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话铃响了,我从梦中惊醒。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紧张的、连续的铃声给人带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抓起了电话听筒,里面响起了一个低沉的男子的声音:
“张杰同志吗?我是第三人民医院的值班医生。钱达明教授今晚的情况很不好,请你马上来一趟。”
睡意马上消逝。我最近日夜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跳起身来,用抓着听筒的手就便拨了直升机出租站的号码。订好直升机以后,才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10分钟以后,一架小巧的喷气直升机无声无息地停在门外。我跨进坐舱,向司机说了地名,飞机立刻垂直升起,径直向第三人民医院飞去。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夜航的同温层火箭飞机像拖着长长火舌的彗星似的一闪而过,使星空变得更加绚丽多彩。在我下面,城市红绿的灯光闪闪烁烁,高大的建筑物耸入云霄,光华四射,使人想起神话传说中的仙宫。然而现在我却无心欣赏这种人工和自然交织而成的美景,在这短暂的几分钟航程里,往事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认识钱达明教授,还是在10年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当时他已经是一个国内知名的学者,一个原子物理研究机关的领导人。有一次我听了他的一个精彩的学术报告(学校邀请他为我们低年级同学作的一次报告),他讲得十分激动人心,特别是他那种对待科学的崇高热情,曾经使我十分感动,这在很大程度上促使我后来选择了原子物理学的专业。大学毕业以后,我进入了他主持的研究所,在他的指导下工作了5年。
最近3年以来,钱教授领导我们在设计一种新型的原子反应堆。其中最关键的几个项目是由他自己担任的。然而就在全部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因为高血压病发作不得不进入医院。一个多月以来,病情不见好转,今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心中就格外忐忑不安了。
直升机在医院的屋顶平台上降落了。我快步跑到钱教授的病房里,从医生的严肃的脸色上,我看出钱教授的病情是不轻的。
“你来得正好,钱老焦急地要看看你。”一个医生对我说,“他是一小时以前发的病,经过急救才醒过来,但是他的手足已经麻痹了。你不要和他多说话。”
我走到钱教授的病床前。不,这不像一张病床。在床边的书架上堆满了参考书和新到的期刊,茶几上放着计算尺、铅笔和散乱的稿纸,这一切辛勤工作的迹象,告诉人们,这里的主人是怎样顽强地在和病魔作斗争。
钱教授虽然脸色苍白,神情疲惫不堪,但是看到我以后,仍然慈祥地笑了。
“你来了,小张。今天所里工作怎么样?”
看到他病得这样严重还惦记着所里的工作,我心中很难过。我说:
“钱老,您应该好好休息。我们的工作都进行得很好,请您暂时不要操心吧。”
“呵,谈不上操心,我已经休息得够多了。”他说。
站在旁边的一个胖胖的护士不满地插嘴了:
“您哪儿休息得多?昨天夜里您还工作到11点。”
教授负疚地笑了一笑:“几十年的习惯了,睡觉之前总要做点事,一下子改不掉。唉,小张,这种闲躺着的日子真难受。有人说人类生活的要素是空气、阳光和水,照我看来,似乎还应当加上一项,那就是为人民工作。”
“钱老,您要安心养病,将来工作的机会还多得很,您何必着急呢?”尽管这些话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可是我仍然忍不住要劝他。
“我非要抓紧一点不行了。小张,”他说,“现在我的手足已经瘫痪了,医生说我随时都有再次发病的危险。可是我不愿太早去见阎王爷,我还要设计我的原子反应堆……”
钱教授生性是幽默的。可是现在看到这个坚强的人在死亡面前还满不在乎地开玩笑,我的心里感到特别辛酸。
“昨天晚上,我把所有的资料又考虑了一遍,最后解决了反应堆设计中存在的问题。可惜我还来不及把它们写下来,病就发作了。我念给你听,你记住吧,小张。”
一个医生走上来,打断了他的话:
“钱老,您现在不能考虑这些,您休息吧。”
“医生同志,您不要像对待一般的老人那样来对待我。我知道,我的病是很少有痊愈的可能了,也许它再发作一次,就可能全部剥夺去我的工作能力,我得抓紧时间啦!”钱教授说着,他的面容逐渐严肃起来,“30年前,党把我这个普通的工人培养成了一个科学家,当我领得自己的学位证书时,我激动得流了眼泪,并且发誓要把自己最后一分精力贡献给祖国的科学事业。现在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怎么能放弃工作呢?好了,小张,你坐过来吧。”
于是钱教授闭上了眼睛,用他那罕见的记忆力,念出了一连串的公式和计算数字。在我的印象中,这些计算是很富有创造性的,它是钱教授几十年经验的结晶。
钱教授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我不得不把头俯下去,以便听清楚他所说的话。在这几分钟里,钱教授剪得短短的白发,眼角边细长的皱纹,说话时上下跳动的喉结我都看得很清楚,并且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些不连贯的印象。
他终于说完了。可是他也意识到说得太快了一点,以致使我来不及记录下来,因此又补充道:
“我把几个公式再念一遍,你写下来吧。”
我刚刚摸出笔来,钱教授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觉。医生们立刻围了上来。为了不妨碍他们的工作,我自觉地退出了病房。
我在走廊中来往徘徊,经历了我生命中最难受的几十分钟。最后,病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医生,神情严肃地对我说:
“他的生命是没有危险了,但是他的全身已经瘫痪,不能出声说话了。”
“啊!……”
二
研究所里的设计工作将近结束的时候,钱教授的丰富经验却是我们格外需要的。当同志们要我尽快地把钱教授说的那些公式叙述出来的时候,我发觉我仅仅能够想得起一个梗概;而细节,特别是其中最关键的几个公式,我已经记不起来了。虽然没有人责备我,因为要听一遍就记住这样复杂的计算,那是任何人也做不到的,而在当时匆忙的情况下,我没有笔录,也是可以原谅的。但是我感到十分难受,因为这一切都是钱教授的劳动成果,在自己丧失健康的最后一刹那间,怀着对工作的无比热忱传留给了我,而我却没有办法来实现它了。
研究所重新组织了人力,继续对钱达明教授所开始的工作进行研究。不久以后,已经没有人再对我提到那些被遗忘的公式。然而我却没有绝望,我想我也许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能把它们回忆起来。因此,一有闲暇,我就苦苦地思索着,体验着俗话所说的“绞尽脑汁”的痛苦。
我是钱达明教授家里的常客,我对这个老人一贯朝气蓬勃的印象很深,但眼前的景况却十分凄惨。他已经被无情的疾病束缚在床上,完全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声。只有那一双依然明亮的眼睛,还闪动着旧日热情的光芒。看到一个这样渴望生活的人被病魔折磨成这个样子,那是任何人也不能不感到心酸的。可能是我的出现很容易使他回忆起实验室的工作吧,每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的双眼就要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在这种时候,想起我是怎样地辜负了他的期望,我就特别感到内疚,而要求重新回忆起那些公式的愿望也就更加强烈了。
在这个时候,我是多么需要使自己脑力健康起来。我对于记忆的生理情况是毫不了解的,我简单地认为只要脑力加强,记忆力也就会加强,因此,我就在同志们中间征求各种补脑的方法。我们机关的资料员老王向我提出一个新建议,说蒸一只乌龟吃可以补脑。我下了决心要去试一试。
第二天,我到了生物研究所。他们正养了一批乌龟,愿意让一只给我。正当我用绳子在捆拿的时候,从里面走出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来。他有着一副十分严肃的面容,一双小眼睛在紧皱的浓眉下显得十分锐利。他看见我笨手笨脚地在捆乌龟,盯了我一眼,突然问道:
“你要乌龟干什么?”
“做补脑的药,增强记忆!”在他的逼视下,我就像中学生上了考场一样,突然慌乱起来了。
“增强记忆?你的记忆力差么?”
“不是,我需要回忆一桩事情,可是却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你需要回忆什么事呢?”他又问道。
我以为这个陌生人啰啰嗦嗦问下去仅仅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因此也不愿意多说下去。这时,帮助我找乌龟的一个年轻同志却附在我耳边说:“详细和他谈谈吧。他是陈昆大夫,大脑生理专家。”于是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陈大夫歪着头,漫不经心地听我说话。最后,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出现了一种嘲弄的神情。
“吃乌龟来增强记忆,18世纪的作风!”他毫不留情地讽刺道,“你最好不要吃这只乌龟,而用它的壳来卜卦,做一个现代化的巫师吧。”
我受了他的一顿奚落,不由得有些胸中充火。因此回答说:
“只要我能搞好工作,就是用乌龟壳来卜卦也可以。”
“哟,你这小伙子责任心倒挺强!”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撕来,很快地写了一下递给我,“这是我的工作单位,明天请来一趟吧,看看我们有没有比吃乌龟更好的办法。”
他说完以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个一直在听我们谈话的青年同志看见我惶惑的脸色,便说道:
“你别看陈大夫火气挺足,这是他的脾气。其实他心肠挺好的。他要主动帮助你,准有办法,你放心去吧。”
我看了看他留给我的地址,这是生物研究所附属的一个脑生理研究室。有关他们实验室奇迹似的工作,我曾经听到过很多难以置信的传说。因此,我就放掉了那只倒霉的乌龟,决定第二天去拜访陈大夫了。
三
这个神秘的实验室设在市郊一条僻静的街道上,道旁的房屋全被高高的砖墙围着。法国梧桐的浓荫给人带来一种住宅区所特有的安宁恬静的气氛。由于实验室外面没有什么显著的标志,我很费了点时间才找到那个门牌号码。
当我见到陈昆大夫的时候,他正在动物饲养室里,凝神地望着一只关在铁笼里的猴子。那只猴子正在无忧无虑地玩一条蛇,这使我非常惊奇。因为谁都知道,猴子是最怕蛇的。
“陈大夫!”我在他身后轻轻喊道。
“嘘!等一等。”他头也不回,伸出两个指头警告地挥动一下,然后很快地在纸上记录起来。一直等到他写完了,才蓦地转过身来。
“巫师,你来了。”他说,“咱们到实验室去吧。”
我们穿过一座小巧精致的花园,向着一栋隐藏在绿阴深处的白色房屋走去。陈大夫一面走一面说:
“我们想用一种最近才发明的方法帮助你恢复记忆,你不要紧张,要和我们密切合作,才能取得良好的效果。你不会受了一点点刺激就昏过去吧?”
“那要看什么样的刺激。”我说。
“精神方面的。”陈大夫怀疑地盯着我。
“我的神经很坚强。”我回答。
“我想你的神经也应该是很坚强的,因为你能够吃下一只乌龟。”这个老人似乎不放过任何一个讽刺人的机会。“你平日不多嘴吧?”他又担心地问。
“我想我是能够沉默的。”我坦白地说。
“那就好了。我做实验的时候,不喜欢人家东问西问的。”陈大夫说。
我们走进了实验室。照我看来,这里与其说是一间生理研究室,倒不如说是一间电子研究室。在挤满了一间大屋子的仪器中,我看到了我所熟悉的电子计算机、阴极射线示波器、超声波发生器以及某些带有磁带记录器或墨水描记器的电子接收机器。在房间的一角里,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一台电视显微镜在观察着什么。
“请准备好025号实验设备。”陈大夫简短地命令道,“我们为这位同志进行一次反馈刺激。”
我不知道陈大夫打算怎样帮我的忙,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反馈刺激”。尽管脑子里疑团很多,但是一想到陈大夫嘲弄的声调,我就知道在这种时候去发问是不会讨好的。因此我只好把好奇心压下,默默地看着他们做准备。
陈大夫把我带到一把深深的皮椅子上坐下来,用几个金属电极紧贴在我的头部。这些电极是用导线与一座复杂的机器连接起来的。当一切都准备妥当以后,他作了一个手势。一个助手按了电钮,遮光窗帘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实验室里变得一片昏暗。
“巫师,当你听到电铃声音的时候,你要集中注意力,回忆起那天晚上你刚刚踏进钱教授病房的情况。你能做到这一点吗?”黑暗中响起了陈大夫的声音。
“可以。”我简单地回答。
我听见有人拨动开关的声音,一部什么机器发出了轻微的嗡嗡的声响。这种单调的声音和黑暗的环境、舒适的座位加在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种慵倦。我似乎有了睡意,眼睛也不自觉地闭上了。事后我才知道,这是一种催眠的电流在起作用。
虽然在朦胧中,我还是警惕着铃声。我清楚地听到陈大夫在问他的助手:
“电压多少?”
“5伏特。”
“频率?”
“20。”
“刺激波宽?”
“1毫秒。”
“发信号!”
电铃响了,我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回忆那天的情境。
“开始!”又是陈大夫的声音。
一个什么开关“啪”的一响,金属电极在我头上微微跳动了一下。在这一瞬间,我进入了生平最难忘怀的一种境界。我甚至无法形容这种奇妙的、不可想象的感受。亲爱的读者,如果不是我本人亲历了这种神话中才能出现的事情,那么无论谁在这里用笔描述这一切(即使他比我描述得更生动),我也不会相信的。
就在开关作响的同时,我亲身回到了一个月以前的那个夜晚,回到了钱达明教授的病房里。这不是回忆、做梦、催眠术之类的幻象,而是一种“真实”的境界。我的视觉、听觉、感觉神经都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我推开房门,跑进病房,由于过于匆忙,一块没有钉牢的镶花地板在我的脚下轻轻地响了一声。在柔和的日光灯下,我看见了病床,堆满了书的书架、茶几,还有在微风中飘动的蓝色窗帘。我看见钱教授无力地躺在床上,他的头垫得很高。医生们忧心忡忡地站在他的身旁。其中一个医生对我说:
“你来得正好,钱老焦急地要看看你。他是一小时以前发的病,经过急救才醒过来,但是他的手足已经麻痹了。你不要和他多说话。”
从他那低沉的声音,我听出了这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接着,钱教授埋怨病耽误了他的工作,而旁边那个胖胖的护士却批评他工作太多。最后,我坐到了他床前,听他为我背诵那些计算结果。
这是多么清晰!不但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就是他周围的环境也历历如在眼前。瞧,钱教授睡在白色的钢丝床上,床栏上有着“人医135”的红漆字样。茶几边沿放着一把小茶壶,上面有四个写得龙蛇飞舞的草字“可以清心”。钱教授叙述的声音愈来愈小了,我俯下身去,这时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面容。这是一个疲惫的、老年人的面容。尽管是在病中,他那剪得短短的白发仍然梳得十分整齐,眼角细长的鱼尾纹在他脸上刻下了几十年勤劳的痕迹,但同时也使这位老人看起来十分慈祥。医院的睡衣是没有领子的,因此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喉结上下跳动着,好像他正在吃力地吞咽着什么东西……
这一切就好像钱教授再一次为我叙述了他的计算。由于以前我曾经听过一次,而在以后我又多次思索过它们,所以不需要再作记录,现在我已经可以牢固地记住了。
当教授的声音停息的时候,我眼前的景象跟着模糊起来,耳边的人声也成了一片逐渐远去的嘤嘤的声音。我的意识昏乱了,我在哪里?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一样,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然而却没有控制自己思维的能力。
……
机器的开关又“啪”的响了一声。奇迹也跟着结束了。我睁开眼睛,发觉我还是坐在那张皮椅上,哪儿也没去。一个工作人员按了电钮,实验室的窗帘慢慢地升了上去,耀眼的阳光从外面倾泻进来。
陈昆大夫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用一种镇静的目光看着我惶惑的神色。
四
“你全都想出来了么?”陈大夫问我。
“全都想出来了。”
“有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没有?”
“没有。”
“那么你可以走了。”陈大夫挥挥手说。
我说:“陈大夫,请您原谅。在实验进行的过程中,我没有用问题来打搅您,现在我实在忍不住啦!您一直把我叫做‘巫师’,可是照我看来,您才是一个最神秘的有魔法的巫师。您究竟是采用什么方法使我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回到那天晚上,回到那间病房里去的呢?”
陈大夫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这是科学,没有什么魔法。”
“如果您不向我解释一下,我怎么知道它是科学呢?”我说。
“你真会缠人。今天我要为你浪费三个小时了。”陈大夫说,“简单说来,这是一种生物电流的‘反馈刺激’。不过要把这一切解释清楚,我却要先从人类大脑的功能之一——记忆谈起。”
“所谓记忆,广义地说,应该是高等动物的神经系统在清醒状态下重复过去的反应痕迹的活动过程。我们知道,人类接触各种事物以后,由神经系统将种种感觉传送到大脑中,并且在脑细胞上留下痕迹。如果某种事物反复出现,那么就会在脑细胞上留下很深的痕迹,造成‘稳定记忆’,在很长时间以后,我们还可以回忆起这些印象;相反,如果事物出现的次数不多,那么在脑细胞上留下的痕迹就很浅,这个叫做‘新近记忆’。‘新近记忆’是不能持久的,事过境迁以后,我们就会忘记这些事物。现在你可以明白,记忆和乌龟是不相干的两回事了吧?”
“大脑的哪一部分对于记忆有关系呢?”
我实在怕他旧事重提,因此不好意思地转移了一个话题。
陈大夫说:“从试验结果来看,大脑皮质层颞(nie)叶部分对记忆功能是有特殊影响的。举例来说,猿猴被切除这一部分以后,就全部丧失了记忆,施行手术以后的猿猴甚至不能分辨食物和不能吃的东西。呵,对了!你刚来时看见的那只猴子,就是动过这种手术的。猴子原来是怕蛇的,但是现在它却丧失了恐怖的感觉。因此,用生物电流来刺激颞叶部分,就能使人增强记忆力,这种方式,叫做‘诱发回忆’。”
我又问道:“陈大夫,什么叫生物电流呢?”
“这是生物的细胞在活动时所产生的一种微弱电流。各个器官在工作时所放出的电流都是不同的。”陈大夫回答说,“人类的大脑细胞在记忆和回忆,也就是在贮存讯号和放出讯号的过程中,都要产生一种放电现象。相反,如果我们用一种类似的,但是经过人工放大的电流去刺激这些细胞,也就会大大加强它的活动能力,我们把这种方法叫做‘反馈刺激’。在电流的刺激下,脑神经所保留的微弱的讯号被放大了,人们就能重新回忆起那些已经被忘怀了的事物。”
“可是刚才我并不仅仅是回忆呀!”我说,“我确实是看到、听到和感觉到了我所接触的东西,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果仅仅是用电流来诱发回忆,那事情是比较简单的。早在几十年以前,就有人局部地进行过这种实验。”陈大夫回答说,“我们装置的这部机器构造要复杂得多。当你的回忆活动开始时,你的大脑中所产生的电流就被传导出来,机器自动地根据回忆的内容将它分成视觉神经电流、听觉神经电流、嗅觉神经电流、感触神经电流等。这些微弱的电流被放大以后,又被输送到你的大脑中,相应地刺激你的视区、听区、嗅区和感触神经,这样,就能在你的头脑中造成一种复合的真实印象。”
我又问道:“陈大夫,这种机器的实际用途在什么地方呢?像我这样的情况是非常少的呀!”
陈大夫说:“这是一部帮助人类进行脑力劳动的机器。我们知道,人类的大脑皮层至少有150亿个细胞,它的记忆容量远远超过现代最完善的电子计算机,因此,它的工作潜力是非常巨大的。在这种机器的帮助下,我们能够使每个人做到‘过目不忘’,这对于提高人们工作效率的意义是无可估量的。随便举个例来说吧,一个人从小学到大学要花费20多年的时间去学习,而它的主要内容不过是理解和记忆前人已经掌握了的经验和学识。在这种机器广泛使用以后,我们至少可以将人类受教育的时间缩短2/3,你简单地计算一下吧,单是这一项就可以为人们节约出多少个劳动日?”
“陈大夫,刚才您说人类的每一种器官都能放出生物电流,根据同一原理,是不是可以用电流刺激来加强其他器官的活动呢?”我问。
陈大夫看了看表,毫不客气他说:“你的问题可真不少!我希望这是最后一个了。关于生物电流对其他器官的刺激,主要是用在医疗方面。譬如说,我们用一种电流刺激心脏,可以治疗好几种心脏病。最近我们还发现,只要用从健康人的肢体上导出的生物电流加以放大,再去刺激某些瘫痪患者的肢体,就可以使这些已经麻痹的细胞重新获得生命力……”
我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忘记了礼貌,紧紧地握住了陈大夫的手:“瘫痪?您可以医治瘫痪?钱达明教授恰恰就是全身瘫痪呀!”
陈大夫生气地皱起了眉头:
“你放开我,别这样激动,昨天你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原来是准备今天下午就给钱教授诊断的,可是你老要缠着我问……”
五
半年以后,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虽然人行道旁的树木已经开始落叶,可是阳光仍然温暖宜人。街心花园里丛菊盛开,使空气中飘荡着一片清香;白杨树的黄叶在太阳照耀下金光闪闪,显得格外美丽。黄昏临近了,街道上充满了放学回家的孩子们嬉戏的笑声。
一个脸色红润、神采奕奕的老人拄着一根手杖,缓缓地沿着街道走来。他不停地四处张望,脸上有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的神色。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是久别重逢,都能引起他莫大的兴趣。
当他走到街心花园旁边的时候,忽然做出了一种与他的年岁不大相称的动作。他猛地一下把手杖扔在道旁万年青的树丛里,然后像孩子干了什么淘气的事情又怕别人发觉一样,担心地向四处张望了一下。当他确定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以后,他就握紧拳头,慢慢地小跑起来。一面跑,一面活动着手臂,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肌肉的灵活性似的。
“钱教授,您要参加下一届世界运动会么?”从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愉快的问候。
跑步的老人回头一看,尴尬地笑了:“陈大夫,您刚下班吗?”
陈大夫欣喜地打量着钱教授,这个不久以前的瘫痪病人。
“进步真快,不但扔掉了手杖,还跑步呢。”他说,“他们都喜欢叫你做‘钱老’,我看你一点儿也不老呀!”
“这都得感谢你们。这是你们的生物电流创造的奇迹。我真没想到我这一辈子还能看到太阳。”钱教授真挚地说。
陈大夫皱起了浓眉:
“别啰啰嗦嗦谢个不停了。主要是你的意志坚强,才恢复得这样成功。其实,今天我倒是来谢你的。我们已经用你们反应堆里生产出来的放射性同位素做了几次试验,效果很好。以后你们能够按我们的需要生产放射性同位素,这对我们的工作是一个有力的支援呢。”
“这也算是科学界的大协作吧。”钱教授说。
两个老人都笑了,他们并肩向前走去。落叶在他们脚下簌簌作响。虽然时间已近黄昏了,可是在这种晴朗的日子里,阳光依然像朝霞一样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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