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睛的出生】
子夜时分,产房里终于响起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这是一种具有提前到来的黎明性质的音调,危险中饱含着憧憬。
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睛,试图探头去寻找她的骨肉。这是一次难产。所幸,最后的结果是,母婴平安。
“是个儿子,”面容娇美的年轻护士说。随着她的话音,整个产房里仿佛荡漾开了朝阳的金针光色。
一直焦虑不安地在一旁作困兽状的父亲,这时,才松了一口气,疲惫的脸庞上抖露出不知所措的笨拙笑容。
护士把孩子抱到母亲面前,让她好好欣赏这带给她痛苦和幸福的精灵。孩子脸色彤红,蜘蛛一样蹬踢着粉嘟嘟的小腿,像要把整座大楼哭塌一般哭个不停。母亲满意地笑了,虚弱地点点头。
但她随即看见,小家伙的额头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陈皮状的灰色东西,爬虫般显露出了丑陋的性质。刚做母亲的女人不知道新生儿是否都是这样,略微皱了皱眉。
护士也早就注意到这东西了,此时,犹豫了一下,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像扫拭灰尘一样,轻轻去拂那层皮肤似的物质,竟然就拂开了。
“啊呀!”
周围的人惊叫起来。
原来,孩子的额头上长满了一排眼睛!
【二、不祥之兆】
仔细数数,除了处于正常位置的双目外,这孩子另外还长有八只眼睛,以印堂为中轴,左右各四,对称地分布在圣洁无垢的额头上,像一组舞台上用的背景灯,正灿烂缤纷地闪动不停。
仿佛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新的出生,紧随着孩子脱出母体,此刻正在产房中颤然降临。
母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昏厥了过去。那木讷的父亲也在惊栗中呆住了。
“妖怪!”年轻的护士低声叫出,要往外逃,却被同事喝住。
旁边几个科的大夫都闻讯跑进了产房,忐忑地观察这婴儿。过了一会儿,医院院长、副院长也赶来了。
“这是什么呀!”
“从没有见过!”
“严密监测孩子的体征!”
不知是哪位好事者给报社和电视台打去了电话。但等记者赶到医院时,孩子已被送到隔离病房去了。
医院以保护新生儿健康的理由,阻止记者拍摄和采访。
但是,第二天的报纸上,仍然出现了这样的新闻标题:本市一医院分娩多眼怪婴!
勤快的记者还采访了专家,请他们发表看法。有专家称,这有可能是基因突变吧。
报道中引用了专家的说法:“这种情况,在现代社会,其实并不稀罕,在自然界中,不也出现了独眼青蛙、多足鳝鱼吗?”由此,又引出了环境污染的话题。
不同的报纸,因为采访的对象不同,对事件的解释也不同。有报道称,这可能是人类的返祖现象。
但是,人类的祖先难道竟是这种怪样子的么?这事怎么也没有听说过啊。
总之,都一致认为,这是一件闻所未闻的怪事。该不会是什么预兆吧?这里面,说不定隐含着人类异化的危机。
【三、看的恐惧】
接下来的时间里,医院成了热闹的中心。孩子的父母除了配合医护人员照料怪婴,还要忙于应付各方的访客。
这些人自称来自各种级别的科研部门,他们对夫妇的怀孕经过、产前护理、饮食、身体、遗传等方面进行了详细的了解和测定。
夫妇都是中学教师,结婚六年了,一直没有怀孕。好不容易才怀上了这个孩子,怀孕前后,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反应。至于家族,也没有遗传病史。
这繁忙的检查,不觉之中加重了做父母的心理负担,使他们觉得,真的生出了不见容于社会的怪物。
婴儿自然更加受到了研究者的重视。但除了眼睛比常人多外,一切正常,就连那多余眼睛的构造,用现有的仪器检查,也没有发现任何特异处。更使人不解的是,竟没有检测到预想中的突变基因。
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专家们迷惑了。天降灾异而以孩子示警的说法,不胫而走。
其时,又来了几个奇怪的人物,自称是不明飞行物研究会的会员。他们向夫妇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包括有没有见到空中的飞龙,有没有时间丢失等等。
夫妇不假思索便回答说,根本没有这些事情,他们没有见过飞龙,也不相信飞碟。
访问者问不出名堂,这才悻悻地离去。
后来,报纸发表了想像中的外星人图片,额头上的确长有许多眼睛,与这孩子对比,倒有几分相像。但有人提出疑问:外星人是不是根据这孩子的模样画出来的呢?
对这些烦琐的调查和无端的推测,夫妇俩渐渐产生了一种反感。这孩子不就是与常人不同一些么,不就因为他是人群中的极少数么,他来到这世上已经不易,为什么不能让他安静地自己呆一会儿呢?
身为父母,他们却自觉失去了对这个孩子的拥有权。而孩子从一出生,便不再属于自己了。
不妨说,所谓的异化,正是从这时产生的。
一直到了半年后,人来得才逐渐少了。
但夫妇俩总有一种感觉,就是还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地里跟踪着、注视着他们。
也许,真正该来的人,还没有现身呢。那又该是谁呢?难道,此生就要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么?这或可称作“看的恐惧”。
【四、非此世界的光芒】
这个时候,他们决定让孩子出院了。既然孩子的健康没有什么问题,而住院费又不是他们这样的工薪层能承受得起的,老呆在那让人心情压抑的病房里干什么呢?孩子又不是展览品。更重要的是,孩子需要看看自己的家了。
半年来,这一对夫妇的确精疲力竭。没有想到产下这么个怪婴,孩子今后的成长问题,成了大人的一块心病。但是,不管怎么说,总是自己的孩子呀。不就是眼睛多了几只么?又不是脑残,或者缺胳膊少腿。他们这样安慰自己。至于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吧。
这天,年轻的夫妇不事声张地抱着孩子离开了医院。把他们送到门口的,仅有主治大夫和接生孩子的护士。她们的目光中浮着一层难以辨识的、阴谋般的灰翳。
孩子是第一次离开病区,十只眼睛里忽然跃出一种苍劲的活力,尤其有两只眼中,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这种颇可称作早熟的眼神,看得他的父母甚是吃惊。
他们打车回家。孩子的额头,是用一块红布蒙着的,仅剩下两只正常的眼睛露在外面,它们隔着车窗,小鸟般啾啾转动个不停。
回到家中,额上的布才被揭开。孩子所有的眼睛像是短跑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响,骨碌碌一下子跳跃着跑了出来,又如同喷薄的泉眼,目光中对新世界的好奇,是要用加倍法则来计算的。他的父亲心念一动,忙去拉上所有的窗帘。顿然间,整个房间里仅剩下一大片熠熠生辉的眼睛了。它们超过了星光的璀璨。这是一种非此世界的光芒。
“我们的孩子,有什么不好呢,大概是那咤三太子托胎转世啊。”男人啧啧道。
【五、目光改变现实】
整天,孩子很乖,不哭也不闹,也许,连他也知道,终于回到自己安全的家了。
傍晚,母亲给孩子喂了奶后,便感到累了。的确,这一阵子全为孩子操心了,很少睡个好觉。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
夫妇俩早早上了床,刚要熄灯,男人触着了女人的身体,心念一动,想起了什么。
原来,他们竟有很长时间没有做爱了。
男人把女人一把拉到身边。妻子娇羞地投入丈夫的怀中。
他们像初恋情人一样接吻。他们感到火焰在身体中燃烧,快要把他们烧干了。他们觉得,生育这个孩子,丢失了他们前生承袭来的元神,现在,是把它找回来的时候了。
然而,妻子却忽然停住了,大惑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
“你不至于啊。”
男人惭愧地低下头。女人俯在男人身上努力了半天,男人仍然没有反应。她迷惑不解地支起裸露无遗的美妙胴体,转过头来,一眼看到大床边的婴儿小床上,十盏聚光灯正好奇地投向这里。
妻子心下哦了一声,脸儿立时绯红了。她飞快地穿上衣服,暗笑着把孩子抱入了里屋。
这一回,才顺利了。完事后,夫妇俩一起把孩子又抱了回来,并让他与他们睡在了一起。他们说着悄悄话:“是啊,刚才总觉得怪怪的,是因为有那么多眼睛在看着咱们哩。”
“是呀,今后的一切都将不同了。”
这一夜,做父母虽然十分困乏,却都没有睡着。他们感觉到了变化所凝聚成的能量,在四面八方水母一般作蠕状起伏,扰动着心灵的宁静。屋外的星星,也许因为孩子眼睛的缘故,也变得晦涩和不明了。
他们注意到,孩子的眼睛,有几只闭合上了,但总有几只睁着,在闪烁不停。那是在轮换着值班和休息哩。以前,在医院便观察到了这种现象,但是,此刻同在一张床上,竟有些让人忐忑不安。
然而,他的脑子是始终醒着的吗?
父亲不禁想到,儿子的梦境必然不同。他也许是睡着的,但他也在注意着这世界的每一分动静。这却使得父母的醒着,像是梦境的延续了。
【六、他看到了什么】
父亲自此后变得沉默少语,常常发呆。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呢?”一天,他忽然对妻子说。
“怎么想起说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到好奇。用十只眼睛去观察世界,一切也许与凡人眼中的不同吧。”
“是呀,那么多人来打探宝宝的情况,竟没有谁想到去了解这一点。”
“我想到了!”丈夫像个孩子似地骄傲地大声说。
男人在学校是教地理的,他正在透过儿子眼睛的形式之美,努力去感知空间无穷组合的可能性。他想像到,那些他烂熟于胸而此生无法去到的地方,此刻正在儿子的视觉皮层上,幻化为了一片飞翔的光明到达。陈旧的世界,出现了被重新塑型的态势,连那些张口便能来的地名,也要用另一种方式来书写了。但是,他的妻子,一位数学老师,说到:“想到了又能怎么样,谁能知道他看到什么了呢?好好把他养大,他都会自己说出来的。”
“那就等着那么一天吧。”
男人带着一分仿佛掌握了这个世界所有细节的自信,朗声对妻子说。她吓了一跳,她还没有见着丈夫有过这么自信。她觉得,这些日子里,他变了。她不禁为他担心。
他们的这番交谈,是当着孩子的面进行的。
孩子自顾自玩着,对大人们说话,像是没有在意。
但是,不久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新情况,就是这孩子额上有一只眼睛,总是喜欢盯着屋中的计算机。
那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愁和恐惧。父亲不禁暗暗吃惊。
【七、技术的介入】
一个月后,有一位陌生的客人来造访,自称是计算机工程师。他说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孩子出院的消息的。
自离开医院后,夫妇俩便不太情愿有人来访,尤其不希望有生人来打探孩子。不过,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还是不好拒绝。
“第一次从报纸上读到这则奇异的出生消息时,我便滋生了巨大的好奇心,想来探望一下贵公子,但一直怕打扰你们。现在,孩子既然已经出院了,我便鼓起了登门拜访的勇气,还请见谅。”
说着,客人打开了随身的包袱,里面竟是许多昂贵而精致的玩具,夫妇俩这才有些惭愧和感动,对客人热情了起来。
客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色和善,神情安祥,戴着黑边眼镜,一副学者的模样。他在夫妇的引导下,径直来到儿童床边,俯下身去看孩子。就在这时,孩子的一只眼睛猛地投出一束亮光,直端端地射向来客,他一怔,赶忙把目光避开了。
他脸色发红,有点讪讪地回到客厅坐下。夫妇俩一时摸不清客人是何来意。
没头没脑地闲聊了一阵孩子的情况,客人才触及到主题:“半年过去了,你们做父母的,难道不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什么了么?”
乍听到这句话,父亲的心便剧烈跳动起来。但他不动声色,只是上前去为客人添了一些茶水。
母亲却有些心切:“哎呀,我们也这么想来着,可是,怎么才能知道呢?”
“我倒是有个办法,也许能试一试。”客人淡淡地说。
“你说说看。”父亲仍像是漫不经心。
“知道导盲仪么?那是一种电子成像装置,是帮助盲人看见外部世界的新发明,实际上是一个电极和一个纳米级的计算机,通过手术安放在患者视觉皮层上,与装入患者眼部的摄像头相联,拍摄到的景物,都能转换成电子脉冲,刺激视觉神经,最后呈现相应的图像。”
“我们的孩子又不是盲人。他比正常人还要多八只眼呢。再说,我们也不想在孩子的脑子里安放什么东西。”父亲忽然警惕起来。孩子的眼睛虽然不同寻常,但总是自然之眼,要在它后面设置一个金属玩艺,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妥。
“不,不是安放在脑子里。在这里,我要说到我的工作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一项研究,就是在导盲仪的基础上,发明一种能把正常人视觉皮层上电子信号转移出来的仪器,这最初是为了研究梦境和幻觉。不需要植入什么芯片和电极,仅需在颅外接上传感器就成。这是一项全新的技术。用在你们孩子身上,太合适不过了。”
说着,来客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个头盔似的东西。
“这就是你今天来的目的么?”父亲说。
“你们可以商量一下,再作决定。这是我的联系方法。”客人说罢,递过他的名片。
【八、让人不安的试验】
客人的最终目的仍然不太清楚。他离开后,夫妇俩便久久地讨论起这事来。他们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商量的结果,是不妨试一试。对于自家孩子身上的一切,做父母的总是想了解个清清楚楚。他们实在是有这个权力。
当然,为了放心,是先在自己身上做试验。做父母的,如此也才能消除心中暗淤的犯罪感。
按照名片上的号码,给那计算机工程师打了电话。立即,他便赶来了。
头盔似的东西,戴在了孩子父亲的头上,又通过导线和转换器,连接上了计算机。客人熟练地按下开关,试验便开始了。
事实上,整个过程十分简单。受试者肉眼看到的一切,都即时转化为了电子脉冲,进入了头盔中的传感器,又通过头盔传输到计算机里,最后通过播放器,显现在了计算机屏幕上。
随着男人头眼转悠和四处走动,屏幕上的画面也在不断变幻。那正是男人视界内的所有景观。男人的双眼,此时完全充任了摄像机的作用。
“这下,该放心了吧。不会有任何问题。”客人得意地说。
“让我们再想想吧。”
做父亲的,忽然想起,孩子曾经在注视计算机时,所流露出的忧愁和恐惧。
“还想什么呢,”客人有些着急了。
“是啊,亲爱的,我看可以。挺好玩儿的。”妻子也在催促。
最终,男人迟疑着答应了。
计算机工程师拿出了一个小尺寸的头盔,似乎是早就为这孩子设计好了。父亲见状,再次生疑,但至此时也不能阻止了。头盔戴在了孩子的头上,客人按下了开关。
做父母的,都急不可耐地凑到计算机前。
屏幕上出现了图像,但不是料想中的室内的景象,而是灰色的、连续的大雾似的东西。这雾时浓时淡,覆盖了整个屏幕。大家等了半天,雾也不散去。
“这是什么呀!”
父母有些紧张了起来。来客又皱起了眉头。
【九、世界真相】
显示在计算机上的怪异图像,做成了拷贝,由计算机工程师带回去做处理分析。
父母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两天后,工程师来了。他脸色灰黯,两眼无神,像是熬夜所致。做父母的心往下一沉。
“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我说的你们能否理解。”来客想了一想,才说。“实际上,你们的孩子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或者说,他看见了一切。”
“你能用大家都懂得的话说得明白一些好么?”
“你们的孩子,我看第一眼就知道非同一般。当然了,这里面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这孩子的视神经有问题,它不能正确地处理外界信息,简言之,别看他有那么多眼睛,却是一个盲者。但这种可能性不大。所以,另一种,”来客停顿了两秒钟,做了个深呼吸,“则是这世界有问题。”
“你到底想说什么?”夫妇俩的脸色有些改变。
“简单地说,这孩子的眼睛仅仅是一种形式,单个眼睛与正常人的并无不同,但它们组合起来后,便成为了一个特殊的择分漏斗,可以滤掉幻影杂质。通过它们看出去,外界是一片空白,喏,就是那片大雾了。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它证明了一个理论上的推测:我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所感知到的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是不存在的──实际上,这正是真实的情况。”
“啊?!”
“一些怀疑论者十几年前就开始猜测,人类生存在一个幻觉的世界上。世界的真实面目其实是一重大雾那样的东西,混混沌沌,无形无味。有好几个研究小组一直在试图证明这个事实,我也隶属于其中一个小组。但我们始终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这个孩子的来历我还没有搞清楚,但是,我听说过,有人一直想设计一种仪器来对这世界作测试,这孩子,或许,便是这终于问世了的仪器吧。不过,我猜这与你们夫妇无关。你们的身体仅是被某个组织借用了。”
“胡扯,太荒唐了吧!”丈夫火了。他想,原来,这才是这人的真实目的啊。
“毫无道理!宝宝怎么会是仪器!”妻子也气愤地说。
“你、你们别误会,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来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软盘,把它插入计算机,原来,是以前的研究记录。客人一边展示,一边解释,说由于设计者的粗心,世界在一些细小地方,显现出了破绽。从十几年前开始,有人就在把这些小破绽逐个拼合起来,最后经过计算机模型的演算,发现了世界从整体上看都是不真实的。而这个用来演算的软件,正是这位来客设计的。
客人说:“这件事太大了,超过了古往今来一切事件的严重性。谁制造的这虚假呢?谁又使我们感受不到这虚假呢?研究者们还没有弄清楚。给孩子做检测这事,请你们也千万三缄其口吧!”
客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因为,屋外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有人来到了门口。
客人露出了紧张的神色。父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开门,却什么也没有。计算机工程师更加慌张了,他匆匆地夺门而出,跑掉了。临行,他只回头说了一句:“明天我要把研究小组里的其他成员都带到现场来看一看。他们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啊。”
他走了后,夫妇才发现,他过于激动,以致忘了取下戴在孩子头上的头盔了。
第二天,客人没有如约前来。
第三天,也没有来。
第四天,夫妇按他留下的电话打过去,没有人接听。
第五天,他们按名片上的地址直接去他住的地方,见锁着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十、大难临头】
夫妇俩惶惶不可终日,觉着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客人所称的研究小组的其他成员也没有找上门来。
而孩子则很坦然,整天都着迷地玩着客人送来的玩具。
“不管怎么说,我不信他说的。”妻子说。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呢?他好像挺肯定。”
“干脆,我们自己再看一看吧。”
他们又拾起客人遗下的仪器,小心翼翼地戴在孩子的脑袋上。操作很简单,他们早看会了。
屏幕上仍然是那重大雾。雾气连绵不断,没有尽头。按照那客人所说的,这便是真实的世界啊。
这竟使夫妇俩着迷了。他们投入地观看着,像看一出仙人导演的大戏。若有所思,掉头环视自己的家。两室一厅,是一年前用成本价买下来的,用光了工作以来的积蓄。电视、音响、洗衣机,还有成堆的书籍,无不具有极其充分的实体感。
他们又看看彼此。忽然,有一种毛骨悚然。
他们尴尬地又转头去看计算机,却惊得张大了嘴巴。
原来,那上面已不仅仅是雾了。雾中仿佛有个躺着的人影。
那人影渐渐清楚了,竟然是计算机工程师。他已经死了,脑袋破碎了,眼睛的地方,是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忽然,这尸体又开始变化,变成了马赛克的图形。
马赛克又化成了一阵烟雾,烟雾又变成漫天大雾了。
男人关掉了计算机,把头盔从孩子头上摘掉。
“也许,真如他说的,我们生活的这世界是假的。”他叹口气,道。
“宝宝怎么能看见?”
“他长了十只天眼呐!”
“天眼,天眼……不是说,与寻常人的眼睛没有不同么。”
“谁知道啊。可按那人所说的,组合起来便不一样了。总之,在他眼中,这世界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我懂了。那人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他被杀人灭口了。”
“正是。
“可是,宝宝将来要长大,总是要说出去的啊。”
“如果他的确是为着看清这世界的真相而生的,那他便危险了,而我们的麻烦也就大了。”
【十一、国家利益】
父亲的预感十分准确。第二天,便来了两个穿风衣的陌生人。他们自称是负责国家安全的工作人员,要带走孩子。
夫妇俩的脑子里轰地一声。他们半年前便觉得还有一双眼睛在暗地里跟着,现在看来,就是他们了。隐藏着的神秘家伙,终于出现在了明处。那天在门口发出诡秘脚步声的,也是他们吧?
“这是为了国家的利益。”来客耐心地解释。
“你们看,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孩子,除了眼睛多了一些。”孩子的父亲惶恐地道,心想,国家的利益?
“什么基因突变,什么返祖现象,书呆子们最初的想法太简单了!”来客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其实并不仅是他一个。我们在世界各地,已发现了很多这样的孩子,只是,一直封锁着消息。”
“你们要把他怎样呢?”
“仅仅是做个检查而已。我们想知道他们来到这世界的目的。”那俩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我们能跟着去么?”
“不可以。我们有专人看护。”
“宝宝要离开我们多久?”
“放心,只是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我们会毫发不损地把孩子还给你们的。”
“我们得考虑考虑。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有这个权利。”父亲无力地申辩。
“没什么好考虑的,”一个人不耐烦地说。
“呃,你们考虑考虑也行,明天我们再来。”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看了同伴一眼,说。
【十二、无法逃避】
来客走后,夫妇俩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我感到,他们便是杀死计算机工程师的人。”丈夫说。
“啊,别说了,好让人害怕啊。”
“恐怕,我们大祸临头了。”
“他们要拿宝宝怎样呢?会杀死他么?”
“也许,暂时不会吧。他们可能仅仅是从那死鬼身上嗅到了什么,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吧。他们还不敢胡来。因为,这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他万一失踪,新闻媒体便会大肆报道,他们也会觉得麻烦。真的要灭口,不嘛不放一把火早把我们全家烧死呢?”丈夫的话,在妻子听来,毫无想像力,有些像是自我安慰。
“他们到底是谁?”她问。
“也许,便是制造这虚假世界的家伙吧。”
“他们有那么大的本事么?”
“这世上的事,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了。”
“如果这世界是虚假的,那么,连他们自己,连他们代表的国家,不也是虚假的么?”
“啊,正是这样的!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男人感到了逻辑的混乱,便不再说下去了。夫妇俩又去看孩子。他好像是睡着了,留下两只明亮的眼睛乏力地盯着天花板。妻子俯下身去,亲吻了一下孩子的脸蛋,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孩子衣领上。孩子这时又霎然睁开了第三只眼睛,瞳仁中泛动着怜悯的光芒。这种佛陀一般洞悉一切的目光刺伤了大人的自尊。
“看起来,不让他们达到目的,是不太可能的。”丈夫喃喃。
“不行。反正,不能把孩子给他们。我有一种直觉,便是这孩子,是要被害死的。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灭口。”
“灭口,你说得太简单了……啊,这孩子,别是要克父克母吧?”
“你可不要那么说,让他听见了!他什么都懂的。”妻子一把捂住丈夫的嘴。
【十三、以假为真】
是夜,夫妇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凌晨,丈夫说:“有一个办法,虽是下策,却能保全大家。”
“什么办法?”
“我、我可以说吗?”
“我是你的妻子啊,你但说无妨。”
“剜掉他那些多余的眼睛!”
“你!”
“这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我们啊。那样,就没有谁打他的主意了。”
“我不干!亏你怎么能想得出来。这么些年我看错你了。”
“你不要过虑。其实,自那计算机工程师来之后,这段时间里,我便一直在仔细琢磨一件事情。”男人炸尸一般从床上坐了起来,表情古怪地说。
他说:“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天,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至美。那便是那雾所孕育的。原来,虚假之美竟是这样的纯白而柔漫呀,多么像古书里说的混沌。我们不能感知它,是因为我们生来就有缺陷,不具备天眼,又怎么能够怨天忧人呢。所以说,这样做,是为了整个社会、整个人类的续存呀。人类何尝不需要虚假地存在着呢。那孩子仅仅是无法理解大人们的世界,可是,难道我们也不能理解么?我爱你,我不想因为他,而破坏了我们间的关系。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我有时觉得,连我们的感情都是虚假的了。我们今后还是要把生活当做真实的,是吧?”
男人说着说着,眼里升腾出一股疯狂的光芒。自结婚以来,他的妻子还没有见过丈夫这么可怕的目光。
“你真是这么想的么?”女人嚎啕大哭。
【十四、最后看一眼】
凌晨五点钟,他们起了床,再次把头盔给孩子戴上,并连通了计算机。
“让我们最后再看一眼那真实的世界吧。”丈夫像鹿一样哀鸣着说,“以后,我们便只能在想像中与它相逢了。”
他按下开关。屏幕上,大雾又静静地升腾了起来。夫妇俩人像互相取暖一般,紧紧搂靠着,却仍然怕冷似地抖个不停。
忽然,雾中又出现了人影。他们睁大眼睛。人影渐渐清楚了,是一男一女,正佝偻着身子往前走。是两个老人,都柱着杖,再仔细一看,竟是两个瞎子。
瞎子越走越近,夫妇俩看见,那难道不就是他们自己吗!
瞎子的脸上,浮现出诡黠而阴暗的笑容。
妻子惊叫一声,捂住眼睛。
她的男人面如死人。他缓缓地转过头来,一眼看见孩子四肢平展躺在床上,灿烂地笑着,额上所有的眼睛都打开了,兴趣盎然地盯住计算机。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工程师不会是在这孩子的授意下被杀死的吧?不过,这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大家仅仅是一些会活动的皮影,无所谓杀死不杀死的。
他走到抽屉边,打开其中一个,取出了里面的剪刀,把它放在口袋里。
妻子见状,走到电话机旁。
“你做什么?”
“等你剜眼的时候,呼叫救护车。”泪人似的女人说。
“还需要么?”
【十五、同类】
就在这时,传来了激烈的敲门声。
“怎么办?他们提前来了!”
“把门打开!”
丈夫并没有张口。声音是从床上发出来的。是那孩子在说话。
他们怔住了。
“你们把门打开!”孩子又一次威严地发布指令了,小家伙就像凉夜中醒来的秋虫,对着月光在孤独而振奋地鸣叫。
夫妇俩吓坏了,不敢动弹。
“求求你们了!”孩子的声音中,蕴含着威胁的口气。
“听他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叫。
男人浑身淌着虚汗,哆哆嗦嗦打开了房门。
来人并不是那两个穿风衣的不速之客。门口站着一个五岁模样的男孩,看见门开了,便跌跌撞撞往里走。男人一把阻挡不住,在孩子经过跟前时,才看见,这小家伙的额头上长着一排眼睛。
他正要关门,便看见外面还有许多额上长眼的孩子,着急地要进来。他们的年龄看上去都要比这对夫妇的孩子大一些。
看来,不速之客说得没错。世上还有许多这样的孩子。
此时,男人已知命了,便把他们悉数放了进来。
总共有四五十个孩子兴高采烈地跳跃着涌入,把屋子挤得满满的,他们的眼睛像无数银光烂闪的飞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盘旋漫舞,又如同某种祭神的仪式热烈地展开,把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
此时,这对可怜的夫妇看到,他们的孩子从床上自己就坐直了身子,快乐地笑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出现了一把剪刀。哪里像是半岁的孩子!
所有的孩子也都开怀大笑,把两个大人包围在中央,而他们则快速地满屋绕圈走动。他们把攥紧剪刀的右手反背在身后,而整齐地向前摊开左手,每个人的手掌里,都盛放着一对剜出来的大人眼睛,正滴滴答答流淌着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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