原来,左家乃是没落的官宦世家。左婧如的父亲是名教书的穷苦秀才,因一差二误向村中大财主高千户借了高利贷后,不觉数目越来越大。左秀才一芥寒儒,家中只能勉强糊口而已,哪来余款还债?
其实,这高千户早已料到了这点。他见左老无力还债,便提出要他拿自己的女儿来抵债,嫁给其子为妻。左秀才闻听,有如当头一棒,晴天霹雳。高千户的儿子高家保是个白痴,人称傻牛。把女儿嫁给傻牛,岂不是要毁了她的一生?左秀才心中两难,懊恼不已。
左婧如惊闻此讯,整个人都傻掉了。她闭门伤心多日之后,竟然将心一横,答应了这桩亲事!左秀才老泪纵横,与女儿抱头痛哭。他知道,女儿虽则倔强,然极孝顺,这一切还不是为了这个老父?左婧如的肚内明白,那高千户其实早看上了她。这次不过是其借题发挥而已。既然早晚逃脱不了,还不如就此认命,免得连累父母。
他们慕仙村有一个习俗,那就是新嫁娘在娶进门的前两个月,需在村外一间农舍中独居一段日子。若她思念父母娘家的话,便可在那段时候哭个痛快,免得于拜堂时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左婧如说到这里,不觉抽泣道,下月初八,便是她与傻牛的成亲之日。
弘历听了她的哭诉,细牙紧咬,猛然一拳捶在炕上,叫道:“好哇!堂堂大清的天下,竟会有这样恶绅土豪?那还有没有王法?天理公道何在?左姑娘,难道你真的甘心与一个白痴过一辈子?”
“那……还有什么法子呢?”
左婧如大哭一场后,略为平静下来。她自己也觉奇怪,为甚要向这陌生男子尽吐心事。抬头见对方风流潇洒,一表人才,脸上一烧,害羞地别转头去。弘历摸出一方手帕,欲为其拭去玉颜上的泪痕。此刻,靠得近了,他突然嗅到对方身上一种女儿特有的体香扑来,心里登时烦躁起来。再抬眼细看,只觉泪后的她,恰似一朵带雨梨花,有道不尽的美艳动人。弘历头脑发热,满腹冲动,将头慢慢凑到左婧如的耳边,忽在其香腮上一亲,呢喃道:“左姑娘……婧如!你……你觉得在下我怎样?可配得上你?”
左婧如浑身一颤,好像被针扎了一般,猛地跳起身来,惊道:“洪……洪公子,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弘历见她体态娇好,娇颜胜仙,耳热心跳间,再忍不住,跃下炕来,奋臂一把拉住其手,低声下气地几乎跪下地道:“婧如!我……我实在太喜欢你啦,我我……”他顿了顿,又道,“刚才醒来一见到你,我就被你的美貌,你的一颦一笑给深深地吸引住了!你真的好美,美得如诗如话。哪个男子见到你不会动心呢?我的父亲是道台大人,若我要娶你过门,他们高家胆敢吐个不字?……婧如,你说话呀,你你……你也喜欢我么……”
左婧如为这一系列的变故吓的手足无措,轻轻一挣,却没从他孔武有力的手中将臂膀抽回,不由急道:“洪公子!你……你快放手!你你你,你怎可如此……”尽管对方苦苦哀求,弘历一动了兴头,却哪里舍得就此放手。平日里那些宫女为其轻薄,哪个胆敢有所抗拒?如今对方越是反抗,对他却越有吸引力。他舔舔发干的双唇,一步上前,牢牢抱住对方细腰,紧紧地将其搂在了怀中。喘息如牛,伸手便撕左婧如的衣衫……
“不!不可以……”左婧如吓得哭叫起来。
窗外一个惊雷,登时下起瓢泼大雨。左婧如的哭喊声夹杂在雨声中,也听不真切了。初夏的雨来时汹涌,去时壮丽,过了好久,雨方渐渐小了下去。不一会儿,云开雾散,天又放晴。破屋里,左婧如扯着散乱的衣裳,青丝散下,浑身发抖,蜷在角落里低声抽泣。弘历抚着才添了两道抓痕的脸,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开口。
半晌,左婧如突然抬起头,狠狠地盯着他,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恶狠狠地吼道:“你给我走!我不要再见到你这个禽兽了!你走!走呀!!”说着,摸起炕上的碗,向他丢去。
弘历此刻便又万般后悔,却已不及,遂一动不动地任由那只碗打在头上。碗打得粉碎,纷纷落在地下。一行血顺着他的额角淌了下来。左婧如见其受伤,吃了一吓。才要站起身来,却终究没有动弹。弘历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血,心里不知是难过还是抱歉。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些什么。走到门口,手依门框,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尚在嗦嗦发抖的左婧如,摇了摇头,逃命一般离开了农舍。
后来,他筹备了一大注彩礼,并将那只祖传之宝琼齿碧玉梳,吩咐河南总督在下月初八送至高家,就说现任山东道台乃是高家的远房亲戚,闻听他们新婚之喜,来不及赶来,特送此礼及那把宝梳给新娘子云云。
老实说,他天性风流,轻薄过的女子不少,然真正为之痴迷的却并不多:除了孝贤皇后外,便属这秀才女儿最是让他爱怜。回京之后,弘历仍时时梦见左婧如当日喂药的情景,时不时的就有些神情恍惚,可一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内心苦受煎熬,后来居然大病一场。只可惜了对方乃是一名汉女,自己实无法给她什么名份。况且不久以后,父皇雍正横死。他急着应付大小事务及登极之事尚且不及,才将此事淡忘了。
初见白漓之时,乾隆就觉得她真的太像左婧如了。左婧如虽家住河南,可后来等乾隆再次回慕仙村时,却听说她刺伤傻牛,逃出高家,至今都是无音信。可是白漓家住山东崂山,与她……
伏在桌上的白漓突然动了一动,从其肘底推落下一纸素笺。乾隆俯身去抓,只为他捏住了一角。那折起的信纸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而最末了的“左婧如绝笔”五字如钢针般指刺入乾隆眼中,教他张大的嘴再合不上。他捏信的手抖得很厉害,头上冷汗直冒,一股寒意由脚底传遍背脊。待其哆哆嗦嗦地揉揉眼睛,再自定睛看时,正是“左婧如绝笔”五字!
乾隆终于站不稳脚,一下摊坐在了凳上。信上的字微微发抖,又有好些地方的墨化开了。几处是干的,几处尚且半湿。显见那前者乃左婧如所流之泪,而后者便是白漓的了。乾隆心中汹涌澎湃,激动不已,愣了许久,方细细读起信来:
“漓儿,我的好孩子!我不行啦,没法看着你长大成人。为娘有一生的辛酸、一生的不幸,要向人倾诉。我本可与你爹爹白头到老,却可惜了为娘的一念之差,害他死于非命。娘自知命苦,无福消受天伦之乐,娘走了,你可要好好珍重。
“我让你白岚叔叔在你满十六岁时,才将此信与你观看,好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其实,白巍大哥他不是你的亲爹,他收留了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你的生身父亲说他乃山东道台公子,姓洪,名叫洪漓——呵,其实那也不过是个化名。你外公他欠了高老财家许多钱,只得将为娘的许给对方那白痴儿子。而在出嫁之前,娘遇上了你的生身父亲。他中暑昏倒,被我救回了家。……可……可他玷污了我……当时为娘并不情愿,但……或许为娘其实是……可是,可是……(这几处墨迹凌乱,无法辨别)
“为娘与那傻子成亲之日,收到了河南总督送来的彩礼,说山东道台是他们高家的远房亲戚,特地送了这些东西给我。我立即就猜到这是那个……那个冤家的东西——可他既然真是道台公子,为何明明说过救我跳出火坑,却又不守诺言?莫非他真的只是贪恋我的美貌而已么?
“新婚当夜,我不堪与那个白痴共居一室,失手杀了他后慌忙逃出了慕仙村。为娘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可却发现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那时候,我突然冒出一个可笑念头——去找你爹,去找这个洪漓,去找这个……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那种浪荡公子。
“为娘的一路乞讨,历尽艰辛,好容易来到山东济南府。最后却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一号人。当时,我什么都明白,我果然是被他骗了,我的贞洁就被这样一个人给夺走了!为娘的刹那间万念俱灰,一心只想去死。可就在我跳进冰冷的河中时,你忽然踢了我一脚。这一脚猛地把我踢醒——我这一死,不是也将你害死了么?可你还是个小生命,你是无辜的呀!于是我拼命叫喊,有一个好心的人救起了我,又将我送到白大哥那儿。
“白巍白大哥虽然下肢瘫痪,行动不便,却仍有一颗乐于助人的心。他听了我的故事后,他为我难过,为我不平,他收留我,后来甚至要娶我这个破了身子的不贞之妇。
我当时真的好幸福好开心,为我终于可以拥有的幸福而流泪!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年,其间生下了你。他叫我给你起个名字,我竟脱口说叫你白漓!我为什么就是忘不了那个可恨的骗子呢?而白大哥却因为你跟了他的姓而高兴不已。
“就在那个时候,为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时心血来潮,想起要给父母写一封平安信!谁能料到,我逃走后,父母双双均为高老财逼死,而那白痴竟然尚在人世?!
信给高老财得到之后,他立即带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闯到济南白家,扬言要将我这个‘高家人’带了回去。白大哥和他们争执起来,不慎为其打昏在地。
“我被他们硬拖回去,当晚就被那白痴给糟蹋了!后来,我成天神情恍惚,不辨东西——我疯了,我傻了!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刚才,才突然清醒过来。你白岚叔叔告诉我,原来我被捉走之后,他闻讯赶来,然白大哥却因伤重而逝。他愤然告官,可那高家当时只是将其打伤,并为将白大哥致死,又且其用大注钱财买通官府,所以只是赔了一笔钱款,并将我送回而已。二叔他虽然和其兄一般的医术高明,却治不好我的疯病。
“今天我终于是醒了,可为娘也知道,这是临死前的回光反照。为娘在世时日无多,语无伦次地写下这些,是想让你知道自己是谁。白家对我们母女恩重如山,你要好好孝顺白岚叔叔。那把琼齿碧玉梳,是你亲爹的东西,你也要好好保管。
“漓儿乖,娘就说这些了,好好保重。”
白氏左婧如绝笔
乾隆读完这封浸满血泪与辛酸的信,眼中早已模糊。原来这个苦命的女子,下场竟如此之惨。在奸污了她之后,自己的心里充满悔恨与痛苦。不敢奢望对方能够原谅自己,只在匆匆交代了彩礼的事后,黯然神伤地回到了京城。回京之后,曾大着胆子向父皇雍正提出纳左婧如为侧福晋一事。谁想父皇听了,竟然大发雷霆,不许他对那汉女有甚想法,最后甚至禁止他出宫。弘历向来是乃父最为疼爱的儿子,父皇对他始终百依百顺。然这次父皇为何要对此事如此光火,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就连去救左婧如也不成了。
其急悔交加之下,生了一场大病。皇后来看望时,他恳求母后向父皇求情,至少让他救左女逃脱虎口。雍正帝见儿子病得严重,心肠一软,勉强答应了。弘历这一高兴,病就好了大半,等他兴冲冲赶回慕仙村时,却听说左婧如已然逃走,至今杳无音信,只得无奈回转,一个默默思念。当时幸有贤惠的福晋也就是后来的孝贤皇后富察氏耐心开导,他的心里才自略为好过。见妻子如此大度,反对其生出歉意。再后来,八月里雍正于圆明园碧桐书院遇刺身亡,弘历忙于登极之事,方将此事渐渐忘却。
可他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见到左婧如的女儿——那也是他的女儿呀!白漓是这样像她娘亲,也是那样漂亮,那样温柔。初次相见之时,乾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如今,他更是难以相信,这十六年从来都不知道的这样一个女儿,竟会阴差阳错地来到宫中,与她的阿玛相会!难道这真是上苍的安排?乾隆感慨万千,仰天叹道:“老天啊老天,你的安排太残酷了!”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无那金闺万里愁”,摘自王昌龄《边愁》诗。原有上句“更吹羌笛‘关山月’”,连起来意为“有人吹起‘关山月’的曲调,更加引起思念亲人、怀恋乡土的感情;此刻,妻子也是万里愁怀,同以无奈的心情,想着征人。”这里引申为左靖如对乾隆一去不回、欺骗自己的满腔怨恨。然内心深处,又始终忘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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