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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圆

    本文最初经刘宇昆翻译成英文发表于2014年12月的《CarbideTippedPens》,中文版收录在由四川科技出版社于2015年7月出版的《梦之海:刘慈欣科幻短篇小说集Ⅱ》中。

    荆轲把放在长案上的地图展开,秦王看着帛卷上徐徐展现的敌国山河,感到舒畅无比。地图上的山河让他觉得容易把握,而站在真实的辽阔大地上,即使是他也有一种无力感。

    图展到尽头时,寒光一闪,一把精致的匕首显露出来。咸阳宫大殿里的空气似乎瞬间凝固。文武大臣都站在距秦王三丈之外,且手无寸铁;持械卫士离得更远,都在台阶下面。拉开的距离本是为了大王的安全起见,现在却使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变得不可阻止。

    秦王仍然镇静,他只是扫了一眼匕首,便把阴沉而犀利的目光集中在荆轲身上。心思缜密的他已经注意到,匕首的柄对着自己,刀尖对着刺客。

    荆轲拿起匕首,大殿上响起一两声短促并很快抑制住的惊呼。但秦王暗松了一口气,他看到荆轲握着的是刀身,柄仍然对着自己。

    “请陛下杀了我。”荆轲把匕首举过头顶,俯首说道,“太子丹让我来行刺您,君命难违;但对您的敬仰让我不可能下手。"

    秦王没有动。

    “陛下轻刺罪臣即可。匕首淬火时浸了剧毒,见血封喉。”

    秦王仍然端坐,轻轻抬手,制止了从台阶下面冲上来的卫士,不动声色地说:“像你这样的人,如果这次不杀我,以后就更不会了。"

    荆轲的右手滑到匕首的柄上,刀尖仍对着自己,似乎准备自尽。

    “你是博学之士,去军中为朕做些事,到时再死不迟。”秦王冷冷地说,同时一摆手,示意荆轲退下。

    燕国的刺客把匕首轻放在长案上,倒着退出了大殿。

    秦王随后起身,走到殿门外。长空万里无云,他看到了蓝天上雪白的月亮,玲珑剔透,像长夜留下的梦幻。

    “荆轲,”他叫住了正在走下长阶的刺客,“白天也会有月亮吗?”

    长阶上的荆轲一袭白衣,在阳光下像雪亮的火焰。他叩首道:“回陛下,日月同辉是常有的事,每月初四到十二,只要天气好,就能在白天的不同时间看到月亮。”

    秦王点点头,沉吟道:“哦,日月同辉是常有的事……”两年后,秦王再次召见荆轲。

    当荆轲来到咸阳宫外时,看到三个官员在几名军士的押解下走出殿门,他们头上的冠饰已经摘掉,其中两人脸色煞白地低头走过,另一人已浑身瘫软,无法行走,只能由两名军士拖下台阶,他嘴里含糊地喊着“大王饶命”之类的,好像还提到了什么药。这些人大概已被秦王下令处死。

    秦王见到荆轲时和颜悦色,好像刚才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他指指三个即将丢命的官员离去的方向说:“徐编的船队出了东海再也没有回来,总得有人负责。”

    徐福是一个术士,声称能到东海的三座仙山上为秦王找到长生不老的药。他得到了一支庞大的船队,载有三干童男童女和大量财宝作为给持有长生药的仙人的礼物。但舰队出航已经三年,却没有任何消息。

    秦始皇一摆手,结束了刚才的话题,“朕听说你这两年做了许多事。你发明的弓箭用同样的力气可以有一倍的射程;你设计的战车装有神奇的弹簧,在坑洼地地面上也能奔驰如飞;你监建的桥梁只用了一半的材料,却更加坚固……朕很高兴,你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我照上天的旨意做,就能做成许多事。”

    “徐福也曾经这么说。”

    “陛下,恕我直言,徐福这样的术士从占卜和冥想中是无法参透上天的旨意的,他们根本不懂上天的语言。”

    “那上天的语言是什么?”

    “数学,也就是数字和形状,这是上天书写世界的语言。”

    秦王有所思地点点头,“好。那你最近在做些什么?”

    “我一直在尽自己的努力,为陛下参透上天更多的旨意。”

    “有进展吗?”

    “有的,陛下,我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上天奥秘宝库的大门前。”

    “上天是怎样告诉你那些奥秘的?你刚才说上天的语言是数字和形状。”

    “圆。”

    在迷惑的秦王面前,荆轲得到允许后拿起笔,在长案的一张缣帛上画了一个圆,他没有借助任何工具,却把那个圆画得很正。

    “陛下,除了人工制品,您在世间万物中见过正圆吗?”

    秦王想了想说:“很少见,朕曾经与一头鹰对视过,它的眸子很圆。”

    “是的,陛下。还有一些水中动物的卵、露珠与叶面的相交线等,它们看似正圆,但这些我精确测量过,都不是正圆。就像我画的这个,看上去很圆,但它有肉眼看不出的变形和误差,其实是个椭圆,不是真正的圆。我一直在寻找真正的圆,发现尘世中是没有的,但天上有。”

    “哦?”

    “斗胆请陛下到殿外一观苍穹。”

    秦王和荆轲走出殿门,发现这又是一个日月同辉的白天,晴空中太阳和和月亮同时出现。

    “太阳和满月都是正圆。”荆轲指着天空说,“上天把尘世罕见的正圆放到天上,而且放了两个,成了天上最显眼的存在,这已经表示得很明白了:上天的奥秘在圆里面。”

    “但圆是最简单的形状,除了直线,就数它最简单了。”秦王说,转身返回大殿。

    “但,陛下,这简单中蕴含着深不见底的奥秘。”荆轲跟在秦王后面说,回到长案边时,他又用笔在缣帛上画了个长方形,“您请看这个长方形,它的长边四寸,短边两寸,其实上天在这个图形中也有要说的话。”

    “说了什么?”

    “上天说,这长方形的长边与短边之比是2。”

    “你在耍弄朕吗?”

    “微臣不敢。这是上天说的一句简单的话,陛下请再看——”荆轲又画了一个长方形,“这个长方形的长边是九寸,短边是七寸,上天在这个图形中表达的意思就丰富多了。”

    “朕看仍然极其简单。”

    “不然,陛下。这个长方形的长边与短边的比值是:1.285714285714285714······这个值中的‘285714’可以无限循环,于是使比值无限精确,但永远达不到绝对精确。您看,虽然也很简单,但这里面的涵义就丰富多了。”

    秦王点点头,“有意思。”

    “下面来看上天给出的最神奇的形状:圆。”荆轲在之前画的那个圆中画了一条直径线,“陛下您看,圆的周长与直径的比值是一串无限长的数字,它的头几位是3.1415926,在后面无限延伸,永不重复!”

    “永不重复吗?”

    “是的。设想有一大张缣帛,有天下那么大,这串数字可用最小的蝇头篆书从这里一直写到天边,然后另起一行接着写,最后可以写满这覆盖天下的缣帛,但里面没有重复的数字段。陛下,这无限长的数字中,就藏着上天的奥秘啊!”

    秦王仍然不动声色,但荆轲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放出光来。

    “即使你得到了这个数字,又要怎样从中解读出上天说的话呢?”

    “有多种方法,其中有一种叫‘坐标’的方法,可以把数字变成图形。”

    “那图形会是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一幅提示奥秘的大图,或者是一篇文章,甚至可能是一本书。但关键是要把圆周率计算到足够多的位数才能解读出内容来,估计得算到上万位,甚至十万位才行。而我现在,只算到区区不足百位,远远不足以看出什么来。”

    “才算了这么点儿?”

    “陛下,这可是微臣十年的心血啊!圆周率的计算方法是用内切或外切的多边形逐步逼近圆形,多边形的边越多就越精确,算出的位数也就越多,但计算量也因此急剧增大,非人力所能及。”

    秦王盯着那个画有直径的圆问道:“这里面会有长生不老的奥秘吗?”

    “陛下,一定会有的!”荆轲兴奋起来,“生与死是上天为世界所定的最基本的规则,所以生与死的奥秘一定在这里面,当然长生的奥秘也在其中。”

    “那就把圆周率算出来。给你两年时间,算到一万位;五年之内,再算到十万位。”

    “陛下,这真的不可能。”

    秦王用长袖拂过案面,绘有图形的缣帛和笔墨都落到地上,“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你尽管开口,”他盯着荆轲的目光变得阴冷,“但一定要按时算出来。”百天后.秦王再次召见荆轲,这次不是在咸阳宫,而是在他巡游的途中。秦王很关心地问起圆周率计算的进展。

    荆轲俯首说:“陛下,我召集了帝国全部有能力进行这样计算的数学家,不过八人而已。按照所需的计算量估算,即使穷尽我们九人毕生的精力,也只能把圆周率的位数向前推算三千位左右。两年时间,竭力全力也只能算出三百位。”

    秦王点点头,示意荆轲随他散步。他们来到一座花岗岩石碑前,石碑有两丈多高,非同寻常的是,碑顶端有一个孔洞,石碑被穿过的粗牛皮绳悬吊在一副高大的木架上,像悬在空中的巨大秤砣。平滑的碑底离地有一人多高,碑上没有刻字。

    秦王指着悬空的巨碑说:“你看,如果你按时算出了圆周率,这就是朕为你立的丰碑。它将被放到地上,在上面刻上你的丰功伟绩;如果你算不出来,这碑就是你的耻辱柱。它当然也会被放到地上,但在砍断吊碑的绳子之前,你得先坐在碑下面。”

    荆轲抬头望望那悬空的巨石,它占据了大半片天空,在移动的白云的背景下显得黑乎乎的,有一种阴森的压迫感。

    荆轲转向秦王说:“我的命本是陛下的。即使按时算出了圆周率,也赎不了我的罪,所以我不惧死。请再给我五天时间,如果还想不出可行的方案,我会自己坐到石碑下面。”四天后,荆轲请求秦王召见,秦王立刻应允。显然圆周率的计算工程是秦王最关心的事情。

    “从你脸上能看出来,你想出办法了。”秦王微笑着说。

    荆轲没有正面回答秦王的问题,“陛下,您说过在人力上会满足我提出的要求,不知这个承诺现在是否还有效?”

    “当然。”

    “我需要三百万军队。”

    这个数目并没有使秦王吃惊,他只是略略扬了扬眉毛,“三百万什么样的军队?”

    “就是帝国现有的军队。”

    “你应该知道,军中的士兵大部分是文盲。两年时间,你根本不可能教会他们那样复杂的数学,更别说完成计算了。”

    “陛下,他们需要学的计算技能,即使是最笨的士兵,我都能在一个时辰内教会。请给我三个士兵,我将为您演示。”

    “三个?只要三个吗?朕可以立刻给你三千个。”

    “陛下,我只要三个。”

    秦王挥手召来三个士兵。他们都很年轻,与秦国的其他士兵一样,一举一动都像是听从命令的机器。

    “我不知道你们的名字,”荆轲拍拍前两个士兵的肩,“你们俩负责数字输入,就叫‘入1’和‘入2’吧。”他又指指最后一名士兵,“你,负责数字输出,就叫‘出’吧。”荆轲伸手拖动三名士兵,“这样,站成一个三角形,出是顶端,入1和入2是底边。”

    “你让他们站成楔形攻击队形不就行了?”秦王有些轻蔑地看着荆轲。

    荆轲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六面小旗,三白三黑,分给三个士兵,每人一白一黑。“白色代表‘0’,黑色代表‘1’。好,现在听我说。出,你转身看着入l和入2,如果他们都举黑旗,你就举黑旗,其他情况你都举白旗,这种情况有三种:入1白、入2黑;入1黑、入2白;入1入2都是白。”

    荆轲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确认三个士兵都记住后,他大声命令:“现在开始运行!入1、入2,你们随意举旗。好,举!好,再举!举!”

    入l和入2举了三次旗,第一次是黑黑,第二次是白黑,第三次是黑白。出都给出了正确反应,分别举了一次黑和两次白。

    “很好,运行正确。陛下,您的士兵很聪明!”

    “这***都会!你能告诉朕他们在干什么吗?”秦王一脸困惑地问。

    “这三个人组成了一个计算系统的部件,叫‘与门’。向这个部件中输入的两个数字如果都是1,则输出结果为1;否则,如果输入的数有一个为0,如01、10或00,则输出为0.”荆轲说完后停了一会儿,好让秦王理解。

    秦王面无表情地说:“好,继续。”

    荆轲转向排成三角阵的三个士兵,“我们来构建下一个门部件。出,只要你看到入1和入2中有一个人举黑旗,你就举黑旗,这种情况有三种组合:黑黑、白黑、黑白。剩下的一种情况是白白,你就举白旗。明白了吗?好孩子,你真聪明。门部件的正确运行你是关键,好好干,会奖赏你的!下面开始运行:举!好,再举!再举!好极了。运行正常,陛下。这个部件叫‘或门’,在输入的两个数字中有一个为1的情况下,输出为1。”

    接着,荆轲又用三个士兵构建了与非门、或非门、异或门、同或门和三态门,最后只用两个士兵构建了最简单的非门,出总是举与入颜色相反的旗。

    荆轲对秦王俯首说:“现在,陛下,所有的门部件都已演示完毕,三百万士兵需要学的只有这些。”

    “用这些小孩子都会的简单把戏如何进行那么复杂的计算?”秦王看荆轲的目光中充满了不信任。

    “伟大的陛下,复杂的宇宙万物其实都是由最简单的元素构成的;同样,巨量的简单元素通过适当的结构聚合为一体,则能产生极其复杂的机能。三百万士兵将构成百万个刚才演示的门部件,这些部件再构成一个完整的军阵,能够高速进行任何复杂的计算,我把它叫计算阵。”

    “朕还是不明白计算将如何进行。”

    “这很复杂,以后如果陛下有兴趣,我会为您详细解释。现在只需说明,计算阵的计算是以一种全新的计数方式为基础的,在这种计数方式中,只有0和1两个数码,就是刚才的白旗和黑旗,但这种计数方式可以用0和1表示任何数字,这使得计算阵用大量简单部件的集成进行高速计算成为可能。”

    “三百万,这几乎示大秦的全部兵力了,不过,朕给你。”秦王轻叹一声,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快去做吧,朕感觉老了。”一年过去了。

    又是一个晴朗的日月同辉的白天,秦王和荆轲站在高耸的石台上,身后是众多的文臣武将。在他们下方,三百万秦国军队宏伟的方阵辅展在大地上,这是一个边长十里的正方形。在初升的太阳下,方降凝固了似的纹丝不动,仿佛一张由三百万尊兵马俑织成的巨毯,飞翔的鸟群误入这巨毯上空时,立刻感到了下方浓重的肃杀之气,顿时大乱,惊慌地四散而逃。

    “陛下,您的军队真是举世无双,这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如此复杂的训练。”荆轲对秦王赞叹道。

    “虽然整体上复杂,但每个士兵要做的很简单,比起以前的军事训练,这算不了什么。”秦王按着长剑剑柄说。

    “那么,请陛下发出您伟大的号令吧!”荆轲用激动的声音说。

    秦王点点头。一名卫士奔跑过来,握住秦王的剑柄向后退了几步,抽出了那柄秦王本人无法抽出的青铜长剑,然后上前跪下,将剑呈给秦王,秦王对着长空扬起长剑,高声喊道:

    “成计算阵!”

    战鼓激荡,石台四角的四尊青铜大鼎同时轰地燃烧起来,下面的士兵用宏大的合唱将秦王的号令传下去:

    “成计算阵——”

    大地上,方阵均匀的色彩开始扰动,复杂精细的线路结构浮现出来并渐渐充满了整个方阵。十分钟后,大地上出现了一块一百平方里的计算阵列。

    荆轲指着下方巨大的阵列介绍道:“陛下,我把这个阵列命名为‘秦一号’。请看,那里——中心部分——是中央处理阵,是计算阵的核心计算部件,由您最精锐的军团构成,对照这张图您可以看到里面的加法阵、寄存阵、堆栈存储阵等;外围整齐的部分是内存阵,构建这部分时我们发现人数不够,好在这部分每个单元的动作最简单,我们就训练每个士兵拿多种颜色的旗帜,组合起来后,一个人就能同时完成最初二十个人的操作,这就使内存阵的容量达到了运行圆周率计算程序的最低要求。您再看那条贯穿整个阵列的通道,还有那些在通道上待命的轻骑兵,那是系统总线阵,负责在各个子阵间传递信息。”

    两名士兵从后面搬来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帛卷,在秦王面前展开来。当帛卷展到尽头时,周围不止一人想起了似曾相识的情景,不由一阵头皮发紧,但匕首并没有出现,面前只有一张写满符号的缣帛。那些符号都是蝇头大小,密密麻麻,看上去与下面的计算阵列一样复杂,令人头晕目眩。

    “陛下,这就是我编写的圆周率计算程序。您看——”荆轲指指下面的计算阵,“这阵列是硬件,而这张帛上写的是软件,是计算阵的灵魂。硬件和软件,就如同琴和乐谱的关系,计算阵运行这个软件进行圆周率的计算。”

    秦王点点头,“那就开始吧。”

    荆轲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庄严地喊道:“奉大王御旨,计算阵启动!系统自检!”

    在石台的中部,一排旗手用旗语发出指令。一时间,大地上三百万人构成的巨型阵列仿佛液化了,泛起粼粼波光,那是几百万面小旗在挥动。

    “自检完成!引导程序运行!操作系统加载!”

    人列计算机系统总线上的轻骑兵快速运动起来,总线立刻变成一条湍急的河流。这河流沿途又分成无数条细小的支流,渗入各个模块阵列之中。很快,黑白旗的涟漪演化成汹涌的浪潮,激荡在整个阵列之上。中央处理阵列区的激荡最为剧烈,像一片燃烧的火药。突然,仿佛火药燃尽,中央处理阵列区的扰动渐渐平静下来,最后竟完全静止了。以它为圆心,这静止向各个方向飞快扩散开来,像快速封冻的湖面。最后,大部分计算阵列静止了,只有一些零星的死循环在以不变的节奏没有生气地闪动着。

    “系统锁死!”一名信号官高喊。故障原因很快查清,是中央处理阵列中状态存储子阵的一个门部件运行出错。

    “系统重新启动!”荆轲胸有成竹地命令道。

    “慢。”秦王拄着长剑说,“更换出错部件。组成那个部件的所有兵卒,斩!以后故障照此办理。”

    一队利剑出鞘的骑兵冲进中央处理阵,斩杀了三名士兵并更换了新人。从高台上看去,中央处理阵中出现了三摊醒目的血迹。荆轲重新发布了启动命令。这次启动十分顺利,十分钟后,圆周率计算程序进入运行状态。波光粼粼的计算阵开始了漫长的计算。

    “真是很有意思。”秦王手指壮观的计算阵说,“每个人如此简单的行为,竟产生了如此复杂的智慧!”

    “伟大的秦王,这是机器的机械运行,不是智慧。这些普通卑贱的人都是一个个0,只有在最前面加上您这样一个1,他们的整体才有意义。”荆轲带着奉承的微笑说。

    “要多长时间才能算到圆周率的一万位?”秦王问。

    “十个月左右,也可能更快些。”

    大将王翦上前说:“陛下请三思,即使在常规的军事行动中,帝国大部分军力在如此长的时间里集结于一处开阔地,也是十分危脸的行为。阵中的三百万士兵都不带兵器,只拿着小旗,而计算阵不是作战队形,在攻击面前脆弱无比,不堪一击。即使在平时,疏散这样庞大地阵列也需要大半天时间,一旦面临攻击,疏散撤退是根本来不及的!陛下,您看看下面的计算阵列,就是砧板上的肉啊!”

    秦王没有回答,把目光转向荆轲。荆轲俯首说:“王将军所言极是,是否继续计算,请陛下三思。”

    言毕,荆轲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失礼举动——他抬头与秦王对视了一秒,那目光中的含义秦王立刻就懂了:您所有的丰功伟绩都是0,只有加上永生这个1才有意义。

    “将军过虑了。”秦王一拂长袖说,“韩、魏、赵、楚四国已灭,剩下的燕、齐两国君王昏聩,国力孱弱,已是奄奄一息,不足为惧。按照两国现在的衰落趋势,圆周率计算完成时,它们可能已经自行崩溃,归顺大秦。当然,朕赞赏将军的谨慎,建议在计算阵周围建立远距离警戒线,同时密切注意燕、齐两军的动向,可保万无一失。”他高举长剑,庄重地对着长空宣布,“计算必须完成,朕意已决!”

    计算阵顺畅地持续运行了一个月,成果超出预想,已经把圆周率推算到了两千多位。随着操作的熟练和荆轲对计算程序的进一步优化,以后的速度还会加快。照此推算,只需三年左右就可完成圆周率十万位的计算目标。

    计算开始后的第四十五天清晨,大雾迷漫,计算阵笼罩在迷雾中,从高台上根本看不到,而阵中的可见度也不超过五人的距离。但大雾并不影响计算,计算阵仍然继续运行着,雾气中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口令声和总线上轻骑兵的马蹄声。

    在计算阵的最北边,士兵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最初隐隐约约,好似幻觉,但很快增强,像浓雾中的滚雷。

    那是马蹄声的混响,一个庞大的骑兵阵列正从北方朝计算阵逼近,骑兵阵列的前方高擎着燕国大旗。骑兵的推进速度并不快,压着马蹄保持着严整的队形。他们知道不用急,有的是时间。直到距计算阵北边列仅一里时,燕军才发起冲锋。骑兵阵线的前锋冲入计算阵,阵中的秦军士兵都没来得及看清这浓雾中突然出的敌军的样子就被杀死了。在这第一次冲击中,仅被奔马的铁蹄踏死的秦军就有上万人。

    接下来的不是战斗,而是大屠杀。燕军统帅战前就已经知道,他们的军队不会遇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为了提高杀戮的效率,骑兵放弃了适合马上对战的长戟和长矛,全部装备长刀和钉齿棍。燕国几十万铁骑织成一张死亡的大毯,所到之处,秦军尸陈狼藉。

    为了避免提前惊动计算阵深处,燕军骑兵像杀戮机器一般在沉默中砍杀,但被践踏和屠杀的秦军士兵的惨叫还是在浓雾中传了出去。而计算阵中的士兵都经受过严苛的训练,能够排除外界的干扰,专注于计算操作。加上迷雾的遮掩,计算阵的大部分并未觉察到阵北受到的大规模攻击。当北方的死亡地毯有条不紊地在血泥和尸堆中推进时,计算阵其他部分的计算操作竟仍在进行——虽然越来越多的程序错误开始出现。

    在骑兵阵列后面,十多万燕军弓箭手用重弩向计算阵深处放箭。短时间内,百万支飞箭如暴雨般落入计算阵,几乎每支箭都能射中目标。

    直到这时,计算阵内部才开始出现混乱。与此同时,敌军进攻的消息也在阵中传播,加剧了混乱的蔓延。消息主要是由总线上的轻骑兵传播的。但随着混乱的加剧,总线被堵塞,轻骑兵的战马在人群中践踏,无数秦军死于自己的马蹄之下。

    在计算阵未遭攻击的南、东、西三边,秦军开始了纷乱的逃散。但在愈演愈烈的混乱中,疏散的速度很慢。已经陷入崩溃的计算阵像一滴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内部拥挤成一团,只在边缘有淡淡的散逸。

    向东方逃窜的大批秦军很快遭遇到严阵以待的齐国军队。齐军没有冲锋,而是步骑结合,构成了坚固的防线,原地不动等待秦军拥入伏击圈后围歼。

    在东线被阻断逃路的秦军只能向西南方向逃跑。百万溃不成军的散兵在平原上像一片漫流的污水,他们很快遇到了第三支强军。与阵列严整的燕、齐两军不同,这支全部由凶悍的骑兵构成的军队像洪水般铺天盖地涌来—一这是从西方进攻的匈奴军。

    战役进行到中午,强劲的西风吹散了雾霾,广阔的战场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下。

    这时,燕、齐和匈奴三军已在各处会合,构成了对秦军的包围圈。三军骑兵向秦军纵深发起了更加凌厉的攻击,留在后面的残局由跟进的步兵收拾。大批的火牛阵和抛石机也投入攻击,大大提高了屠杀的效率。

    傍晚时分,残阳中的战场上回荡着凄厉的号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残余的秦军已被分割包围成三块。

    接下来是一个满月之夜,正圆的月亮冷漠地俯视着大地上的屠杀,把如水的月光洒在尸山血海上。战役彻夜进行,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结束,大秦帝国的主力全军覆没。一个月后,燕、齐联军攻陷咸阳,秦王被俘,秦国灭亡。

    处死秦王的这天又是一个日月同辉的日子,月亮在湛蓝的天空中像一片剔透的雪。

    那块为荆轲造的大石碑仍然悬吊在半空,秦王此时就坐在碑下面,等着燕国的行刑者砍断吊碑的牛皮绳。

    荆轲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来,仍是一袭白衣,他来到秦王面前同他打招呼,仍称他为“陛下”。

    “你一直是燕国的刺客。”秦王说,并没有抬头看荆轲。

    “是的,但我要消灭的不仅是您,还有您的军队,因为即使一年前刺杀成功,陛下死了,但秦国仍然强大,有聪明的谋士和如林的强将统帅的几百万大军,燕国仍难以自保。”

    “你们怎么能够如此快地集结这么多军队?”秦王问出了他此生最后一个问题。

    “在计算阵开始训练和运行的这一年多时间里,燕、齐两国挖了三条地道,每条长达百里,宽可跑马,都是我设计的。联军就是通过地道突然出现在计算阵附近。”

    秦王点点头,不再说话,闭眼等待死亡的来临。监刑官发出准备行刑的号令,一个带着砍刀的行刑者开始爬上悬吊着石碑的高木架。

    这时,秦王听到身边有响动,睁眼一看,是荆轲坐到了自己旁边。

    “陛下,我们一起死。这块大石头落下来,将成为我们共同的耻辱柱。我们的血肉将混在一起,这也许能给您些安慰。”

    “你这又是何必?”秦王冷冷地说。

    “陛下,不是我想死。燕王要杀我。”

    一抹微笑如轻风般掠过秦王的脸,“你功高盖主,这下场也不奇怪。”

    “这是一个原因,但主要是因为我向燕王建议建立燕国的计算阵,给了他杀我的把柄。”

    秦王转头看了荆轲一眼,这次他眼中的惊奇是真诚的。

    “不管您信不信,我这么做是为了燕国的强盛。计算阵确实是毁灭大秦的一个计谋,但它本身是一项伟大的发明,通过它进行的数学计算,就能读懂上天的语言,了解世界万物最深的奥秘,这将开启一个新时代。”

    这时,行刑者已经爬到木架顶端,站在吊着石碑的牛皮绳前,握刀等待指令。

    在远处的一顶华盖下,燕王挥手示意,行刑官高声发出行刑命令。

    荆轲突然睁圆了双眼,仿佛刚从梦中惊醒一样,“我想起来了!计算阵可以不用军队,也不用人!与门、非门、与非门、或非门……那些部件都可以用机器代替!这些机器部件可以做得很小,它们集成起来就成了机器的计算阵!不,不应叫计算阵,应该叫计算机!大王!等等!计算机!计算机!”荆轲站起身,向远处的燕王喊道。

    行刑者挥刀砍断牛皮绳。

    “计算机!!!”荆轲声嘶力竭地喊出最后三个字。

    巨石落下,在那从天而降瞬间笼罩一切的巨大阴影中,秦王感到了生命的终结;而在荆轲的眼中,一缕新时代的曙光熄灭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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