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决定进入深渊。
那个地方,我们叫它“深渊”,但还有更多人对它的称呼是——天堂。
天堂有多大?《圣经》上说它是长、宽、高均为十五英里的立方体。对,如果算上太阳能采集器,它差不多就是这么大。天堂在哪里呢?我告诉你,它就在水星轨道的第五个拉格朗日点,即L5位置上。它与水星、太阳构成永恒的等边三角形,一直在那里运行,运行。
当他们说我可以到那儿去时,我惊讶极了。不,惊讶吗?我记不清了。自从不再是人类之后,我对从前的记忆变得模糊了。总之,我只有去。只有进入天堂,或者深渊。
追溯得远一点,这一切都是由公元2006年的一次火箭发射开始的。那时我还很年轻,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上生活得满不在乎,虽然头顶悬挂着数以百计的核弹。轨道机动发射平台,或称天基战略导弹,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它可以使NMD计划破产。但我和其他数以亿计的人满不在乎地活着。
2006年,美好而忧伤的时代。我与女友坐在布拉格的街头咖啡馆,眼里都含着泪水。我们在讨论未来。分手吗?不,可是……
这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世界上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枚火箭在弗罗里达发射了。它运载的东西在三万六千里高的轨道上像兰花一样绽开,调整对日方向,向太空中的那些“智能卵石”放出蛛网似的电波。
类似人脑结构的微电脑刚刚产生就被用于太空战。装有这种微电脑的“轨道蜘蛛”将指挥轨道拦截器,防卫天基弹道导弹的袭击,它还可以修理甚至重造那些破损的智能卵石。当轨道上的核弹像悬挂在地球之树上的苹果一样越来越多时,火箭也把更多的“轨道蜘蛛”送上太空。那时我在干什么啊?跳舞,恋爱,和别人一样观看足球比赛。这就是人类的生活。
恰巧那位先生,你们称他为……总统,他心脏病发作不幸去世。按照这位伟人的遗言,模拟他的大脑并转录有他的记忆的“轨道蜘蛛”上天了,这英勇而浪漫的举动是为了以他对合众国的无比忠诚继续保护自由世界的安全。真的,这太浪漫了。
一年以后,就是我的儿子出生的那年,“轨道蜘蛛”开始脱离旧位置,自行合并。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考虑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模拟人脑的微电脑会做出什么事,何况这里面还包括一位总统先生——是的,他智商只有九十七,但他生前的行为就变化多端,高深莫测。轨道蜘蛛们以它们修理智能卵石的技术和顽强,合并着自己。太空里几十个黑呼呼的八爪怪物纠缠在一起,真是恐怖的景象啊。幸亏没有谁看见这个景象。
它们隐瞒得很好,当一个超级轨道蜘蛛合并完成,并且控制着五百枚核弹与几百个智能卵石系统时,地球上的人才刚刚发现。总统先生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是否死后的他出于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长远打算,才指挥了这场骇人的行动?参谋长联席会议上拳头飞舞,最后决定封锁消息。然后,有七个英雄人物乘航天飞机去拜访轨道蜘蛛,顺便还想质问总统一些问题。
但他们一去不返。谁料到“轨道蜘蛛”那里还预备好了大脑手术呢?这七个人里面,有一位人工智能专家,两位航天工程师,一位战略专家,另外三个都是经验丰富的天军战士。这真是送货上门。
这些事,你也许是不知道的。因为即便是我,当年也没察觉任何异样。我沉浸在为儿子设计未来的幸福当中,我还傻笑着对老婆说,看哪,NMD宣布停止实施,美俄和解,这是不是因为咱们的儿子出生了?
不是,这是因为对轨道蜘蛛的恐惧。
那个巨大的人工智能机器,开始自我改造。三十二颗陌生的卫星包围了地球,监控着我们的世界,显然在不停地向轨道蜘蛛汇报情况。而且,它还向遥远的小行星带派遣了智能飞船。
地球上的管理者们担心的核攻击或者电磁干扰并没有发生。和平奇迹般地降临在我们头上,报纸上关于轰炸、军事演习、经济制裁的消息几乎绝迹了。你知道,这很不正常。因为我们的世界不能没有这些东西。
不过,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我对轨道蜘蛛、监控卫星和派往小行星带的智能飞船一无所知,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忙于享受生活。我不知道,命运就是这样,把我一步一步推向最后的归宿——水星轨道的L5位置。
2011年,太阳系第十大行星被发现。它是位于比冥王星还要遥远一倍的轨道上的一颗冷寂天体。他们说这是哈勃望远镜的功劳,别信他们。是轨道蜘蛛发现的。在它一心一意向全太阳系扩张的过程中,总会有一些额外的收获。不必感谢它向人类透露这一发现,因为当时,它还是个孩子。
我的儿子捡到一块新奇的石头时,就要问:“爸爸,这是什么?”或者更简单地说:“能吃吗?”
第十行星能吃吗?轨道蜘蛛还不知道。它内部的模拟大脑还不够成熟,知识不够丰富,应变能力也还远不够用。当它需要人类的大脑帮助时,它就放出诱饵。电视新闻中,还有网络上充满了对第十行星的讨论。但最后不了了之。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可对轨道蜘蛛来说,仍然是有价值的。
2013年,那些对轨道蜘蛛有所了解,并且生活在恐惧中的人惊喜地发现,它突然消失了。它离开了原来的轨道,一去不复返。一开始,他们忐忑不安,等待着不可预知的灾难;但是那个怪物真的就这样离去了,潇洒得如同甩掉情人的花花公子。它仿佛是对地球失去了兴趣,一夜之间飞进了遥不可及的深空。那很少的一批知情者解放了。隐形轰炸机那久违的声音又渐渐回到了石油富产区的天空。人类生活终于重上正轨,大家也都放心了。
2022年,你会记得这一年,人类派往火星的远征队全军覆没——沙尘暴损坏了飞船的动力与通讯装置,这些年轻的英雄长眠在红色大地上。不,这是谎言。真实的情况是:他们刚刚降落在火星地表,就发现自己面对着整队神秘的机器人,神情好像哥伦布时代的美洲土著,沉默而严肃。但它们都装备激光武器。
想象一下当时远征队的反应吧。虽然我已经不是人类,抛弃了不少坏习惯,但每当想起这个情景仍然有种窃笑的冲动。可怜的小伙子们手里只有些岩石取样钻,唯一的长兵器是星条旗的旗杆!英勇的队长想用旗杆掩护大家撤退,不过回到飞船的路被机器人堵住了。包围圈越来越小,队员们心中一定涌上了很多英雄形象,兰博、印第安纳·琼斯和天行者卢克。纳税人考验他们的时刻到了。
在最后一秒钟,队长突然用俄语喊:“我们是为和平而来!”天知道他为什么要用俄语。机器人没有反应,他又用中文、印度语和日语重复这句话。最终才想起说英语。
机器人停了下来。它们大概不是听懂了英语,而是忽然对飞船产生了兴趣。一小队机器人一声不响、步调一致地走上飞船,敲敲打打。不,不能让它们毁了它,那是纳税人的钱啊。上面还画了玛丽莲·梦露的头像呢。前空军上校出身的队长纵身跃起,掐住了一个机器人的脖子,本能地寻找着迷走神经。那个铁家伙(其实应该是钛家伙)轻手轻脚地、友好地把他从身上扒下来,放在火星地面上。
检查了飞船,机器人对地球的技术显然失望起来。它们重新围住远征队,把队员们捉住。“不要让它们解剖!”一个队员疯狂地喊叫。他是科幻电影迷。机器人抬起远征队,缓缓走向一座环形山。沙尘暴来了。
在进入山洞之前,队长还来得及看见飞船被沙暴吞没。完了,再也不能回地球,再也见不到女朋友了。永别了,麦当劳。
解剖台,或者是餐桌,在一个山洞的中央。他们被按着坐下,但宇航服没有被割破,连头盔都没有打开。队长心里升起一线希望。紧接着一道蓝光从洞顶泄下,沐浴了他的全身。任何感觉都没有,队长暗自说:“这是一种新的解剖技术。”
每个队员都经受了光束的洗礼。然后,机器人不再理会他们。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们的大脑不是它们需要的类型。装满了麦当劳和NBA的脑子,对“轨道蜘蛛”来说没有用处。
对,它现在不叫轨道蜘蛛了,可是谁知道应该叫它什么呢?
远征队哀悼了飞船的毁灭,又猜测着自己的命运。他们在山洞里被关了几天——当然是火星日,《奥德赛》的主人公在独眼巨人的山洞里的遭遇令他们寝不安席,食不甘味。食物倒并不缺乏,机器人显然不想把他们饿死。宇航服中的氧气也经常得到补充。这说明,火星上的机器人很清楚人类的生理特点。
最后,他们被带出洞去,令人惊讶的是,飞船修好了,或者说是重造了。机器人没有开欢送会,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登上飞船,点火起飞。
飞船的大气层再入器溅落在大西洋里,相对预定位置的偏差可以精确到米。这艘飞船连程序都被分毫不爽地重建了。宇航员们心里很清楚,对于地球人来说,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火星世界的大门上挂起了“禁止入内”的牌子。而且,他们对此事必须三缄其口。但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要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这件事只是地球人类在开发太阳系当中连连碰壁的开始。
2024年,挑战者5号飞船在小行星带发现了正在建设空间城市(或者是大型飞船)的大批机器人。它们驻扎在一颗直径五千米的小行星上,以小行星为轴心,向外辐射出千百条长达十千米的缆绳,每根缆绳的末端系着一个直径百米左右的六角形舱。可以看出来,这些小舱最后将连接在一起,形成蜂巢般的结构。挑战者飞船上的乘员被那景象吓呆了。
这是上一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工程师设计过的太空城建筑法。小行星上矿藏丰富,没有重力,施工方便。机器人不需要空气、水和食物,它们工作起来不用休息。但没人知道这座太空城的用途。那些机器人真像是——机器,它们永远默默地工作着,不说话,也不理会周围发生了什么。它们的想法也永远没人知道。
几乎是同一年,旅行者17号从海王星附近发回的照片确切无疑地表明,海卫一上有新建的城市。
2025年,人类送上金星的无人探测器在金星大气层中突然失效。
在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生活的海洋里挣扎,慢慢地老去。我已经可以看见衰老和死亡,在遥远但可见的前方。
2026年,“玫瑰园”成立了。但丁在《神曲》里面称呼离神最近的处所为什么?“胜利者的玫瑰”。玫瑰园为生前成就显著或智慧出众的人提供永恒的家。
很难形容我们当时的激动心情。人可以永生吗?一个人死去之后,他的亲人和朋友仍然可以与他对话吗?玫瑰园说,这都是可以实现的。当大脑被翻制为核桃大的微型电脑,所有记忆也被复制的时候,一个人就在某种意义上永生了。玫瑰园在互联网上设有永久站点,已故的灵魂在那里接受亲友的访问。
但得到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出类拔萃,在头脑的某一方面有出众的能力。这是你拿到玫瑰园绿卡的首要条件。
我还记得当时人们申请进入永恒乐园的热潮。这给我一种感觉,仿佛一个头脑在死亡的时候才“成熟”了,被玫瑰园“收割”进去。是的,它在收割人类最成熟的头脑。
这个公司,或者说这个机构,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玫瑰园所用的技术早已存在,只不过从未用于民间,那就是多年前制造“轨道蜘蛛”应用的模拟大脑技术。取得市场垄断地位的方法也无可厚非。而且,一个人,一个杰出的人才生前为人类社会做够了贡献,我们不能再对他死后的去处指手画脚。
但是仍然有人怀疑。所以,我被任命为玫瑰园专案组的成员。对,我是一个侦探,只不过我一直没告诉你而已。
捕捉罪犯的关键是什么?要找到他犯罪的动机。谁需要死去的人类的头脑?这些头脑被用来做什么?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面对一个陌生的实验对象,你要给出相当宽的选择范围,才能获得它的行为模式的第一印象。我们悄悄地关注着获准进入玫瑰园的死者的特点。他们的知识范围几乎无所不包,从天体物理学到经济学;但我发现,其中没有专业的艺术家。音乐家,画家,摇滚歌手,似乎被玫瑰园拒之门外。他们的成绩不够杰出,或者是他们的大脑没有用处?
这是第一份报告。然后,我们策划了拒入事件。
什么样的头脑是玫瑰园最需要的?必须给它几种不同的诱饵,才能得到答案。请那几位老人原谅我们,我们擅自更改了他们的遗嘱。本来他们都已经获得了玫瑰园的进入许可,只等享尽天年、寿终正寝了。但他们的继承人都发现,遗嘱改变了,他们拒绝死后进入玫瑰园,而把大脑捐献给医院或科研机构。
现在,诱饵摆下了。诱饵是六位科学家的大脑,天文学家,高能物理学家,心理学家,分子生物学专家,医学教授,人工智能专家。
玫瑰园吞下了其中一个。
纽约的贝尔维尤医学中心失火,有两个实验室完全被烧毁。那位人工智能专家的大脑就保存在其中一个实验室里。
玫瑰园需要人工智能专家。这个信息对我们很重要,它也许指出了对手的弱点。
种种迹象表明,玫瑰园与多年前消失在太空的“轨道蜘蛛”有不一般的联系。这中间的因果很容易分析:“轨道蜘蛛”是巨大的人工智能机器,它的信息处理能力是我们望尘莫及的,但它没有创新能力。它记忆的所有知识都必须从人脑中汲取。“收割大脑”就是它进化的手段。它需要人类所有的知识,但它对艺术不感兴趣。
“轨道蜘蛛”是一个可怕的存在;可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暗中穿梭于太阳系深处的飞船,遥远星球上的新城,小行星带的巨型人造天体,还有无数我们不知道的奇迹般的基地与城市。这一切的神经中枢就是“轨道蜘蛛”,它在某个神秘的地方指挥着数以万计的机器人在整个太阳系辛勤劳作,一声不响地征服了一个个陌生的世界……
我的意见是毁掉玫瑰园,拒绝给“轨道蜘蛛”输送新知识与新大脑。但一个小侦探的声音是无足轻重的,他们的胃口很大,全太阳系的财富把他们的眼睛都耀花了。
第一批侦探的大脑被送进玫瑰园,他们都具有相当可观的专业知识,完全可以当作科学工作者进入永恒乐园。并且,他们的大脑都做过一次特殊的手术。在互联网那个站点上,我们的人与他们当中的几个竟然接上了头。这可是间谍史上的崭新一页!现实世界向天堂,或者说向灵魂的领域派遣了内线。我猜测,手术造成的大脑结构的变动、以及其中的隐藏记忆都被毫无保留地完整复制下来,所以他们还记得自己的任务。对这种事,凡人再也不能解释得更深更细了,因为它涉及到超凡的领域。
是我从一位已故同僚那里得到了“轨道蜘蛛”的确切居处:水星轨道的L5位置。它在那里过得很好,太阳能充足得过剩,水星上有无尽的矿藏。每一个被选中的头脑,都在玫瑰园的地下仓库里,通过无线电波与“轨道蜘蛛”相连,为它提供知识和解决新问题的方法。
我再次建议,向水星轨道的L5位置发射载有核弹头的火箭,那样就可以一劳永逸地甩掉人类头顶的巨石。建议再次被忽略。
然后,我的老婆和儿子死了。
我不想告诉你他们是怎么死的,除了雇佣我的人之外,其他人也对“轨道蜘蛛”感兴趣,而消息走漏了。当时我是知道“轨道蜘蛛”位置的三个人之一。就是这样。
所以,我决定进入深渊。我们一般都把那个地方称做深渊,而更多的人愿意叫它“天堂”,它就在水星轨道的L5点上,它是个长、宽、高均为十五英里的准立方体,它在地球的代理机构叫做玫瑰园。在玫瑰园的宣传海报上,“天堂”被繁星之光辉映,天使手捧十颗闪亮的星星,代表我们太阳系的十大行星。但我知道那不是天使,她后面是一张渴望吞噬一切的战神马尔斯的面孔。
我的任务是继续把“深渊”里面的信息带给现实世界与我联络的人,可我自己另有想法。去他们的吧。
不要觉得奇怪,你不是偶尔进入这个站点,是我引你来的。像对其他那些人一样,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而你要把我的话告诉别人。
别害怕,也不要怀疑我。当你仰望夜空——现在很少有人这样做了,当你用望远镜探索太空深处时,你要知道,在我给你指的那个地方,是所谓天堂的真实地址。那是一座深渊。我是一年前离开人世进入深渊的人。我回来了。我当然不是人类,我只能借用你们的电脑网络才能出现。但是,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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