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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上海记忆

  【一、碟屋】

  天平路二零八弄十四号,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平屋,专卖影碟,仅七八个平方米,只容得下三四位顾客同时翻检,头顶落下老酒般的昏黄灯光,把人的影子照得像是仓鼠。墙上贴着新华电影公司《貂禅》一片的宣传海报,多处已经破缺。

  女老板三十出头,人清瘦而干净,独自坐在柜台后面,像株灯芯。她孤孤单单,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身边曾出现男人。她从大清早,一直睡眼朦胧地待到天很晚,才缓慢地锁上铁门姗姗离去。一日三餐,她就吃自带的松糕和酥饼,并饮一瓶用小苏打、柠檬酸和糖精自兑的汽水。我似乎能听见时间在她的身上流淌,半天才滴答一响。

  我在女朋友小萍失踪后,偶然发现了这间碟屋。我的心情一坏起来,就要去那里淘碟。我喜欢下着细雨的时候前去,也钟意于月亮浮行的夜晚。进屋前我会心有牵挂地回头一望,便看到绵绵不绝的零式战斗机,集群的蝙蝠一样从瓜白色的月面掠过,天空中锡纸般的夜云上,崇山峻岭般投满了航天母舰的阴影。这个世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申报》副刊上的一幅木刻。

  女老板听见我进来,头也不抬,总说一句:“学生,你来了。”

  其实我已不是学生。战争年代已无学可上。她无精打采地叨完这声,就不再理会我了,点上一根美丽牌香烟,慢悠悠抽起来。她穿一身黑色暗花旗袍,很旧,有两三处精致的补丁。一个摇头电扇在有气无力地转动。

  战事已进行了一年,淘碟的顾客不多,常常整天仅我一人。生意因此萧条,但女老板并不在意。有时候,防空警报会骤然响起,盟军或日军的炸弹会在邻近街区落下,但我和女老板都不愿离开,去防空洞躲避。一个专注地淘碟,一个沉着地吸烟,仿佛这才是我们毕生要做的最重要事情。

  【二、碟片】

  有一天,我淘到一张碟,比普通的碟片包装略厚,封面上没有片名,我觉得很奇怪,便拿起来,走到柜台前。

  女老板神情恍惚,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说:“这是新到的货,凡买它的,我都有义务向顾客作一些说明,不管他是学生,还是大人。”

  她的话语仿佛间夹着一种风歇雨止后的瞬时飘摇,使我有些莫名紧张。随着她的描述,我才知道了,这不是一张寻常影碟,而是一张可以使时间倒流、又能让时间重新启动的碟。它只需要插入任何一台普通的留影机,用后退及前进键播映就行。机关是在碟的质材上,那里刻入了开启宇宙密码的信息。

  女老板见我选择了这张碟,却也没有表露出特别的兴奋,只是用柜台边的一台旧机器,慢吞吞地为我作了演示。

  于是,我看见,清澄的苏州河出现在了画面上。女老板按下后退键,苏州河便开始倒流,两岸的景致回到了从前。她选择了一个时间点按下停止,瞥了我一眼,又按下开始。苏州河柳条般摇曳了一下,重新流淌起来,但是,新的苏州河,已然不同于旧时。水从同样的起点出发,却显示出了无规则的秉性,随机地冲蚀出了异样的河道,与我记忆中的大不一样,并流向了全新的终点。她反复后退前进了多次,每一次,重复形成的河道都不同,岸景亦变幻,新的世界走马灯一般接踵诞生。

  “这只是演示。而客人在正式使用时,如果同时按下选择键,则它就可以把观看者本人带回到过去,让人生和历史重新开始,是轮回,是任意多次的轮回,而每一次轮回又都是全新的经历。学生,想这样做吗?”她眯缝着眼睛说。对我而言,这是难以置信的事情。但我好像也并不十分吃惊。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呢?

  【三、绝望】

  女老板说,买这种碟的顾客很多,他们是对现时的生活,感到绝望的人。“你第一次来,我就看出,你本质上也是那种人,虽然,你年纪轻轻。”

  她叹息一声。这时我感到后脑发凉。我扭头朝门外看去,因为防备空袭,街灯均已熄灭,路上已无行人。树叶沙沙作响,像埋伏着无数阴兵。

  “当然,这要冒一定的风险,比如,这个新形成的河水,可能就没有旧时的美丽,而客人们回到过去,再次开始他们的人生,也有可能进入更糟糕的乱世,真的还不如现在呢。这谁说得清楚呢?”

  她用洋火点燃香烟,徐徐吐出几个烟圈,倦慵地看着它们在有形而逼仄的空间之中,飘走又散去。她花心般的嘴唇,在收放之间,显出了因无力而优美起来的性感。我注意到她的人中很像一条槐蚕,于是默默。

  “一切从过去重新开始。它仅仅是提供一个机会,一个不可预知结局的机会。但是,尽管如此,那么多人还是义无返顾,作出了回去的选择。这究竟说明了什么呢?”

  她略皱着眉,专注地自言自语,好像陷入了沉思。这使她愈发美丽而可怜,看得我心动。但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为什么那么多人宁愿回到过去,让一切重头再来?这个问题实在太过艰深。在这山河破碎的年代,人人都拥有重新选择生活的自由,然而一旦进行了选择,便等于什么也没有选择,因为你仍然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结局。

  我清楚的只是,至少我现在是不会购买的了。我抱歉地说:“我希望,我就是我现在的这种样子,不要改变。我对生活还没有彻底绝望,也没有太多奢望。我不要它在我无法掌控的未来重新演绎。如果这真是你所说的那样一种奇妙的碟,那我目前是不需要它的。对不起,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女老板没有相劝,只是有些遗憾地“哦”了一声,点点荷叶般的下巴,整个身体蛹一样在椅子里缩了起来,像退回了茧中。留声机里传来音乐,是周璇的《四季歌》。

  我小心翼翼地把碟片放回原位。这时我想起了小萍。我仍固执地期盼着有一天,我和小萍,或会重逢,生也好,死也罢,就在这个世界上,就在惟一确定的未来,而不是在无数缥缈的过去。我也相信,战争终有一天会结束,而我们这些中国人,或会幸存下来,沿着既定的路径走下去,只在废墟上开始新的生活。

  我明白,这样去考虑问题,或许是年龄的关系,倒不一定被称作乐观。而从骨子里讲,我与每一个中国人一样,是否也透着深深的悲观呢?这才是被女老板一眼看穿的实质性东西。

  【四、买卖】

  此后,我去到碟屋的次数,明显地频繁了起来。它的神秘气氛,吸引着我前去,在雨天,在有月亮的夜晚,也在星光渐隐的黎明。沉沦中的大上海,已成若有若无的背景。黄浦江上炮艇的笛声,晨曦一样遥远而浠沥。

  我陪伴寂寞的女老板聊天,听她的话语,在潮湿的青色空气中,绵絮一样丝丝地浮游开来。集束炸弹仍不时在大气中飞舞轰鸣,有时血液会顺着人行道,殷殷地流经门外,使我想起苏州河的春天。

  女人说,这碟其实是一位客人寄售的。“他是一个赌徒,从国外回来。一个好看的中年男人,只是左腿有些瘸。听口音是北方人。”

  她神情渐渐黯然。“还记得那天,是个雨天,轰炸机没有来。他浑身湿透,背个大旅行包,仓皇地钻进来,吓了我一跳。他在碟盒上埋头翻找了一阵,叹口气,说没有好碟。然后,就拿出这东西来,问能不能寄售。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我想像着那个晦暗得像一团墨水的雨天,冒失的单身男人,落魄地走进来,在女人带着问号的目光中,把那古怪的碟片用两个手指夹紧,对着女人的眉心一寸寸向上举起。这个画面于是定格了。

  “那么,谁是第一个买主呢?”

  “一个男人,也曾是我的常客。他的家,被炸毁了,是我们二十九军导弹的误击,老婆和一对双胞胎都炸死了。从此,他便生活在了影碟的世界中。”

  她说,那人见了这张新碟后,毫不犹豫,立时便买走了。随后,他再也不来光顾碟屋了──他消失了。他一定在新的世界中重新开始了生命之旅,享受或痛苦着他的另一个人生。而慢慢地,也有了其他的顾客,购买了此碟,此后,也便离开了这个世界。“碟确实起作用了,这一点也不含糊。”她幽幽地说。

  “真的就再没有回来的么?”我看着桌上凌乱地堆放着的普通影碟,为它们难觅知音,感到有些可惜。《摩登时代》和《劳莱哈代》,《木兰从军》与《乱世风光》,虽然都是盗版,但是,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显得那么珍贵,翘首以待发烧友的莅临,把它们带回家中。

  “不,也有两三位。他们的人生,在重新开始之后,经历了重重险涉,好像又一次偶然步入了我们的世界,这种几率,大概是很少的吧?或许,他们后悔了?或许,他们对昔日的大上海还残存着留恋?但他们似乎也有改变──从职业到形象。而且他们记不得我了。但我还能依稀认出他们来。”

  女老板的脸上,显露出淡淡的忧伤,又仿佛是久抑的喜悦。这使我忽然想打探她的身世,想询问她的经历,她嫁过人吗?她先生去哪里了?她有孩子吗?她为什么,要在这乱世,独自一人,把这碟屋支撑到如今?我最想问的还是,她自己为什么不使用这碟?

  “那些客人,看了这碟后,便不再来了,那么,你的生意,不就受了损失吗?”最后,我还是决定问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

  “倒也谈不上损失。本来,没打算靠卖碟赚钱的,只是,有点事做,好打发日子。不过,自打进了这新碟后,生意倒是好了,上门的客人越来越多,大都直奔它来。”

  她舒展眉目,少女般笑起来。我第一次见她这样好看地笑,不禁也笑了。她笑过后,便恢复了冷峻,抽出一支烟,要递给我,我摆手不要,她便自己点燃了它,翘起二郎腿,去听周璇的歌曲了。

  【五、直销】

  女老板说,战争也不知要打多久,那是政府的事情。老百姓反正没别的事做,建议我不妨与她一起做这生意。那神秘的赌徒,留下的货很多。我想了一想,这倒也无妨,便从她那里取走一些碟,在亲戚、朋友和同学中,开始了直销。

  生意真的不错,头一个星期,便卖出去五十多张。但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从此一去不返,我便有些难受,不过,很快就习惯了。就算没有这碟,在这个世界上,每天也都有很多生命消失。而我做这件事,其实并不是让他们消失,相反,是使他们,免于消失。他们在一个陌生的过程中,获得了又一重命运,有一些人会过得更不好,但总有一些人,会觅到真的新生。而且,他们都是自愿选择的,有很多人,为此而迫不及待。

  阿荣,我的中学同学,战争爆发前,便一直抑郁。这是一种无由的抑郁。他觉得周围的人都不可信任。他买了此碟,很快,便坦然地从我眼前离去了。

  小鑫,我的一个朋友,老是梦见自己被军统特务当作汉奸抓住剥皮,醒来后便想自杀,但买了此碟后,也抛弃了自杀的念头,毅然而去了。

  连我原来的中学校长老徐也来找我。“国家无望,但愿,重头来一遍,能找到一个新的起始吧。”

  我告诉他,并不是一定就能够,而只是有可能。那要看运气。“如果让一切回到两亿年前,初始条件还一模一样,让生命重新进化一遍,也许,恐龙会统治世界,但也许,根本就不会产生恐龙。”我谆谆叮嘱。这是我从女老板那里,学到的职业道德。

  据女老板说,回去后,并不能记得现在,因此不能根据已经具备的知识和经验,用未来人的思维,去影响历史──比如,有的人以为,既然,知道战前上海的房价会暴涨,那么,何不回到过去,先期购买一大批房屋呢?不,这是不可能的。若你真的回去了,是什么也记不得的。获得的仅仅是与旧时毫无差别的初始条件。但因为量子的作用,这初始条件,会朝随机的方向演变,未来便像掷骰子一样,千差万别了起来。

  老徐听了我的话,笑道:“放心,这我完全有思想准备。重要的是,一切要与现在不同起来,这就足够了。”说完,便平静地携碟离去了。

  我的顾客里面,很多是社会名流。他们通过各种关系,拐弯磨角打听到我,向我求购此物。这些人中有巴金、夏衍和陈望道。最近一位找到我的,是杜月笙先生。这使我产生了一种从事伟大事业的感觉。

  父亲问我,神神秘秘的,究竟在做什么?我便告诉了他。他马上说:“也给我一张吧。”

  父亲活了一世,也就窝囊了一生,他曾说下辈子再也不做中国人。他的这个念头,在留守故乡南京的母亲被国军败兵强xx致死后,便更加强烈了。

  父亲抛下我,一个人躲到屋里去看碟,走了。这是小萍离去后,又一件让我格外伤心的事情。这时,我也有些动摇了,考虑着是否要亲自观看那碟,重新开始这可有可无的人生。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我想看到,这场战争,究竟如何结束。

  【六、消失】

  我逐渐注意到,并不仅是女老板,在卖这种商品。还有很多的小店,也都寄售着它,像眼镜店、鞋店、服装店啦等等,甚至连卖酸梅汤的走街小贩,手中也握有几张。它也流入了戏院、舞厅和咖啡馆。侍者一见客人上门,便热情推销这个,可见其流行。

  我在想,上海有多少人,江浙有多少人,沦陷区有多少人,大后方有多少人,全国有多少人,在做这笔生意,有多大的零售量,这使我好奇。但这方面的情况,在这战乱的世道,是难以知晓究竟的。

  然而,我仍然注意到,报纸上渐渐出现了相关的新闻,比如,某某文化名人失踪,某某商界大亨消失,某某里弄几十个人失去联系。

  随着人员的遁去,一些大的银行和工厂也一夜间蒸发了。有时,是一支军队,正在一线与鬼子作战,忽然,便无影无踪了。这很神秘,报纸说,那些消失的人,是潜入敌后了;银行和工厂是迁往内地了;而军队,苦战不降,英勇地集体阵亡了。但我不这么想,读者也不这么想。报纸在说假话,这谁都明白。大家见了面,便心照不宣地眨巴一下眼睛。

  这样下去,或许,很快,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会全部消失。这使我不安,而又振奋。这是对现实的一种最顽强而最悲壮的抵抗。李宗仁将军所有的集团军加在一起,也抵不上这一张碟。

  有时,我想着,如果其他的中国人都消失了,这么大的国土上,就剩下我和女老板,与无数的日本移民一起生活,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不知道,碟屋的生意是否还会兴隆?

  就在那个夜晚,我做起梦来,梦到我和这个比我大十几岁的女人,赤身裸体,搂抱在一起。她的身体是那么的滑涩,像条带鱼。醒来时,我发现自己遗精了。我知道这其实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很羞愧,觉得对不起小萍。

  此后,我出门的时候,一方面防备着轰炸,一方面留意着路人,也许,我会邂逅那个神秘的赌徒。不知怎么,我能很清晰地想像出他的形象:中年人,中等个子,方脸盘,身板结实,腿虽微瘸,却会讨女人欢心,穿一身深色风衣,讲豪爽的北方话。我觉得我一眼便能认出他。我要问个究竟,他是怎么得到这东西的?

  【七、运气】

  一天,我去女老板的碟屋取货。快走到时,忽然觉出四周的景观有些异样。楼房的颜色和条理,或者说暗藏在时空中的几何结构,有一种说不清的奇怪,仿佛是晴天白日下陡现一片荒郊野坟。有轨电车和黄包车,都不见了。马路上的弹坑,如纸糊出。我猜想,由于人员最近消失得太多,新形成的历史于无意中,已把某只触角探入了我们的世界。

  但如我所料,碟屋没有变化,女老板还端庄地坐在柜台后面,眉宇间闪亮着一层光熠。

  “学生,你来了。”

  我们交换了一个眼色,那里面有着对寻常世界的淡陌,及对我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的欣悦。

  “你今天好像遇到了什么事情。”我问。

  “你来晚了。他走了。”

  “他?”我心旌摇荡。我知道,她说的是谁。

  “是的,他回来了。他是来收货款的。”

  “你都对他说什么啦?”我竟有些嫉妒。

  “没说什么,因为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见着他,你知道我的心情么?他走了之后,我才像大梦初醒,明明是有许多话要向他说的。他是这乱世中,所有人都逃离时,惟一期待已久、能让人心情安定下来的友人啊。”

  “那他说什么了呢?”我想,这间碟屋,在那人眼中,只是一个普通的寄售店。他一定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卖碟者,男人及女人。他其实不会把他们当作朋友。他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女人的口气中竟有了自豪的意味,她说,那人的生意,已做得很大很大,他在全世界卖碟。最大的买卖,是与政治家做的。世界上有许多前途无望的国家,它们与一流国家的差距越拉越大,根本无法奋起直追;有的国家被占领后,已无力抵抗,难以摆脱殖民。这时,他便怂恿政治家买他的产品,以使其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从头再来,碰碰运气。

  交易一旦达成,便是整个国家及其人民返回到过去。既然,连这个国家都不存在于现世了,那该国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呢?于是,他便用一张碟,换取了一国遗世的财富。他的商品,就值这个价钱。

  “其实,他是好人。若遇到穷人,遇到特别绝望的人,他是一文不收的。”

  我的眼前忽然展现出一幅图景:明天,或者后天,我一觉醒来,去看世界地图,便看到,许多的国家,已经不存在了。它们就以这样的一种奇妙方式,以这样的一种苦心周旋,摆脱了入侵的强敌,摆脱了自己的无力。当然了,我也或会看到另一种情形:重新形成中的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不再是日本,而是菲律宾、印度或新加坡。

  然而,中国呢?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先生,知道这碟正在他的治下悄然流行吗?他是否考虑过推广它或禁绝它呢?

  “但那又能怎样呢?”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女老板懒洋洋地说。

  “是啊,那又能怎样呢?”我想到了小萍。自去年“八。一三”后,她便生死不明。随即我又想到了那个梦。我埋着头不敢看女老板。

  “还是卖碟好。”她说,“影碟里的世界,比现实中的世界,要精彩得多。”

  【八、拯救】

  “他怎么弄到这碟的?外星人给的?”我终于提出了这个久久闷在心底的问题。

  “不,是他自己发明的。他以前是个物理学家,因为批评政府,就被判刑。出狱后,便跑到国外。是他发明了这个。”

  “了不起的发明。如果在和平年代,会得诺贝尔奖的。”

  “他哪有得奖的心思。据他自己说,是专为了拯救中国而发明的。他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呢。在转行经商之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用心理史学公式推算出,中国迟早会灭亡。为挽救国家,他就发明了这种‘时光碟’。战争开始前,他曾携它归国,向南京政府建议采用,但被拒绝。”

  “蒋先生当然不相信国家会灭亡的。就算真的要灭亡,他也不会承认的。我说得对吧?”我像个大人一样说。

  “你说得很对。当时,他劝告蒋先生,说据推算,中国的灭亡,已成定局,只有使用这碟,才有可能获得转机。概率论说,骰子掷的次数足够多,最后,赢的几率便会达到百分之五十。因此,如果使用‘时光碟’,让一切重新开始,让历史走上千百个来回,中国在此过程中获胜的机会,便会与列强一样,各占百分之五十。但是,如果不改变现状,就让国家一直这么下去,则只是灭亡的这惟一之途。要是你,该如何选择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蒋先生一定有他的主意。”

  “蒋先生拒绝了。蒋先生不愿意,他认为那人太悲观了,说不定,还别有企图;而政府的其他人就更不愿意了。理由很简单──倒不是因为碟的发明者曾是持不同政见者。你想,做大官的,就算知道国家即将灭亡了,又怎么会舍弃已经获得的权力和地位,去重新开始一段不可预知的命程呢?这却与我们老百姓不同。他们只是在听说国家快要灭亡这个可怕的消息后,便纷纷把子女送到国外,自己则开始了更加放肆的贪污和挥霍。否则,你想想,我们这个伟大的文明古国,怎么会这么快就一败涂地了呢?”

  女人清清楚楚地说着。我觉得她刹那间陌生起来。但她只是把无奈的心机深藏着,就像一片影碟,把大千世界的沧桑,不动声色地储存在盘中,等待时机再作播映。虽然,所有的只是影像罢了。

  我忽然又想,国家之所以搞成这样,也许正是由于那人的来临,正是由于他的一句谁也无法证实的预言,而扰乱了人心吧。国家注定灭亡,这谁都会说。谎言的目的,便正是要让官员们集体堕落,开始腐败吗?如果是这样,则他的恶毒和阴险,可不是一般的。到底是赌徒啊。但我转瞬又觉得,这或许是我这样的年轻人的幼稚想法。

  “你什么都看透了。”我故作冷静地对女人说,心中感到残酷。

  “不是我看透了,而是我的丈夫,先前是国民政府的一名下层官员。六年前,他就说过,国家这样下去,注定要灭亡,结果被关入监狱,死在了那里。”

  我定睛去看女人。她的面色像一枚透明的青果,渗出一丝妖气,却没有伤痛的表情。她就像在述说一件发生在几百年前的、与己无关的往事。这使我觉得她的记忆结构早已如同古坟中的死者,在腐朽的黑暗中收缩了,而她本人则修炼成了一个以播撒幻影为生的狐狸精。因此,谁又能肯定那神秘的商人曾向政府推销过什么呢?谁又能知道蒋介石先生拒绝了什么呢?谁又能证明这女人的丈夫真是一位忧国忧民之士呢?是的,一切都毫无证据。

  女老板又说:“学生,这一切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再说那人吧─-从此,他就开始在民间出售那神奇的碟片,也在世界上流浪。他富可敌国,但是,他都在澳门和拉斯维加斯输光了。如果不赌,腿再好一些,倒是个完人。”

  【九、孤岛】

  我离开碟屋,心情迷茫。我看到大街上人很少了,风景一派局促,世界似乎在短短的几秒钟里就坍塌了。

  只是,出现了一群比我还小的孩子,染了红色的头发,穿了从日军尸体上扒下来的衣服,吊儿浪当,到处游逛。这是战争年代成长起来的新新人类。

  他们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手中的碟,便露出虎狼般的眼光。这东西的价值,如今连他们都知道了。

  孩子们围住我,要我把碟白给他们。我拒绝。他们便要抢夺。我拔腿便跑。他们疯狂追来。

  这时,天空中响起一阵阵印度手鼓般的轰鸣。是盟军的“超级堡垒”,遮天蔽日,冲破零式战斗机的拦截,哗啦啦开始了新一轮投弹。数千吨钢铁仿佛暴雨倾盆而下,上海孤岛,陷入一片火海。这些粉沫状的火蛇,卷着碎布和肉渣飞上重霄,在白花花的阳光下,上海滩弥漫着死亡、燃烧和腐烂的气味。孩子们都吓得跑掉了。

  火焰映出了另一种不同的景象。黄浦江东岸,仿佛海市蜃楼,显形了并不存在的塔形建筑,高耸入云,好像是幽灵古堡,却流光溢彩,瑰丽夺目。这便是灭亡后的中国?可真是让人心驰神往啊。浦东簇新的高塔组群使浦西外滩的陈旧西洋楼房,相形见绌。

  我吃了一惊,不禁对于这个时代人们略带做作的绝望,产生了怀疑。或许,那只是一种因过分自恋或自卑,而在心脏表面凝结成的一层血痂?国恨和私仇,难道真的无法分开么?不管怎么说,与影碟偕去的人们离开得太早了。国家毕竟还在苟延残喘,这一口气或可以续上又一个五千年哩。日本人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我既不能确定我的过去,也无法明辨我的未来。我的记忆便化作了时间山洪中的一片树叶。

  【十、结局】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依然靠卖碟为生,但每次我都有意不卖完它们,始终在口袋里,留下一张。

  七年后的那天,我看到了结局。我强忍住,没有使用这张碟。

  我又去到了常去的碟屋。门开着,但柜台后面没有人。所有的普通影碟都在,摆放得好好的,悉心整理过一般。只是那奇异的碟,一张也没有了。惟有周璇的歌,仍在忧郁地萦回。

  灯芯般穿旧旗袍的女老板,像是出了远门。

  我惆怅地去看门外,阳光歪斜,分得清行列。但那不是阳光,却是时空中的另一种色彩。在光子的潮水中,许多亢奋的年轻市民,举着旗帜和标语,游行一般,嚷嚷着走过来走过去,像是庆祝战争的结束。那里面没有我熟悉的活人。

  整天,我坐在女老板的椅子上,时而昏睡,时而苏醒。她始终没有回来。期间,也没有客人登门。我等待着,那赌徒也许会来收账。但是,他也没有来。

  也许,他到外星球去了,向全宇宙的生灵,出售他的光碟。

  【十一、注定】

  第二天,我来到了苏州河边,坐在一道石阶上,看着流水不舍昼夜地逝去。

  然后,我把光碟塞进随身携带的袖珍留影机。我按下了倒退键,让自己融入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好河山。苏州河停流了。然后,河水开始回溯。景观变了。我回到了从前,那时的中国还有着名义上的尊严。就在那个明媚而和平的下午,我,一位翩翩少年,以及,一名婀娜少女,蝴蝶般穿行在水边的花丛中,追逐着光阴的永恒之影。一切正是那时的情形,一切都没有变。

  随后,时间的进程重新开始。历史快进之后,走过了八年,回到了我回去前的那一刻。我仍然坐在岸边。但我看到,水流冲出的河道,并没有如预想中生发出新的分岔。这仍是一九四五年的那条苏州河,与我回到过去时,一模一样。这让我骇然。我反复试了几遍,也都是这般。

  这不同于女老板做出的演示,也不同于发生在我的客人身上的情形,而根据量子力学的理论,这显然更不可能。或许,我的这张版本,比较特殊?还是我这个人比较特殊?

  或者,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战争结束之后,开始了干预?

  我毛骨悚然地看看四周。万籁俱寂。成千上万具穿着军装的尸体,中日间最后一场战役的死者,正狞笑着从上游漂流下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碟。命运是注定的。使用它,或不使用它,国家的结局都是这样。这就是骰子掷到最后的结果吗?

  既然它根本没有用处,那么,那种神秘的力量,为何要设计出一个赌徒?发明者存在于世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把光碟扔进了苏州河中。

  【十二、世界A】

  国既亡了,家也没有,年底,我决定漂泊世界。

  我确信这才是我真实的人生目标,这就像那些到现在尚没有被日本人消灭的国家,它们之所以还没有亡国,就是因为它们有着天禀的目的性,而不是因为它们拥有很多的航天母舰、离子大炮和喷气式飞机。

  而中国的灭亡,大概在四十亿年前,便被刻进了一粒夸克。

  在百老汇大厦的顶层,我搭上丰田公司的充氦飞艇,准备越过太平洋,前往北美。第二次世界大战仍在那里继续,但已近于尾声。美国有四分之三的领土,已成为日占区。我是作为裕仁天皇的雇佣兵前去的。

  穿和服的空中小姐如同樱花盛开。我冲她们讨好地微笑。不知为什么,她们使我想起了不知所往的女老板。

  我在座位上刚刚坐好,便看到了一个人,瘸着左腿,低头走了过来。我心头一懔。

  等他抬起脸来,我才失望地发现,并不是他。这是一个非洲黑人,也穿着雇佣兵的军服。

  但他携着一样别致的行李,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块镶在镜框里的化石,一个不完整的寒武纪软舌螺。

  我看着软舌螺的残体,产生了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我从它的上面,感悟到了进化的某些潜在理由。我淌下热泪。那人这时也见着了我,先是一惊,然后,眼眶也湿润了。

  飞艇起飞了,掠过一片废墟的上海。但就在黄浦江东岸,我又一次见到了摩天楼的蜃景,高塔顶端飘扬着我以前不曾见过的五星红旗。不久,下方出现了辽阔的大洋。

  又飞了一段时间。从日本列岛上,凝固的手臂一般,升起了两个巨大的蘑菇云,猛烈地冲撞着我们的飞艇。真是让人震惊而困惑的画面。空中小姐急忙要求乘客们赶快换上三防服。

  就这样,我经行大海,又穿越天空。世界一派烟雾迷朦。我是宇宙的一部分,但又是一个亡国的中国人。四十亿年的盘区上满载我的容貌和口音。

  我不停地想着那个赌徒,想着他仍在循环无尽而又千差万别的历史中来来往往,售卖那件奇特的商品。他使所有的物质和所有的生灵,在妙不可言的程序上反复播映。

  而上海天平路上的那个小店,以及有关女老板的记忆,已经被我远远地抛落在时区和地理的界限之外了。

  【十三、世界B】

  战争结束,全球化开始。年底,我决定漂泊世界。

  我确信这才是我真实的人生目标,这就像那些坚持到最后的国家,它们之所以赢得了战争,就是因为它们有着天禀的目的性,而不是因为它们拥有很多的航天母舰、离子大炮和喷气式飞机。

  而中国的胜利,大概在四十亿年前,便被刻进了一粒夸克。

  在百老汇大厦的顶层,我搭上波音公司的充氦飞艇,准备越过太平洋,前往北美。杜鲁门总统正带领着美国经济走向欣欣向荣,那个国家正从全球吸纳大量的留学生。

  金发碧眼的空中小姐如同栀子花盛开。我冲着她们讨好地微笑。不知为什么,她们使我想起了不知所往的女老板。

  我在座位上刚刚坐好,便看到了一个人,瘸着左腿,低头走了过来。我心头一懔。

  等他抬起脸来,我才失望地发现,并不是他。这是一个非洲黑人。

  但他携着一样别致的行李,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块镶在镜框里的化石,一个不完整的寒武纪软舌螺。

  我看着软舌螺的残体,产生了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我从它的上面,感悟到了进化的某些潜在理由。我淌下热泪。那人这时也见着了我,先是一惊,然后,眼眶也湿润了。

  飞艇起飞了,掠过重建中的上海。就在黄浦江东岸,我又一次见到了摩天楼的蜃景,高塔顶端飘扬着我以前不曾见过的五星红旗。不久,下方出现了辽阔的大洋。

  又飞了一段时间。从日本列岛上,凝固的手臂一般,升起了两个巨大的蘑菇云,猛烈地冲撞着我们的飞艇。真是让人震惊而激动的画面。空中小姐急忙要求乘客们赶快换上三防服。

  就这样,我经行大海,又穿越天空。世界一派烟雾迷朦。我是宇宙的一部分,但又是一个去国的中国人。四十亿年的盘区上满载我的容貌和口音。

  我不停地想着那个赌徒,想着他仍在循环无尽而又千差万别的历史中来来往往,售卖那件奇特的商品。他使所有的物质和所有的生灵,在妙不可言的程序上反复播映。

  而上海天平路上的那个小店,以及有关女老板的记忆,已经被我远远地抛落在时区和地理的界限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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