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贺你,元元,你该返航了!
元元摘下目镜,高兴地喊起来:宪云姐姐,朴哥哥!他取下棘刺手套扑过来,宪云把他抱到怀里:
元元,和小朋友们再见吧,我们要出门了。
几个小孩有礼貌地同他们告别:再见,朴叔叔,孔阿姨。元元,明天我们还来玩!
当完云同元元说话时,她绝没想到,父亲正通过秘密摄像机镜头观察着元元的一举一动。
这里是孔昭仁教授的书房。厚重的栋木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黑色的高背椅,深褐色的书桌。孔教授在家时从不准许打开窗帘,所以书房里光线晦暗,气氛令人窒息。
这会儿73岁的孔教授正埋在高背转椅里,目光阴沉地观察着他面前的屏幕。他看见宪云为元元穿戴齐毕,带上野炊的食品和用具。整日闷在家中的元元已经迫不及待了,一叠声地问:我们看完棋赛就去看大海吗?那儿还有海鸥吗?有招潮蟹吗?姐姐,我已经一年没去看大海啦!
宪云从厨房到元元卧室,一边忙着,一边笑着应付元元连珠炮的问话。孔教授也跟踪着他们把屏幕来回切换。最后听见宪云说:
元元,去向爸爸告别吧,咱们要走啦!
孔教授关掉屏幕,他按动遥控,屏幕变成一幅孔子画像后便固定下来。外人看来,这只是一幅装裱精美的国画。
一架无人驾驶直升飞机轻灵地落到院里,旋翼的气流把草坪的青草压伏在地上。这是宪云事先向直升飞机出租公司预定的。没等元元进屋去告别,父亲已出现在门口。元元迎上去伸出双手:
爸爸再见。爸爸,也跟我们一块儿去玩,好吗?
父亲脸色冷漠,但看到元元责备的目光时,他终于弯下腰,把元元抱起来。常常渴望着父亲爱抚的元元立即笑容灿烂,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宪云和重哲交换一下目光,轻轻叹息一声,对元元这样爱心炽热的好孩子,爸爸实在太不公平了!
飞机舱门自动打开,朴重哲坐到驾驶位上,父亲默然把元元递给后排的宪云。在拉上舱门前,元元站起来向爸爸招手:
爸爸再见!
父亲默无一言,看着小天使直升飞机轻灵地飞上天空,在院子上方略略盘旋了一圈,便像一只蜻蜓似的疾速升高,融化在蓝天背景之中。
他回到书房,匆匆拿了几件东西后来到院里。天边很快又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很快变大,一架同样型号的小天使直升飞机落在他面前。他打开机门坐进去。
直升机擦着云层的下部飞行,地上的楼群和街道像万花筒一样旋转着。这是氢氧燃料电池驱动的电动飞机,噪音很小,只听到舷窗外呼呼的风声。
元元一直趴在姐姐怀里,絮絮地说着,这对姐弟更像是一对母子。宪云告诉他:
元元,沃尔夫电脑要我转告,它祝你生日快乐。
元元骄傲地说:沃尔夫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姐姐,你不在家时,朴哥哥太忙,我经常和沃尔夫玩。下棋,玩仿真游戏,钻迷宫,讲故事。姐姐,下棋时只有沃尔夫能作我的对手。他忽然想起什么,歪着头问:
姐姐,小林、小刚他们都是只过一个5岁生日,我怎么老过呢?我已经过了37个5岁生日了!
宪云无言以对。重哲抬起目光从后视镜上看看她,宪云只有报以苦笑。她无法理解,在棋类、数学上智力过人的元元,为什么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来说,他的心智始终不能冲破蒙昧。因此,这个傻得可笑的问题中,实际上浸透了辛酸。
她绞尽脑汁,努力措词,想给元元一个合适的答复。但元元就像其他患多动症的儿童一样,思维早已跳到一旁:
姐姐,妈妈为什么不来玩儿?
宪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妈妈今天有课。
姐姐,库巴金伯伯今天能赢吗?
你说呢。
元元像大人那样皱着眉头;相当危险。库巴金伯伯再输了怎么办呢?还有人能战胜电脑吗?
有啊,还有我们的小骑土呢。
元元得意地笑了:真的,我才不怕电脑呢。
宪云与丈夫在后视镜里又交换了一个苦笑。蒙昧的元元至今仍不知道,实际上他并不归属于人类!
新建成的天河体育馆在一片绿地中间,银白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一种跨度极大的悬索式结构,不过看不到悬索,因为强度极大的透明薄膜屋顶兼具了缆索的作用。几千辆电动汽车像密密麻麻的小甲虫,围聚在体育馆四周,也有100多架直升机整齐地停放在停机坪上。朴重哲拉下操纵杆,直升机开始盘旋下降。
中央音乐学院的一间钢琴教室里,在一个个透明的隔音间里,二十几架钢琴斜排成行。卓青玉教授背着手在学生中间踱步,微笑着娓娓而谈。在这间隔音建筑中,她的低声曼语显得异常清晰。
今天,我想演奏一首很特别的钢琴曲。说它特别,是因为乐曲作者是极不寻常的,不是莫扎特、肖邦、李斯特、德沃夏克,也不是比才、施特劳斯、德流士、舒伯特。这首琴曲的作者,正是我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上帝!
她略为停顿,微笑地看着学生们惊愕的表情。
不不,不是犹太教徒和天主教徒信奉的耶和华,不是伊斯兰教徒膜拜的安拉,不是普济众生、成就无上正党的释迦牟尼,更不是中国神话中历3200劫始证金身的玉皇大帝玉皇只是一个把宝座搬到灵霄殿上的凡间君主而已。汉民族在童年时期就缺乏幻想,从玉帝的凡俗化即可见一斑。这是题外话,我们回到正题上吧。我说的上帝无窍无孔,无目无耳,无皮无毛,浑饨一体,它是谁呢?就是囊括四方、廓延八极的宇宙!是大自然!
她让一个澳大利亚学生站起来:
比尔,你知道DNA吗?
那个孩子肯定地说:当然知道!这是中学生物课讲的内容。它的全名叫脱氧核糖核酸,其中包含着所有生命繁衍后代的遗传密码。
女教授说:对。它是大自然最得意的作品。你们知道它的传递过程吗?你回答,刘晶。
那个扎羊角辫的中国姑娘作了一个鬼脸:卓老师,我早把这点知识就饭吃了。我只记得DNA中有4种核苷酸:鸟嘌吟、腺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分别简称为A、G、T、C。它们两两搭桥组成一条双螺旋长链。长链中每3个碱基组成一个3联体密码,由它决定一种氨基酸的组成,再由20种氨基酸排列组合成不同的蛋白质,比如,AAA就是赖氨酸,GGG就是甘氨酸别的我就记不起来了。
卓教授称赞道:不错,已经很不错了。跨进音乐学院大门后,你竟然还能记住这么多拗口的生物学名称,足以证明你在中学时代是一个好学生。
刘晶顺着梯子往上爬,她一本正经地说:老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有这点小天才。
二十几个学生都哄笑起来,卓教授笑着按按双手,让大家静下来:
言归正传吧。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们就发现,DNA中千变万化的碱基序列与音乐有神秘的对应关系:碱基总数是4,而八度音阶正好是它的2倍;基因重复产生进化,正像旋律的相似重复组成乐章。科学家只进行了简单的代码互换,像G换成乐谱中的2,C换成了3,T换成了5基因序列就会变成一首优美动听的乐曲。这是真正的天籁,是大自然之声!
她的话在学生中间展开了一个神秘新奇的世界,学生们都微张着嘴,入迷地聆听着。
很久以来,人们一直对音乐的魔力迷惑不解。一首好的乐曲可以超越民族,超越国界,超越历史,在不同文化结构的人群中引起共鸣。这是为什么?音乐甚至能够超越人类动植物也喜欢音乐,音乐可以使奶牛多产奶,可以使番茄增产。植物学家作过一个有趣的试验,他们把两个录音机放到西葫芦的温室里,一个播音乐,一个播噪音,结果,西葫芦的藤蔓缠绕前者却逃避后者。这是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对于所有生命体,一定有一种普遍存在的特定的物质结构可以同乐曲发生谐振。这种共存的特定结构就是基因结构。所以,所有基因结构都可以翻译为乐曲,也就不足为怪了。
那个刁钻的中国姑娘站起来,笑道:
卓教授,我想问一个钻牛角尖的问题。正因为基因千变万化,才构成种类繁多的生物界,那么,一首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怎么能既同人类基因谐振,又同奶牛基因谐振呢?
她调皮地向同学们挤挤眼,扭回头一本正经地等着老师回答。卓教授笑道:
调皮鬼,你以为能难住我吗?告诉你,我是一个生物学家的老伴,所谓近墨者黑吧,我已经剽学了不少生物学知识。要知道,所有生物追溯到细胞水平都是极其相似的,这种相似性甚至存在于动植物之间。动物中最重要的红血球和植物中最重要的叶绿素结构几乎完全相同;病毒基因与人类基因的共同点超过60%,人类同黑猩猩的基因相似率在99.98%以上。所以,音乐能征服所有生命有它的内在原因。
刘晶仰起头想了想,又继续追问下去:
我想再从逆向思维来求一个反证。如果基因序列就是音乐的体现,那么,对已有的历史名曲,是否能找到一段基因序列与它对应?
卓教授微笑道:当然不是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即使同样的乐音序列,当对它进行不同的节拍、强弱、长短等处理后,也可以得到不同风格的乐曲。但是,生物音乐学家确实已发现了这样的例子,比如,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就同胰岛素的基因序列几乎完全一致。你们愿意听我演奏胰岛素的基因音乐吗?你们可以把它同葬礼进行曲作个对比。
学生们已沉浸于神秘肃穆的气氛之中,似乎听到了上帝在创造世界时敲响的钟声。他们急不可耐地说:
卓老师,请弹给我们听。刘晶,请你坐下并且闭上你的麻雀嘴!
刘晶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卓青玉坐到钢琴旁,略为酝酿情绪后就弹起来,悲怆感人的旋律渗入每个人的细胞之中。乐曲结束,几乎每人的瞳孔里都是水光潋滟。一个印度学生站起来肃穆地说:
老师,我想我下面的话能代表全班同学:您的这堂课使我们真正爱上了音乐,谢谢你。
天河体育场十分漂亮,透过半透光的薄壳屋顶,正午太阳的强光被衰减成均匀浑白的散射光。但从里向外看又是绝对透明的,屋顶溶化在碧蓝的天空中,洁白的浮云从头顶飘过,高悬在南天的是一个光芒柔和的太阳。
体育场里座无虚席。电子巨型屏幕上变换着字幕:
世纪之战!人类棋王库巴金将再次向Deep电脑挑战。
这项人机对抗已进行13届,前7届卡谢帕罗夫以4比3领先,后6届库巴金以4负2胜处于下风。
库巴金宣布,如果这次仍然失利,他将终生退出棋坛。
会场的布置很奇特。组织者为了最大地调动观众情绪,没有让比赛在封闭的房间里进行,他们在赛场中央设了一个透明的静室,形状恰如一枚平放的鸡蛋。为了不影响棋手的情绪,从赛室向外看是完全不透明的。库巴金正在紧张思考,他已经忘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10万双目光的注视之下。
Deep系列电脑今年是深冷(DeepCool)电脑上阵,它外貌毫不像人,只是一个冰柜大小的长方体,正面有几个简单的按钮,一只孤零零的机械手,这使它的相貌颇为滑稽。但正是这个貌不惊人的智能机器,已经7次击败了人类棋王,人类一向引以为傲的大脑已经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电子巨型屏幕向4个方向显示着比赛的每一步骤,也有不少人用望远镜或袖珍电视直接观看静室内的情况。朴氏夫妇和小元元坐在中排,目不转睛地盯着电子屏幕。他们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一个须发怪异的老人,浓密的头发和胡须几乎把他的脸庞全部覆盖。他也拿着一架双筒超焦距望远镜,但镜头并没有对准场内,而是始终对准元元。
当比赛进行到14步时,小元元扭回头,焦灼地对姐姐说:
姐姐,库巴金伯伯看来要输,他在这一步挺兵是个缓着!
朴氏夫妇的棋艺已经不足以领会这些细微之处。他们互相望望,赞赏地拍拍元元的脑袋。果然,深冷连走马f5,车g8,10步以后,库巴金的棋势渐见窘迫。他皱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不久就因超时进入了读秒。
在这之后,库巴金的败势就直落而下了。深冷电脑车d6,(王e7),象c5,很快结束了战斗。
大会组织者按下电键,蛋形静室立即变得双向透明,几十个记者拥挤在静室外边对胜败双方进行了现场采访。深冷电脑的声音是节奏准确、声调呆板的电脑合成音:
很高兴能再次战胜杰出的库巴金先生。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选手,相信在若干年之内,仍将对电脑棋手构成一定威胁。它并不知道自己的谦逊对人类自尊心是何等残酷的打击。略为停顿后它又补充道:很高兴在美丽的北京比赛,尽管我不能从感官上去体会它的美丽。我要向中国观众特别致意,因为Deep电脑棋手的创造者,正是以华人科学家为首的一个小组,感谢他们赋予我无限的创造力。
显得十分疲惫的库巴金也应记者要求说了几句。他身材不高,外貌属于那种聪明脑瓜的典型特征,额头凸出,脑门锃亮,谢顶,锐利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窝中。他说:
很遗憾我没能取胜。坦率地说,自从战胜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之后,我已称雄棋坛20年,在人类中一直没有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但现在我不得不对电脑递降表。我已尽了力。看来,至少在国际象棋这个领域,人脑对电脑的劣势已无可逆转。只有在围棋领域中,人类还能同电脑打个平手。但恕我冒昧直言,恐怕也是好景不长。他苍凉地宣布:从今天起,我将退出棋坛。
他的这番话使这场比赛超越了一般意义的体育比赛,10万名观众都沉浸在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氛围中,他们不声不响开始退场。忽然那位怪老人急急地站起来,用望远镜来回寻找,端着望远镜的双臂显得很僵硬,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在他的镜头中,朴氏夫妇仍安坐在座位上,但元元的座位已空。朴氏夫妇随即也发现了元元的失踪:他们站起来向前后左右寻找。望远镜头终于捕捉到那个小不点,他正努力翻越椅背,按照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欧氏公理,向场中央攀去。在万头攒动的宏大背景下,他的身影小如甲虫。
库巴金先生与大会组织者握手告别,也和深冷电脑的独臂握了手。忽然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襟,一个小孩子正仰脸看着他,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如同两粒黑钻石,大脑门,翘鼻头,正是动画片中最惹人爱怜的形象。库巴金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小鬼头,他蹲下身子,微笑着问道:
你好,小家伙,有什么事吗?你是否需要一个败军之将的签名?
小元元皱着眉头严肃地说:
库巴金伯伯,你在14步时挺兵是一步缓着。如果改成象d4,你不一定输。
库巴金浑身一震!他刚刚下场,还未来得及复盘,但凭着精湛的棋艺,他立即意识到元元的正确。这会儿他没有心思回顾一局棋的得失,急急地问元元:
小家伙,你会下棋吗?你敢向深冷挑战吗?
那只初生牛犊大模大样地回答:
当然敢!我从两岁起就同沃尔夫电脑下棋,总是我赢得多。
等到朴氏夫妇走下看台时,播音器响了,比赛组织人林先生笑着宣布:
现在通报一个有趣的赛场花絮,一个5岁男孩小元元愿意向深冷电脑挑战,有兴趣的观众可以留下来。
正在退场的观众听见播音后都笑了,他们很佩服这个小家伙的勇气,但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场不值得观看的比赛。他们交谈着,评论着,潮水般涌出了会场,只有不足1/10的人留下来,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林氏夫妇已经赶到场地中央,听到播音后,他们相视而笑,找个地方重新坐下来。怪老人仍留在原位,用望远镜严密地观察着。
林先生按下计时钟,宣布比赛开始。库巴金伏在墙外,他看见小元元兵e2,电脑立即应了一步兵c7,似是采用西西里防御。但从第二步起库巴金就目瞪口呆,对阵的双方走步十分快速,真正的落子如飞!库巴金看得眼花缭乱,他甚至不能定睛看清小元元手臂的动作,更谈不上对棋步的思考了。短短的10分钟后,这一局棋已经结束,倒是裁判的宣布又拖了足足半分钟,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双方战成平局!裁判无比惊讶地宣布。
体育馆内静默了十几秒钟,然后如天崩地裂般响起了掌声和喝彩声。全场只有朴氏夫妇未加入狂热的潮流,他们文雅地笑着,仍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还有那位怪老人,他的表情仍如刚才一样阴沉。
库巴金兴奋地冲进蛋形室,把小元元抱起来。小元元仰起头天真地说:
库巴金伯伯,可惜我没能胜他,为你出气。
库巴金已失去了惯常的冷静,他拍着元元的脸颊,连声说:
这就很好,这就很好。我真高兴,小家伙,你太聪明了,你的棋艺太惊人了!
他抱着元元走出比赛室,正碰上来接元元的朴氏夫妇。他急不可耐地问:
请问,这是你们的儿子吗?
两人相视而笑,宪云简短地说:不,是我的弟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