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从兔子开始。
那时我坐在那间冷清乏味的大房间里,陪我的只有一张方桌和墙壁上的拱形大镜子。我看看镜子里自己的形象:高、瘦,略显苍白,分外隆起的鼻子,黑色人造蛛丝衬衫,手腕上的天球表,手指上戴的微型远程电话和定时激素注射器。典型的金星移民的形象。众所周知,经过十几代的繁衍,金星移民与地球祖先在外貌上已有了一些不同。但很多金星人心里,还是铭刻着永远无法磨灭的地球情结。
就像我,为了重新移居地球,返回故乡,已经通过了数次考试。那些考试,有的纯粹是无理取闹。
“戴上头盔。”一个声音说。
我举目四顾,发现身边并没有人。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才明白过来。桌上确实有个头盔,连接着一些导线。我把它拿起来,稍稍研究了一会儿就弄清了用法。戴上之后,没有什么不适感。透过眼镜还能清楚地看到房间中的一切。
兔子就在这时出现了。
看见它穿着衣服,直立着走过来,我就知道:测验开始了。现在我已进入了虚拟世界。因为据我所知,地球上可没有会直立行走的人形兔。太阳系里任何一颗星球上都没有。
它开诚布公地说:“准备好了吗?接下来的可不容易。”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地球上的移民考试是出名的繁琐。
“看看镜子。”它说。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镜子。那里面也有一个我,和一只兔子。
“我们进去吧。”它说。
我立刻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的意识像一滴水,融进了镜面的汪洋大海。这种幻觉只持续了一瞬间,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在这房间里。
“你已来到镜中世界。”兔子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中,你的任何心理层面上的活动都会被外在化。假如——仅仅是假如——你是一个木卫三人派来的间谍,那么不论你实际外表装扮得如何像一个金星人,在这里,你会暴露出木卫三人的相貌:尖而长的脑顶、细长的手指,等等。”它一边说,一边露出了诡秘、得意的微笑。
对这个玩笑,我并不欣赏。因为大家都知道,现在木卫三人正积极筹备入侵地球。
我坦白地说了自己的感受,兔子连忙道歉:“对不起,你也知道,对每一个有移民意愿的人,我们都会这样做。有时侯连我自己都要想:地球是不是对外来移民太过刁难了?好,请你继续看镜子。”
我耸耸肩膀,呆看着镜子里戴头盔的自己。兔子在真实世界里是什么身份?也许是地球移民局的一位官员。它说的是实话吗?对每一个移民都要这样测试?
回想起来,那些考试题也真是无聊。前一天的笔试把我们弄得够呛。
不说别的,就看以下这道题:
“在古代地球中央帝国(Middlekingdom)的南北朝时期,有三个兄弟,名字叫刘戊、刘戍与刘戌。刘戊、刘戍分别娶了邻居孟太公的两个女儿茶和荼,而刘戌却与孟太公的远房侄孙女茉结婚。请问:
一,南朝、北朝与中央帝国的关系是:
A:是同一个国家;B:是三个敌对的国家;C:A、B均不对。
二,刘戌应称呼荼为:
A:孟大姐;B:二嫂;C:姨妈;D:以上均不对。
三,从刘氏兄弟的家族角度看,茶、荼和茉之间的关系是:
A:姐妹;B:妯娌;C:姑嫂;D:以上均不对。
四,从孟太公的家族角度看,刘戊、刘戍与刘戌之间的关系是:
A:兄弟;B:甥舅;C:一担挑;D:以上均不对。“
你怎么想?反正我看见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忍不住怒火中烧。同一考场的移民中,确实有人摔下笔、撕掉考卷扬长而去。可我不能因小失大,所以,我忍耐了又忍耐,尽量小心谨慎地回答着。有些问题对我来说就简单得很。比如说:
“'马赫'这个词的含义是:
A:一位地球古代军官的名字;B:一种速度单位;C:A、B均对;D:A、B均错。“
还有:
“YF373采用的喷气发动机是哪个公司制造的?单台最大推力是多少?
A:仙童公司,7990公斤;B:罗*罗公司,6855公斤;C:沈飞公司,8260公斤;D:以上均错。“
这样的题目,我回答起来是驾轻就熟。
但是,我真的一切都做对了吗?我的确是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还是有些东西没能掌握。比如那个什么南北朝。我对它的了解好像仅局限于某一首诗歌……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镜中人已不再是我的本来模样。那是一个女孩子,头发都被盘在了头顶,她正在用一种黑色的东西抹着自己的眉毛。
她,不,是我,仔细地端详镜中形象,差不多了——虽说太秀气了一点,可要说是个青年男子,大概不会有人怀疑。是的,我装扮的技巧是这么高超,不仅是外貌,就连心理上都无懈可击。他们永远无法发现我的本来面目。这女扮男装、改变身份的过程给了我一种强烈的情绪冲击。但我说不清楚,我也不想说。
我悄悄地溜出房间,拨开院门的门栓,解下系在门外树上的骏马的缰绳。院子里有个老人的声音喊道:“你去哪儿?”我没有理睬,翻身上马,冲进了浓浓的暮色中。
万里赴戎机……后面是什么来着?对了,是“什么渡若飞”。我没有忘记。这就是心理测试的内容吗?
我真的在瞬间来到了战场。接待处的军官看上去有些熟悉。他让我用一种软呼呼的兔毛笔在一张纸上签名,然后发给我刀和矛,还有弓箭。
“在战场上永远不要后退!”他严厉地说,“要演好你的角色,别露出马脚。”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我记起来了:他是那只兔子!我正想说什么,还想问问他这是不是测验的一部分,突然听到仿佛密云后的闷雷、或者远处的大山崩塌的声音。
“他们来了!”兔军官惊讶地喊道,“上去!冲上去!跟着队伍一起冲!”
我骑在马上,向他手指的方向冲去。
军队如同灰色的潮水,漫过山峦。我狂热地策马奔跑着,进入了自己的角色。一种悲壮的豪情充溢在胸中,我发出了呐喊!
当两军兵锋相交时,那情景就好像惊涛拍岸,一个个巨浪在岩石上撞击得粉碎,而后面的浪头仍一往无悔地扑上去……
兔军官不知为何总是跟着我,他像个搬弄是非的小市民一样絮絮叨叨地说:“冲!冲!现在是你表现忠心的时候了。大家都看着你哪!对敌人可不能手软……”
我恼火地冲他一挥长矛,他笑着退开。我的马已经站在山坡顶上。战场就在眼前。我呆住了。
敌人成千上万。他们穿着奇异的古代衣服,但都露出长长的头顶,他们挥舞着刀枪,每个人的手都是又细又长……
这是木卫三人的军队!
“杀呀!杀光他们!”兔军官不知何时又挨过来了。
我看着他:“这是什么测验?为什么要这样?”
他笑了:“现在是战备时期嘛。对移民的心理测验也要服务于国家利益呀。”
我猛一夹腿,马嘶叫着冲向战阵。
这些都是泡影,都是幻像。我一边砍杀,一边提醒自己。我不会阵亡,甚至连轻伤都不会受。木卫三人纷纷被我刺落马下,然后一刀劈翻……
像我这样勇猛无畏的战士,在古代杀场上往往会成为弓箭手的目标。当敌人从面前退却时,我意识到这一点,马上向人堆里冲去。人马纠缠如粥,我又刺又砍……惨叫声真令人毛骨悚然。
兔军官还在那里。他突然振臂高呼:“敌人不退!我们去直捣大营!”他向我招了招手。
大约一百人,包括我,跟着兔军官从战场的侧翼穿过,飞箭啾啾如鸟鸣,擦着我们的衣服凶猛地射进地里。这是敌人的弓箭手在高处袭击。我暗自希望会有几支箭射中兔子,但他一直安然无恙。十几名骑兵被射下马来。
敌人的大营竟无人防守!兔军官一声令下,我们把箭头上缠了浸油的棉花,往营帐射去。那里立刻火光冲天。
“出来一个射一个!”兔军官命令着。
人影从一座座帐篷里冲出来,带着惊叫。第一排箭飞过去,这些人影都倒地不起。
就在骑兵们往弓弦上搭第二支箭时,我大喊道:“停!停!”
“你喊什么!”兔军官冲我吼道。
我指着那些倒地的、还有继续冲出来的人说:“那些都是女人!是女人和孩子!”
营帐里都是木卫三的妇孺。
“那又怎么样?”兔军官说,“他们也一样杀光我们的女人和小孩!杀!”
箭雨又作,一群人影扑倒在地。兔军官看着我露出了笑容。
我一惊——这是虚拟世界!不能忘记这一点……
但我仍然伸开了双手,挡在骑兵们前面:“停下!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测验了!难道你是要考验我的残忍或者无耻的程度吗?无论是真是假,不能杀小孩!”
兔军官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有估计到这种情况。骑兵也茫然无所适从地举着弓,引而不发。
好一会儿,兔军官笑了,那笑容仍然很诡异:“好吧,就依你。把他们都俘虏了,收军!回营!”
于是那一天,我们带着用绳子捆成串的木卫三俘虏,回到了自己的大营。
兔军官找到了我:“很不错,你表现得很好。没有让人发现你的老底。”他那贼兮兮的模样,就仿佛在说什么妙趣横生的双关语。
然后他又说:“走!那边大帐里在举行宴会。一切在战场上表现英勇的人,都有资格用金杯尽情畅饮!”
金杯很大,我喝了好几杯,头有点昏。这时候,一个木卫三女俘虏被带上来。他们让她给我敬酒。
我说:“不,我已经过量了。”
兔军官指着俘虏说:“这么笨的东西留下有什么用?拿去砍了吧。”女俘虏的脸立刻变得惨白,她被拉出去时,两眼直直地盯着我,似乎在求救。
我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强迫自己用正常的语调对兔军官说:“这又算什么?游戏吗?”
他笑道:“是啊,胜利者的游戏。”
又一个俘虏跪在面前,捧起金杯。我看着她,看着她那美丽的,不,丑陋的长脑顶,和细长的手指,端起杯子来,把酒灌下去。
但她又倒了一杯。
兔军官说:“给救了你们命的英雄敬酒吧。他如果不喝,就砍掉你的头。”
我瞪着兔子,把酒喝了,然后又是一杯……
喝到第六杯时,我身不由己地躺到了地上。
在虚拟空间里睡觉是什么感觉?我说不清楚,因为我醉了。
朦胧中,有人拍我的肩膀:“醒醒!”我睁开眼,发现又是兔子。
“跟我走,有人想见你。”
我爬起来,跟着他绕过许多营房,进入了一座巨大的帐篷。
那里面坐着一个身穿华丽铠甲的高大男子。兔军官跪下了。
那男人对我说:“我想看一看在这次战斗中最出名的英雄。听说你表现得比我手下那些能征惯战的勇士还要出色。”
我一阵得意,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要对他表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你们都上当了!我其实是……”
不,我还是把测验做完为好。我鞠了一躬。
“战争结束了。”那人说,“你像其他有功之臣一样,可以向我提出要求。你是想作官吗?愿意在朕宫廷中作一个尚书郎,或者世袭轻车都尉,或者一等枢机卿吗?”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我连连摇头。
“那你是想成为巨富?希望在广阔的河间地带拥有大片沃土?或者想朕赐与你一座火星金矿?还是想要即将上市的皇家运输公司的原始股?”
——更乱!我又摇头。
“请陛下开恩,让臣回家吧。”我说,这样也许就能把故事讲完了。
“好。”他对兔军官说,“你送他回家!”
我万万没有想到,中古时代送人回家是用核动力双引擎飞船。兔军官把我推上船去,说:“我们起航了!”
飞船往金星驶去。我大叫:“错了!不是那里!”
兔子狡猾地回头看着我:“不是那里?你难道不是从金星来的吗?”
“可……可这是测验啊……”我说,“再说,我是要住在地球的。”
他操纵飞船转了向。
经过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航程——在虚拟世界,人对时间的体验会变得很模糊,我们看到了目的地。
是木卫三!
这冰封的世界,这水晶天堂。我仿佛能看见厚厚的冰层下那潺潺流淌的暖河,还有可爱的冰堡、令人感到温暖的防风墙……
我对兔军官说:“为什么?你在耍我吗?我已经厌倦了,赶快结束测验吧!”
“等一下,你要经过最后一次测验。”他说,“相信我,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飞船降落了。兔子瞬间消失,我吃惊地看着空舱,心里在琢磨:他又要怎么整我?
当我打开舱门时,看见十几个木卫三士兵持枪站在外面。我被捕了。
“再生”过程非常快。我知道,这其实是克隆与洗脑的综合运用。我们三个人站在上校面前,他来回踱着步说:“鉴于我们与地球人的外貌差别太大,木卫三间谍几乎不可能打入地球。但是,金星人可以,克隆、换脑后的金星人也可以。你们的任务是……”
我们三个仔细听着,必须把一切都牢记在心,因为要到地球去,就不能带一件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
而我,我时刻在提醒自己:这是虚拟世界,这是地球人对移民的心理测验。
我们登上了去金星的飞船,到那里再换乘移民飞船去地球。舷窗外的宇宙漆黑一片,遥远的繁星显得寒冷神秘。我眼前渐渐模糊了……
“到了。”兔子的声音说。
我睁开眼睛——又坐在了那面大镜子前。兔子在旁边冷冷地瞧着我。
“就是这样,对吗?”它说,“你们就是这样被派到地球来的。”
“你说……什么?”我茫然地摇着头。
“这里是镜中世界,你的任何心理活动都会外在化!”它严厉地说,“你的脑袋已经变长了,你在潜意识层面上是个木卫三人!”
真厉害。但我拼命遏制住想去摸头的冲动。我平静地说:“我是个金星移民。”
“在笔试时,我们就注意到你们三个了。其他移民面对那些故意刁难人的题目都恼怒不已,只有你们表现得非常克制。你们不是普通人。”
我有点恼火地说:“我想要移民到地球!这是我终身的梦想!无论你们怎么刁难,我都得忍气吞声。这还不够吗?”
兔子站了起来。
“我们不会看错的。你是木卫三派来的间谍。”它边踱步边说,“虽然你在身体上、基因上都是金星人,但潜意识深处却是个木卫三人。只有在虚拟世界才能让你露出本来面目。”
它停下来,带着讽刺的笑意盯住我的眼睛:“可惜,你真够坚强的。一次一次的诱导、刺激都不能动摇你的意志。”
“我不懂你说的话。”我看着它。
它拍了拍手,从角落里的一扇小门后面,走进几名地球士兵。他们押着两个人。这两个人很面熟……
“他们就是与你一起被派来的间谍。”兔子说,“认识吧?刚才我们还在木卫三见过他俩呢。他们远不如你坚强,已经承认了一切。”
我坦然望向那两个人:“我不认识他们。”
兔子递给我一把手枪:“证明一下你自己——杀掉他们!”
一瞬间,我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我看着递到手边的枪:“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杀人?无缘无故……”
兔子大声说:“这是心理测验!你得记住:在这里你任何心理活动都会表现出来!为了证明自己清白,立刻开枪,打死这两个该死的混蛋间谍!不这样就无法洗刷你自己……”
我看着它那三瓣嘴喋喋不休地乱动着,忽然记起来:这是虚拟世界。刚才在战场上,我的大刀长矛杀了多少木卫三战士啊?
我劈手夺过它的枪,向那两个间谍开枪了。
他们一声没出就倒在地板上。
我把枪往桌子上一丢,冲着有点目瞪口呆的兔子说:“完了?”
“……完了。”它长吁了一口气。我平静地等待它的下一个举动。
它摊开两手,说:“祝贺你,现在你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你们的人?”我眨着眼,“这么说,我可以移民到地球了?”
它说:“你还不明白吗?”它抬手指着整个房间,“你在一次一次的场景转换中昏了头,你没意识到,现在是真实的世界。”
“什么?”
我第一次流了汗。
不,我不信。我指着它:“你骗我,世界上没有……”
“世界上没有人形的兔子?”兔子笑道,“可怜的木卫三人,你们不知道地球上的生物工程技术进展到了何种程度。”
我使劲抹着脸上的汗:“我不信……你不是真的。”
“不仅我是真的,”它说,“刚才那两个间谍也是真的,你开的两枪同样是真的。因为替我们处死了两名间谍,你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继续为地球工作了。”它向我伸出了爪子。
我捧着头说:“你们骗我!”
大镜子无声地滑开了,后面竟是另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名地球军人。原来他们一直都在镜子后边观察着我的举动……
一切都结束了,我受够了!
这最后一击足以把任何人都打倒在地。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同伴!他们,这些地球人,一定还在心里偷笑,笑我这个傻瓜。
我突然发出了呐喊,我要杀死这些人!
头盔吱吱作响,导线冒出了电火花。我感到头痛欲裂,伸手摸去,脑顶已不可抗拒地伸长,伸长……
世界从我眼前退潮一样消失了。我坐在方桌边,还是那张方桌,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面镜子……而我不敢断定这是真是幻。
一名地球军官坐在旁边,低声说:“好了,这下你得承认了。在最后,你还是上了当。”
我叹一口气,摇摇头。
军官对着我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认出了他……
他拍拍手,镜子无声地滑开,两个士兵走出来。
就在我被带走之前,那军官又说了一句:“世界上确实没有人形的兔子。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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