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珩举目一瞧,只见路边不远,有两间草屋,屋外搭着松棚,棚下放了三两张桌椅,柱上挑出招子,正是兜揽路人息足,卖茶兼卖酒菜的山村小店,当下一带马头,朝棚边落马。
他这阵马蹄铃声,早已把店中的人惊动,慌慌张张的迎出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瞧到赵南珩,立即满脸堆笑,弯腰道:“相公决清里面坐。”
赵南珩点点头,在棚下一张板桌上坐定,问道:“老丈可有什么面食,在下吃了还须赶路。”
那老者笑道:“现成,现成,相公先请喝盅茶水,小老儿马上替你下面。”
说着,替赵珩流倒了盅茶,便自往屋中走去。
赵南珩因西妖巢穴已在不远,处处都留上了心。
此刻眼看那老者虽然弯着腰肢,一付龙钟老态,但步履之间,却显得甚是轻快,心里不禁一动。
他原想讯问上山路径,但话到口边,却咽了下去,暗想:莫看他人老,说不定还是西妖手下布置在山下的眼线?
不,自己索性装个糊涂,就向他问问路径,看他如何作答?
一会工夫,那老者端出一盘卤蛋,一盘牛肉,一盘馒头和一大碗面,陪笑道:“山村地方,没什么吃的,相公将就点吧!”
赵南珩笑了笑道:“老丈不必客气,这样已经很好。”说到这里,故意轻声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教,从这里到山上去,不知如何走法?”
那老者微微一怔,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惊奇,连忙“噢”道:“相公是到哪里去的?”
赵南珩道:“罗髻山。”
老者又接连噢了两声,才道:“相公由此朝东,沿路上虽有不少歧路,但都是小径,可通马匹的,却只有一条,约摸到十来里光景,再折向西南,走上三十来里,地名叫做黑桃村,是夷人的部落,相公到了那里,差不多已快天黑,就得在黑桃村过夜,明天从黑桃村上山,就不便骑马了。相公的马匹,可以寄在投宿人家,那里都是白夷,倒是很守规矩。”
赵南珩说了声“多谢”,便自顾自吃了起来,那老者也自回进屋去。
等赵南珩吃完之后,站起身子,眼看老者还没出来,心中暗暗生疑,这就高声叫道:
“老丈……”
老者应声走出,赵南市叫他替自己切了一斤牛肉和十个馒头,用纸包好,放入包裹,随手取出一锭碎银,放到桌上,老者连连称谢。
赵南珩和地点点头,翻身上马,照着他所说路径,朝山径上走去。
刚一转过山脚,忽听身后树上一阵“扑”“扑”轻响,一只灰白健鸽,由身后飞起,掠顶而过。
赵南流蓦地心中一动,登时想起游老乞射下两只白鸽之事,哪还怠慢,身形一歪,闪电从马背飞落,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碎石,屈指朝鸽子弹去。
他这一动作,当真快得无以复加,从瞧到健鸽,以至翻身落马,捡石弹指,总共也只是眨眼间事。
那鸽子还没飞出多远,便在半空翻了个身,往下跌落。
赵南珩纵身赶去,从地上捡起鸽子,果然在脚上发现缚着一个小小竹管,随手摘下,把死鸽丢落山涧,倒转竹管,取出一卷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午刻有一蓝衫少年,身带长剑,在西溪打尖时,讯问入山途径,今晚可能投宿黑桃村。”
赵南珩瞧得暗暗冷笑,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老者正是西妖手下眼线,差幸上次和游老乞同行,有过一次经验,不然还没进入西妖巢穴,就先露了马脚。
自己虽然不怕,但在没见到罗髻夫人之前,还是不直露出形迹的好。
因为这条路上,难保不遇上她手下爪牙,自己如果以他们辛香主身份前去,一路上自可通行无阻,否则可能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阻碍。
但辛香主哪会不识上山路径,要在山下讯问之理?他感到方才不该多此一问,可是不问清楚上山路径,自己又怎知如何走法?
入山渐深,路径越来越见盘纤,一路所看到的,都是莽莽森林,不时听到怪鸟啼声猿兽杂啸,入耳凄清,愈显得山险林恶,使人有恐怖之感。
赵南珩也只好耐着性子,策马徐行,一面在马上打开包裹,取出那件白氅,搭在手上,一面默默地记着路径。
天色已快接近傍晚,前面山拗中,果然隐约露出村落,那敢情就是老者所说的黑桃村了。
山路迂迥,等赶到山拗,果然已是夕阳衔山的黄昏时候。林边许多夷人男女,见到赵南珩,纷纷躬身为礼。
赵南珩心知他们全把自己当作西妖手下,因自己不懂夷语,只好朝他们点点头。
跳下马背,目光转动,正想找一家夷人,寄放马匹。
只见一个年老夷人越众而出,趋近赵南珩身前,神色恭敬的道:“尊客想是上慈圣宫去的,不知可有什么吩咐?”
赵南珩曾在张八岭听两个黄衣人自称是“庆云宫属下”,如今又听老夷人口中说什么“慈圣宫’来。
心中略一沉思,就有些明白。
张八岭两个黄衣人可能是石老令公的手下,他们所称的“庆云宫”,敢情和东华山、西宁山一样,是石老令公住的地方。
东华山和西宁山,只是西妖手下一处分堂,石老令公统辖四山,总管天下,地位自然比分堂要高得多,他发号施令之处,称之为“庆云宫”,自无不可。以此类推,这“慈圣宫”
当然是西妖老巢无疑。
心念疾转,立即朝老夷人还礼道:“老丈好说,在下奉夫人之命,兼程赶来,因系初次上山,不明山中路径,想请老丈指点,同时马匹也想暂时寄存贵村。”
说话之间,从怀中掏出紫金符令,在手掌上扬了一扬。
那老夷人先前似乎有些怀疑,骤睹金牌,慌忙两手叉天,跪拜下去,他身后许多夷人,也同样两手叉天,一起跪倒地上。
赵南市想不到罗髻夫人在夷人眼中,居然会视同神明,如此恭敬,连忙收起金牌,一面说道:“老丈请起。”
老夷人恭恭敬敬的站起身子,道:“小老儿不知尊客带有夫人金令,多多失礼,尊客要上慈圣宫去,这条山路,曲折迂迎,不易辨认,还是由小老儿派人替尊客带路的好。”
赵南珩心中暗想:自己原是找西妖有事,如果由他派人引路,极可能引起罗髻夫人迁怒,这就摇手道:“老丈好意,在下心领,老丈只要把山上大概情形见告就好。”
老夷人想了想道:“从这里上山,其实已经没有山径可循,朝东南方向走去,约摸有四五十里光景,叫做小凤岭,尊客从峰后下山,过了清水河,再登大凤岭,九折而上,是一天门,经过三天门,就是慈圣宫了。”
赵南珩一一记住,然后拱拱手道:“多谢老丈指点,在下马匹,就烦老丈照料了。”
说完,就别过村人,洒汗大步,向山径上走去。由黑桃村登山,果然一路上乱石纵横,荆榛塞路。走了盏荣光景,天色逐渐昏黑,山径也愈来愈险,但阴岩错峙,复岭横斜,当真不辨路径。
赵南珩认定方向,施展轻功,纵掠而上,几十里路,不消多时,便已登上峰顶,回望来路,尽出足下。
再由后山下山,哪里还有路径,深崖巨壑,壁立于仞,人就沿着崖壑边缘,攀援而下。
月黑岭陡,积雪成冰,更觉艰险难行。
下岭之后,又走了十几里路,涉过清水河,前面果然有一座高峰,在群峰遥列中,矗然独峙,敢情就是大凤岭了!
赵南珩振衣直上,山径陡峭,石崖愈险,坚冰积雪,滑不留足,遍山除了灌木,无复参天大树,刚到山腰,只见石壁对峙,宛然双阈!
方一住足,瞥见人影闪动,七八个黑衣大汉疾如隼泻,倏然在自己四周飞落。
这原是一瞬间的事,赵南珩目光一瞥,瞧清这七八个大汉,全都面目熏黑,生相剽悍,乃是山中倮罗一族。
从他们跃出时的身法看来,武功大是不弱。
就在此时,那八个大汉敢情也已瞧清赵南流面貌,忽然后退一步,同时躬下身去,口中操着生硬汉语,说道:“小人不知来的是辛香兰,小人们该死!”
赵南珩打鼻孔里哼了一声,连正眼也没瞧他们一眼,一手搭着白氅,大模大样的朝石门中走去。
由一天门而上,山势更陡,沿路都是嶙峋巨石,飞跃之中,随手被上白氅,脸上也覆好白纱,黑夜中,宛如一朵白云,冉冉上升!
快近山顶,只见两道玉屏似的巨石,东西相向,有如门户一般,两边同样站着八个黑衣夷人,他们老远瞧到赵南珩,就向两边让开,手抱兵刃,躬身为礼。
赵南珩瞧得暗暗好笑,自己这一着,果然有效,他脚下丝毫没停,只在经过他们身边之时,略为缓慢,摆了摆手,算是答礼。
经过二天门,月色渐朗,山顶上斜斜有一条小径,迄逦向东。只见山势中陷,一座万立石崖,壁立如削。
赵南珩循着小径,翻过一座山岭,眼前又有一道石门,石壁如玉,携着三个大字——
“三天门”。
中间一条甬道,笔直朝里通去。
赵南珩不禁向天舒了口气,心知已到地头,正待朝前走去。
只听顶上有人喝道:“来人止步。”
赵南珩闻声一怔,四顾又并无人迹,想是守关之人,这就一抱双拳,朗声说道:“在下西宁山辛舒平;奉夫人之命……”
那人打断他说话,沉声喝道:“老夫不管你什么东宁山,西宁山,如无西妖的紫金符令,休想过去!”
赵南珩随着话声,抬头瞧去,见左侧一处石峰上,正有一点火星,一闪一闪的发着亮光。
原来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驼背老头,蹲在上面,吸着旱烟!
他这几句话,听得赵南珩又是一怔,这位老人在这里把守三天门,当然是罗髻夫人手下,既然是罗髻夫人手下,何以又口出不逊,直呼“西妖”?
疑念在心头闪过,但一时也无暇深究,连忙从怀中取出紫金符令,抬头道:“老人家请验看符令。”
“拿来!”
声音入耳,只觉疾风飒然,眼前人影一闪,驼背老头业已站在自己面前,伸过手来!
赵南斯蓦吃一惊,身不由己的后退了一步。暗想,光凭他这份轻功,简直已臻登峰造极之境,居然还只是西妖罗髻夫人看守三天门的手下。
心中想着,正待把金牌递过,让他验看。
驼背老人如炬双目,掠过赵南市掌心,伸出的左手,忽缩了回去,口中浓哼一声,喝道:“去!”
身形闪动,当真来去如风,又自回到崖上去了。
赵南珩收起金牌,不禁朝他多瞧了一眼。
驼背老人厉声喝道:“有什么好看的?老夫不过是输给你们老妖师傅,二十五年时光,也快到了。”
赵南珩听得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已可从他口气中听出,这位老人并不是西妖手下,他只是输给罗髻夫人,替她守关二十五年。
同时也听出西宁山辛舒平等四个香主,原来都是罗髻夫人的弟子。
他不再停留,默默跨入石门,这是一条双峰突峙的甬道,两边石壁光滑如玉。
不过盏茶光景,步出甬道,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大放光明!
原来前面不远,正是罗髻山的天池,宽广明净,一碧千顷,此刻月光当头,照着做能轻波,云影天光,交映成辉!
不!这一泓地水,居然晶光闪耀,宛如一个水晶池塘!
(罗髻山天池,池中多水晶石主人指为放光石)
池边奇花异草,恍如锦绣堆成,中间一条晶石砌成的道路,直达一座山峰之下。
山上遍植古木奇树,因山势上下,建着楼台亭阁,玉槛瑶阶,隐现在苍松翠柏之间。
赵南珩几乎瞧得呆了,他没想到僻处蛮荒,人迹罕至的罗髻山上,会有如此胜景,如果不知道这是西妖罗髻夫人的巢穴,任何人都可能把它认作蓬莱仙境!
赵南珩哪有心情赏览景色,目光向四周略一打量,立刻举步向小山走去。
山脚下矗立一座水晶牌坊,横镌四个金字:
“瑶池晶阙”
行过牌坊,便是一列随着山势向上的晶莹石阶。
赵南珩堪湛走近,瞥见牌坊下面,垂手站着两个白衣小鬓,瞧到赵南珩立即躬身说道:
“夫人知道辛香主今晚会到,特命小婢在此等候,辛香主请随小婢来!”
赵南珩一路行来,月光底下,到处都是亮晶晶的,两个小鬓又穿着一身白衣,不到临近,几乎没有发觉牌坊底下有人。闻言不由暗暗一惊,罗髻夫人原来早已知道自己今晚会到!
啊,听他们仍以“辛香主’湖称,可能罗髻夫人还不知道自己是冒名而来,想到这里,不由胆气一壮,立即一抬手腕,意思要她们只管先行。
两个白衣小鬓不再多说,转过身子,缓缓朝石级上走去,不多一会,石阶尽头,已达山顶。地方不大,却建着一幢瑰丽华屋,瑶阶玉柱,晶莹生辉,使人如入广寒他府,水晶宫里。
赵南珩由两个小鬓引路,穿过一重院落,前面现出一排雕花边廊,檐马叮步,花香扑鼻。
两个小鬓跨上台阶,立即站停身子,替他打起珠帘,轻声道:“夫人就在里面,辛香主请进。”
赵南珩到得门口,只觉心头一阵跳动,想起自己此行,关系着峨嵋一派的荣辱,但自己却仅凭一股血气之勇,赶上罗髻山来。
如今西妖——罗髻夫人,就在里面了,自己竟连罗髻派和峨嵋派到底是仇是怨,有些什么过节,都一无所知。
事到临头,他不禁感到胆怯起来,脚下略一踌躇,终于硬着头皮,跨进屋去。花厅四角,挂着四盏玻璃宫灯,照得通室晶莹,如同白昼。
正中椅上坐着一个头挽云髻,一身白衣的美艳少妇,她身前一张青玉案上,放着一张古琴,炉篆袅袅,敢情方才还在焚香调琴?
身后两边,侍立两名官装使女,一个手上抱了一只纯白如雪的狸猫,另一个手里,端着一个白玉盘,盘中放着一只白磁茶盅。
赵南珩这一阵打量,说来话长,其实也只是目光一瞥间事,他心中暗暗惊奇,以前曾听南玖云说过,罗髻派每六十年下山一次。
在自己想像之中,罗髻夫人总该是上了年纪的人,原来她还恁地年青!
唔,自己初入一线谷,觉得那位夫人,已是十分气派,但和她相比,却又逊色不少!
正当此时,只听那个手抱着狸猫的使女,娇声喝道:“辛香主见了夫人,还不脱去礼氅,跪下叩见?”
赵南珩蓦然一怔,暗忖:自己如果是她手下香主,当然要跪下叩见,但是自己乃是峨嵋弟子,岂能向西妖下跪行礼?
此刻既已到了地头,何须再掩身份?想到这里,不由腰杆一挺,伸手摘下面纱,脱去白氅,朗朗一笑,抱拳道:“在下赵南珩,实非贵宫属下辛香兰,冒昧求见,夫人多多原谅。”
他这几句话,早已在路上想好了,说来不徐不疾,也不卑不几。
站在罗髻夫人身后两名使女,听得大感意外。
他们没想到来人会有这般大胆,居然敢假冒辛香主,混上罗髻山慈圣宫,四道目光不期同时向赵南珩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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