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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嗡——”钟楼上的巨钟敲响了。那雄浑而又带着几分沉郁的钟声,荡漾在崇山峻岭之中,惊扰着归林的群鸟。飘散在台怀镇上大街小巷的矮楼陋屋里。
“咚咚咚咚……”紧接着云鼓擂起,催赶着大兴寺合寺僧众赶往法堂。
此刻正是暮色苍茫之际,灰暗的天空、灰暗的丛林、灰暗的庙宇。
山门外,仁立着一个年青人,怔怔地望着寺外灰色无垠的世界。
他身着灰色旧僧袍,却又蓄着满头黑发,这非僧非俗的装扮,让人看了发笑。
又是方丈大师升坐法堂,指点众僧用功参禅的时候。
他不是和尚,但却当了十几年的和尚。
说他不是和尚,因为他未剃度。说他是和尚,因为自小他就在寺里长大。
此刻,他腹中饥火燃烧,满脑子装的都是红米饭和青白菜,别的倒不敢奢望。
山半腰就是台怀镇,此刻那里的家家户户必然都坐在食桌旁大嚼,可他却孤零零地站在山峰上,饿得清口水直流。
大兴寺和任何一座禅林一样,严格遵守戒律,每日只食早晨、中午两餐,过午便不再食。
这当然有着种种理由,这是他自小就听说过的。但他从来也记不住这些理由,也根本不想去遵从它。
不过,吃三餐的人也是有的。
那是极少数执劳役的和尚,如炭头、水头之类的人。炭头每天要砍柴,水头每天要挑僧众洗脸洗浴的水,自是比别的僧人辛苦。不过,即使是他们,也只有在饿病发作时,才能在晚上加一餐。这是为了治“病”,“病”一旦好了,第三餐也就没有了。
几年前,当他已长成大人之际,他就争着干重活,好取得这第三餐的权利。
可惜,他争不到。
干苦役是僧人心甘情愿的事,那是笃信佛祖刻意苦修的表现,人家可不是为了多吃一顿饭去干重活的,说什么也不让给他。
随着身体的长大,他肚中的饥火就越烧越旺,他不管默诵多少经本,也压不下这股邪火去。而且正相反,脑中堆满了米饭馒头,哪里还有经书存在的余地?
于是,他只好在厨房里偷食。
不怕被人发现么?
放心,没人能发现。
可是,别人却做了他的替罪羊。
明明头天剩下的米饭有一小盆,怎么无缘无放就被掏空了一个洞呢?
拿不着正凶,就把嫌疑最大的和尚惩戒一番,要他向佛仟悔。
望着别人空着肚子当冤大头,他实在不忍心就自作聪明地去禀告监寺,说饭食只怕是佛祖座下的菩萨想尝尝人间烟火食吃了的,并非庙中僧人偷食。
监寺闻献怒,责骂他胡说八道。
他振振有词地反问监寺:“菩萨们若不食人间烟火食,那么上些供品又为哪端?”
当然,这么放肆的结果,是面壁七日,一天只食一餐。
那是他十五岁时候的事。从这以后,他把目光对准了台怀镇,不再在庙中偷食。
整个庙里的数百和尚,没人知道他可以来无影、去无踪。他往往是在晚课之前、午课之后蹿到半山的台怀镇,去狼吞虎咽吃一餐饱饭。这顿饭不是偷的,是光明正大让人家布的斋。、这家人是台怀镇的首富、全镇知名的善人王耀祖施舍给他的。每日一餐,决不中断。
要说开荤吃肉,也是在王家开的张。十六岁时,他才知道肉味竞比青菜萝卜强了不知多少倍。
今天,他早该到王善人家去吃饭的。刚出了山门,他就想起今日是五月端午节,师傅老人家说过要在今天回大兴寺,他必须等着。
但他的肚子却不愿意,无数次催着他下山吃饱了再回来。
可是,他不敢。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顶多见师傅两面。就暴说,每半年师傅回山一次,每次和他在一起不超过十天。五月端午一次,岁末一次。
他记得只有被师傅带上大兴寺来的头三年,他们是天天在一起,以后就成了现在遵守的规矩,每年见两次面。到他满十八岁以后,师傅便每年回来一次,不是端午时来就是岁末那天来。二十岁满了以后,师傅第一年没见他的面,今年已是第二年了,师傅无论如何也会回来一次。所以,他必须恭候着。
钟声停了,云鼓也歇了。方丈法师这会儿已在法堂说法,他该回寺了,否则,首座发现他不在场。又要挨训斥。这一辈子,挨的还少么?
他强忍着饥火,无精打采地进了山门。
就在这时,他清楚地听见了衣袂在急行时发出的喊喳声,一个黑影在离他三丈外蹿过了山门,只一晃,上了天王殿的屋脊而不见。
好俊的轻功,好美的身法.
妙极妙极,这深山古刹怎她有夜行人光顾?莫非是人们常议论的盗匪飞贼?可是,大兴寺除了金身菩萨,就只有大雄宝殿里的那只巨鼎值钱。巨鼎乃一古物,重达几千斤,偷得走么?除此,就只是念佛的小玩意儿,分文不值。
不过,这人既然来了,总不会什么事也不干吧?但愿他弄出点风波儿来才好,要不这大兴寺的白字也太平淡乏味了。”
他本想跟着那夜行人,瞧瞧他要卅么的,转念一想,还是听经要紧,免得又惹麻烦。
法堂就设在大雄宝殿。殿内宽敞高大,只见烛光辉煌,照得如同白昼。
方丈大师高踞正中蒲团之上,两边分列东序、西序的十二位法师,其余僧众面对他们,依僧位分前后端坐。
最后靠门的位置,是地位最低下的杂役僧和行童。所谓行童,就是为寺院服杂役而又未剃度的青少年。
他自然只配呆在这里。
幸好,人太多,他只一晃就坐在了最后边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坐在上方的大师们,根本就未注意到他。
方丈大师在讲些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进去,他只闭目端坐,运起神功,默察那夜行人是否进了大殿。
很快,他知道了夜行人的藏身处。
他听见门外的梁上,有极轻微的呼吸声。
按照师傅的说法,鼻息不易发觉的人,功力必定高深。
那么,这个夜行人当属此列。
查到了夜行人踪迹,他睁开了双民偷窥上方的大师们,顺带听听方丈大师讲完了没有。
这一看,他不禁吃了一惊。
他发现西序中的第三位知藏大师,原本是低垂着头、双掌合十端坐着的,此刻不知为了何事,双目睁开,偶尔点一两下头,然后嘴皮在动,仿佛他听方丈说法有什么领悟一般,又是点头又是无声地重复,十分虔诚。
知藏大师法净的这一套瞒不了他,这不是在以传音人密和门外梁上的夜行人交谈吗?
这一发现,使他目瞪口呆。
大兴寺里,从未见人习练武功,只除了他以外。就连他,也是背着和尚在树林里偷偷练功的。可是,法净大师能以传音人密谈话,这份功力自不等闲。
除了知藏,其他老和尚也会武功么?
方丈大师讲完了法,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数百僧人井然有序地默默退出了大殿。
他刚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以便监视夜行人的行踪,却被一个小沙弥叫住了。
“野哥儿,首座大师唤你,还不快去!”
他无可奈何地往首座大师的坐处走去,心中直打着鼓。连方丈在内,东序西序各有六位大法师,叫他一人站在这十三位高僧跟前,实在叫他心中发怵。
“野哥儿,为何听禅来迟?”首座大师法修严厉地问道。
“弟子在山门外等候师傅,故所以……”野哥儿灵机一动,马上找到了理由。
“你六根未净,岂是修行之人,若不念你自小在寺中长大,以你所犯戒律的次数而言,就是一百个和尚也早逐
出山门了!”
“是、是,弟子愚顽,不可教也。”
方丈法智大师道:“你师不守禅门戒律,一向懒散,你成了这个样子,实乃师之过,若老衲没有记错,你今年当有二十二岁……”
“启禀方丈,二十二不足,二十一却有余。”
“方丈训示,你只有洗耳恭听,不问你不许张口,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月首座法修斥道。
“是是,弟子谨记。”
方丈续道:“根据老衲与你师傅所约,你在本寺最多到今年端午节为限,由你师带你离山,另谋出路。如今你师未来,你就于明日下山去吧。”
野哥儿一惊:“方丈,让弟子到何处去?”首座道:“天下之大,你哪儿都可以去。”
“这……”他感到茫然无措了。他从未想过要离开大兴寺,从未想过离开寺去过另一种日子,他已经习惯寺庙就是他的家了。
首座又道:“一日两餐你受不了,整日坐禅你吃不消,离开怫门圣地,那万千花花世界,才是你这凡夫俗子喜爱的地方。方丈大师法令已下,你就明早离开吧。”
野哥儿知道话不能再说,再说也没有用,叩了三个头,默默出了大雄宝殿。
野哥儿是他的小名,不是他的大号。
他不知道父母是谁,师傅给他取个名儿叫智野。这本象个和尚的法号,可他又不曾剃度,所以守中人都不叫他智野,只叫他野哥儿。
他为什么没有剃度?懂事以后他发现自己道和尚们轻视,曾再三要求当个小和尚,但方丈大师不允许,说是他师傅有育在先,他尘缘未了,不能剃度。
和尚做不成,他只好在寺中当个行童。在他以后人寺的小子们,早已划了光头,成了僧人,唯独他不俗不俗,被小和尚们戏称为“夹生饭”,说他“不生不熟”。
那么,这不俗不俗的日子就此结束了么?
他茫然走过大殿,正想往僧舍里去,突然又记起了梁上的夜行人。
他运功默察,夜行人已经不在梁上,想是方丈与他说话时走了。
大概这位夜行人是知藏法净大师的朋友吧,只不知他们为何不正大光明地来往,却这么偷偷摸摸的近来。
与己无干,他还是操操自己这份心。
回到增舍,和尚们正在打坐。
他和三个和尚共住一间,四人都还年青,免不了偷偷说几句闲话。
“喂,野哥儿,你发什么呆,还不修行?”一个和尚道。
“还修什么?明天我就下山了。”
“咦,你被逐出山门了?”
“胡说,我尘缘未了,下山过日子去,嘿嘿,肚子就不会饿了!”
三个和尚齐道:“真的?”
“当然了。方丈大师亲口让我下山的。他老人家说,我生相富贵,该下山享一番人间清福,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捉个大肥鸡来,把它火烤一番,香喷喷,甜腻腻……”智野咂咂嘴,“一口气啃个精光!”
三个和尚连忙双手合十,连称:“罪过罪过,佛门不杀生,你竟敢犯戒!”
嘴里说着,却禁不住大口咽唾沫。
“下山后先把肚子填饱,这是最最重要的事,除了填饱肚子,还有什么事比这更美?”
三个和尚不无羡慕地注视着他,早就饥火难耐的肚子“咕咕咕”鸣叫起来。(原书此处缺一角)早上、中午的两餐饭,早在肠胃里化(原书此处缺一角)们心中直想着馒头稀饭,只有拼命遏(原书此处缺一角)才能默诵经文修行。智野把个“吃”字翻来覆去地说,一下子就引发了三个年青和尚的饥火。
四个人直咽口水,肚子里都在唱空城计,哪有心思再修行?
这时室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四人警觉地连忙坐好,双手合十,一本正经地轻诵经文,半开半闭的眼睛觑着室外。瞧瞧是什么人经过。如是方丈大师或是东序、序的各位长老,就要赶紧合掌起立,表示问讯起居。
结果来的是方丈大师的衣钵侍者灵方和尚。衣钵侍者是替方丈管理资财的执事僧。
四人赶紧起立问讯。
灵方身躯魁梧,浓眉大眼,威风凛凛,四十上下年纪。
他把一方红布包着的五两银子递给智野:“方丈给你的盘缠,明日一早离寺,不必去方丈室辞行。”
智野双手接过,道:“多谢方丈大师。”
灵方和尚又道:“下山后,买件衣服换了,不要再穿增衣,免得丢人现眼!”
智野道:“是是,弟子遵命”
等灵方和尚一走,他对三个小和尚说:“我才不买衣服呢,这五两银子我可以买牛肉、买猪排骨,对了,猪蹄更来劲,再要他二十个鲜肉大包子……”
三个和尚嚷起来:“够了够了,闲嘴吧!”
智野不理睬他们,手抚着银子沉人大嚼一顿的幻想中去。
和尚们咽着口水,不胜羡慕地瞧着那五两花白的银子发愣。
有个和尚忽然想起来,问他:“你师傅呢?不等他就走了么?”
智野一愣,对啊,师傅来了找不到他又怎么办?
他从蒲团上跳了起来,道:“我得问问方丈大师去!”
方丈室在文殊殿之后,文殊殿又在大雄宝殿之后,他和一些和尚的住室在大雄宝殿的右侧,只要顺着长廊,绕过文殊殿、藏经阁,就是方丈院了。
方大院在东序、西序十二位大师住的大院旁边,是全寺最清静也最雅致的地方。
智野摸到小院,只见两扇院门紧闭,不觉有些纳罕,此时天并不晚,怎么就关门了?
他拍了拍门环,只听里面有人喝道:“什么人前来打扰?”
“弟子智野,参见方丈。”
“方文打坐,不见僧众,快回僧舍去!”
智野听出是适才给他送银子的衣钵侍者灵方和尚。
“是是,弟子这就回去。”
智野答应着,故意踏响脚步往回走,走出五大后又蜇了回来。
平日里方丈院门并不关闭,只有两个小沙弥和一个书状侍者侍候。书状侍者专替方丈写些往复书信的应酬文字。今日这衣钵侍者也在,而且关闭了院门,这又为了什么?
好奇心使他想探查出个究竟。他蹑手蹑脚旧雨楼,双肩一晃,上了小院外庭院中的一株大树,仔细朝里张望。
方丈室点着几盏灯,十分明亮,坐着二僧一俗三人。他认出是知藏法净大师和衣钵侍者灵方和尚,那俗人却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穷儒,叫杜汉金,借住寺中读书已有一载,他怎么也在这里?前些日子不是下山了么?
这时,三人正压低嗓子说话。
智野默运千里耳神功,仔细谛听。
只听灵方和尚道:“方文又不会武功,何必小题大做,拿什么散功炼魂丹给他吃。”
杜汉金冷笑道:“是么老和尚不会武功这不就是说,老虎不及一只狗么?”
法净道:“杜施主何出此言?“
“听着,五十年前江湖上出了个怪人,自号大拙先生,一向功夫高深莫测,江湖黑白两道殊无对手。这位老先生教出了三个徒弟,分学了他的三种绝技,此后,老先生就未在江湖上露过面,听说出家当和尚去了。这三个徒弟凭着一身内外功夫,闯下了极响亮的名头,江湖上称他们为风尘三杰。正当三杰鼎盛之时,和他们的师傅一样,三杰中有两杰出了家,只有老三飞鸿剑萧强回到老家建立了飞鸿庄。几十年来,飞鸿庄享誉江湖,无人敢持虎须。萧强的两个师兄却没了影儿,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十八年前,飞鸿庄庄主突然闭门谢客,不再过问江湖之事,据说庄主千金萧雨荷遭遇变故身亡。因而消沉了庄主的志气,从此心灰意懒。
这个,暂且不去说他,就说说那两个出了家的和尚吧。据在下所知,贵寺方丈法智,极可能就是风尘三绝中的老二尉迟森。所以,说他不会武功,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法净、灵方大吃一惊:“此言当真?”
“嘿嘿嘿,若不当真,在下岂肯把当今世上最珍贵的毒丸放在茶中两粒?要知这散功炼魂丹制来极其不易,无嗅又无味,毒性极大,就是一流高手一粒也足以对付,又何必多加一粒?待老和尚醒来,骨酥筋软,任人摆布,十二个时辰后,一身绝高功夫便会散尽,到那时,与没有练功的凡人又有何区别?嘿嘿,这一下老和尚就惨了!”
法净半信半疑:“贫僧在大兴寺已近十年,说方丈大师会武功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为何平素一丝迹象也看不出来?”
杜汉金冷笑道:“不是说了么?他功臻化境,已到返朴归真的至高境界,他若不显露武功,谁人又能看得出来?”
灵方僧道:“施主所言极是,方丈平日装得弱不经风,倒让我们看走了眼。不过,小僧有一事不明,施主将方丈以散功炼魂丹制住,意欲何为?施主与方丈有仇么?”
杜汉金道:“在一下与方丈并无过节,只是受人之托,来向他索取一件东西。”
法净道:“什么东西?”
“请恕在下难以奉告。”
“哦,莫非老方丈有什么至宝收藏着么?”
“不是,这件东西并非什么珍奇之物。”
“这就怪了,此物若无价值,施主又何必要制住老方丈,费一番周折呢!”
“东西确实并不珍奇,这其中原委在下也不知情,只是受人之托罢了。在下当年受人之恩,今日以寻回此物为报答,只此而已。”
“那么,此物找到了么?”
“没有找到。”
“施主之意……”
“等老和尚醒来,在下只好逼他交出。”
“他要是不交呢?”
“嘿嘿,只怕由不了他。”
法净不再言语,三人沉默着。
在树上听得真真切切的智野大吃一惊。
这三人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东西,把老方丈用毒药害了。老方丈是几十年前的武林高手,不知为什么在此隐居,伴着青灯古佛了此一生,想不到天灾人祸,遭此厄运,他自小蒙方丈收养,难道袖手不管么?
不,他得把方丈救出来。
可是,方丈在哪儿呢?又怎么个救法呢?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跳下去和三人动手,把他们一个个擒下,叫那姓杜的交出解药。
想起要和人动手,心又虚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领。
师傅把他带上山后,头三年天天逼他念经打坐,背诵经文。以后,师傅离他而去,一年才回来两次,每次只和他果十天。十天里,教了他一些拳脚。而师傅在大兴寺是出了名的懒和尚,念经修行并不勤奋,睡觉的时间比念经的时候多。因此,教他功夫时无精打采,三言两语,马马虎虎,而他也练得糊里糊涂,对路与否,师傅从不过问,你自己练成什么样儿就算什么样儿。他每次来只教新功夫,从不让他把去年学的玩意儿亮亮相。随着他年龄增大,师傅教得更随便,只说一遍,比划一次,至于你学会了没有,他老人家却不操这份心。
智野也常问师傅,这套拳叫什么拳,或者这器械叫个什么名目,师傅睡眼惺松地回答道:
“你不是诵过《金刚经》了么?有一句话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功夫本也是虚妄,何在乎叫个什么名称?你只要心悟便成了,何须执着于叫什么名称、比个什么招式?这一招一式本也是虚妄,你要做到招式不着相,便算通了佛理,通了佛理,这武功之理不也通了么?”
这大概是师傅教诲他的最长的话。
他听懂了么?
恐怕只能说是似懂非懂。
武功一招一式既有名称又有架式,“黑虎掏心”与“推窗望月”就不同。他说不出招式的名称,但毕竟知道一招不同一招。师傅说招式不着相,那岂不是没有招式了么?
唉!不懂也没办法,遇到这样的师傅,你还能怎么样呢?
也许,天下的武功都是没有名称的,姑且这样认为吧。
所以,他没有信心。
特别是最后一次见到师傅时,师傅突然叫他过招,让他向师傅动拳头。
师傅平日懒散惯了,对他的言行并不约束,所以他对师傅也并不敬畏,说打就打,一点也不拘泥。
这一打不打紧,直打得师傅摇头叹息。
他连衣襟也沾不到一个角儿。
师傅骂他悟性太差,招式太着相。
他出手就是按师傅平日所教的招式比划的,这就是师傅说的“太着相”。可是,舍此,他不知该怎么办。
师傅不再多说,挥掌就拍,举拳就打。
说来也怪,师傅并未拉开架式,看来只是随随便便的一下子,可他费尽吃奶的力气也躲不开,、一个身体成了师傅的练功袋,师傅想打哪里就打哪里,而且出手很重,直打得他叫苦不迭。
可是叫也没用。
叫得越响挨得越重。如果换了不叫,下一掌就会轻些。所谓轻些,也叫人冒汗。
师傅越打越高兴,就象打陀螺的孩子,脸上笑眯眯的,兴致越来越高。
他开始告饶,但师傅只作听不见。
最后,他火冒三丈,奋起反击。不管他的招式使得如何准确,可就是碰不着师傅的一根毫毛。这回他才留上了心,一边尽力躲闪,一边注意师傅怎么出招。
他发现师傅的招式似招非招,常常是一招刚比出个模样,紧接着却换了招式,你以为这一掌要打你的前胸,等打下来时,掌却印在你的后腰上。
激怒中他也如法炮制,渐渐身上疼的时候减少了,打到后来。师傅很难再响响脆脆的拍他一掌。他呢,虽未打着师傅一下,但总算把师傅的僧袍撕扯下两大片。于是,笑容从师傅脸上消失了,却在他脸上绽开一朵花。因为,他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师傅越打越没精神,最后让他停止,他刚一收手,师傅狠狠地给了他一掌,正打在他的气海穴上.他猛觉一股火样般的热流,从气海穴涌人,赶忙运功抗拒,但已经来不及,只好因势利导,将热流纳人丹田,这股热流冲得他血气翻涌,就象肚子里塞进了一块木炭,烘的得浑身血脉喷张。他慌忙跃坐于地运功,可是却无法抑制胸中的翻涌,他咬牙收束真气,把乱蹿于全身穴道的真气逼人丹田,但那些游走的真气根本不听招呼,拼命摆脱他的收束,直往穴道外钻。
他如此难受,师傅还不自惭,想是为了报撕衣之仇,又对着他的气海穴打了一拳。他觉得一股火焰钻入了体内,烧得他再也忍受不住,拼命鼓起一股狠劲,把人流逼入了丹田。这时他全身穴道刺痛,象万针齐扎,他也顾不了许多,只是拼命收束真气,也不知熬过了多少时候,忽觉丹田真气充溢,要往外冲出,急忙按师傅所授心法,运气一周天,那股强大的真气顺着穴道猛冲,竟自冲开了天门。他这才觉得全身经脉贯通,难受的种种感觉顿时消失,心中说不出的舒服,真气所服处,使人感到无比愉悦。
大难已过,他睁开了眼。
师傅却倚在树根上打瞌睡,看样子打他打得累了,要歇息纳福呢。
他自己和师傅打了半天,本也累得精疲力尽的,可现在他却觉得精力充沛,巴不得喊醒师傅再打一场。
他相信,再打一场就不会光挨打不打人了,他有把握在师傅的身上也来几下脆生生的巴掌,让师傅再也笑不出来。
他老老实实坐着,巴望师傅很快醒来。无事可干,他就把刚才与师傅胡打一气的种种情形作了回想,从起初处处挨打到撕扯下师傅的两片衣襟,渐渐悟出了自己挨打的原因。他在心里比划着,想象着在什么时候能够在师傅身上拍几个巴掌,他要如何把笑容挂在脸上,而师傅脸上却是乌云一片,嘴也翘起老高,想着想着不禁笑出声来。
“笑什么?”师傅突然睁开了眼。
“这……没有笑呀!”
“没有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笑什么吗?”
“弟子……”
“哼,你想再和我打一场,想在我身上来那么几下脆生生的巴掌,以报你挨打之仇,说!
你心思里打的可是这个算盘?”
“哪能呢,师傅,徒儿只是想再打一场玩耍,师傅,你老大概还没打过瘾吧?”
“谁说不过瘾?我已打得厌了,你身上的皮厚,打着也没多大意思,你又不痛。”
“哎哟,师傅尽说没天良的话,徒儿细皮嫩肉,轻轻碰一下也生疼的,莫说师傅下此无情了,怎么不疼?”
师傅懒得理他,自打瞌睡去了。
就是和师傅动过这么一次手,而且是不成招式的乱打一气,能拿来和别人动手么?
他不禁大大犹豫。
没等他想出办法,屋里的人又说话了。
法净道:“杜施主,方丈就交给你处置了,但方丈不能离开本寺,也不能突然暴毙,以免引得僧众起疑。方丈过世乃大兴寺之福。想我大兴寺本是北禅宗一脉,信奉神秀大师为弘忍大师嫡传,神秀大师继承弘忍大师衣钵,为禅宗六祖,可是大兴寺却在法智的主持下,改法更张,把南宗慧能硬说成是弘忍大师的嫡传弟子,以《金刚经》为主要修行本,而我北禅宗却以《楞伽经》为主要修行本。这些年来,老衲一直等着机缘到来,待方丈圆寂后,在大兴寺恢复北宗,肃清南宗荒谬之说……”
杜汉金插话道:“大师,你武功高强,对付一个你以为没有武功的老和尚还不容易么?”
“杜施主,方丈有首座法修大师为后盾,法修一身功夫也很不凡,贫僧并无把握,如今有施主相助,才敢大胆行动,施主说方丈就是当年风尘三杰之一,幸亏老衲以往没有贸然行事,否则,岂不糟糕?”
灵方和尚道:“杜施主,“你说明日还有几位大侠来到,不会误事么?”
“放心,至迟明日午时到。”
法净道:“如此,贫僧就放心了。”
杜汉金道:“只要明早不让法修见方丈,午时等在下助拳的朋友到来,你们就可以动手了,量他一个法修和尚,能有多大能耐?”
法净道:“大兴寺东序、西序十二名高僧中,到底有几人会武功,贫僧殊无把握。”
杜汉金冷笑一声:“大师不必多虑,在下定能助大师取得方丈大位,有那不识相的要来拦路,自有杜某人替大师打发。”
法净谢道:“恢复北宗,多多仰仗施主了,事成之后,老衲替施主在佛祖座前祈福。”
杜汉金道:“小事一桩,大师不必如此。”
这一番话,又使智野大吃一惊。
他身在寺庙十数年,对禅宗南北之争知道得不多,他只知道南宗已在北方盛行,北宗已经式微,信仰北宗旧禅寺已经不多,没想到大兴寺内,竟然潜藏着北宗信徒,而且要与外人相勾结,以武力夺取方丈大位,使大兴寺改弦更张,恢复北宗信仰。
这一点,他茫然不解。
同是信仰佛教,南宗北宗不是一个宗旨么?干么还要争得死去活来?
他不知道师傅是北宗还是南宗,不过,师傅倒象什么宗也不是。他所读的《金刚经》,自然是在寺中学的,师傅从未给他讲过经,也从未向他提起北宗南宗之事。有关南北宗事略,是在方丈讲经时听到的。
那么,他该不该插手这南北宗之争?
这一点,他吃不准。
但有一条,这姓杜的害方丈,他却不能不管。待设法救出方丈后,等师傅来了,再问清该不该管这南北宗之争。
主意打定,耐心地蹲在树上,瞧着方丈室内的动静。
这时,杜汉金对灵方和尚道:“时候差不多了,把老家伙拖出来吧!”
智野听见如是说,急忙往方丈室瞧去,只见灵方走到壁角处,拖着一个人来到桌前。
原来老方丈僵卧于壁角,他在树上瞧不见,见灵方和一尚对方丈这般不尊重,心中不禁有气。
只听灵方突然叫道:“哎哟,断气啦!”
法净大师和杜汉金惊得同时起立,连忙俯身探视,不一会直起腰来,面面相觑。
半晌,法净道:“方丈看来要么不会武功,所以经不起药力,要么就是施主下了两粒,药力过强。”
杜汉金道:“药力虽强,但也不致就要了他的命呀!”
旋即又喃喃自语:“莫非他真不会武功,看差了人,错把老和尚当作风尘三杰的老二尉迟森了?”
法净道:“阿弥陀佛,施主定是认错人了,以贫僧十年对方丈的观察,方丈的确不会武功,身体瘦弱。脚步拖沓,精力也不充沛。”
杜汉金跌坐在椅上,长叹一声道:“罢罢罢,白费我一年光阴,看走了眼。”
灵方和尚道:“这也不怪施主,该是向施主禀报此事的人疏忽大意,致使施主先人为主。”
杜汉金道:“不错,若无人通报,在下怎会贸然到五台山来!”
法净道:“既然认错了人,生米已煮成熟饭,方丈已经圆寂,这后事该怎么办才好?”
杜汉金道:“只有等明日人到,再公开死讯。在此之前,务必不要让人知道。”
灵方道:“这好办,明早贫僧不让人进方丈室便了。”
法净道:“只好如此,我们还是走吧。”
留下灵方和尚,法净和杜汉金出了方丈室,径自回宿处去了。
智野等他们走掉,觉得自己还是回僧舍的好,明日看他们要怎么办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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