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按了一下自动舱门的启闭开关,严丝合缝的舱门纹丝不动。再按,仍是不开,我气恼地一拳砸在开关上,还是毫无动静。
算了,他肯定是将启闭开关破坏掉了,再试也是白搭。我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尝试,倚靠在舱壁上,一边喘气,一边镇定情绪。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我喝了一口封闭式工作服生命保障系统送到嘴边的水,走到这间密闭舱室的圆形舷窗前,放眼向外张望着。约摸过了五分钟,一个身穿舱外太空作业服、背负单人喷气推进器的人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一阵恐惧如同南极的冰雾一般从我的心底冒出来,迅速向全身弥散。他真这么干了!这个年轻人一来到我这儿,我就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头,可我没有想到他真的心怀不轨,并且只一个星期他就动手了。恐惧和焦虑此刻一口一口地在啃啮着我的心,如果让这个小子达到目的,人类就要遭到一场浩劫,并且……我一生的价值之所在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一生的价值之所在就是“地球窗帘”。我在这个太空站上看护它将近20年了,我不能想像我在死去之前看见它的毁灭。
在进入20世纪之前,人类的经济活动向大气中释放的二氧化碳的总量是微不足道不足为虑的。但是在进入全面工业化的20世纪之后,随着人类使用的矿物燃料呈几何级数上升,二氧化碳的排放量也飞一般上扬,到20世纪中叶已达每年50亿吨以上,温室效应已成了人类的心腹大患:全球温度越来越高;两极冰山日渐萎缩,海平面缓慢然而不可遏止地不断上升,沿海经济繁荣地区大部分成为了历史遗迹;冬季越来越短,降水量下降,荒漠化地区面积扩大,农业萎缩;气候异常,灾害性天气造成的损失日甚一日;大批动植物、昆虫变异;恶性流行性新型疾病层出不穷……这一切,令各方面人士焦头烂额,纷纷向科学家们索要济世良方。
上初中的时候,我参加了一次全球范围的解决温室效应方案的征集活动。那一次活动主要是面向中学生的,其实主办者的目的只是为了激发青少年的主体意识,增强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并不真正指望能找到什么行之有效的灵方妙法。然而我却当了真。
我设想在地球与太阳之间布设一面滤光镜,挡掉部分阳光以及光线中的有害成分比如过多的紫外线等,使地球吸收的热量下降,减低地球的“体温”。出于小孩子的天真单纯和热情,我绞尽脑汁描述着我的设想的细节。我推测滤光镜的大小和所用的材料,计算各种技术数据,推算整个行动所要耗费的资金,预测有可能出现的意外事故,提出应付意外事故的应急方案和备选方案……现在看来我当年的分析和计算漏洞百出,但当时一个初中生能搞成那种水平已是相当难得了。
我不知道我的方案是否入选了,甚至不知道有关它寄出之后命运的任何一点信息,但是由大批科学家联合制订的“地球窗帘”计划与我的设想在本质上完全一样。我得知这一计划的详细内容时已是高中生了,当时我激动得一连几天情绪失控,显得神经兮兮的。我不知道这纯属巧合还是科学家们真的接受了我的设想,但从那一刻起,我确定了自己一生的目标:我要为我的计划竭尽所能。
我想方设法收集有关这个计划的资料信息,到处打听哪所大学有对口的专业,千方百计托人寻找参加“地球窗帘”计划的门路……我为此而吃的苦,受的委屈,走的弯路,我自己都不愿再提。我就像一条强壮有力的回游的大马哈鱼,眼中除了目标什么也看不见,置一切阻碍于不顾,只埋头向前、向前……终于,我成功了,进入了“地球窗帘计划”的执行机构。
进去之后,我才发现这里面的人们,大多并不是我这样以参加这计划为毕生理想的热情洋溢的人,他们都是非常实际非常冷静的,这大出我的预料之外。平时处理问题时他们根本不抱一点幻想,一切从最坏处着眼,对自己正在干什么有着清楚认识,根本不受外界和自身情绪的影响。
就连上层机构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人,计划的主创者就是其中之一。
“嗳,解决温室效应的最好方法嘛,”这计划的主创者——一位素负盛名的教授有一次在和我以及几个年轻学者聊天时这么说,“当然是南美人、非洲人、东南亚人少砍点儿热带雨林,美国人和欧洲人少坐点儿汽车,中东人少开采点儿石油,中国和印度的人口最好减掉一半……但事实是我们并非生活在这种理想化的社会里。创造财富的欲望是人类的本能,是社会得以发展进步的根本动力,这是无可指责的。至于所产生的负作用嘛,也只有依靠科学技术的进步来解决。诸位应该相信科学,没有科学办不到的事,折腾了人类近一个世纪的温室效应问题,我只用一张薄膜就解决掉了……”
基于这种理论,“地球窗帘计划”在他们这种务实的人手中神速地进展着。以前我从未想到这个计划会是如此的庞大、如此的惊人,看来初中时的我还是缺乏想像力。那位教授说“一张薄膜”时说得轻飘飘的,可这张“薄膜”的面积有半个中国大呢!这种含铝的镜箔材料薄膜,可以挡掉3%至5%的阳光,使地球的温度下降2℃至4℃,从而使地球的冬天又能飘雪了。这层“滤光薄膜”每平方米虽只有10克重,但将近五百万平方公里的总面积使它的总重达到将近五千万吨!而且这么大一坨物件还得运到距地球一百五十万公里的外层空间上,并且这“窗帘”展开之后还必须始终与地球公转的速度同步,才能发挥作用……计划的难度可想而知。
然而这计划进展得越来越快,几乎没遇上什么难以解决的困难。我在仔细观察分析之后发现这种现象完全是由于有极为强大的经济实力作后盾之故。我这人一向对金钱有些鄙薄,但现在不得不叹服它的威力。一本又一本的支票簿使所有的工作人员始终热情高涨,各种难题一一在支票上的阿拉伯数字前顺理成章地冰消雪融。这些钱都是大石油公司、跨国汽车制造集团、联合钢铁企业之类的实业界巨人和大批持有实业界股份的投机家们投入的,我发现这些人和集团才是最为关心“地球窗帘计划”的,他们不仅在资金,而且在技术、人员、物资上也鼎力相助。我完全没想到这些眼中只有利润的经济动物们竟也有关心环保问题的一天。
在如流水一般涌来的金钱推动下,近五千万吨的“窗帘”终于被送到了预定的地球同步轨道上,并按预先的设想伸展开来,挡住了阳光,开始发挥作用了。经过一段时间观察,证明效果非常明显、非常不错。当街上的阳光变得不那么灼人的那一刻,我激动得泪水直淌,我的梦想终于成真了!从此一度消失了的美好环境又将降临人间了!一切都没有白白付出……我高兴得不能自已。
然而同僚们并不像我这么兴奋,对于他们来说,这意味着工作的结束,合同的到期,再要找到这样报酬丰厚的工作可不容易了。他们有时实际得近于冷酷,体现出毫无美感令人生厌的实用主义,这是他们和我的分别,也是为什么我一个人在这空间站上苦守了二十年而别人都做不到的原因。
“地球窗帘”展开了之后,我们又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在其上安装了大批的轻型等离子体发动机。这些采用太阳能的脉冲式等离子体发动机重量轻,体积小,所需要的燃料少,工作时间长,可以多次启动,比冲大,特别适用于这张大“窗帘”修正轨道,保持既定位置。地球在不停地运动,宇宙的环境复杂异常,要想让“窗帘”一直保持正确的位置就少不了它们。地面基地站凭着精确的计算用数字信号通过“窗帘”上的中央主控电脑来指挥各个发动机的工作时间和喷射方向,确保“窗帘”能为地球挡住阳光。但是机器总会出故障的,这些发动机惊人的数量使其故障率不可轻视,因此必须要有检查维修养护机制,而耗资巨大的智能机械往往比不上一名经验丰富的技师。于是上面决定在“窗帘”附近修建一座空间站,常驻两至三名技术人员,专司维修养护工作。
我报了名。这是由于我总觉得这项计划似乎有些脆弱,我必须亲自守护着它才能够安心,这是我的梦,让别人来守护我不放心,并且我很渴望摆脱我所处的那个令我厌恶的实用主义环境。虽然我还年轻,学历也不算高,但却中选了,因为没有几个人报名。宇宙的环境复杂而又危险,并且合同上注明至少得在空间站工作三年以上,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无异于流放。我深知空间站生活单调枯燥,长期太空作业遭遇不测的可能性相当大,并且长期太空作业对人体健康十分不利,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现在一想到自己在这座太空站上已生活了20年,我就惊异得不能自已。当年我也没有想到会把自己这么长一段生命都留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我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我一次又一次地申请延长留驻合同的,或许是因为地球上没有我的梦吧。能一生守护自己的梦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
这座太空站形如一柄细长的哑铃,一刻不停地在绕着自身的中点以特定的恒定速度旋转,因而两端的圆球形多层舱室中可以产生与地球表面重力加速度相近的重力加速度,从而解决了在失重条件下生活造成的人体骨质丢失问题。从理论上讲,如果人在失重环境下呆上30个月,就会因骨质丢失严重而发生自发性骨折,但太空站的合理设计使我可以在此生活20年而无虞——20年,20年之久,多么漫长!
在这20年间,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检查、维修着那台等离子体发动机,修补镜箔滤光材料薄膜上被宇宙尘和小陨石击穿的破洞,监测、拦截体积较大的流星,接收、搬运货运飞船送来的补给品和各种零件……我就像一只固执的水獭不知疲倦地养护着它的水坝一样,养护着我的梦。每一天我都很忙,因而每一天都如流水一般消逝得飞快。我没有时间去想别的,我的思维完全被那个“窗帘”给管住了,整天只在琢磨怎么样才能确保它正常发挥作用。然而当我在洗脸时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憔悴的面容上日渐明显的皱纹时,害怕的感觉还是压抑不住地从心底漾出。细想一下,我抛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的青春一去不返了,伴随而去的还有令我对未来生活葆有憧憬与希望的青春的活力。父母的葬礼我没有去参加,也从未吻过一个姑娘,更不知道爱情的滋味,我甚至没有什么朋友——太空站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愿意续签合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入我的生活,呆上两三年,在我刚刚了解他们之时,就又纷纷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我的身边……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感到心脏似乎在胸腔中燃烧,气也喘不上来了。但这时我就有意识地望向地球,明亮的地球美丽得令人感动,于是我就会想到地球上的人们对我的赞颂与敬佩——我在地球上已有些名气了,是使美好的环境重返人间的。于是我的胸中涌起一种庄严一种神圣,一种无可替代的满足感,一种对于同类的大慈大悲。这是一种具有令我身不由己的力量,我无法令自己不任由它摆布,所以我对我的选择从不感到后悔,对我的梦也没有怀疑过,直到最近这两年。
“地球窗帘计划”当年一公布于世,就招来了一部分人的反对。这些人认为用这种手段来解决温室效应问题是治标不治本,根本无益于大气中二氧化碳含量的减少,并且“窗帘”是一种过于庞大过于复杂的设备,很不可靠。他们这些年来一直在到处游说、活动,宣称“地球窗帘计划”是违反科学规律的,是人类自鸣得意地认为自己战胜了大自然的又一愚蠢例证,须知我们不可能征服我们所生活的生存环境,只有与大自然达成和谐才能得到安宁,不然必将遭到大自然的报复……
过去我一直对这些人的论调一笑置之,我相信科学是无所不能的,深信用物理手段使地球降温没有什么不对,不会有什么副作用,所以我对他们的非议并不放在心上。然而最近两年,我从电视新闻中越来越明显地察觉到他们的言论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支持。越来越多的人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确立这种观点,即:“地球窗帘计划”只是保护了正在走下坡路的石油工业,完全无助于温室效应问题的根本解决。他们认定如果没有这张“窗帘”的话,以氢和太阳能为主的综合性无污染能源动力工业至少在十年前就已成为经济活动的主体动力了。而正是“窗帘”的存在使原来越来越不得人心的石油工业得以苟延残喘,压制了新兴无害的能源工业的发展。石油工业的既得利益集团惧怕新兴无害能源工业所拥有的后起优势,才那样异乎寻常热心地资助“地球窗帘计划”上马。而它所造成的后果就是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至今还呈有增无减的态势,以及地球环境对“窗帘”的极端依赖。一批环境保护民间组织从人们的不满中诞生了,他们不断积蓄力量,扩大影响,四处活动,坚决要求撤除太空中的“窗帘”,以促使石油工业早日退出历史舞台,从而从根本上消除温室效应肇祸的原因……
两年,仅仅两年,我一生的信仰便如同蒙蒙细雨下的纸房子一样慢慢软化、倾斜了。从众意识终于迫使我克制住了对梦的迷恋,开始仔细思索他们的理论。我亲自参加了这个计划的实施,对其内幕有相当的了解,现在联系起来一想,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是有道理的,“地球窗帘计划”确实有负作用,石油工业确实是它最大的受益者。现在反对“窗帘”的人越来越多,看来它不会光彩地退出历史舞台了,我,也会被人们看作是一个依附石油工业的既得利益者……
但我真的不是啊!我完全是为了我的梦、我的理想,为了整个地球能有一个美好的环境啊!我这一生连作为正常人生活的权利都放弃了……可我的梦却原来是因一群不甘心丧失巨额利润的人为拖住历史前进的脚步才得以实现的,它造成的社会后果令我始料不及。石油工业的既得利益者们利用了我的梦,当我明白了这一切之后几乎心理崩溃……但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如今反对“窗帘”的人虽然越来越多,“窗帘”却不可以说撤就撤,骤然除去“窗帘”会使气温猛升,即使将来石油工业退出了历史舞台,“窗帘”也还要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不会活到我一生价值之所在彻底消失的那一天,“窗帘”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度过余生。
然而此时此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一生的梦在眼前破碎了。民间环保组织中有一派是主张直接撤掉“窗帘”的极端派,警方曾破获过两起他们企图利用旧飞船采取冲撞手段破坏“窗帘”的行动。我一直觉得这些人简直是自不量力,从不认为他们能够真正威胁到“窗帘”。但现在这个人就在我眼皮底下,把这一切付诸实施了。
他的身影此刻已基本看不见了,只有其背上的单人推进器还在若隐若现地闪着光。他肯定是想飞到“窗帘”上的等离子体发动机中心总控制室去,只要给主控电脑输入错误的指令,让那些等离子体发动机向各自相反的方向喷射,强大的张力会轻而易举地将薄薄的镜箔薄膜像口香糖纸一样撕得稀烂。他肯定能做到的,相处的这一星期中,我看出他相当聪明。而我的智力明显衰退了,我竟对极端组织的能量之大全无知觉,以至于落到了这般境地。我真恨他,恨他为什么不杀了我,而要将我骗到这间舱室里关起来?其实杀一个人比骗一个人简单多了,而且可以不留后患。对我来说,痛苦也是最轻的。
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看着我一生的努力将被化为乌有。一时间我感到心里堵得慌,胸脯像被钳子夹住了似的,汗珠从全身各个汗毛孔渗出。我站起身看了一下气压表,舱室内气压正常,看来他确实骗了我,这间舱室根本就没有发生气体泄漏。我取下头盔,深吸两口舱内的空气,擦擦脸上的汗珠,关闭了背上氧气瓶的开关。
蓦地,我的全身僵住了,一个摆脱困境的方法闪入了我的脑中。氧气瓶!这种舱内作业专用氧气瓶是结构简单造价低廉的气体压缩型,内部压力极高,又没有什么防爆泄压机制,从理论上说是可以引爆的。虽然太空站的舱壁结构坚固,但密闭舱门是个薄弱环节,如果在舱门处引爆氧气瓶,很有可能将它炸开,摆脱困境……血液向我的头部涌来,我的决心在一瞬间下定了,我必须试一试。我一定要尽一切可能去阻止他,即使死了,我也是在维护我的梦的行动中死去的,这种死亡不正是我这两年来所期待的吗?
引爆氧气瓶并不困难,舱室内的电源线还都通着电,材料柜里还有一瓶镁粉。现在需要考虑的是究竟炸开哪个舱门?这间舱室有两个舱门,一个通向其它舱室,一个通向太空。他预先就将通向太空的那个舱门的开关破坏了,将我骗进来后又破坏了另一个舱门的开关,因此这两个舱门都开启不了。我考虑再三,决定炸通向太空的舱门。相比之下,通向太空的舱门由于舱内外存在气压差而承受着较大的压力,而通向其它舱室的舱门则没有受力。虽然炸开通向太空的舱门从太空进入其它的舱室异常危险,但在眼下我只能选择最有可能成功的方案,别的就顾不得了。
我先切下一段电线,将零线与火线剥裸搭在一起,然后我找出了材料柜里的镁粉,撒在舱门前的地上聚成堆。我将那个舱内作业专用氧气瓶横放在镁粉堆上,把它的送氧管对准了镁粉,接着我将通氧量调到最小,打开氧气瓶的开关,最后我把电线搭在一起的一端也放到了镁粉堆上。
我快步走到一个安全的角落,重新套好头盔,将我的工具箱挂在腰上,这才把电线的另一端重新接到了电路上。顿时耀眼的银光映得舱内照明灯黯然失色,剧烈燃烧的火焰闪闪跳动,令人心悸。片刻之后,高热灼烤下的氧气瓶巨响一声爆炸了。
我感到似乎有人猛扯了我一把,身不由己地向爆炸发生地冲去。成功了!整扇舱门都被爆炸力撕了下去,圆形的破口如同一张大嘴似的吸吞着舱室内没有固定的一切物品,我任由自己向这张“大嘴”冲去。
我还没冲到破口处,传感器就已感觉出了舱内气压的急剧下降,主控电脑于是切断了向这个舱室的空气供应。吸力虽然减弱了,但我还是从破口处被冲了出去。
掉入虚空的宇宙,我感到唇上渗出了汗珠,这是我第一次不带氧气瓶进入其间,满天的星光此刻显得似乎特别寒冷。我没有多少时间,咽了一下口水,便取下腰间的工具箱。
我很快判明了自身的方位,然后从工具箱中拿出一柄钳子,瞄了瞄,全力向背向太空站中心点的方向掷去。反作用力推着我向相反的方向飘去。我一次又一次地抛掷着其它工具,速度也逐渐加快,我不断调整着前进的方向,向哑铃形的太空站的中心对接口接近,整个太空站只有那儿是恒定不动的。
接近的过程还算顺利,我望着逐渐变大的中心对接口,暗自庆幸当时多了个心眼穿上了耐高压的紧身式太空服,如果当时穿的是软式舱内密闭作业服,在太空中它就会像球似的膨胀起来,那我就根本没法行动了。
当我连工具箱也扔出去了之后,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但十秒钟之后我终于抓住了中心对接口附近的一个扶手。我死死抓住它,手脚并用向对接口攀去。
进得舱门,我倚在舱壁上瘫软了。真软了,全身直如一摊泥似的。要不是太空服内残存的氧气快耗光了,不得不取下头盔,我连一根指头也不想动。
喘了几分钟,我挺起身来强打精神向设备舱艰难地爬去。
在设备舱,我换上了正规的太空作业服,背上单人喷气推进装置,准备出去追他。为了对付精力的透支,我服用了一些兴奋剂。当然,我还必须有武器,我挑了一会儿,选中了一柄带钩的多用锤。
结束停当,我打开舱门又跃入了暗黑的宇宙之中。
在背上单人推进器喷出的高速气流的推动下,我位移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所有等离子体发动机的中心总控室。虽然现在他的身影用肉眼看不见了,但我知道他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我握紧手中的多用锤,在阳光中无声地飞行着。
我怔怔地望着“窗帘”上那些细小的孔洞一个个向后掠去,此刻我的大脑才得到了放松。猛地我这才意识到,我此行的目的是要去杀人!是的,我只能杀死他,除此之外我不可能阻止他。我已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体力上无法与正值青春年少的他对抗,我只有依仗突然性,趁他毫无防备之际一击成功。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从哪里来?他的父母双亲都还健在吗?他有兄弟姐妹吗?他是否曾和朋友们一块在河边散步聊天?他吻过女孩子吗?他长得那么漂亮,不会没有女朋友吧?……我不由自主地想着这些已注定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因为,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了解他。在这短短一星期相处的时间里,我虽只和他打了几个照面,但我总觉得我能猜出他脑中的所思所想。他那面对陌生人时有些害羞的眼神,略含紧张情绪的微笑,寂寞时一个人轻声自语的习惯,都太像当年的我了。我和他是同一类“型号”的人。世上的人虽有亿万之众,但基本的“型号”却并不多,我一向就这么认为。嗯,照此推论,他也应该是个理想主义者。是的,他绝对是个理想主义者。要想混进地面基地训练营并最终中选到这里来是不容易的,不仅要忍受高强度的训练,而且还必须有相当高的学历和过硬的专业技术水平才够资格。而高学历和过硬的技术就意味着他必须置一个美好的前程于不顾,提着脑袋来这儿冒险,这相当不容易。只有理想主义者,才有这种为了信念而不顾一切的永不熄灭的精神火焰;只有理想主义者,才能够克服无数艰险的障碍,向一个看似不可能达到的目标顽强地挺进……他太像我了,我当年,不也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梦而抛弃了一切吗?然而在最近两年某一个瞬间,那梦才抛下我,一去永不复返了!
我们不是仇敌,不应该这样荒谬地自相残杀呀!我们之间的搏杀并不是正义与邪恶的较量,而只是朋友或兄弟间的自相残杀!这世界有时荒谬到了非常残酷的地步。都是命运的捉弄……
不,不是命运,而是……实用主义者!是他们在幕后操纵了这荒谬的一切!我的背后是石油工业既得利益集团在操纵,他背后则是新兴综合能源动力工业既得利益集团。那些极端环保组织之所以能有如此之大的能量,就是因为有新兴综合能源动力工业既得利益集团的支持与资助。我们都在被人利用。我们都把自己的梦看得高于一切,这样当我们的梦交错之际,就是其中一个人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之时,别无他路。我的梦虽然不幸是个错误,但这么猝然地纠正它也是个错误,并且我不能让我的梦的最后一丝余痕也被抹掉,我要用余生不惜一切守护住它!永远受到实用主义者的利用,这是理想主义者的悲哀,也是理想主义者的宿命。这是由双方的性质决定了的。他注定要抛下一切来这儿为了综合能源动力工业早日挤掉石油工业而冒险,而我则注定要护卫着日薄西山的石油工业的最后希望直到死去,并且不得不杀死和我一样的理想主义者!一瞬间我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几乎连手中的多用锤也握不住了。
不,这样不行!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我的意志不能软弱,我必须要有炽烈的斗志。我深吸了一口气,集中全力控制我的思维,我要自己在心中燃起对他的仇恨之火。我可以在我的余生中尽量追悔,但是现在,我只要胜利。我强迫自己这么想:他是一个受人雇佣的职业老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是他们这种人的宗旨,他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只有这种人,才能在对既定目标的追求中体现出与理想主义者不相上下的顽强与执著。这种人比实用主义者还要冷酷,只要喂够了佣金他是可以完全无视人类的安危的。他是个极端冷酷的人!我对自己这样说。虽然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在我脑中一闪:为什么他不杀我,而只将我骗到舱室里关了起来?
我就这么自我暗示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仇恨是否已在我的心中产生,但我的全身确实已不再发抖了。我抬头向前方全力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已清晰可见。到底太年轻了,缺乏经验哪,如果他像我一样有着丰富的太空行走经验的话,我肯定是追不上他了。他为了熟悉单人喷气推进器的性能和找准前进方向,一直在不停地调整飞行方向,因而走了很多冤枉路,浪费了不少时间。他走的是弓背路,我走的是弓弦路,自然能够追上了,看来他也是合该倒霉。我握紧多用锤,加快了速度向他逼近。
除非他这时候将飞行姿态调整为与原前进方向呈九十度垂直,否则没法看见我。这种太空作业服的头盔是固定的,因而视界也是固定的,扭头是看不见后面或下方的。我暗暗祈祷他不要心血来潮想改变姿态看看后方。你的计划非常成功,太空站的那个老家伙正关在舱室里束手无策干着急呢,你别浪费时间去回头张望了。
他显然是这么想的,专心致志地搜寻着等离子体发动机中心总控室的所在,根本没想到会有什么危险。
我立即将手中的多用锤转了个儿,让它带钩的那一端露在外侧便于打击。
太空中是听不见声音的,因此直到我扑上去时他还是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我对太空作业服的构造再熟悉不过了,因此我只一下便用多用锤的金属钩准确地钩住了他太空服上的输氧管。我用尽全力一拉,他的输氧管就断掉了。好了,大功告成,我们的梦交错的最终结果是他到另一个世界去,是他的梦破灭。我用脚在他背上使劲一蹬,窜到他前方去了。
我将单人喷气推进器的功率调到最大,向前猛飞了一阵,然后才掉转推进器的喷气口方向,来了个180度大转弯,重新向他猛扑过去。我看见他正挥动四肢在惊慌失措地挣扎着,想把输氧管重新接上。他一定在惊叫,脸上的表情一定异常惊恐,表达着人类对生命本能的渴求与留恋。但这一切我无从知晓,我已经将太空服上的无线电通话器关上了,我只能听见亘古不灭的沉寂;而太空服头盔面罩上都涂有反光材料,我只能看见阳光。我知道此刻对他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所以我要让他尽快得到解脱。我在推进器给予的动力的推动下再次向他逼近。
看着他越来越近我怕得不行,我咬紧牙举起了手中的多用锤。彼此交错之际,我使劲挥动多用锤向他的头盔面罩上击去。
我的右手一震,但他的面罩却并没有破裂。原来我竟然忘了将多用锤掉个个儿,这时击中他面罩的仍是它带钩的那一端。
还得再来一次。我又掉转了方向,重新向他冲去。这一次我让多用锤如凿的那一端处于打击位置。
他仍然在拼命挣扎,太空服里残存的氧气还可以让他多活一会儿。我死死盯住他的头盔面罩,尽全力不去看他身体别的部位,我只看见了阳光,阳光……
再次交错之际,我又是一锤全力击去。
阳光碎裂飞散了。
从他身旁掠过之后,我减低了自身前进的速度,慢慢飞行着。我不想看到他最后的挣扎。
当我又转过身来之后,他已经不动了,四肢垂了下去。由于他此刻背对着太阳,他的面部没有照到阳光,看上去只是一个黑色的深洞,我幸运地可以不必面对他的脸了。
我鼓起勇气向他接近。
我抓住他背上的单人喷气推进器,调整了一下喷气口的方向,然后使劲推了他一把。他于是慢慢离我而去,向着黑暗的宇宙的深渊飘去。他会在宇宙中永远飘流下去,那儿是一片无比安宁的所在,或许他的存在时间能超过整个太阳系。我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为什么在没有空气的宇宙中还会发生光的衍射?星星怎么在眨眼?原来是我自己的双眼模糊了。我没法用手去擦拭,只能使劲眨着眼皮。
两小时后,我顺着来路回到了太空站的阴暗舱室里面。由于刚才阳光的强烈照射,我觉得舱室里分外阴暗,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抑。
一脱下太空作业服,我就向地面基地报告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并要求他们今后不要再派人来了,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一切。
干完一切,我才得以休息休息。我全身的棉质内衣全都湿透了,但我却懒得去换。我低头坐在座椅上,动也不想动一下。我太累了,坐着坐着意识就有些朦胧了,但却怎么也进不了梦乡,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人在我耳边笑,又觉得整个太空站似乎在颤抖,好像马上就要解体了一样。
当然并没有什么人在我耳边笑,这座太空站也结实得像二十岁青年的牙齿一样,我只是太疲劳了,感觉如此而已。其实现在我也不用在乎什么了,我已经抛弃得太多了。我降下座椅的靠背,躺下放松了全身的肌肉。
我按了一下扶手上的开关,关上了舱室内的照明灯,黑暗立刻笼罩住了我。舷窗外稀疏的星光此刻宛如冬夜纷飞的雪花一般,我感到了寒意。但就在我想改变一下眼下的环境时,我的意识渐次朦胧,最终为弥漫的黑暗所掩盖了。
黑暗,仅仅只是黑暗。不再有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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