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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两情之间

  任何一个人,当他一旦处于逆境中的时候,他就会怀念过去的辉煌岁月;相反的,当这个人一接触到美好而又甜蜜生活的时候,绝少有再提到过去那些不如意的糗事,因为一提到过去的不如意,就怕破坏了眼前的美感。

  而玉柱子却是与众不同,他不提他的身世,却尽说些令人惊叹又担怕的过去。

  一天的热闹,似乎已成过去,“迎宾客店”后院的雅房中,铺者细红绒桌巾的大桌子上,一对两尺高,手臂粗的喜烛,正熊熊的燃烧着,桌面中间,还放了四只高脚盘子,盘中放的是四色细点,颜色不一,取其“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意思,一只翡翠小酒壶,加上两只拇指大小的翠玉酒杯,让人看了,还真觉得很够情调。

  二更刚到,桌旁坐的刘莲姑娘,与心头像小鹿踢弹一般的玉柱子,两人相对互望,略略大方的刘莲姑娘,眨动一双醉人的俏眼,凝望着面前的玉柱子,她已经就这么的看了半个时辰,可是好像看不够的样子。

  而玉柱子望着桌边,心早已不知吓跑到什么地方了。

  别看玉柱子六尺多高的身材,黑红泛亮的皮肤,动起手来,杀人不眨眼,可是对女孩子,这可是有生以来头一遭,虽说与刘莲姑娘已有投怀之情,但总归只是“安慰的成份多于真情的流露”,如今一旦变成事实,自然就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办?怎么办?

  玉柱子在心中呐喊,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实际上,玉柱子心里着实感到好苦,像这种男女间的事,在事前都会有父母的指导,有了指导,才能顺理成章的跨玉马,登玉山,而后过爱河。

  而玉柱子却是无此“福份”,看样子,只有全凭自己骑瞎马,去摸索了,而这种事,即使女方知道,也不会大胆的“痛下杀手”以表“老练”,这会引起男方的疑心与惧怕,而刘莲姑娘,更是不敢“自告奋勇”,去充当先锋,因为她是来自“海棠春院”,那可不是个光彩的地方。

  虽说刘莲姑娘不能充当先锋,但她还是落落大方的浅浅一笑,伸出白玉般纤纤十指,把桌子上的翡翠酒壶取过来,温柔的先给玉柱子斟满一杯,然后又自己斟上一杯。

  杯不大,但酒却香醇。

  看到刘莲举起酒杯,玉柱子急忙跟进。

  他动作急快,眼看在礼让以后,就要往口中送,却见刘莲姑娘忙摇头。

  玉柱子一怔,刘莲姑娘已把自己手中的酒,送到玉柱子嘴边。

  头向后一仰,玉柱子急忙说:“你别客气,我喝自己的酒。”

  刘莲姑娘浅笑一声,一手用丝巾捂住嘴,却并未收回送到玉柱子口边的酒。

  玉柱子自觉有些不对劲,只好伸手去接刘莲姑娘手中的酒。

  轻轻一躲,刘莲仍是把酒杯送往玉柱子口边。

  看了这种情况,玉柱子只好一闭眼,张口就把刘莲姑娘手中的酒喝了个精光,差一点没有把那只拇指大的小玉杯吞下肚里。

  于是,刘莲姑娘放下酒杯,拿眼瞟着玉柱子面前的酒。玉柱子“噢”了一声,拿起酒杯,又要喝,却见刘莲姑娘一把握住玉柱子的手臂,翘起小嘴。

  玉柱子脸一红,福至心灵的,把一杯酒送到刘莲姑娘的唇边。

  舐了一下玉柱子手中的酒,刘莲姑娘粉脸微红,赧赧的低下头去。

  盖头也掀了,交杯酒也喝了。

  到了这个时候,两个人才又相互不时的会心一笑。

  玉柱子没话找话说,轻轻干咳了一声,低声说:“姑娘委身我玉柱子,总该想知道一些我的过去吧?闲着没事,我慢慢说给你听,如何?”

  摇摇头,刘莲姑娘这才开口,说:“想听,往后有的是时间,我现在好累,想早点安歇。”

  听起来似乎是软钉子,但却使玉柱子心头暖暖的。

  于是两人携手起身,刘莲的娇躯,在玉柱子有力的两手挽扶下,款步移向床前。

  于是,红罗帐垂下来,两个人就钻进一个厚厚的大棉被中,玉柱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觉棉被是那么温柔,那么暖和,因为他怀里还抱着一位柔似水而热如火的刘莲姑娘,西河镇上的花魁女。

  于是,玉柱子另一次的搏斗,开始了。

  微微的,但听“嘤咛”一声,好半晌,才又听到刘莲姑娘喘息的道:“你真像是一头蛮牛。”

  而玉柱子却打心里呼叫着竖起白旗,因为他是钢,他被刘莲热情的火焰所熔化,岂有不投降的道理?

  终于,桌上有一对蜡烛成了烟与灰,烟飘向了空中,袅绕在飘飘欲仙的玉柱子与刘莲的四周,而灰烬,却残留在桌上,遥对着罗帐内的“混乱”世界。

  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杰作,只是这一对杰作被上天刻意的美化罢了。

  第二天一大早,西河镇上已开始谣言四起,大家一致肯定的说:“南堂岗的大决斗中,长江水帮与英山帮的人,俱已同归于尽。”却把插手管这档子事的玉柱子只字不提,就好像没有玉柱子这个人似的。

  于是,在一次寒雪初降后的早晨,迎宾客店的店门外,忽然拴住了两匹马,一匹是玉柱子的踏雪无痕千里马,另一匹却是全身净白,不带一点杂毛的玉雪良驹。

  两马双鞍齐备,一应行李,全都捆在马背上,就连那只猴子,也早已蹲坐在玉柱子的马背上,不停地东张西望。

  雪是停了,但屋顶上的雪还没有化完,就在片片乌云交错而过的时候,可爱的冬阳,似是要找机会从云缝中掉下来似的,偶尔会洒下一丝锐芒,却是那么的刺眼。

  玉柱子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几天没有吃苦受累晒太阳了,反而在变白,变得更潇洒。

  其实玉柱子乃小王爷出身,小时候生长在王府中,早就是金枝玉叶,皮肤白嫩,只是后来才磨练成那副黑红粗壮的身段,如今才只养尊处优几天的功夫,就已有了极大的变化,当然这并不足为奇了。

  玉柱子高大的身材,在迎宾客店门口一站,直如天神一般,只见他头戴一顶虎皮拖肩帽子,身上披了一件白缎子绣着莲花的披风,龙泉宝剑挂在腰上,露出那个并不起眼的剑把,只是剑上的缎穗,已由刘莲姑娘换成了新的,显得灿烂美观,脚上蹬了一双鹿皮翻毛快靴,英气焕发的同等在店门外送行的人打招呼。

  于是,热闹的场面又开始了,一大患挂在店门外的鞭炮,也开始响个不停。

  于是,就在这鞭炮声中,只见黄影一闪,那只猴子,吱吱的钻入玉柱子怀里,而同时间,刘莲姑娘飘飘然的也出现在店门外,人声鼎沸,有的还拍手叫好。

  只见刘莲姑娘,全身上下一片粉白,又是她第一次与玉柱子相会时的装扮,只是外面也罩了一件与玉柱子相同的上绣莲花的披风。

  人群中有人高声叫:“玉柱子,快放下那只猴子,把自己的美妻抱起来!”

  玉柱子似是落落大方的一手扶着刘莲姑娘,使她端坐在马上,这才在鞭炮声中,纵身跨上那匹“踏雪无痕”,把猴子放在马背上,玉柱子双手抱拳,对四周人群作揖施礼,这才一抖缰绳,缓缓往镇北走去。

  北面,却正是玉柱子与刘莲二人必经的大别山区,在那儿,也正是英山帮的根据地,可是玉柱子怎么会知道呢?

  不过,即使玉柱子真的知道,他也并不把这些毛贼放在心上,老禅师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当初这把龙泉宝剑,一经出世,就杀人八百万,而如今,他不过才杀了四个,比起八百万来,还差得远呢!

  且说玉柱子与刘莲两人,才不过骑马半日,就已接近大别山区,层峦起伏中,踽踽而进入深山中。

  原本是一条不算宽的山道,偶尔也有商旅行过,只是这一天却有些不大一样,一路上竟没有碰上一个旅行的。

  蹄声“得得”清脆的响彻山谷,透着奇妙的感觉,玉柱子不时的用关怀的眼光,看着刘莲——他的美貌娇妻。

  原本,刘莲姑娘曾劝玉柱子,等过了冬,在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北上关外,但因玉柱子内心中复仇的疙瘩难以搁置,遂决定在雪停之后,立即上路。

  有道是:“新婚夫妻,难以割舍”再加上那句古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终于,刘莲姑娘摒弃一切,跟随玉柱子,开始过她的餐风宿露的日子。

  山区里,仍是乌云一堆堆的,笼罩着天空,积压在山头上,西北风似是因为天快要黑的关系,反而有刮大的趋势,寒意已开始往人衣缝里钻。

  玉柱子不为自己,总也得为娇妻着想,自己就算在这荒山上露宿一夜,也是极平常的事,但这对娇妻而言,她那吃得了这种苦,受这些冻。

  于是,玉柱子在马上极目远眺,希望在天黑下来以前,能找户人家,最好是一家野店,先解决住的问题。

  天下事,有些就会有那么巧,就在二人刚刚翻过一个山坡,迎面就看到一股炊烟,袅袅自山林中升入半空。

  玉柱子一喜,手指着冒烟的丛林上面,说:“有人家了,咱们今夜就到那儿借宿一宵,明日再赶路。”

  妻子刘莲浅笑着点点头。

  于是,玉柱子一马当先,顺着山径走下山坡,妻子刘莲紧紧的跟在玉柱子后面,雪白的神驹,稳健的洒开蹄子,却未使马背上的刘莲,有一些些的危险感觉。

  当二人绕过丛林,这才看清楚,沿着山道旁,搭盖了三间茅屋外面,正有二个套着棉袄的汉子,在劈搬木柴,一发现两匹马走来,俱都一怔。

  玉柱子来到两人面前,马上施礼,一个是英挺俊拔的雄纠少年,另一位却是貌如天仙的美娇娘,那种上天巧配的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此。

  直看得二人两眼发直,答不出话来。

  玉柱子以为两人有不方便之言,立即又道:“还望二位能行个方便,银子绝不会少给。”

  “老三,进去把张老爹请来,他说了才算话。”

  就看那个抱着木柴的老三,一扭身纵进茅屋去。

  玉柱子含笑,对手握劈柴斧的汉子,点头笑说:“你辛苦了。”

  只见那持斧的汉子,似是突然会过意来一般,讪讪的笑道:“不好,客官下马吧!等一会儿张老爹一出来,你只要给他喝酒的钱,就成了。”

  显然,这汉子把张老爹的嗜好告诉玉柱子,并非是方便玉柱子夫妻二人,实乃他在心中另有打算,只是玉柱子看不出来罢了。

  浓重的一声咳嗽,紧接着从三间茅屋正中间的木门里,走出一个威猛老者,看样子不过五十出头,却长了一张大板脸,披散的头发上,缠了一条细布带子,绕头把头发挽着,却是后面披了一大片黑白相间的头发;一双绿豆眼,似乎眼角有些烂,所以一眨一眨的,连看见的人,都会觉着有点累;一个鼻子,就剩下鼻梁下面,嘴唇上面,零碎的几疙瘩肉,两个鼻孔,都跑在鼻梁上;只是满口牙齿,虽说有些各自为政的互不相边,却也洁白得令人奇怪;鼓饱饱的一件短棉袄,拦腰缠了一条粗布带子,夹蓝裤下面,一双老棉鞋,鞋头上已露出棉花。

  左手拿了一支旱烟袋,看上去乌里八拉的,但却是他的动作,会叫人大吃一惊。

  只见他一跨出茅屋,身子晃动,两个跨步已来到玉柱子马前。

  两个手指头,搓着嘴角上一块黑志冒出来的几根长毛,冷眼上下,把玉柱子一阵打量,然后又一错步,伸头向后面的马上望去。

  突然一个哆嗦,玉柱子看在眼里,还以为外面冷的关系,也就没有再去注意陷鼻子老者的脸部表情。

  玉柱子还没开腔,先自怀里摸出一块碎银,下马走近陷鼻老者,一边塞向老者的粗手,口中笑说:“老人家拿着沽酒用。”

  哈哈一笑,把玉柱子塞来的银子,往棉袄里一塞,高声叫道:“把马拉到屋后草棚,加点草料,小心点把鞍子拿到屋里。马老二,柴不要劈了,回屋去帮着弄吃的,叫蔡六加两个菜,弄点喝的,让客人去去寒,这可是贵客上门,大家可得热络点。”

  浓重的鼻音,说出的话,有一半玉柱子没有听懂,连娇妻子也是茫然不知其所云。

  跟着张老爹走进房中,玉柱子夫妻两人,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明两暗,三间茅屋,就中一间的正面,好像还搭了一间灶房,正有一个人,在里面烧火,看样子是在做晚饭。

  围着正中的一个大破方桌坐下来,只是那只猴子,正进入茅屋之后,一溜烟的纵上茅屋的木梁上,动作快捷,并未引起他人注意。

  张老爹顺手翻过倒在桌上的两只茶碗,分别放在玉柱子夫妻二人前面,温温的开水,满满的给二人倒上。

  “年轻人,从哪里来呀?”张老爹有一搭没一搭的问。

  “九江。”

  “噢,那可是大地方哟。”张老爹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看得刘莲低下头。

  “要到哪儿去呀?”

  “北方,我家就住在北方。”

  绿豆眼一翻,逼视的冷芒暴射,张老爹又问:“北方什么地方?”

  “北京,小地方北京!”

  于是,张老爹笑啦,那一口白森森参差不齐的牙齿,也露了出来,冷笑着说:“北京,那可是天子脚下的地方,怎么会是小地方?我看小兄弟是在拿我姓张的打哈哈。”

  玉柱子莞尔一笑,顾左右而言他的问:“老爹是做何营生?”

  “铺路搭桥,维护山路畅通,平日偶尔也上山去打猎,砍些柴薪之类,糊口而已。”张老爹说的全是实情,但他是为谁,他却没有说明。

  不过只这几句话,足以叫玉柱子夫妻二人,失去大半戒心,而几乎双双被拖进丰都城。

  也就在一阵闲聊之后,就见厨房的那个叫蔡六的汉子,油腻着一双毛手,端到桌上一大盘碎肉,要是仔细看,盘中的肉,却是齐全得很:有山鸡翅、野兔子肉、老山羊肉,外加了两个鸡蛋。

  粗黑的筷子,分放在桌上坐的三人面前,一壶没有烫热的老酒,三只缺口的饭碗。张老爹呵呵一笑,说:“贤夫妇上门,真是茅屋生辉,来,我敬二位!”

  玉柱子刚端起碗,妻子刘莲尚在犹豫,而张老爹却咕嘟一声,一碗酒已喝了个干净。

  放下酒碗,张老爹这才眯着绿豆眼,仔细地看着玉柱子的妻子,嘴巴闭得紧紧的,但心中却是在高喊着:没有错,就是她。

  他心中这么想,只是没有说出来,更没有盘问。

  这码子事,可得要好好合计合计,如果一旦成功,自己这下半辈子,就可以安享清福了。

  夹着卤肉,喝着酒,这使玉柱子感觉到,面前这个陷鼻子老者,透着可亲的味道,心念间,绝不能以貌取人。

  本来天底下的人直觉的以为,人的长相,树的枝样,人长的漂亮,就好像树木长的端端正正一般。其实并不尽然,貌美的人,也有做些缺德事的,甚至比丑人更作怪,所以坏人并非是丑人的专利。

  但是,玉柱子却对面前的这位老人,也列入好人之列,于是他再次减少了警觉性。

  也就在这时候,突听张老爹高声叫道:“蔡六,到地窖去,把我平时不舍得喝的那罐酒,烫一壶拿来。”

  蔡六一听,立刻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返身消失不见。

  而张老爹,却是不停的打着哈哈,说些天南地北的话,引开玉柱子的注意。

  本来玉柱子并不好酒,一方面天寒,再加上张老爹的热诚,这才没有拦住张老爹再加一壶酒。

  就在蔡六喜孜孜的,双手棒着一壶暖酒,一路兴高采烈的来到张老爹桌前的时候,只见张老爹把原来剩的酒,全倒在自己碗里,于是,蔡六捧上桌的酒,自然而然又顺理成章的,斟在玉柱子的空杯里。

  于是,玉柱子含笑捧起暖酒,冲着张老爹一让,说:“我夫妻二人,骑了一天的马,内人早已很累,喝了这杯酒,我得让老爹给我二人找个睡的地方。”

  张老爹笑了,但那笑声来自那两个鼻洞中,听到好像隔了一道墙。

  刘莲在玉柱子身旁,仅只吃了一碗稀饭,几口碎肉,就含情脉脉的依偎在玉柱子的身边,说他是小鸟依人,绝不为过。

  为了早点让娇妻安歇,玉柱子一口喝干了那杯酒,立即起身扶着娇妻,静候张老爹安排住的地方。

  突然间,玉柱子好像全身一震,有如被人在心窝捣了几记重拳,立刻两眼像是被人用布蒙起来一般,高高的身子,开始摇晃,他似乎只能叫了一声:“你……你……”,同时更听到娇妻凄厉的狂叫:“玉柱哥……。”声音本来是狂喊,但有如发自遥远的山那边一般。

  玉柱子真的倒下了,当然,他是被这姓张老者用“蒙汗药”麻醉过去的,但无论如何,他是躺下了。

  发自姓张老者的狂笑声,并没有对玉柱子起作用,但对惊吓的刘莲,却发生了极大作用。

  突然,长发老者一双绿豆眼,凶光暴射,伸出毛茸茸的手臂,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高声喝道:“拿绳子捆人。”

  就是茅屋里的蔡六,一个箭步从灶房冲出来,手里还拿了一根麻绳,一面笑说:“蔡六早就在灶上等着捆人了。”

  一面冲到玉柱子跟前。

  “慢着!”刘莲含着泪水,高声喝住蔡六。

  但张老爹却又是狠狠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这一回连桌上的盘子酒杯都跳了起来,只听他暴喝道:“捆起来。”

  蔡六再也不顾刘莲的哭叫,三把两把,就把玉柱子手脚反绑,捆了个结结实实。

  也就在这时候,赵老三与马老二两个人,也早已把刘莲绑了起来,拴在大方桌的桌腿上。

  刘莲虽然被绑,但却仍能坐在桌边的凳子上,也许这是张老爹的安排。

  叼着盘中碎肉,重又叫蔡六换了壶酒,张老爹边喝边看,好像面前的刘莲,对他有着无比的诱惑一般。

  刘莲泪眼婆娑,哀求的说:“老爹,我们本无怨仇,如果老爹不方便,尽管开口,多少都会叫你满意的,只求你能开恩,放了我夫妻二人,我会为你老爹烧香磕头。老爹,你就开金口,说吧,要多少……”

  猛然把酒杯放在桌子上,那桌上的盘碗,应声而跳,而刘莲的心,却跳得更高,几乎要跳出来。

  就见张老爹伸出右手,食指一点一点的,几乎点到刘莲的粉白面颊,咬牙说:“咱们两个,是这个世界上绝对对立的两人,你可知道为什么?”

  眨着惊悸的眼神,刘莲只是摇头。

  突又听张老爹厉声说:“因为你长的太美了,而我,你仔细看看。”说着伸长脖子,几乎把脑袋送到刘莲的鼻子下面,而张老爹食指一指自己的陷鼻,又道:“我却是这个世界上奇丑无比的人,为什么?老天也太不公平了。”

  颤抖着声音,刘莲说:“丑与美只是一层表皮,人的心好,比外表重要多了。”

  又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张老爹怒道:“狗屁,就算我心再好,你就嫁给我吗?”

  于是,刘莲无言以对,垂下了头。

  突然,张老爹一长身,站了起来,说:“今晚上,你们三个可得给我好好守着些,有什么好处,少不了你们。”

  三个年轻的一阵高兴,就听张老爹又叫道:“先把他们马鞍袋提过来。”

  他话声一落,就看赵老三与马老二,各提了一个马鞍,送到张老爹桌前。二人一放下马鞍,同时而又不约而同的搓着双手,那样子就等分赃了。

  张老爹抓过一只鞍袋,伸手一摸,一连串掏出两只布包,沉沉的,显然是金锭一类的东西,为了不被另外三人看到,张老爹并不打开,且轻轻的放在桌面上。于是,他又去摸另一只鞍袋,首先到手的,是一只绣得甚为别致的荷包,只见上面除了绣有一对鸳鸯之外,另一面还绣了几个字。

  张老爹一招手,把蔡六叫到跟前,就着灯亮,向蔡六说:“你小子好像还认识几个大字,你看看这个布包上绣的是什么字?”

  接过荷包,蔡六就着灯光,仔细一看再看。

  却见张老爹不耐的喝道:“你小子倒是念呀!”

  “好像绣的是,‘西河镇花魁女刘莲姑娘’。”

  蔡六还要再瞧,却被张老爹一把抓过去,嘿嘿冷笑的,缓缓踱到刘莲跟前,偏着头,有一半花白头发遮住了他半张丑脸,露出一只绿豆眼,轻蔑的说:“噢,原来你就是西河镇那个开‘海棠春院’的女老板呀!”边说,边在刘莲周身绕了一圈,点着头说:“难怪,难怪!”

  刘莲以为有了一线生机,急忙问:“老爹知道我?”

  “我不知道,我也不够格知道,可是我们帮主的大儿子,却是因你而死。”

  刘莲这一下可真是大吃一惊,期期艾艾的说:“难道你们是,是英山帮的?”

  张老爹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就连他那三个跟班,也跟着笑了起来。

  绿豆眼似乎笑出了眼泪,张老爹拿衣袖一试,抚着白中透黑,黑里掺白的花胡子,说:“算是你猜对了,只是我不懂,我们程帮主的大少爷,哪点不好?你却跟了这小子找苦吃。”

  他缓缓一顿,又道:“英山帮正在办丧事,丧事一办完,可有得你们西河镇瞧的,别以为杀死我们帮主大少爷的,是长江水帮的那群王八蛋,可是,事却由你而起,西河镇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又是一声冷笑,说:“这下可好,你竟送上门来,赶明天,把你送往英山大寨,就让你陪葬我们寨主的大少爷。”

  刘莲真是叫苦不迭,怎么办?除了哭之外,也只有哭,她还能如何?即不会武功,又不会法术,而眼前却又落在英山帮这群山贼手中,看样子,真的只有等死了。

  也就在张老爷得意的不停嘿嘿笑的时候,就听蔡六在张老爹耳边说:“老爹,咱们再搜搜那小子身上,看看有没有宝物之类的东西?”

  “对,我一高兴,倒把那小子忘了。”

  一面蹁到玉柱子身前,伸手扯开玉柱子的白绸绣花披风,就在玉柱子身上一阵掏摸,就差没把鞋子脱下来。

  一包包的,竟有两三包,另外还有一面小小的黄旗。

  就着灯光,张老爹把三个包裹打开,里面有两包是金锭,另一包却是两锭各五两的银子。

  其实这三包金银,也都有来头,一包是在西河镇南堂岗上,“八臂神枪”尹定光的,另一包则是西河镇上人们送他的贺礼,至于那十两银子,却是在离开高山崖穴的时候,黑大叔送的。

  金子也好,银子也罢,这些对张老爹看做是当然之物,一个穿戴这么阔气,又骑着千里良驹,身边自然会有金银,这本不足为奇,但那面黄色小旗,一经张老爹打开,不由得目瞪口呆,大吃一惊。

  只见他颤抖着全身,惊悸异常的,说:“好眭,原来这小子是长江水帮的人,是的……错不了。你只要往江边一站,凡是看到船上挂有这种黄旗的人,那就是长江水帮的船,这个我可是一清二楚,准错不了。”

  他那里说着,三个手下也急急望着他手上的那面小黄旗,露出吃惊的样子。

  “这小子在长江水帮的地位一定很高,要不然他不会有这面黄旗带在身上的。”是蔡六在张老爹耳边嘀咕。

  一瞪绿豆眼,张老爹叫道:“把这小子弄醒,我得问问清楚。”一面却自言自语的又道:“这真是从天外掉下两只肥鹅来,有道是运气上门,金银跟进,哈哈哈——。”

  就在这时候,张老爹从腰里抽出一根烟袋,用手摸摸嘴角黑痣上的长毛,然后装烟就着灯火吸起来。

  张老爹翘着嘴唇“叭叽叭叽”的把烟吸着,但却突然听刘莲姑娘“啊!”了一声,那声音是凄厉的,凄厉的有些怕人,只见她惊悸痴呆的,望着张老爹手上的旱烟袋。

  张老爹一怔,喝问道:“你看什么?”

  “那只烟袋,你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刘莲急问。

  “说给你听,也必吓你一跳,是我几年前,一次卖卖中,杀了一个返乡退职官的老仆,从那老小子手上夺来的。”

  只是这么几句话,刘莲已肯定这个张老头,参与六年前大别山里杀他全家的人,因为这根烟袋对她来说,太熟悉了,刘福时常坐在后花园,拿着这只烟袋,一边抽烟,一边给她说故事,有时她还会替刘福装烟、点火,而刘福,却正是他们的老管家。

  于是,刘莲哭了,她哭的甚为伤心,他想起了死去的爹娘,更想到那次山中的遇劫,是那么的凄惨,贼人的刀,好像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杀只鸡或狗一般,那种不管别人死活,只为抢夺他人财的恶魔,上天为什么还让他活在这个世上?而今,什么叫报应?如果真的有报应,难道是上苍的一次错误安排?

  该死的是这个老头,而不是我刘莲,天啊!

  只有“天啊!”二字,被刘莲逼出口外。

  也就在这时候,那个叫蔡六的,端来一碗凉水,毫不犹豫的,浇到玉柱子的脸上。

  终于,玉柱子从遥远的静态世界,又回到了这个扰攘纷争,丑态处处的现实中来。

  由模糊而清晰,由清晰而看了个真切。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娇妻被绑在桌腿上,一阵绞痛,自玉柱子心中油然而起。

  自然的猛一用力,这才发现自己也被手脚连捆的拴在柱子上,连用力都用不出来,不由一阵懊恼,歉然的对娇妻说:“莲妹,是我连累你了。”

  玉柱子的声音,像是有着无比的力量一般,刘莲已止泪不哭,却似变了个人拟的,轻柔的道:“玉柱哥,你没有连累我,而是我连累了你,就算是今晚死在这儿,我也感到满足了,因为我得到了你,虽然,我们只是愉快的过了那么几天我俩难忘的日子,可是已经很够了。”

  玉柱子深沉而有力的说:“不,不够!我们才只是开始,往后还长得很呢。”

  突然张老头呵呵一笑,说:“真是如胶似漆,令人羡煞,说说看,你在哪面称主?”

  “普天之下,只要我到的地方,我就是王。”玉柱子毫不退让的说。

  张老头一听,一拍大腿,大叫道:“好,好!你小子在长江水帮的地位越高,我张老丑的奖金价码,也水涨船高。”

  微一瞪眼,头发往脑后一拢,又问:“你如今上丰都城外排队,你这身后的事,还管他个鸟?干脆你就告诉我张老丑,你在长江水帮中,是个什么身份?”

  “你不是拿着那面黄旗吗?有了它,长江水帮就等于是你的了。”

  张老头大吃一惊,像是坐在弹簧上一般,一下子弹跳起来,口中连说:“乖乖隆的咚,年纪轻轻的就当上长江水帮帮主,我……我……”

  “你不信?”玉柱子眼一瞪。

  一屁股又坐下来,张老头眨着绿豆眼,说:“我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英山帮帮主程万里程老爷子,我准备把你夫妻二人送上英山了。”

  看着玉柱子那种咬牙切齿的样子,张老头又猛喝了一碗酒,才站起来,戟指玉柱子骂道:“别露出你那种吃人的怪模样,惹火了我,照样敲碎你满嘴狗牙。”

  突听刘莲急道:“玉柱哥,咱们认了,何苦同这些山贼一般见识?”

  一摸嘴巴上的酒渍,张老头缓缓站起来,走到刘莲跟前,左看右瞧,一会馋相毕露,突然伸手扳住刘莲下巴,咬牙切齿的样子,说:“下辈子老子如果还是这副长相,老子宁可变成猪。”

  突听玉柱子狂叫道:“放手,你这个猪!”

  用力的甩刘莲的下巴,张老头恶狠狠的一瞪玉柱子,说:“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张牙舞爪?惹恼了我,当场把她的衣裳扒光。”

  刘莲立刻叫道:“玉柱哥。”

  那声音是无奈的,然而听到玉柱子的耳中,却是一种乞求,显然是乞求玉柱子,不要再做无谓的舌口之争。

  玉柱子当然明白娇妻的意思,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于是玉柱子不再说话了,他要把脑筋动在“脱困”这个问题上面。

  他也曾试图奋力挣扎,但那根捆绑着他手脚的绳子,捆绑的甚是牢固,他早已感觉出手腕有些酸,而且连脚踝也有些痉挛。

  他知道那是他在挣扎的时候,磨破了皮。

  终于他放弃了挣扎……

  他斜斜的偎坐在木柱子底下,努力的调息着呼吸。

  他必须要用脑筋,因为这时候不能也不是动武的时候。

  于是,他第一次真的在用头脑了,因为,张老头何时进到左手侧间睡下来,他都不知道。

  夜,真的是够冷的,玉柱子没有合眼,相反的,他却是在瞪大着眼睛。而刘莲,玉柱子的这位美娇娘,已是身心俱疲的合上了眼,但却不时的惊醒过来,看看玉柱子,然后一声无奈的叹息,又合上了双目。

  蔡六裹了一件大棉被,就偎坐在一张椅子上,守着玉柱子与刘莲二人,看样子他好像是守值的第一班,因为赵三与马老二,也都在另一侧室睡下了。

  守值的人,看来真是精神百倍,那种连眼珠子都不眨动一下的表情,使玉柱子动都不敢随便动一下。

  寒夜风声,在深山中特别劲急,一阵阵呼哨而过,带起一阵树枝的响动声,却更提高了看守人蔡六的警觉性。这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再加上张老爹大方的一人给了一个金元宝,在物质力量的冲击下,就算是一夜不睡觉,又有什么关系?

  金元宝,这在张老爹的手下来说,看都很少看到,如今就好像天上掉下来的一般,怎不令他们三个,把张老爹当成了亲爹?

  搜尽枯肠,绞尽脑汁,玉柱子仍是无计可施,他甚至试图与守他二人的蔡六打招呼,可惜蔡六只是笑笑,连走近都没有。

  而蔡六拥着破棉被,有时候伸手怀里,摸摸那个小小的金元宝,然后冒出一声轻笑。

  看样子玉柱子也不得不放弃逃生的念头了,他总得要小睡那么一会儿,也许把脑筋清醒过来,真的能挤出那么一线生机出来。

  叹了一口气,本来英雄人物不叹息,但在这种“虎落平阳被犬欺,蛟龙浅水被虾戏”的滋味,又怎能不让玉柱子冒出有生以来,第一次叹气。

  也就在三更将至的时候,蔡六的双目下垂,上眼皮有些不胜负荷的样子,他长长的打了个哈欠,两臂从裹着的被子里,高举起来,猛的伸了个懒腰。

  蔡六掀起破棉被,疾快的推开赵三与马老二的睡房,走了进去,隐隐的听到蔡六在叫赵三,起来换班。

  这可真是一眨眼的功夫,突然,玉柱子似是被东西扑了一下,睁开眼,已看到那只原本卧在梁上的猴子,一个急闪,已爬卧在玉柱子身后。

  立刻,玉柱子心中一阵狂跳,忙着把手上的绳子送到猴子的嘴巴上。

  那猴子在和玉柱子十多年相处之下,早已心心相通,这时候即便玉柱子不把绳子送往它的嘴边,它也会自动的找上去。

  只见那猴子,就着玉柱子的手腕,一阵猛咬。

  也就在这时候,那个叫赵三的汉子,也是拥着一张破棉被,口里打着哈欠,一歪一歪的走了出来,他先是看看两个被绑的人,都在闭着眼,于是也就放心的,蹲在原来蔡六的那张椅子上。

  也真是够瞧的,因为玉柱子眯着眼,就着灯光看赵三的时候,发觉他也伸手在怀里摸,甚至他还把那个小小的金元宝拿在手上掂了掂,咧嘴一笑。

  他笑,玉柱子也笑……

  赵三是因为有了金元宝,心中高兴的笑是人类贪念已成之后本能酌,也是得意的笑,所以看上去是一种甜、酸、苦、辣错踪复杂的笑。

  而玉柱子的笑,却是与赵三的笑大不相同,他是笑在心里,一部分表示在脸上,如果不留意,是不会看出来的一种会心的微笑,因为他的手腕已开始与绳索脱离关系。当玉柱子突然笑出声来的时候,拥着被子的赵三,还真是大吃一惊。

  看看玉柱子并未有任何异样,只是嘿嘿冷笑,赵三喝问:“你不睡觉,笑个什么劲?需知明天一上路,你就是想睡也睡不成了。”

  “为什么?”玉柱子急忙接着问。

  “一大早,把你四马倒钻蹄的捆在马背上,这一路到英山寨,少说也有三百里山路,晃里晃当的,到了地头上,怕不把你这身骨头根根晃断才叫怪呢!”赵三说。

  “是这么回事吗?”

  玉柱子被捆绑了两个多时辰,手脚麻木,如今手算是脱困了,脚上还没有被猴子咬断,而那头猴子,却还在脚跟附近,咬个不亦乐乎。

  但是,即使如此,玉柱子算是又把命从鬼门关给硬挺回头。

  他本不能死,因为这次与他从前遇难可是大不相同,以前,是他一个人,死了也就算了;而今,他还有娇妻在跟前,所以他不但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挣扎,同时也要为娇妻而奋斗。

  手腕的血脉畅通了,又将见猛虎归山林。

  终于,连脚上的绳索也被猴子咬断,龙归大海,就在眼前。

  玉柱子仍保持原来被绑的姿势,但他的手,却在身后极为温柔的抚摸着那只一动不动的猴子,一只救过他两次命的猴子。

  那猴子似是极为满意玉柱子的抚摸,所以它一动也不动,任玉柱子安抚。

  而玉柱子一边摸,一边也激动的泪欲夺眶。

  他记得特别清楚,当新婚第一夜,他那粗厚的大手,抚摩在娇妻的身上时候,他也几乎落泪,不过那时候的泪,只是因为自己命运有些捉弄人的转变,使他喜极而泣。

  而眼下,他经过如此的魔障之后,救他的却仍是那只猴子,这种一而再的施救,又与再造父母何异?所以玉柱子在深受感动之余,两眼有些湿湿的。

  “嘿嘿嘿”一阵低笑,赵三眯着眼,就着灯亮说:“你可是哭啦。”

  挪动一下坐姿,赵三讪笑的道:“你小子可是真够种的,到了这三更半夜,才想通了要掉泪,要是我赵三,早就趴在地上赖着不起来了。”

  “算我没长眼,把一群小鬼,看成了土地神。”

  玉柱子边说,又试了一下两脚,心里在笑,但嘴上却又道:“这叫做‘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往后我可要把两只眼放大些。”

  “往后?哈,你说你还有以后?那恐怕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这辈子你是休想了。”

  玉柱子翻转了身子,放眼瞧着四周,他笑了,因为龙泉宝剑还靠在他坐的那个凳子上。

  但他并不急着取,他要在娇妻面前表现一下,因为,他要让娇妻不但知道,而且亲眼看到,他是怎么样收拾四个毛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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