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起
穆王十二年,春,三月十三。
天幕沉重。一丝残月横躺在愁云缭绕的空中,不时被吞没,显现,再被吞没,留下一缕清光在云层中跳跃。不久之后,连这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乌伯纯向空气中无声地透出一口气,看着那白雾蒸腾向上,须臾不见。夜露严寒,他紧了紧头冠的带子,将露出赤金甲外的布领口用力掖紧。他的坐骑打了个响鼻,不安地踱步。
周围四下不时传来叮当声。八百名和他一模一样装束的骑士已经在这深林中等待了数个时辰。再过几个时辰,太阳便要升起,驱散夜色,把笼罩在他们身上的伪装撕去。
他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乌伯纯暗想,如果需要,他不会让明天的太阳升起。
跨下的马匹忽然躁动起来,低低地打着响鼻后退,乌伯纯赶紧拉紧缰绳,俯下身去安慰他的坐骑。林子中所有的马都躁动不安,宿鸟惊恐地飞起,嘶鸣着在低空盘旋。
所有的骑士不约而同地从马上立起,拔出剑,准备向他们的统帅致意。但是现在还看不到他——从骑士所处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浓密的白雾从熊岩顶上缓缓地灌入姑麓山的茫茫林海。
拂晓寅末三刻津河口•齐军大营
那山黑沉沉地屹立在凌晨前的夜色中。
天空中星芒闪烁,斗柄流转,无数星星从乌柏岭的山头落下,又有无数星星从熊岩的顶上升起。星光投射在徐原冷清的大地上,树林、灌木、草丛都沉沉睡去,夜枭无声地掠过大地,不知名的鸟在林子里凄惨地哭号,津河水仿佛在梦中汩汩流淌。
伯将睁开眼,抹了一把脸,觉得手心比脸还要凉,自己躺在门楼上,快要冻僵了;离天亮还有一阵儿,但是在这硬梆梆的木楼上也实在睡不着了,索性站起来。他趴在木制女墙上向下望了望——站在营门四围的士兵却仍是一动不动,偶尔只听见一两声衣甲轻脆的撞击和松木火把迸溅的声音。
遵照中行元帅高国仲的命令,从前日开始,昼夜两班当值的军士增加一倍,陪同当值的官佐增加了三倍,几乎所有旅贲都只能三天睡一晚上,情势看上去十分紧迫,伯将却在夜里偷偷地打瞌睡。在他看来,一切都如同眼前的徐原一样平静,甚至可说是宁静。战争似乎仍然离得很远。作为统领山东十二诸侯国、大周朝实际上的诸侯领班——齐国,其在封邦建国以来参加的所有战争都是在远离本土的异国他乡进行,以巨大的诸侯盟军,镇压撮尔小国,战争变成了游戏、示威和像伯将这样的年轻人炫耀进阶的资本。打完这场仗,伯将就满二十岁了,将要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为齐国八卿之一。下一场战争,他就将成为行司马,统率一师,不再只是如今这样的小小旅贲。
他哈了一口气,看着白色雾汽慢慢消失。徐原的春天,又冷又干,十分的难熬——家乡这阵子,已经在为下海做准备了。父亲极力推荐自己来参加高国仲的军队,原以为高国仲与父亲关系非同寻常,自然是要关照的,谁知到了徐国前线,自己与其他下层出身的旅贲一样,干最苦的差事,值班巡哨,累得半死。高国仲前夜还发出命令,天明时即将自己与其他四名旅贲统统升为元尉,名义上是升了,其实是为着发配到更艰苦的左右两军去当差做准备。伯将一肚皮的不舒服,巡夜时偷偷睡觉,也算是小小地发泄一下。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那山,觉得压抑得慌。家乡的山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昏暗险恶。他心里哼了一声。也许只有徐国才有这样的山。什么样的国,有什么样的山水,也出什么样的人,哼,难怪呢!
徐国的新君徐堰自穆王元年即位以来,叛王不尊,停贡不臣,乘着朝廷连续十年对羌、狄用兵,及与云中族在北冥对垒,大陈军备,国内空虚之机,连续蚕食了附近十六个异姓小国和六个姬姓国家,本来位仅叙子爵,却在一夜间扩大为侯国版图。穆王八年、九年,连续两年益封徐子为伯、侯,实在是朝廷腾不出手来收拾,不得不怀柔罢了。哪晓得徐堰乘着王室退让,变本加厉,从穆王八年开始,就大规模营造宫室、城墙,规模远远超过诸侯的规制。穆王十年,徐国造车万乘,建六师,无臣之心昭然天下。王室因北境战事紧急,只派了使臣严厉叱责。徐堰深知王室空虚,故意礼遇使臣,并遣使献上贡物;使臣前脚刚走,后面徐堰就关上徐都大门,接受十六国朝贺,南面称王。
此事震动天下,终于闹到不可收拾。穆王十一年春,周天之气流转,推动北冥琨城再次上升,回到上层天界。一直受云中族控制的羌人遁去极北之地,北方战事刹那间消弭无影,朝廷总算腾出手来。十一年七月,下诏令徐堰毁弃城墙,称臣纳贡,徐堰斩杀使臣。王即以召公为将,率领郗、卫、郑三国军队,进攻徐国属国。至十二年正月,王亲拜执政周公为统帅,调集六师、前商师氏、齐军、山东十二国联军,总共一万三千乘兵车、十八万八千马步兵卒,征讨徐国,规模前所未见,甚至超过国朝初期对羌、狄及云中族的全面战争,天下大震。巫、妖二族在军中派遣了大批使节、术士,名义上随同讨逆,实则是严密监控。
进据徐国的第七日,王军的主力部队就与徐国军队正面接触。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由徐国副将杜宇率领的徐军并非浪得虚名,面对数万大军丝毫不落下风,双方在鹿原夏泉关恶战十余日,直到充任左右军的齐军和山东十二国联军先后赶到,前后夹击,徐军才被迫退出夏泉关,退保徐原雉水关。二月二十八日,从晨到昏,六万大军轮番攻打,终于迫使徐军撤至徐原东侧的姑麓山上。
传说姑麓山是座神山,从中原往升仙界的仙人都要经过姑麓山的云雾丛林,才能抵达昆仑之墟的南天门。这山也是徐国的最后屏障,翻过姑麓山,徐国的堰都城就在眼前了。杜宇撤退到山上的第二天,徐国发举国之力,男子八岁至六十四岁全部征召入伍,由司城荡意储亲自率领,增援姑麓山的防御。
那司城荡意储更是非比寻常,关于他的传说广及大周的每一个角落。穆王元年,为纪念先王扩土攘夷,举国诸侯比武,年仅十四岁的荡意储以徐国小吏之名,勇夺诸侯国六艺第一,名动天下,甚至有传闻说荡意储际遇不凡,才有如此本事。徐堰在数年间称霸南疆,荡意储受封司城之职,为其东征西讨,居功至伟,且深得徐国军民爱戴。增援前线不过三五日,便沿姑麓山修建了三十七处营寨,看样子打算死守不退,要在这里与王军决一高下。
王军其实是可以绕过去的。姑麓山左侧流淌津河,右侧是矮小的章丘,无论从哪一边都可以轻易地突破徐军薄弱的防线,直抵徐都。但是,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周公姬瞒却在姑麓山前停了下来。三月三日,稍事休整后的王军正式布阵姑麓山脚。王军、师氏占据入山道路前的牛犊岗,山东十二国联军居山北麓,准备攻击徐军侧翼,齐军居中,策应王军。按执政周公的部署,大军在姑麓山对峙徐军主力,召公的另率一军在扫平徐国附庸后,从鲁荡原直入徐国,或进攻堰都,或进军荡意储的身后,进行战略合围,时间与形势都在王军一边。
司城荡意储显然也看穿了周公的计略,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要想不被合围,除了撤回堰都城外,就只有寻求与王军决战一条路。奇怪的是,一连过了十天,召公已经打到了鲁荡原的边上,徐军却既不出战,也不后退,姑麓山上半点动静也没有,两万八千多的徐军仿佛睡着了一般——白天只看见山涛起伏,晚上连营火也不见一处——这么不合常理,必有所图,司城荡意储举世名将,不可能不放手一博。周公下令各国,昼夜提防,死守营寨。
夜特别长,但终有过去的时候。近处黑茫茫一片,远方却清晰明亮,东方的天空刚刚还是漆黑一片,现在已缓缓地惨白地亮了起来。伯将在门楼上慢慢踱步,来回走动,几名坐着的军士见他走来,忙不迭地站起行礼,伯将素不拘礼,一面打哈欠一面按他们坐下。一名十夫长屁股乍一碰着楼板,又一下撑起来,指着营门外,叫道:“元尉大人——您瞧!”
伯将回头一看,只见数里之外的津河河畔,不知何时亮起几盏灯来。他心下一紧,扑在女墙上看时,那些灯火晃晃悠悠,迅速变大,伴随着的是隐隐的马蹄声,但河边晨雾缭绕,一时也看不分明。
此刻,守门的军士都已惊醒。那马蹄声越来越响,伯将兀自支愣着,忽然想起自己当值营门,忙轻声唤道:“弓手——”
“大人请看!”那十夫长眼尖,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是王军的旗帜!”
伯将定睛看去,却见两乘兵车从前面的树林中并驾而出,车身玄黑,各御四匹黑马,御者居左,站在车右的甲士黑甲红袍,一人高举一面大旗,赫然便是王室的龙旗与周公的蛙旗。车声隆隆,将晨雾都驱散了。后面又是一模一样两乘车驾。
整个树林,忽然被照得透亮,一束束的光从林中射出,整齐划一地向后甩去,仿佛无数根光的桨在划动。齐军中惊讶之声刚起,便见一艘中型浮空舟从林中缓缓飞出。浮空舟通体雪白,上下两层,一张紫色的风幡挂在船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标志。浮空舟之后,又是四驾一模一样的兵车护卫。
伯将在王都见过不少浮空舟,但只用紫色风幡,没有悬挂旗帜的却前所未见。那当先的两车已到门楼之下,其中一名甲士将手中王旗一举,朗声道:“我等奉执政殿下之命,护送巫如殿下前来齐营。尔齐国官佐速速开门跪迎!”
听到来人如此呈报,众兵将倒也罢了,伯将却大吃一惊。他虽为小小元尉,但袭有伯爵之位,因此与高级官佐一样每日收到朝廷邸报。巫如据说乃是巫族年轻一辈中杰出高手,与天下闻名的巫劫、巫咸等同为巫族预备长老,将来巫族长老的不二人选,身份地位与人间帝王相当。此次来到中原,连天子也礼敬有加——只听说有巫族加入对徐讨伐战,谁曾想竟然是如此身份之人!
他顾不上走楼梯,从门楼上一跃而下,在泥地上连着踉跄几下,一迭声地喊:“快快快!快开门!”自己端正冠袍,在门前单膝跪下。众军士忙推开大门,跟着跪了一地。
当先四乘一声不吭,从容入门,车声凌凌,径直往中军大帐去了。众人接着便听见一种轻微的声音,仿佛数百只蜜蜂一起振动翅膀,营前的地面仿佛到了正午时分一般反射着强光,唬得众人不敢抬头,死死地伏下身子。伯将爵位在身,却也不敢怠慢,低下头不敢逼视。那浮空舟离地一尺多高,慢慢滑过,隐约听见里面有些模模糊糊的人声,似乎还有人轻叹一声——他心中没来由地怦怦跳动,待抬起头来,浮空舟已进入了二门。紧跟在后面的四乘车也跟了进去。
齐军斥侯官卫离跟在最后。他是奉命在王军大营听调的,不知为何跟了回来。伯将与他极熟,但此刻见他一脸肃然,紧跟在王军车骑后面,进了二门。
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便看见中军营内一阵骚动,一面绣着黑色狐狸的锦旗快速升上旗杆顶端。那是紧急召见旅贲以上官员的信号。伯将回头吩咐众人:“仔细看护营门,有什么事情立刻奏报!”抓起自己的头盔,奔向中军营地。只须臾间,三十多名旅贲以上官佐便已齐聚在中军大帐门口,值夜班的一个个脸青面黑,刚起床的更是忙着整衣正冠,一一依职位分班列队。左行舆司马陶卢定、右行舆司马王子腾二人脸色凝重,见众人匆匆站定,对望一眼,同时一掀帐幕,带头走了进去。
进入大帐,眼前便是一亮。外面刚刚黎明,大帐内却点满火把灯烛,亮如白昼。齐国上卿兼朝廷夏官少司马、中行元帅高国仲身着紫红色锦袍,面色阴沉地坐在帅位上。卫离怀抱一卷羊皮,站在他身后。诸将参拜完毕,各自落座。伯将爵秩虽高,但刚刚入伍,职务排在最低,只能坐在靠门的小几子上。
明明是紧急军情,可是高国仲坐在帅位上却一言不发。在场的官佐大眼瞪小眼,在一阵压抑的沉默中,只见他举起左手招了招,似乎是在示意卫离发言。众人便又注目于卫离。
卫离脸现尴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诸位……王军大营昨日亥时军前会议已经决定,今日辰时开始,全面进攻妙峰坡,以今日为限,扫平徐逆顽敌。”
大帐中轰然一声。王军大营决定全面进攻妙峰坡,作为右军的齐军居然到了凌晨时分才得知消息,而且仅仅是低级传令官的通报。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卫离大约是料到会有如此反应,脸色微微发白,走到大帐中央,将抱着的羊皮展开,赫然便是姑麓山的山形图。上面密密麻麻布满标志,黑色的徐军营寨,布满整个妙峰坡,白色的是大周王军,依山下寨,连绵近百里。
卫离指着地图道:“诸位请看,这是重新绘制的形势图。昨日午时,召公殿下的前锋已经渡过漆水河,离姑麓后山只有不到六十里路。为防备司城荡意储察觉后撤,周公殿下命令,必须在今日上午展开总攻,拖住徐军主力。王军大司马师亚夫大将负责今日早上的攻击。诸位请看——辰时开始,王军十二个旅,师氏十一个旅,将以妙峰坡左侧鹤岗为目标,沿山脊左侧而上,采取越寨攻击战术,攻击徐军第一、三、五、七、九等营寨,同时间,将以王军两个火龙炮旅和师氏六个发石车阵地,持续攻击妙峰坡山脊正中的龙脊大路,以阻止右路徐军增援,分隔徐军部队。战役目标是到午后三刻,占领鹤岗,姑麓山天险尽入我手,迫使司城荡意储后撤……如果那时候,召公之军能够按时到达姑麓山后山,将形成在峡谷中包围荡意储之势,如此,则为我军的全胜。”
“那么,”他的话音刚落,坐在首席的左行舆司马陶卢定便道,“中军发起进攻之时,齐国大军和山东十二国联军,做什么?”
“十二国联军将从巳时一刻开始,从妙峰坡右侧向徐军第十二、十四、十六三个营寨发动佯攻,进一步阻止徐军左右相顾。我们……居中……待命。”卫离说到这里,吞了口口水,便转头望向高国仲。
高国仲冷冷地扫视一遍诸将,道:“你们都听到了,王军的部署可谓算无遗策——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齐军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王军仰面强攻由司城荡意储率领的徐国主力,居然将强大的齐军放在一边观望,仅仅动用十二国联军那些又小又穷的军队作侧应——这也叫“算无遗策”?
沉默多时,右行舆司马王子腾开口道:“仰攻妙峰坡,以下击上,仅以不到八万军队攻击,且王军大部是车骑部队。将敌营一分为二,越寨攻击,其实只攻击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营寨,不知如何进行?十二国联军以不到一万两千的兵力进攻右翼司城荡意储的大营,如果司城荡意储不救杜宇,直接攻击十二国联军,把他们击溃,王军的侧翼便暴露无疑——请问又如何应对?”
“王军故意忽略我们齐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左行舆司马陶卢定接口大声道,“打从我国封国以来,凡是征夷讨逆,咱们齐国哪次不是前锋主力?王军如果觉得不再需要咱们齐国,那还把我们千里征调到前线来做什么?简直……”说到这里,他一眼瞥见高国仲阴沉的脸色,咽了口口水,气哼哼地不再说话。
他要说什么,在座的都知道。自打出兵征讨徐国以来,号称天下第二强的齐军就坐上了冷板凳,连着两场大战均未沾边。打不了仗就无功可立,齐军官佐大多是国人出身,全靠军功提升爵位,早已深感不满。这下子,连可能与徐国的最后一战也捞不上了。陶卢定自己也是国人出身,靠军功升为齐左行舆司马,他这样一口气问出来,在场齐军官佐顿如炸了锅一般,气势汹汹地责怪王室“不公”,师氏“亡国后裔,跳梁争功”,大声嘲笑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高声抗议者有之,愤愤不平者有之。
高国仲早知道会如此。王室轻慢齐国,实在不是一天的事情了,其中内幕,他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这口气他也忍了很久。但他身为二万二千名齐军的统帅,不能没有立场。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听见一人道:“列位大人可以放心,王军的确有必胜的把握。”
声音不大,在乱轰轰的大帐中显也显不出来,却偏偏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渐渐的,大帐静了下来,人人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那个坐在末席的小小元尉。
陶卢定盯着伯将足有半晌,问道:“伯将?你个小小元尉——你说什么?”
伯将本来颇后悔自己多嘴,但被陶卢定这么轻蔑地盯着——他的爵秩远在陶卢定之上,也实在忍不下这口气——站起来向高国仲一躬,道:“元帅,末将的一点粗浅见识。末将以为,王军此战战法凌厉,必告全功。”
“你讲。”
“是。”伯将沉吟一下,指着地图,道,“列位大人请看,这是徐军的阵列图形。徐军此次布阵,沿妙峰坡而下,结营连环三十七座,这条龙脊大道,将整个妙峰坡分为对等的两半,司城荡意储居最高处的熊岩,杜宇居鹤岗,正好把垂穆峡谷夹在中间——看似牢不可破,其实颇多破绽。”
“哦?”
“前天王军大营的作战会议已经讲明了,妙峰坡名为一坡,其实是两道坡,在这里——”他用手在妙峰坡前一划,道,“从正面看,很难看清楚,但这里其实是一条平沟,横亘整个妙峰坡,是鹤岗与熊岩前的一道岗。属下以为,这条沟与龙脊大道交汇之处,就是整个妙峰坡的杀劫所在。”
高国仲深喘了两口浊气,连连点头,道:“说说看!”
“是。”伯将用手在图上比划了一个十字,道,“诸位请看。这条沟与龙脊大道交汇成一个十字,左上是鹤岗,右上是熊岩,左下右下则是依龙脊大道分开布阵的徐军左右两军。龙脊大道是山脊,又高又宽,没有任何遮挡。在十字中心以下,王军的火龙炮和投石器可以将大道守得死死的,徐军很难翻过大道,将左右军阵连成一片。”
他在十字中心上点了点,望一眼周围专注的众人,道:“这里驻扎的是徐军左阵第九寨。我敢说,徐军的重点防御也在此处。诸位请看,一、二、三、四,这四个营寨,离王军展开攻击的正面不到八里地,完全落于火龙炮与投石器的攻击范围之内,即使不用符灵弹,半个时辰之内也足够把它们打个稀巴烂。司城荡意储在坡正面布下这么多营寨,一是分散我们对第九寨的注意力,二是延缓进攻,使左右徐军能够在高于十字线以上的垂穆峡谷,完成换防和支援,巩固高地的防御。”
在众人死一般的沉默中,陶卢定咳嗽一声,道:“你说的……是徐军的势,或者有些道理。试问你又怎么认为王军这次稳操胜券?”
伯将看了看他,叹口气,道:“大人——王军已经看透了司城荡意储的布阵方略。为什么只攻击一、三、五、七这四座营寨,而跳过二、四、六三座营寨?诸位想想看,徐军了不起两万八千人,却遍布三十七座营寨——司城荡意储天下名将,绝不会把兵力平均分配——这些营寨中有虚有实,前面这些营寨,统统没有什么价值,更没有强有力的防御,根本不能在对进攻造成多大阻碍。王军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赶在中午到来之前,找几个寨子作为暂时的落脚点,以支持强攻第九寨,现在看来,只要火龙炮保持不间断的攻击,是可以做到的——徐军左右两翼根本就没有时间相互增援嘛!一旦占领第九寨,上可以攻击杜宇的鹤岗大营,下可以翻过龙脊夹攻右方的徐军,妙峰坡的天险,其实就是敌我共有了。请诸位大人留意:仗打到这份上,也就没有什么劲头。司城荡意储不撤也得撤了,除非他想把全军葬送在这里,依属下看来,绝无此可能。”
高国仲惊讶地望着他——伯将的父亲是齐国八卿之首,他上一次见到这小子时,他还穿着开档裤呀呀学语。原以为这愣头青入伍不过是想在继承卿位之前混点军功当底子,自己也一直把他当下级旅贲使用,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他随口说的这些分析、推断,自己倒也有所认识,但还没有宣之于口,就被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说了出来。甚或有自己都没想到的地方,经他的话一一印证,立时便赫然开朗。
心下强压着讶异,高国仲沉吟道:“各位可都听见了。伯将说的,也还颇切中道理——执政周公虽然年轻,但其人智略超群,师亚夫大将更是久经战阵,若说连他们也考虑不到这些,那便是笑话了。伯将,你退回班里去。”
伯将鞠躬称是,转身退回到大帐最末的角落里去。偏偏陶卢定抵死不服,大声道:“一个小小元尉,说话未免大气。司城荡意储是傻子?会坐着让人掀了他的营寨?王军强攻左路,右路交给联军——那些小国军队,能顶什么事?若被荡意储看出漏洞,一轮冲击就冲垮了,到时候王军侧翼失陷,再补救也就打乱了部署,能不能按时攻下第九寨,那就难说得很了。”
伯将已走回自己位次上坐下,闻言微微一笑,低声道:“荡意储不会进攻。”
“你说什么?”
“属下说——”伯将坐在位子上向陶卢定微一欠身,大声道,“属下以为,荡意储不会进攻。不管王军露出多大破绽,今日一定会攻克妙峰坡。”
陶卢定涨红了脸,强压怒火道:“说得倒轻巧——兵凶战危,岂是你一人说了算数的?”
“这是天下大势。”伯将道,“岂有以撮尔小国以当天下者?岂有以区区两万疲敝之卒,而当十八万虎狼之师者?岂有以一山而挡十四国者?难道大人不觉得奇怪,司城荡意储起举国之兵,来防守这毫无天险可守、无回旋余地、无城池之固的姑麓山,难道还真的指望能挡住王军的步伐?不要说这山前的十八万大军,若是加上召公殿下的大军,前后夹击,石头也磨成粉了——司城荡意储天下名将,会明知故犯如此大错?”
陶卢定顿时语塞。这问题其实在座的官佐们大多谈论过,司城荡意储自蹈死路,这是人人都看得清楚的事,至于为什么,那就众说纷纭了。因传说徐君堰早已得了疯颠之症,便有说法,是疯了的徐君强迫荡意储出阵迎战;也有人说,这是司城荡意储主动迎战,以避畏战之嫌。这些说法原也说得过去,可这时候被伯将当场问出来,陶卢定倒犹豫了,觉得这些说法太过牵强简单,只怕说出来当场就要被驳翻。想了一下,陶定卢道:“也许司城荡意储受迫于形势,或者迫于压力——徐国破亡就在指日之间,他身为徐国上卿,难道不应该以死相争?”
伯将轻笑一声,道:“以形势而言,徐国已是必亡之国。以战事而言,徐国人口不足二十万,举全国之力发兵不过四万,除了投降,唯一的自保之法就是死守堰都城。那徐堰经营堰都城十年,号称天下第二都,城高池险,储备充足,如果死守,运气顶了天,只怕还能求得城下之盟。可是杜宇和司城荡意储却弃坚城而出,冒着被合围的风险在野外与王军交战,为什么?”
这话,连高国仲也问住了。这个问题在王军大营的会议中也讨论过多次,连执政周公在内,人人都拿捏不住,议来议去,只能以“必有阴谋”四字概括之。伯将这么问出来,似乎竟然有了答案,高国仲不禁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这才指着伯将道:“说——说说看。”
伯将站起来,欠身道:“是!属下有一个猜测,那就是,司城荡意储把姑麓山防御当作疑兵之计,就如同他在妙峰坡上布下的阵势,其实一捅就破。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堰都城拖延时间。此刻堰都城下,必有重大阴谋,而且必然耗费弥时。为着徐国存亡计,竟然不得不先有杜宇死守夏泉关,后有荡意储亲赴前线,故布疑阵,以他威震天下的名头,吸引全部进攻徐国的主力——这是其一。”他见陶卢定还要开口,马上加重口气,道,“其二,既是疑阵,疑者,诡也,必为虚幻之物。荡意储绝对不会把徐国的主力耗尽在这里,他还要守城,没有了军队,堰都变成空城,什么阴谋也没有用。他一定已经知道,自己已处于两路大军的夹击之中,因此,一旦正式交战,荡意储必然立刻收缩防御,属下担心的就是他完全放弃抵抗,一触即溃,若被他逃回堰都城中,终是祸害。”说完舔舔嘴唇,若无其事地又坐下。
大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袭有爵秩,但齐军一向只认军职不认爵秩。伯将入伍不到三个月,因有爵位不能与普通士兵同列,才新晋的旅贲,在官佐中位列最末,一向只能干点打杂、守门之类的事情。前头几次军前会议,众人对他连点印象都没有,此刻突然一下显山露水,就把左行舆司马堵了个哑口无言。
高国仲虽然对王军大营的决策一肚皮的不舒服,但毕竟对王军的胜负也颇担心,伯将这一分析,心中松动,脸上却不带出,咳嗽一声,道:“这是所谓洞穿七札了。伯将不容易,一是看得多,二是思得细,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了。”他轻描淡写地表扬两句,脸色已经拉下来,说道,“你们平日口口声声说齐军强于天下,我看也稀松平常。齐国是大国,更是诸侯之首,天底下的小国都在看着我们!如今我们既然已有军令在身,奉命行事,才是我们齐军的本份——只知道争尺寸之功,蝇头小利也津津有味,算什么英雄?办砸了差事,等着全天下看我们的笑话吧!”
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走回帅座坐下,厉声道:“传令:全军立刻整营,埋填锅灶,收拾帐篷,辰时起在营内列阵,随时准备开拔增援王军!——伯将你留下来,其他人散吧。”
数十名齐军官佐轰的一声站起来,弯腰行礼,依班次鹭行而出,刹时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大帐前半截空落落的,只留下伯将一个人,站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上,颇有些滑稽。
伯将静息屏气,等着高国仲发话。临行前,父亲一再嘱咐,不得在军中显摆。自己今天当众将倒了左行舆司马,想起严父,不由得一阵阵心慌。隔了半晌,才听见高国仲喑哑的声音,说道:“伯将,你过来。”
伯将道:“是。”但高国仲已绕过帅位,站到了大帐外面,他赶忙一低头,跟了出去。
中军大帐后面,不知何时已被黑布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连顶上都用黑色纱布笼罩。黑布围成一条仅一人可过的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后营。高国仲一言不发,走在前面,伯将只得紧紧跟上。转过几个弯,下了一条长长的阶梯,便听见了水声。伯将知道这是后营坡下的小河沟,名字叫做小汤河,再往前两百余丈便汇入了津河。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道路两旁虽然被黑布遮盖,却隐隐看见长戟露出,显然沿途都有守卫。
下到河边,小河潺潺流动,他们从搭在河面上的小浮桥上走过,走到河心的岛上,这岛本是一片长满荒草的河洲,河洲上建有一些简单的栅栏,似乎是从前徐军废弃的小营地。因为四周森林密布,地势又低,无法展开军队,因此虽然是齐军大营的背后位置,却没有派兵驻守——早上神秘进营的那八乘王军兵车连同那艘浮空舟都停在河洲的中央。百余名身穿黑甲的甲士一动不动地围在浮空舟周围,这些人不执戈矛,腰间悬剑,却是高国仲随军带来护卫自己的封邑亲兵。
眼见他一步步走向浮空舟,伯将忽然醒悟过来,这里面必有重大隐情。按朝廷礼制,军中重大机密必须有两名子爵以上贵族共同主持;齐军营中,陶卢定国人出身,不过封男而已,王子腾也是王室支族,只袭子爵,只有他们二人爵位高于子爵,拥有参知朝廷极重大事件的权利——重大事件就是重大责任,天下绝没有白看的稀奇,伯将想着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但高国仲已站在浮空舟右侧门的帐幕前,伯将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灯影昏暗,看不清高国仲脸色,只听他轻声道:“听着。你我二人,身拥朝廷重爵,所知所见所做,皆有责任,与常人不同。”
伯将吓了一跳,忙道:“是!末将……”
“小声点。”高国仲横了他一眼,伸手掀开身后帐幕,道,“你进来看看。”说着闪身而入,厚厚的帐幕放下,隔绝了一切音声。
黎明卯初津河口•齐军后营
伯将掀幕进去,顿时眼前一亮。
浮空舟里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从外面看起来,浮空舟也不过是中等渡船的大小,却不料内舱如此之大,上下一共三层甲板,中间的大厅贯穿三层甲板,直抵船顶,大约有四丈多高,几乎是中军大帐的两倍有余,这样的结构必然是某种法术所致。舱内四壁点着无数支晶彩灯烛,亮如白昼。船顶中间悬着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反射晶烛之光,五颜六色不可逼视。
三层甲板从上到下都站着人,或妖族,或人族术士,皆默默无声地俯视着大厅。早上见过的那八名车骑尉站在大厅中,按剑而立,三名身穿奇装异服的修长男子站在后面,衣服都没有衣袖,露出肩膀、胳膊上大块大块的符文图案,一望便知是妖族中人。
在他们之后,大厅正中,一幅巨大的紫色幔帐从大厅顶上直垂到地,看上去甚为厚重,也不知是用什么织就。上面满满的用金丝绣着数不清的圆形符文,隐隐闪烁着紫光,当属某种强力禁制。
见他二人进来,八名车骑尉也并不行动,当门而立,却不说话,当中的一人手中杵着一根黑色繇云幡,正是代表天子执掌天下的执政周公的标志。
高国仲望幡行礼道:“臣——东海伯仲奉召前来,参见巫如殿下。”
因高国仲乃朝廷夏官少司马(按周制,朝廷官员按春、夏、秋、冬四部分列,少司马属夏官。夏官专事征讨,可由各诸侯国君卿充任),那八名车骑尉不敢怠慢,待他行礼毕,便按剑行礼而退。高国仲转头对伯将道:“你走近些,随我参见巫如殿下。”说完自己一掀袍脚,单膝跪地。
伯将忙抢上前,跪在他身后,随着高国仲深深伏下身子。他抬起头来,紫色的幔帐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声音。
杵繇云幡的车骑尉上前一步,道:“两位大人,巫如殿下便在幕中。因为如殿下突染重疴,不能视事,奉周公殿下之命,所有礼仪一律取消。两位望幕趋拜即可。”
高国仲显然已经得到了奏报,脸色凝重,带着伯将再拜,起身道:“臣等遵命。昔年臣在王都,奉守北阕,得如殿下提携栽培,乃有今日。十年一别,不想今日不能再睹尊颜。望如殿下善自珍重,早占勿药,为天下臣工之福。”说得语气沉重,说完又是一躬。
这是很客气的话了。高国仲奉守王都北阕,与巫如居住的临凤阁分别在王都的两头,且巫如虽在人间,例不干涉朝廷事物,提携栽培什么的更是毫不相干。但话要这么说才行。那车骑尉点点头,表示甚为满意。待高国仲行礼毕,便道:“奉周公殿下之命,这小汤河乃是此地精气最盛之所在,可以为如殿下调养之用,因此移驾此地。尔齐军上下当克尽职守,妥为周全。如殿下久在中原,深得天下臣民之望,骤然染病,恐骇物听,尔大小臣工一律不得外泄消息,唯奉命安守职份。”
这是在复述周公的敕令,高国仲与伯将二人都躬身敬听。那车骑尉复述完敕令,从怀中掏出卷羊皮纸,展开来递给高国仲,高国仲阅毕,一声不吭地递与伯将。伯将接过来看时,果然大意如此:巫如患病不起,为防影响征徐大计,周公亲自下令封锁消息,移送到齐国营后的小汤河河洲上。末尾还有征徐大军中可以知道内情人的名字,不过十一、二人,他和高国仲排在第五和第十二。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被召到这里,也不是高国仲一时性起。他不敢多看,强忍心中惊惧,双手捧还。
那车骑尉接过敕令,收入怀中,脸上已换了表情,反过来向高国仲一躬,道:“殿下的命令便是如此。高大人,属下冯敛有王命在身,不敢越礼,请多包涵。”他虽是奉周公之命的敕使,但毕竟归属夏官管辖,说到底还是受高国仲的调度。
高国仲点点头,道:“这周围左近,我已调派人手关防护卫。我的意思,还是想请如殿下移驾到我大营中,此地是战场,与别处不同,有我齐国两万大军护卫,方可算周全。”
冯敛道:“多谢大人美意。但这是周公殿下亲自下的命令,属下岂敢违抗?大人若有此意,可以直接向殿下奏报,属下没有这个权限。”
高国仲似乎也知道必是这样的回答,默默点头,顺手将垂在胸前的络缨甩到身后。这是官方礼仪,表示地位高者要先行离去。冯敛等庄容后退,让出路来。
走出浮空舟,黎明已经到来。适才只是东边天上隐隐发白,到现在整个天空都显出鱼肚般的惨白色。高国仲回到自己的家臣中间,心情似乎放松了点,仰头望天,忽然问:“伯将,你怎么看?”
伯将心中惴惴不安,道:“末将——末将觉得头绪纷乱,不敢妄言。”
高国仲道:“这事来得蹊跷。十年前我随班朝见巫如的时候,她看去也不过人族的十七八岁年纪,如今正该当盛年。她在中原已近三十年,怎么会忽然染病?再说,事先也不知道她参加了征徐大军……眼看便要发动总攻,偏偏在此刻染病,而且直接送到我齐军大营……哼……该如何处置才好?”
他虽是对伯将说,可面上的表情却是在自言自语。伯将低着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心中其实比高国仲所想更为忧虑。他的父亲身为齐国正卿,随同齐侯参赞王室机密多年,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与高国仲这样直来直往的统帅完全不同。父亲常常教诲:“无阴谋处,即有大阴谋。”伯将深得乃父真传,刚刚听到“突染重疴,不能视事”等语时,他心中已经警觉。这事来得蹊跷自不待言,巫如地位尊崇,忽然驾临征徐前线,转眼间又卧床不起,冯敛说得轻巧,“恐骇物听”,这件事又岂是“恐骇物听”几个字能形容?!浮空舟中不闻丝毫汤药之气,却从上到下布满巫、妖及各国术士高手,本身就意味着事情重大。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属下以为……如殿下恐非患病那么简单,周公殿下的敕令,也非同寻常……此乃非常之地,非常之时,非常之人,不可寻常……处置……”
“哦?”高国仲听他说得含糊,倒上了心,道,“既然如此,该当如何处置?”
“属下以为……晾起来。”
“说说看。”
“浮空舟中由各族高手联合守卫,严密布控,咱们一概当看不见。非宣召,不再进入浮空舟,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不出浮空舟,一概不管。调集重兵严密看管此地,里面的人,一律不准出来,直到今日战事完毕,或者周公殿下有新的敕令为止。”
高国仲一怔,随即嘿嘿一笑,指着他的头道:“你果然有令尊之相!八方上下密不透风!你说得太严重了,咱们怀疑归怀疑,心里头也不必如临大敌嘛……不过,小心没有过迂的。你在军中时日也不浅了,一向疏于照应,是因为你父亲一再嘱托,对你多加磨砺。今日看来,不宜再委屈你了。你位在伯爵,却职在元尉,于礼不合,现在即升你为中行司马之职。巫如殿下这件事,从现在起由你全权负责。”说到后面,已是声色俱厉。
伯将大声道:“属下遵命!”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今早的事情乱麻麻一片且不说了,突然之间又被提拔为中行司马,直属中行元帅,在军中的位次仅在左、右行舆司马之后,自己骤升大进,严父不知道又要如何责备……心里乱得糨糊似的,蒙蒙憧憧跟高国仲回到中军大帐,等辞出帐来时,眼前大亮,晃得睁不开眼睛,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只听见一阵阵马声车声,机械木料轧轧之声,人声更是鼎沸。初升的红日透射过层层灰烟晨雾,在忙乱的齐军大营中投下一道道千奇百怪的影子。
天已大亮了。
上午辰时牛犊岗•王军前阵
太阳是被鼓声唤起的。
从拂晓开始,低沉的鼓声就开始在姑麓山脚响起。声音不大,鼓点也不急促,但却如同滴漏一样精确,咚、咚、咚,持续地单调地响着。
鼓声打破了姑麓山云气微妙的平衡。
云层低低地环绕着姑麓山腰。据说,妙峰坡上的龙脊大道是仙人从姑麓山经过时的通道,一年之内,妙峰坡被云雾笼罩的日子超过三百天,只有极少的日子,它才会收起云雾显露峥嵘。
但是今日的妙峰坡却破天荒地在暮春季节展露出全部面目,没有丝毫遮蔽,它的山头、它的起伏、它的树林、它的葱郁统统暴露在清晨刺目的阳光之下。来不及散去的晨雾像被某种力量从树林间撕扯出来,狼狈地挂在低低的空中。
司城荡意储赖以残喘的遮羞布已被撕破。徐国的营寨稀稀落落地散布在山岭间,这里插着几面旗帜,那里露出一壁鹿砦,失去了遮蔽,显得格外狼狈。
荡意储的王军大营建在妙峰坡最高处的熊岩上,两丈多长的大旗懒洋洋地挂在上面,仿佛是一张贴在姑麓山上的单薄符咒,一个喷嚏就会被卷走。
今天早上它要面临的不是一个喷嚏,而是一场风暴。
姑麓山似乎已经得到消息。整座山沉默无语,鸟雀无踪。
牛犊岗是妙峰坡正面的一处平缓山丘,是观看妙峰坡景致的最好位置。岗上长满荒草,坐在这里,只看得见对面山上浓密的树林和赤裸的龙脊大道,却看不见岗前整备完毕的征徐王军。
执政周公姬瞒坐在车中,斜靠在车栏上,头轻轻地一点一点,仿佛在欣赏景致,下巴上短短的山羊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看着老气,其实他还没满三十岁,接任周公之职不到八年。他身份贵重,乃是当今天子的孪生弟弟。穆王即位后,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这个嫡亲手足,竟然封为王弟,位列继承排行榜第一顺位。群臣惶惶不安,乘着老周公过世,将周公的爵位强行挪来安在他头上,这才罢了。
大周的祖制,周、召二公轮流执政,老周公去后,就该由召公接掌大权。然而,穆王四年,云中族大举入侵北冥海,四夷骚动不安,穆王越过首席执政召公,直接派遣姬瞒出阵北冥,鏖战六年有余,终于逼得云中族升城远去,四夷降伏。大军凯旋之日,召公不等王命,即自请战出征徐国属国,将征徐大任丢给姬瞒,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给他接班正位做铺垫。
按周礼,兵车只设车栏,天子的戎辂(周礼:天子与诸侯所乘之车称戎辂)都没有座,姬瞒的戎辂却造得豪华无比,只能坐着,没地方站,更没地方设车右之职,给他驾车的人得坐在车前搭起的小台上。为了保护这个怪癖的弟弟,穆王亲派了十六辆兵车护卫他周围,比自己的护卫还多一倍。此刻,晨风刮得周遭兵车上旗帜猎猎作响,姬瞒仿佛颇享受地倾听着,慢慢睁开眼,轻吁了口气,拖长了声音,叫道:
“师亚夫。”
“老臣在!”一乘兵车靠上前来,车中白发老将抱拳行礼,大声回应。
姬瞒用下巴朝被阳光照得金光耀眼的妙峰坡努努,轻声道:“给我打下来。”
“老臣遵命!”师亚夫一躬身道,停了一下,又问,“是否按昨天会议所定的办?”
姬瞒不耐烦地挥挥手,“你瞧着办。”
“是……我军右翼与齐军隔着津河,守望不便,可否在正式开始前,将齐军左翼调往……”
“不要了吧。”姬瞒将手中一直摇着的小团扇啪地拍在车架上,仿佛不胜疲惫似的坐直了身子,说道,“齐军有齐军的任务,守卫巫如乃是大事,不要再麻烦人家了。”
他望也没望师亚夫一眼,只静静地望着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妙峰坡。师亚夫看看他的脸色,想说,咽了口口水,没敢。
师氏乃是前朝亡商的后裔。文王兴兵的时候,师氏大军正在商后妲己的带领下围攻昆仑,来不及驰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歌陷落。但是师氏宗族一共二十余万,是商朝最精锐的武装集团,新兴的大周吃不下也吞不了,双方媾和的结果,是师氏向大周称臣,王室与师氏联姻,在王都附近建筑了成周,为师氏居地。师氏从此永失其地,作为周公属下的职业军队而存在。
前任周公去世后,师亚夫很看不惯这位新任周公的嚣张跋扈,但姬瞒懒散归懒散,谋略智慧却远非常人能及——穆王四年,北冥之气流转进入高xdx潮期,在天空中已近百年没有下沉的云中族北冥琨城再次下降,离地面仅二十里,聚居在北冥海的狄、夷受到云中族支持,实力大增,大周在北方战线连连吃紧,几乎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姬瞒出征北冥,他原是跟着看笑话去的,谁料这位新贵到任后,悍然转变朝廷沿用了数十年的战略,一面劝说巫、妖二族参战,一面大肆离间北冥诸国,把朝廷的部署打得乱七八糟,连带云中族的部署都被打乱,一触即发的大战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拖延战术。
穆王八年,与巫、妖两族的盟约达成,姬瞒又下令在北冥海的浮冰上建造“京观”堡垒,吸引狄、夷的主力。两年间死在“京观”堡垒的王军高达四万余人,姬瞒却乘机打下了二十余个北方小国……一来二去,师亚夫也不知道该怎么算这个糊涂帐了,只看见人一团团地填进北冥海中,云中族节节退却。十一年秋,周天之气推动北冥琨城上升,云中族补给不及,后继难为,与地面各族的联系被彻底切断,压得朝廷数十年喘不过气来的心腹大患一昼夜间消失。
因为徐国造逆,朝廷一天一个旨意催促归程,姬瞒却毫无归意,在北冥大陈军备,血腥讨伐异族部落——其实是跟穆王哥儿俩演戏,逼得召公主动请兵出阵,放弃征徐的主帅之位——左三年右三年,周公系人马不到六年就重新抢回朝廷大权,师亚夫对这个新主子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齐国是开国元勋之后,又是山东大国,通过征讨东夷战争,实际上已经僭取了朝廷在东方的领导权。因此,穆王即位后,又是这位新贵提出了“提宋抑齐”的国策,开始在政治上打压齐国。师氏与宋都是亡商后裔,师亚夫是支持这项国策的,只是想不到姬瞒将之运用到如此。自开战以来,庞大的齐军就一直担任后卫,眼下,又找了个借口把巫如丢到齐军营中,连近在咫尺的侧卫任务都不给——这么不给脸的,师亚夫算是重新认识了姬瞒的跋扈。
再想深点,巫如这个极端重要的人物,丢到毫无准备的齐军营中,若无灾无病,齐军半点功劳也捞不到。若是有个闪失,齐国君卿顿时祸在不测——虽然身上的甲胄已被晒得发热,师亚父却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唔?唔!”他这才见到,姬瞒一双眼幽幽地凝视着自己。三朝宿勋身处乱军毫不动摇的心再也忍不住怦怦怦地狂跳起来,只觉阳光突然耀眼得眩目,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支吾了一句什么话。
“不要紧。”姬瞒无所谓地一笑,转过头去,“万事也逃不出孤的手心。你不可狐疑,做好自己的事。”
师亚夫深深躬身,道:“老臣遵命。”站直身体,咳嗽一声,举起右手。王军及师氏千夫长以上的官佐早已侍侯在侧,看见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动作,齐刷刷地涌上来。师亚夫凭栏而立,从他们脸上一一看过去,大声道:“让孩儿们都起来吧。”
众人轰然散开,一骑骑奔向四面八方。
从凌晨开始就一直持续的大鼓戛然而止,代之以一阵清脆的鼓点,十二响一停,又急又促,敲得人的心不由自主地紧了起来。
身后山坡下开始有了动静。仿佛细雨打在草原上,声音细碎而急,从正后方开始,渐渐蔓延到远远的两翼。声音越来越大,由细碎变得浑厚,由浑厚变得高亢,由高亢变得雄壮。
那是十万双脚步坚实的踏地声,那是十万个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叫声,那是数不清的刀枪剑戟发出的尖锐的摩擦声。
执政殿下的戎辂开始晃动起来。整个牛犊岗都晃动起来。驭手大声呼喝,安慰骚动不安的马群。
五千名披盔戴甲,手握长枪的步兵方阵从车队的右面大踏步经过,数不清的旗帜立刻将小车队淹没在阴影里。
另一个五千人方队从车队左面经过。久经战阵的战马都被雷鸣般的脚步声惊得嘶声连连,不住踏步,带动了姬瞒的车,把执政殿下拖得在车中一晃。
一刻钟之内,二十三个五千人方阵越过牛犊岗小小的山顶,大踏步地迈进妙峰坡前最后一处平原。数百名官佐在方阵间穿梭来往,指挥着一队队的人马精确地踏进指定地点。没有人发出声音,大地上只回荡着每一个方阵踏进指定地点时,最后那雄壮的脚步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最后一个方阵走进姑麓山的阴影,沉重的步伐声戛然而止。
隐隐的回声在大地上回荡了很久。地皮发颤,呜咽不已。
二十三个方阵像师亚夫长出的二十三只手。现在已经变成二十三只铁拳。
风吹过原野。无数旗帜投下的影子仿佛大地上一道可怕的疤痕。
姬瞒望着这漫山遍野的军队,打了个哈欠,将身体深深地埋入虎皮大座中,轻声道:“开始吧。”
师亚夫深深一躬。他的车右举起缰绳,呀地甩下去,兵车立刻滑下山岗,飞也似的奔向战阵,却不直接穿过,而是远远地绕到战阵最远处,然后笔直地在阵前掠过。
一个声音高喊道:“天子陛下万岁!”
三军报以排山倒海的呼喊:“万岁!万岁!”
投石车轧轧作响。数百颗红色的符灵弹无声地升起,拖着长长的尾烟飞向妙峰坡正面。
上午辰初三刻津河口•齐军大营
“王军已向妙峰坡正面发动突袭!”
“报来!”
传令兵却不站起,伸出右臂指向帐外。
因正在穿戴甲胄,高国仲挣了一下,没挣开。几名服侍他穿衣的家臣停下手来,高国仲却催促道:“快快,快穿。”一面喝令帐下,“撤去帐幕!”
帐外甲士齐声答应。大帐左侧的帐幕立刻被整整齐齐地卸了下来,露出远方半掩在晨雾中的妙峰坡。数十颗闪闪发光的符灵弹拖着长长的尾烟,击中葱郁的树林,许多地方立刻燃起冲天大火,还有许多地方则爆发出火龙弹击中禁制后的淡蓝色辉光。过了很久,才听见一声声澎湃的轰响。
高国仲站在甲架前面,一动不动地任由家臣们服侍着穿上层层重甲,半晌,才听见他轻声道:“卫离。”
“属下在。”
“雾什么时候散?”
“属下听此地人讲,姑麓山的雾,要到未初才会消散,到酉末又会起雾,一天没雾的时候不过一两个时辰。”
高国仲眯着眼看那雾气在远方蒸腾爬升,喃喃道:“今天这雾,恐怕不能散了吧。”
“是……”
“那就派探马吧。听着,与王军大营、十二国联军之间,每半个时辰一次回报,不可稍缺。任何紧急军情,要立刻报到帐前。”
“遵命!”见高国仲再无吩咐,卫离极干净地行了礼,转身出帐。一时便听见马蹄声响,数十骑探马旋风般冲出营去。
高国仲掀帐出来,轰的一声,数百名正在撤除中军大帐的士兵一起行礼,高国仲摆摆手让他们继续。
才半个时辰没有出来,齐营中已经大变。大半个军营的帐篷都已被撤下,只剩遍地木杆、牛皮、帐幕等辎重,正对津河的方向已用赭粉按军阵排列画上标记,车骑、武器、投石器等武备已经安放就绪,但部队尚未分派武器,只有少数当值军士守卫。未当值的齐军全部没有穿戴盔甲,只披厚厚的布袍跑来跑去,在一干官佐的指挥下将营帐拆分整齐,挪到营后。按周礼,凡战必列阵。但齐营面山而立,前面和左边是绕山而流的津河,没有地方列阵,因此要拆平营寨,在营内列阵——这些都是寻常战事,齐军早已熟悉,做起来轻车熟路,根本不需要他这个元帅操心安排。
战时使用的中军帐幕设在已被拆为白地的二门前,这是一个用厚厚牛皮围起来的无顶帐幕,中级以下的官佐及一百多名斥侯官守候在四面。高国仲走进帐幕,早已穿戴完毕、等候在这里的左右行舆司马、左中右行司马等高级官佐一起站起。高国仲摆手示意众人坐下。
因为没有直接的战斗任务,所以帐幕中气氛十分的散漫,除了伯将,其他人都仅着内甲,没有穿披风与厚重的外甲,王子腾甚至拿着把便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高国仲的心情似乎也不错。虽然被迫靠边站,但自己的军队并未有所松懈,士气还是颇为饱满。见伯将被厚厚的甲胄憋得脸红筋涨,他差点笑出来,便想提醒他松开衣甲。
“十二国联军方向,有烟火信号!”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远远的津河上游,几颗明亮的光球闪烁着,慢慢沉入覆盖在林地上空的雾海中。
“信号三红一绿:保持联络!”
“联军要开始进攻了。”陶卢定苦笑一声,“总共才一万两千兵力,怎么打?”
“毕竟是佯攻嘛,”右行司马谷牧道,“联军术士众多,他们很可能采取远程攻击为主,辅以小规模阵地战,只要能够拖住司城荡意储一个上午……”
“司城荡意储一刻钟也不会被他们拖住。”陶卢定轻蔑地道,“就算是打垮十二国联军,也花不了一刻钟时间。”
山东十二国向来是齐国的盟国,且是由齐国的婚姻之家鲁侯亲自率领,陶卢定因恨坐冷板凳,说话未免忘了分寸。这话打击面太广,众人都不敢应声。陶卢定自己也马上察觉到,见高国仲脸色难看,自己讪讪地住了口。
“荡意储有杀劫,我们也有杀劫,”王子腾慢慢地说,“联军就是我们的劫。如果荡意储当真绝死一拼,把十二国联军歼灭了,王军再大的胜仗也化为泡影了。”
陶卢定瞟了伯将一眼,道:“这话实在!换了我是荡意储,没准也要搏上一搏。要真把联军打垮了,姑麓山这场仗,还不知道谁胜谁负呢!”
众人一时都没有言声,各自在心里品位这话。伯将细细想想,自己早上确实把话说满了。司城荡意储绝不会料到,负责侧翼攻击的不是强大的齐军而是相对要弱得多的十二国联军。如果被他捕捉到这个意外的消息,他会不会真的孤注一掷地来冒这个险,从而扭转战局呢?
他抬头望向那山,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雾气迅速地增长着,已经遮蔽了妙峰坡方向冲天的火光,连那爆炸声都变得又闷又哑。津河也已消失在雾中。可以清楚地看见,雾像一团团扯不断的绒丝,丝丝缕缕地挂在大营附近的树梢间。在齐营人喊马嘶的喧闹之间,隐隐听得见雾气飘荡与潮水般的轰鸣。
“十二国联军方向,烟火信号!三绿二红:请立即与我方联系!”
高国仲一动不动地坐在小几上,眉棱骨却不由自主地跳起来。只见津河上空,几颗明亮的光球闪烁着,慢慢沉入雾海中。
“奇怪,”王子腾用扇子在手中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沉吟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联军与王军大营或者我们都失去了联络?”
侍卫在帐前的斥侯官跪下回禀:“与联军的最后一次联络是在卯初,到现在为止已经一个多时辰没有联络了。”
“为什么?”王子腾顿时警觉起来,厉声问道,“战时应该半个时辰一次来往——卫离呢?为什么没有报告?”
斥侯官出了一脑门细汗,道:“我方一直有斥侯前往,从卯时到现在已经派了六人,但一直没有人回报,也没见到联军的斥侯。与王军大营的联络也从卯时起中断,但相互间的信号联络没有中断过。卫离大人说,可能是受大雾所阻……半个时辰以前,卫离大人已率三十人亲自去王军大营联络。”
“哦?这么说,联军也陷在雾里了?”王子腾用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膝盖,道,“好大的雾……不知道王军此刻如何?”
伯将初次随高级官佐一道参与军前会议,显得有些拘束,他迟疑了一下,道:“听声音还在攻击,王军方面有大批术士高手助阵,即使有云雾干扰,也应该不会成为什么问题。”
高国仲闻言,心里一动,道:“随同巫如殿下前来我营的术士中,应该有人懂得驱云散雾的方法,伯将,你去叫来问问。”
伯将一听便知道不妥。监守巫族预备长老,那是何等的大事,参与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尚且一个个如临大敌模样,又怎么有空抽身出来为齐军驱云散雾?
伯将躬身道:“末将以为,这些术士怀有重大责任,恐怕不能有须臾暂离。”
高国仲默默点头,道:“那么便只能等卫离回来了。”半响,又自失地一哂,笑谓众人,“我老了,胆量不如从前。从军三十年来,还没有见过如此大雾。昔年随同先君征讨北冥时,虽也是漫天雪雾,却也不像今日这样浓密。”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那北风呼啸、冰天雪地的战场,喃喃地念道:“……冻雾,冷,冰渣子满天飘着。没有陆地,咱们都住在冰山上……先周公命令各国军队以烟火联络,一举打败北戎的合战,仿佛还在眼前……”
他的话音未落,侍卫在旁的斥侯官便喊起来:“十二国联军方向,烟火信号:三红三绿,预备全军突击!”只见几颗明亮的烟火还在上升中,可是转眼间便消失在更浓的雾中。
预备全军突击意即在被包围的情况下作突围准备。前后还不到一刻钟,联军发来的信息便急转直下,高国仲情知事有大变,腾身站起。在场官佐同时跟着跳起。伯将料想高国仲立刻便会雷霆大发,顿时心揪得发疼,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不料高国仲急促地前行两步,却又停了下来,沉着脸望着王子腾。
王子腾追随他多年,自是知道他的心意,沉声道:“传令!”
守侯在帐前的十余名斥侯官忙不迭地跪下。王子腾与陶卢定对望一眼,点点头,一字一顿地道:“命令,全营战时戒备!左、右行立刻于营前列阵!中行守卫中军帐幕!”
“遵命!”
“派出一队斥侯,沿津河上行,二刻钟之内要联络上十二国联军——带上烟火信号,每行一里都要发信号联络!”
“遵命!”
“把卫离找回来!”
“遵命!”
王子腾啪地收了便扇,与陶卢定并肩向高国仲极沉稳地一躬,转身出帐。侍立在帐幕四周的官佐们立刻围上前来,便听见他俩大声传令,登车。官佐们往来调集部队,车声棱棱,人马嘶鸣,齐军左右行一队队开进已经布置好武器工事的阵地,中行则开始领取武器,集结在中军帐幕周围的鹿砦后,整个大营再次沸腾起来。
高国仲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伯将在旁,心中满是感慨。按齐国传统,中军元帅在打仗时应“呆若木鸡”,稳坐中军帐幕,一步也不能离开。他原以为只是礼教传统,却不料这果然是军队作战的法则。不到万不得已时,中军元帅连命令都不能亲自下,作为一军的统帅,稳如泰山地坐着似乎更能令军队指挥如意——这些,都是书上学不到也听不来的。
在一片混乱之中,只有一个声音低沉稳定,那是从远远的妙峰坡方向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爆炸声。现在,雾气四合,再也看不见闪光和火焰,爆炸声穿过云雾,变得闷声闷气。
高国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仰望着渐渐消失的天空,道:“伯将。”
“末将在!”
“王军方面……进展得还顺利吧?”
“属下以为,很顺利!”
“哦?”
“火龙炮的声音连续不断,没有变化,王军进攻的步骤应该没有任何变化。”
“有道理。”
上午巳时二刻牛犊岗•王军本阵
和伯将想的稍微有些不一样,王军进攻的步骤其实是有变化的。
谁也没有料到进展会如此顺利,才刚过巳时一刻,先锋师氏便已占领了妙峰坡第四寨。前方战报传到时,负责联络的中军车右宗聪不敢怠慢,一口气爬上牛犊岗,直接呈报给姬瞒。
姬瞒却懒得接,用眼角扫了扫这个满头大汗的远房表弟,问道:“怎么回事?”
“启禀殿下……咱们已经把第四寨打下来了!”
“哦?这么快?”
“是!前方战报说,徐军在第一寨根本没有任何驻防。第二寨被咱们一鼓而下,第三寨弃营而逃,在第四寨被咱们六个旅合围,一个也没逃得掉!”
说得有点不着边际,但姬瞒皱着眉,表示听懂了,想了想又问:
“右边呢?”
“啊?”宗聪怔了一下才道:“右边……没有增援。咱们的火龙炮把龙脊大道守得死死的,一个人也没有放过来!”
“是没放过来,还是没有人增援呐?”
“这个……”宗聪歪歪头,“没有发现右边有增援的迹象。”
“是吗?”
“是!”
“既然如此,司城荡意储的实力毫发未损,你在高兴什么?”
“这……”宗聪头上顿时汗出如浆,支吾道:“小臣……小臣……”
“嘿嘿!”姬瞒被他逗乐了,仔细打量这个当了三年车右,自己却懒得多看一眼的傻弟弟,问道:“联军开始进攻没有?
“回殿下,没有!”
“哦?那么师亚夫在什么地方?”
宗聪咽了口气,道:“师亚夫在第三寨,现在正准备将中军帐幕移到第四寨,直接指挥对第七寨的攻击——前方有消息说,徐军在增援第七寨,可能会有硬仗。”
“那好,”姬瞒一拍团扇,道,“你去告诉师亚夫,叫他当心,司城荡意储没有动静,联军也没有动静,后面可能不止一场硬仗要打——可是,攻下妙峰坡的时间一刻也不能更改。”
“可是……既然联军没有按计划行动……”
“联军只是一个幌子。”姬瞒懒洋洋地打断他的话,“大周的天下,还没有人能挡住师亚夫的进攻。”
“是!小臣这就发信号……”
“你自己去。”姬瞒满脸嘲笑地打断他,“把这话亲自告诉师亚夫。攻下妙峰坡之前,你都留在前线,听他调遣。”
“啊……是……是!”
看着宗聪摸不着头脑地离开,姬瞒收起笑容,举起左手。早已等候在车旁的一名黑甲骑士控马靠近。
“卢封臣,什么事?”
“与齐军大营、十二国联军大营的联络中断了。”
姬瞒眉头一拧,“怎么搞的?”
“目前不清楚,姑麓山南路出现前所未见的大雾,有可能两军的斥侯在雾里迷了路。我们已经增派斥侯,但仍然没有回信。”
“你们派斥侯没有用。传令太史寮全力调查,这一定是徐军的诡计。”
“是!”
“记住,”姬瞒叫住他,“这件事可能关乎全局。要加派精锐部队,必须在一个时辰内恢复联系。”
“属下以死担保!”
“首要的是告诉齐国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准他们离开营地一步。”
“遵命!”
“去吧。”姬瞒揉揉被山风吹得有些发紧的脸,重新躺回座上。等在一旁的寺人(太监)仆荧见他闭着眼睛半天没说话,蹑手蹑脚想要退下去,姬瞒却又开了口,“仆荧。”
“奴婢在!”
“继续讲。”
“是!……殿下还要听奴婢讲那个故事?”
“嗯?”
“是是是!……今天讲的故事,说的乃是先王之时,齐国的临淄城中有一女子,长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姬瞒舒坦地闭上眼,似乎很快就在齐国女子妖艳倾城的奇异故事和妙峰坡阵前沉闷的雷鸣声中睡去。
上午巳时三刻津河口•齐军大营
伯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的雾气,不由得打个寒战。
这不是普通的雾气,倒像是云掉落在大地上,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泥地、岩石、甲胄上都在滋滋地冒着水泡,空气变成了一股难闻的霉味。齐军士卒闷声闷气的咳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可是却看不真切,雾气已经使十丈以外的一切事物变得模模糊糊。负责阵列内队伍调动指挥的官佐们再也不敢乘车,时时能见到他们从大雾中徒步出现,旋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伯将感到雾气像幽灵一样钻进甲胄,钻进里衣,渗入皮肉、骨骼。他突然觉得被提拔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还是个小小旅贲的时候,他可以带着部下原地跺跺脚,活动活动身子,甚或是躲到弓箭队的取火堆边烤一烤。现在他得陪着高国仲一动不动地坐在齐军大纛下,别说动弹,连咳嗽一声的勇气都没有。脚底下的泥土变得越来越潮湿,冰冷的露水渗入鞋底,两只脚冻得像冰块,他也只能咬着牙死死地苦捱着。
在瑟瑟发抖中,他开始怀疑起早上下的过于乐观的结论。这雾看来不会是凑巧碰上的——难道荡意储当真想要一搏?虽然不合情理,但战争又何时以合情理的方式进行过?会不会荡意储已经明了王军的计划,知道了整个征徐大军中的杀劫所在,这雾,就是预示着十二国联军的命运?
大雾笼罩了八荒四合,猎猎作响。伯将不由想起了如今躺在几里地之外的巫如,这个据说能耐通天的人物,已经影响大周的政局达二十余年,她的病情和今日的形势,是否有某种联系?神一样的人物病倒,该给天下带来何种命运?远的不讲,单就眼前而言,她的突然病倒会不会和王军莫名其妙的战略变化有关系?有没有可能,齐军原来在总攻的计划当中的角色,只是因为此事而临时更改?王军大营把征徐大军的软肋暴露在司城荡意储的面前,到底是何用意……
他的心如同滚锅般,翻起沉下,扑腾个不停。
说到底,司城荡意储会进攻联军吗?尽管疑虑重重,他心里却仍旧固执地认为不会。在十万大军环伺之下,攻击诸侯联军,在战略上毫无价值可言,而一旦失败可能就意味着徐国的最后败亡。会吗?……会吗?
他摇摇头,决定换一个方向思考——倘若司城荡意储真如传说中的那般神勇,那他会像个庸人一般,困守山野,毫无作为,坐以待毙吗?不会……不会的。他应该会抓住机会,给规模庞大但部署分散的征徐大军来个突然打击,扭转战略上的被动局面。问题是,什么是司城荡意储看重的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但却实力薄弱的联军?打败联军有什么好处?可以俘虏一大批山东诸侯的君卿。但讨伐徐国不是与外寇争锋,朝廷绝不会与属下的诸侯国做交易,以这些君卿换回朝廷赦免徐国的罪孽,反而会更加激起朝野上下对徐逆的厌恶……可是,如果不是联军……
昏暗中忽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数十条影影憧憧的身影出现在雾中。伯将啪地一声站起来,大声喝止:“元帅行在在此!何人进见?”
“末将定、末将腾、末将度参见元帅!”
陶卢定、王子腾与值更官羊舌度是带着一小队人过来的。一名鲁国军士浑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放下时已没有了气息。羊舌度满头是汗,跪下道:“回元帅,这是鲁侯殿下的亲卫侍从……咱们的斥侯出营不到一里,便遇见了他,一进门便不成了……”
“哦?流了这么多血,为什么不包扎一下?”
羊舌度顿了一下,迟疑道:“启禀元帅,这、这不是他的血,他身上没有伤口……不知道是什么血,弟兄们说仿佛不是人血……”
“胡说!”
羊舌度跪前半步,从腰间拔出小刀,在死者身上熟练地一划,衣甲应声解开,果然胸腹处干干净净,血渍尚未浸入内衣。
王子腾见那尸身衣甲、手足被鲜血染满,可是没有沾血的额头、胸口等处,却满是水渍,细看之下还隐隐有些白色的晶体。羊舌度见他看得专注,便道:“大人,此人临死之前,曾经拼命地奔跑过,与雾气混合,所以身上结了盐霜。”
王子腾心中一寒,脱口道:“难道说,联军大营已经失陷?”
羊舌度摇头道:“联军发出预备全军突击的信号还不到三刻钟,可依属下看来,这个人的样子好像是奔跑了整整一个早上,以至脱力而死……”
不待他说完,陶卢定便打断他道:“与联军联系上没有?”
羊舌度吁了口气,道:“大人,咱们的人已经发回三次信号,从大营到津河的路已经打通。可是雾实在太浓,现在已只能以人力传报消息,相信不久便可……”
“如果我们不立刻行动,就不会传来什么好消息。”陶卢定打断他道,“司城荡意储一旦开始进攻,联军绝对撑不过一个时辰。”
伯将脱口想说:“那也未必。”但这是军阵会议,与大帐中议事不同,没有上级命令,自己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利,忙咬牙忍住。
王子腾瞥了他一眼,手中的扇子仍然不紧不慢地扇着,道:“我看那也未必,咱们还不清楚联军的形势。即使荡意储真的进攻联军,会不会是一种佯动?他能拿出多少实力来进攻?——伯将,你有话要说?”
伯将低头道:“末将以为,司城荡意储不一定进攻联军营地。”
陶卢定大声道:“为什么?”
“以联军的数量与质量来看,对征徐大军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存不存在并没有什么战略价值,且与我们强大的齐军相隔不到二十里,一旦交战,即会陷入合围——末将想不出司城荡意储进攻联军的动机所在。”
陶卢定顿时语塞。隔了半晌,方道:“那联军的信号,还有这大雾,这人,怎么解释?”
伯将头上见汗,道:“末将以为……以为……如若这雾是司城荡意储所布,那么他也许会进攻……我军大营。”
“胡说八道!”
伯将深深低下头,道:“末将……”
“昏聩!”陶卢定喝道,“你早上大言不惭,说什么司城荡意储不会进攻!又说什么王军此战必胜!现在情势一乱,居然谁也没有你变得快,司城荡意储这就要进攻我军了?!哈!进攻齐军大营?!我齐国大军纵横……”
王子腾皱起眉,道:“这是军前会议,言者无罪嘛。伯将说的,我看有些道理。这么大的雾,若是人力所为,那真是骇人听闻了。费这么大周折,仅仅是进攻联军,我看得不偿失。难道荡意储不知道我们齐军离着联军大营只有二十里?他要击败联军,为什么不等到联军在姑麓山摆下阵势,仰面强攻的时候?”
陶卢定粗人一个,从来都说不过王子腾,他的车右陈完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可以猜测,荡意储意不在仅仅击败联军。他可能想用重重大雾笼罩我们两军,阻隔我们增援联军,然后一举突袭,擒获鲁侯和各国重臣,作为将来城下之盟时的筹码。”
伯将仰起脸,想了一想,又垂下头。王子腾却偏偏又留意到,道:“伯将,你说。”
“是……”伯将自知说出来便要得罪人,却不能不说,道:“末将以为……鲁侯和各国重臣不是荡意储的目标。”
陶卢定重重地哼了一声。伯将硬着头皮道:“诸侯国俘虏其他国君为人质的事,本朝没有过。朝廷只能与外邦媾和,不会与属国达成交换协议,所以鲁侯殿下即使成为俘虏,于徐国并无多大用处,反而会激起天下对徐逆的仇恨,使那些现在还坐守中立的诸侯国倒向朝廷……”
陶卢定重重地喘了两口气,道:“那是你的看法!且不论鲁侯与咱们国君亲如兄弟,就算随行的邹、苏、纪,哪一个不是咱们的姻亲之国?如果一股脑被俘虏,山东十二国还能不能加入到征徐的行列中?若等到雾散云开,咱们的盟国君侯人头落地,咱们就提着头去见国君吧!”
伯将心中一动,道:“是了——末将冒昧揣测,司城荡意储以联军与我们齐国的特殊关系为诱饵,以大雾为陷阱,诱使咱们齐军进入他的伏击——如果能够挫败咱们齐军,进攻堰都城的实力就可能折损大半……或许,联军的价值就在于此。”
这就很在理了,连陶卢定也不禁点了点头,转脸看到地上死去的鲁军士卒,又道:“那我们如今怎么处置?如果此人是在雾中迷路而活活累死的话,那联军被攻击的时间应该已经不短了……恐怕此刻……”
伯将道:“如果荡意储真的拿联军当作诱饵,他的主力当在我们与联军之间。对联军的攻击应是攻而不破,围而不歼。”
陶卢定道:“这猜测未免也太牵强!联军与我们一样,失陷于大雾中,可是我们并没有遇到危险,联军却已发出了预备突击的信号。鲁侯殿下及随行各国大夫,岂是贪生怕死,被一点小小雾气就吓得如此张惶之辈?”
王子腾皱眉道:“这不是空话吗?联军不向我们发出警报,我们岂会因为雾大就去增援他们?”
陶卢定大声道:“舍已知之警告而循无根之猜测,坐等友军丧败,天下虽大,将没有我们齐军的容身之处!”
王子腾啪的一声,扇柄在手中重重一拍。便在此时,中行元帅高国仲伸出一只手,在场的官佐立时敛容,恭敬肃立。
“诸位所言皆有道理。”高国仲眉间隐有忧色,“我们齐军纵横天下,靠的不是人多势众,而是任何时刻都保持警醒和理智。伯将分析入微,确有道理,但说到底只是猜测。依我看来,目前我们对司城荡意储的真实实力还不清楚。按我们先前计算,他在妙峰坡前线最多有两万八千军力,但是从眼前的大雾看来,他的实力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征徐大军虽然庞大,但战线过长,司城荡意储最有可能采取的便是各个击破。眼下,我们不能坐等王军的命令,更不能坐等联军丧败——”他举起一只手,阻止伯将插嘴,“事有轻重缓急,鲁侯殿下与国君有婚姻之亲,又是国君的表兄弟,绝不容有任何闪失!因此,眼下最紧要的就是避免联军被击溃,其他都在次要。”
陶卢定大声道:“末将认为元帅所言甚当!天下虽大,但还没有敢在我齐国大军面前站直腰杆的诸侯军队!司城荡意储妄图以迷雾阻止我们驰援联军,我们就从背后给他重重一击!”
伯将一阵头晕,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但情势已然大变,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王子腾默然无语,半晌方道:“末将也附议元帅的看法。”
高国仲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时间紧迫,来不及给王军大营通告了,这就开始吧。”他站起来,从跪在旁边的侍卫手中接过配剑,一面从容地道,“中行、左行准备随我出营,目标是,联军大营。右行留驻本营,由王子腾暂领中军之职。”
齐制,中行元帅之命言出如矢,绝无收回,众人齐声道:“遵命!”
伯将知已无可挽回,跪倒在地,大声道:“末将有一个提议!”
“你讲。”
“末将以为,我军出营之后,应直接渡河,翻过河对岸的松林坡,绕到联军营地的对面。”
“哦?”
“津河水虽浅,可是宽敞,现在天气严寒,河水流动缓慢。徐军不可能在河对岸埋伏,然后渡河袭击,现在必然已经渡河完毕,在我们与联军间的树林里埋伏。我军现在渡河,绕到津河上游,可出其不备。”
“准你所议。”
“是!”
高国仲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对伯将道:“你留下。我走之后,王子腾负责全营的调度,后面帐幕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伯将猛地想起巫如,不禁一丝寒意掠过心头,道:“末将……遵命。”
高国仲点点头,转身出帐,随行的侍从、奉剑官、及元帅僚属官等列队走过,大帐中转眼间便只剩下右行舆司马和伯将二人。
一时,帐外便响起了沉闷的鼓声。元帅升车,鼓三通,下车,祷祝,鼓,复升车,鼓。伴随着鼓声的,是极细密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草地的雷鸣。中、左行军团车二百四十乘,卒一万七千人,分为十二个方阵,上百名百夫长骑马往来于车阵和士卒方阵间,协调指挥,六通鼓之间便列队完毕。
沉默。鼓起。
前面传来一连串爆裂巨响。在八百名力士的拉扯之下,大营右前壁垒轰然倒下,在列队完成的齐军面前展开四里宽的通道。
一个沉闷的嗓门拖长声音喊道:“行——”
所有的声音混合成隐隐的轰鸣,数百面大旗在中军行帐外卷过,被雾遮蔽得如同水墨山水,须臾间便消失不见了。
右行军团的侍卫、官佐、僚属等列队进入行帐,升起右行舆司马的狸猫旗。伯将这才回过神来。王子腾已经虚坐在中军元帅座旁的小几上,表示权摄中军之职。他仍然是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见伯将手足无措,指着自己身边的小几道:“你是中行司马,现在在营中仅次于我,请坐。”
“是。”
王子腾待他坐了,注视他移时,方道:“我追随你父亲多年。他的智略,自有齐以来前所未见。听说你的名字也有时日,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伯将听他提到父亲,忙站起来,道:“末将不敢当!”
“你当得起。”王子腾摆手让他坐下,“你的智略的确过人,所言也很有见地。不过,我看你话并没有说完。”
“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司城荡意储放手一搏,我想他的目标应该是:齐军大营。”
伯将默然良久,终于吁出一口气,道:“末将也是这么认为。”
“那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王子腾微微一笑,无所谓地继续摇他的扇子,“这场大雾,掩盖了多少物事,荡意储在雾中,当可随心所欲,往来无忌。什么前营后营,左山右谷,现在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团随时会冒出徐军精锐的帘幕而已。”
伯将道:“末将也是这么想!大雾弥漫,我们营地四周的缓冲地带实际上都已无效,如果徐军突然出现,那就是短兵相接了——”他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道,“既然如此,为何大人适才不力阻元帅将我军一分为二,留下……”
“我们已经身陷敌人的计略之中,”王子腾停下扇子,望着漫过帐幕的大雾,冷冷地道,“现在看来,联军的确不过是个诱饵。敌人也不会在半路上伏击我军的增援部队。他们一定会等到大军开出后,击溃我们的营地,打通通往王军侧翼的道路。”
“那么——”
“不要紧。我们的拳头已经伸出去了。”
伯将打了个透心凉的寒战。他终于明白王子腾的用意。自己与他,还有这留守大营的八千人,已经倒过来成为摆在司城荡意储面前的诱饵。凄寒的大雾如洪涛般漫入营地,渐渐隔绝了他的视线,将天地封闭在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中。
中午午初牛犊岗•王军前阵
那道烟火信号从妙峰坡前斜斜地射出,越升越高,到极高处一闪,爆出几朵明亮的火花,旋即消失在青天下。
仆荧正讲得口干舌燥,见是个话缝儿,忙跪下道:“给殿下贺喜!”
姬瞒懒懒地问:“何喜之有?”
仆荧舔舔干燥的嘴唇,媚笑道:“我王师又得大捷!看样子,师亚夫大人把第七寨打下来了!”
“打下第七寨有什么好高兴的?”姬瞒满脸不屑地说,“半个时辰之前就该拿下了。从这里开始,都是陡峭山崖,前面都这么不利索,后面还不知道……”一语未毕,便见一名黑衣骑士策马狂奔而至,连通报都等不及,连闯几道侍卫圈。姬瞒情知事有大变,不自禁地腾身站起,偏偏仆荧跪在了他的袍角上,这一站没站稳,又一屁股跌坐回座上。
仆荧吓得魂飞魄散,但已经来不及闪开,姬瞒一脚踹在他咧开的大嘴上。仆荧一个倒栽葱滚落到车下。
黑衣骑士滚鞍下马,双膝还未着地便急道:“报殿下——与联军和齐军大营的联络已被截断!”
“讲!”
“是!”那人在地下重重一叩,喘着气道,“早上起便下了大雾,将津河两岸封得严严实实,咱们还以为是普通的雾。第一队斥侯奉殿下之命进入津河岸,不到一刻钟便损失惨重,据他们回报,雾里面有东西,绝非寻常之物!”
“废话少说——和齐国联军都没联系上吗?”
“回殿下,没有!斥侯官卢封臣已经亲自率第二队进入雾中,另外,已派四十骑死士飞马直奔两军大营,目前暂无回报!”
姬瞒脸上半点表情也无,听完了,便道:“告诉卢封臣,我只给他一个时辰。”
“遵命!”那骑士见姬瞒无话,挣扎着从地下爬起,上马飞驰而去。
姬瞒懒懒坐回,揉揉额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坐了起来。
“仆荧呢?仆荧?”
“奴婢在……”一个凄惨的声音从车下传出。
“你这杀才,你到车底下去干什么?”
“……奴婢不中用,失足堕车……”
“嘿嘿嘿,你这狗才,摔得倒挺好看的。上来。”
“是!”
“再摔两次我看看。”
中午午初津河•齐军大营
雾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
鬼哭狼嚎的风卷着雾团如浪涛般澎湃撞击,隐隐约约的营舍、旗帜和兵车都被雾涛拍打得摇摆不定,在低洼处,积水已漫及脚踝。
数十名百夫长不敢乘马,在营地中喘着粗气四处奔走,大声训斥士卒:“都起来!都起来!不准坐着!起来!”怎奈大风如怒马奔驰,齐军士卒只能一团团紧紧地挤靠在一起,才能勉强站稳。雾气又湿又冷,仿佛要钻入人体内,将鼻子、气管、肺部乃至心脏统统冻结起来。一开始还能听到满营的咳嗽声,到后来所有的人都紧紧捂住口鼻,冷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伯将哈出一口汽,凝视着那白雾慢慢上升。他倒不是特别冷,父亲给他的海貂皮里衣,是王室赐给父亲的珍宝,据说得三、四十年才能凑齐一件,穿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寒意。可是手脚还是冻得像冰一样寒冷。他看看王子腾,端坐不动,周围烧着四盆火,居然还有闲情摇扇子,不禁苦笑一声。
帐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几名百夫长气喘吁吁地过来,一进门就借势跪在地下,道:“回……回禀舆司马!雾……雾太大了!咱们的士卒连站都站不稳,已经不能成列……还、还死了七个人,都是叫这天杀的雾给活活憋死的!”
王子腾嗯了一声,道:“不成列怎么行?敌人就在近旁了……这雾怎么样?有没有毒?”
其中一人道:“回司马,医官和典仪官都看了,没有毒!但是太阴冷潮湿,典仪官说,恐非人间所有!典仪官叫请示司马,为士卒升火避寒!”
王子腾沉吟片刻,道:“可以升火。传令,士卒必须列阵,按阵形排队,每五步置一火盆,火烧旺点;轮流跺步、举枪,总之,要全部都动起来,不得懈怠!不准再死人!”
伯将在旁插嘴道:“鹿砦、壁垒修建好没有?”
那百夫长昨天晚上还在跟他喝酒胡闹,今天便已上下相隔,不敢怠慢,叩头道:“回大人!鹿砦和壁垒已经建好,按大人的吩咐,为防兵车冲击,鹿砦间隔为三人并肩,壁垒间隔为四人并肩,都是按目前阵列的形状所建!”
“很好。传令全营,把兵车就地捆扎,各部队准备短兵,靠壁垒、鹿砦的部队要准备好长枪,作好冲击的准备。”
那百夫长看了一眼王子腾,见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扇,便知道眼前这主儿说话算话,忙道:“遵命!末将这就去办!”
他还未起身,便听得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声音,似金非金,在极远极远处响起,大雾冰冷沉重,人们相互靠近说话都是又闷又哑的,这声音穿透厚厚的大雾,居然还是震得人耳鼓隐隐发疼。
伯将一跃而起,叫道:“快查!”
左右应道:“是!”立时便有数骑冲进大雾中。那名百夫长还要伸着脖子看,伯将道:“还不快去布置?”唬得爬起来便跑。
远处又是几声闷响,听起来好像雾气在蓬勃喷吐,砰砰作响,只见雾中突然闪现几个螺旋状的云空,几枚拖着长长火焰的火龙弹直落下来,正中齐军前营阵地,顿时燃起几团大火,数十名齐军立刻倒在熊熊大火中。
伯将从军以来,已经经历过夏泉关和雉水关大战,但都没有亲临第一线。这几颗火龙弹掀起的大火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离他最近的战场,吓得全身不由自主地一跳。他猛地回过头,以为帐中诸人都会脸露惊惧之色,却不料周围众人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右行司马谷牧从容站起,大声喝道:“张盾!”
沙哑的声音将命令一声声传递下去,转眼间就传遍了右行七十个方阵。齐军每二十人一组,由四名力士合力举起长方各一丈的巨大盾牌,每面盾牌上都画着禁制符咒。前后还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远远的雾中又是一阵翻滚,十余发火龙弹飞来,打在齐军阵中,除了两发打在盾牌边缘再次爆发之外,其他的都只激起巨大的淡蓝色电弧和震耳欲聋的爆响。其中一发就落在离中军大帐不到十丈的地方,震荡传来,伯将虽有不甘,还是吓得本能地一缩。
谷牧好似聋了一般,动也不动,大声道:“检查伤员!”又道:“火龙炮准备!”
摆设在紧靠中军大帐的火龙炮阵地立即开动,转动火龙发出啧啧声。负责阵地的炮正官大声指挥:“炮位,左前苍龙!距离?——”
炮位手大声回应:“敌方炮位四百丈!”
“四百丈准备!”
伯将忽然回过神来,忙叫道:“等等!等一下!”
谷牧一怔,守在帐前的传令官马上下令:“炮队暂停!”
又是十余发火龙弹呼啸着落下,乒乒乓乓四面开花,伯将实在难耐,捂上耳朵,大叫道:“瞄准阵前!按最近距离打!”
“是!瞄准阵前!最近距离!”
“左前玄武!八十丈准备!”
“打!”
二十发火龙弹紧贴众人的头顶掠过,人人都感到一阵灼热之气从头烤下。那些火龙弹堪堪飞出八十丈远,先后落下,在地面爆炸,却不见任何动静。
谷牧望向伯将。伯将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叫道:“一百六十丈!”
“一百六十丈准备!打!”
这一次,火龙弹没有爆炸。一百丈外透射出数十道淡蓝色的电弧光芒。
谷牧这才明白。他看了一眼稳坐不动的王子腾,下令:“右前朱雀,一百六十丈!”
火龙弹再次激起剧烈的禁制光芒。
一百六十丈外,便是津河口。乘着大雾的掩护,敌人已经前进到齐营阵前,帐中人人脸上变色。
“半渡而击”这几个字划过伯将的脑海。但别说朝廷有规定,敌不成列不战,就算真有半渡可击,营中剩下的这四千兵也根本分不出力量来进攻大雾中的敌人。这时候才想起来,原来大雾并不完全是战略作用,眼前,这大雾事实上已经完全掩盖了敌人的行踪。
只听谷牧高声叫道:“后营!一百丈!打!”
这一次,火龙弹在齐营背后的山林中激起冲天大火。别人倒也罢了,伯将大大地松了口气,几乎一屁股坐倒在地。
好像受到齐军反击的打击,突然间,对面不再发射火龙弹,齐军大营的上空安静下来。
虽然遭到突如其来的打击,但是久经阵仗的齐军并没有些微骚动。对方的火龙弹稍一停顿,各队的百夫长就从盾下冒出来,大声整队。被火龙弹击中的盾牌冒着轻烟,许多禁制符文已经破坏,经不起再次的轰击,这些盾下的齐军士卒便被迅速地分散到其他队列中。最初被击中的队列多有伤亡,隐约听得见伤员痛苦的哼声。
谷牧转向王子腾,道:“大人,敌人已经在我军营前列阵。”
“来者何人?”
“——大约是徐国逆贼。”
“有多少人?”
“属下不知!”
“阵型如何?”
“东、北、西三面,沿河岸而立。”
“何时进攻?”
“敌人用火龙炮攻击我们,是要在大雾中判断我们的阵型,而且张开禁制,顶住了我们第一轮反击,按理马上就要开始进攻。”
“还够时间祷祝吗?”
“请大人登车祷祝!”
“孩儿们准备好了吗?”
“壁垒和鹿砦已经准备完毕,足以抵挡冲击。”
这两人依作战的规矩一唱一答,初次参战的伯将实在等得难受,忍不住插嘴道:“敌人前阵离我们已不到百丈,兵车已不够距离冲击。”
谷牧扫了他一眼,没吭声。这个毛头小子,连几发火龙炮都吓得直往地下蹲,煞白着个脸,居然还好意思当面开黄腔,装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伯将却没看见,继续道:“只有一百丈,兵车已经不够距离冲击。他们一定会以步兵直接与我方进行白刃战,请大人留意!”
谷牧满心不赞成这种说法。他从军多年,曾经指挥兵车在三十丈的距离发起过冲击。但王子腾偏偏对伯将的话信用不疑,停了扇,道:“谷牧。”
谷牧朗声应道:“是!”
“我们有多少人?”
“四千!”
“不知道够不够……”
谷牧涨红了脸,大声道:“四千临淄子弟已可当天下之人!”
王子腾微微一笑,道:“备战吧。准备白刃战。”
在场的十余名官佐一起跪下,大声答应。
空气中传来阵阵呼啸,数十枚火龙弹落下,发出震天动地的爆炸声。
大雾掩护下的进攻开始了。
中午午初二刻津河•齐军大营
那枚火龙弹呼啸着落下,没有任何野战经验的伯将根本不知道它会落向何方,茫然地向路边的人群中躲闪,幸亏跟在他身后的中行第六队百夫长范武及时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几乎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只感到仿佛一桶灼热的热水从身上浇过,空气被蒸得发烫,有那么一会儿几乎无法呼吸。伯将紧咬牙关,只觉脑中说不出的难受和晕旋。
范武却毫不迟疑地从地下跃起,大声呼喊:“快快快!整队!保持阵形!前六排,长枪出列!”
数百名士卒齐声答应着,快速地转换队型,伯将趴在队列中,倒像成了绊脚石似的,士卒纷纷从他身旁绕过,有些跑得快刹不住的便从他头上跳过。
伯将挣扎着坐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泥土。他现在几乎已在整个齐军的最前线,眼前的六排长枪兵之前是刚刚搭建起的鹿砦和壁垒,再前面便是空荡荡的津河岸了。雾气在头顶如怒云翻滚,偶尔露出一点津河岸边的凄惨的憧憧树影。
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离齐营最近的树林前。
这个身影一开始还时时消失在大雾中,但是当他逐渐前行,便完完全全地显了出来。他身着徐军士卒衣甲,平端着一根大旗,当他走出树林,便将大旗立了起来。
齐营中一片寂静,仿佛连风声都消失了。
在难耐的寂静之中,数十、数百个身影默默地从树林中显现,他们每人都拿着一人多高的巨大盾牌,排成一字,缓缓地推进。在他们身后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一共是六排人组成了第一个进攻的方阵。他们已经步过了火龙炮的最近射程,踩着松软的黑土,一声不响地列队前进。
伯将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突然间停止了跳动,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见周围左近的士卒的话语,天地间变得异常安静,只有一种奇怪的嘁嘁嚓嚓的声响。这是风刮过阵地时,吹动数千名整齐划一的齐军士卒的甲胄、盾牌和刀枪如同草海一般起伏的摩擦声。
“前三排——准备!”
站在前三排的士卒同时向前一步,单膝跪下,平端起一丈多长的枪,在阵前摆出一排长达一里的明晃晃的枪阵。
“弓箭手——准备!”
位于阵型两侧后方的弓箭队传来咔啦啦的上弦声。弓箭队的军官将一张长长的挂着配重物的旗帜升到队伍前方的旗杆上。风将旗帜吹起,配重物被带起了三个。弓箭兵们将瞄准方向向上风口偏移。
“放!”
数百支箭从头顶嗖嗖嗖掠过,伯将不由自主的一缩脖子。徐军早有准备,举起盾牌,梆梆梆一阵密集的响声,徐军前进的步伐一丝不乱。
“放!放!”
两三排箭雨过去,徐军中零星有人倒下,其他人开始加快脚步,渐渐从走变成小跑,但是长长的阵型仍未改变。第四排箭放出时,徐军前锋离齐军前线只剩下五、六十丈距离。
齐军的箭已经从吊射改为平射,徐军第一排的盾牌被射得如同刺猬,饶是徐军盾牌坚硬无比,也有数不清的箭从缝隙中透射进去,前排的徐军士卒倒下,第二排、第三排的人便立刻顶替上来。那名举着大旗的徐军早被数十箭穿透,翻倒在地。后方自有人抢上前来,将大旗举起。
伯将快速穿过阵线,向谷牧所在的兵车壁垒跑去,身边有人大喊:“前三列——向前!”
前三列长枪兵齐刷刷站起,从十个壁垒口中列队穿出,快速在鹿砦前方列阵。伯将虽从未真正经历过战事,却也知道这是防止对方步兵强突壁垒的唯一办法。他望向车阵方向,谷牧已经在数十名甲士的护卫之下登上戎车。但是壁垒、鹿砦都没有拆除,兵车根本无法出阵,他这样只是为了便于指挥。
齐军阵中开始擂起又密又急的战鼓。敌人的前锋再跨过四十丈距离,两军就要相交了。前线的士卒潮水般地涌向壁垒,伯将被推攘得立足不稳,眼看离车阵只有十余之遥,却无论如何再也前进不了一步。转眼之间,聚集在壁垒前的齐军已达十二排,一千六百多人。除了前三排长枪兵外,其余皆执长戢,官佐们拔剑在手。
“火箭——放!”
一大蓬燃烧的箭羽从头顶上嗖嗖掠过,徐军前排立刻一片火海,便在这时,从远方的树林中再次响起那似金非金的怪响之声,徐军的步伐突然随之停顿下来。
两军阵前又是一片可怕的寂静,只有那数百面着火的盾牌烧得噼啪作响。徐军收缩成一排,盾牌密密相连,像一道城墙横在齐军之前。从盾墙后伸出无数长枪,徐军大概是打算以此盾阵作为前沿阵地,与齐军打一场短兵相接的阵地战。
伯将一时忘了继续前进,呆呆地望着那盾牌墙壁。他脑中拼命思索,这是什么意思?单薄的一层阵型,站在离敌阵不到四十丈的地方,能顶什么用?这是计谋——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现在已经看不见河岸。齐军的营地比河岸高出一点,是在一处极缓的坡上,虽然大雾弥漫,但两里之外的河岸还是偶尔会露出一点身影。但是现在,那排严严实实的盾牌恰好遮挡了齐军的视线,只看得见远方树梢,却再也看不见河岸边的动静。
显然徐军也知道,这大雾无法彻底遮蔽他们想要偷偷逼近的齐军阵地。齐军已经先入为主的认为自己处于包围中,徐军的统帅显然想利用大雾中突然出现的军队,给处于防守中的齐军以错觉,让他们错过击破这阵线的最佳时机。但这实在是兵行险着,这么薄薄的一线,几乎一瞬间就会被突破,甚至是全军覆灭——除非逼近齐军阵地的是必须严格保密才能起到作用的特殊武器。
这许多念头在他心中如电闪过,但左行车右谷牧比他想得更快,只听见他大声下令:“第一队!压上去!把他们打散!”
第一队百夫长高举剑,向前一指。三排士卒将又密又长的枪林齐刷刷地放倒,平端在手。第一排哗哗哗走出去十步,第二排跟上,接着是第三排。三百多名齐军一声不吭地踩着松软的草地前进。双方士卒的距离迅速缩短,弓箭队停止了射击。
二十丈、十五丈……双方士卒已经看得清对方头盔下血红的眼球和紧咬的牙齿。齐军开始缓慢而整齐的加速,从走变成小跑。三百多支两丈长的枪一旦进入冲刺,产生的破坏力非同小可,然而徐军的阵线没有丝毫松动。
伯将看见那前冲的阵形中爆发出一团白雾,那是齐军在冲刺中同时喷吐出的雾气,他的心提到嗓子眼,等待听见冲入敌阵前的那一片杀喊声——然而什么人的声音也没有,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空的是一种从未听见过的隐约的雷鸣声。
地面随着这声音颤抖起来。
最开始是微微颤动,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突然间地皮便像鼓面一样剧烈地振动起来,伯将的脚底都感感隐隐发疼。他暗叫不妙。只一转眼的工夫,徐军的阵形已经大变,露出十余条约两人并肩宽窄的通道。
率领齐军冲在最前面的第一队百夫长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应变极快,举起剑高喊:“全体——立桩!”三百多名齐军同时身向后仰,减缓冲刺的速度,同时顺势将长枪斜立而起,每人只踏出五步,便生生地停住,三百多支长枪斜斜地倒插在地上,刹那间便由进攻阵型变成刺猬般的防御阵。
伯将心中大叫:“糟糕!”
长枪阵是步兵阵形中为了抵御敌方兵车的正面冲击而设,但是由于枪支过长,而且通常是连续数排的重叠,需要前、中、后三排两列共六人抵挡一辆车,因此士卒之间的间隔较松散。但是眼下徐军让出来的通道仅两人宽,足见将要出来的绝不是宽大的兵车。如果第一队士卒直接冲进敌阵,虽然冒险,但却可以将敌阵的通道完全破坏,阻止徐军的冲击部队……
这些念头闪电般地划过脑海,还没等他喊出声来,远处的第一队已经阵形大乱。
中午午初二刻津河对岸•齐国中军
前军探马不等车停下便跳下来,在地上连着两个趔趄,顺势跪倒在高国仲的车前,大声道:“启禀元帅,前军来报,没有发现津河口,左行舆司马大人说,可能还要再走一刻时辰。”
高国仲皱眉道:“前军太慢了,为何到津河口仅十里地,走了这许久?加快速度,必须在半刻钟内抵达津河口——游击探马有回报吗?与大营的联系呢?刚刚的雷声,查明没有?”
为高国仲驾车的是齐国下卿管宜达,禀道:“回元帅,本阵派出的斥侯,没有人回报。雾气太大,遮天蔽日,恐怕一时难有回报。”
高国仲道:“不行!哪怕人连人,也得立刻探明周围情况。传令前军,半刻钟内,要在津河口建立阵地。要立刻派人与联军联系上——对了,卫离找到没有?”
管宜达道:“没有。元帅,中军是否停下,等待探马回报?”
高国仲道:“不行。传令下去,全军加快行程,半个时辰内,赶到津河口。”
管宜达道:“遵命!”大声传下令去。长长的中军队列在浓雾中如见首不见尾的长龙,在隆隆的车声中加快了脚步。
高国仲在盼望着卫离的回报,卫离却已经陷入绝境。从辰时三刻到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在漫天大雾中走了多久、多远。身边的士卒一个个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一人一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的林子里,上下左右,东南西北,连地势高低起伏都分辨不出来。
他虽然年轻,可是担任齐国的斥侯官已近十年,算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了,随齐军征讨天下,每一场战役中都曾奔走于各国的山川湖泽,论到对地形、风水、战场环境的判断和辨认,齐军中无出其右者。但今日的大雾,又浓又密,地面特征完全被遮蔽在一片白茫茫中,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他一直听得到水声潺潺,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河流围绕在四周,可是纵马四处奔跑,却什么都看不到,唯一的变化是脚下的草地越来越湿润,不知是因为这湿闷的雾气,还是他迷路走进了沼泽。
卫离跳下马,趴在地下,抓起一把泥土,仔细观看。味道又湿又黏,的确很像沼泽的湿土。但是,随军向导曾经说过,姑麓山是神山,方圆数百里之内都没有沼泽。他小心地舔舔土,马上吐了出来——腥臭无比,绝不是普通沼泽的泥土。
某个什么地方刮起一阵风,虽然卫离感觉不到,可是却看得见漫天大雾中一团凝结不散的雾气,像一支手从白茫茫中伸出来,越伸越长,直向他面前而来。卫离打个透心凉的寒战,就势往旁边一滚,这一下失去平衡,翻进一处低洼地中,骨碌碌地滚出去老远,顿时全身上下都被烂泥糊满。
他见机极快,双手在地下迅速将枯枝烂叶刨出一个小坑,将脸掩住,全身僵直,一动不动。
似乎没有什么声音,可是,过了一会儿,便觉得寒气逼人,慢慢地从头顶的方向侵袭过来,他脸贴在地面,什么也看不见,却分明听见一种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春雷,又仿佛数百匹马在同步行进,泥里的水被什么东西压得吱吱直冒。
那寒气慢慢从头而颈,扩散到背,好像一桶冰水从头顶倒下来一般,卫离咬紧下唇,一声不吭,只觉得身体渐渐失去知觉。那寒冷感觉爬上大腿、小腿、脚,如此许久,慢慢将他冻结,失去了一切意识……
中午午初三刻津河•齐军大营
冲在第一排的六十余匹黑马冲过二十余丈的空隙,如同闪电一般,鹿砦之后的齐军大半连神都没回过来,便觉得头顶一片风声,那些巨大黑色的身躯高高跃起,一跨丈余,跳进了齐军阵中,许多人看都没看清楚便人头落地,顿时大乱。
伯将趴在地下,才勉强躲过越过他头顶的那名徐国骑士劈下的一刀。那一刀既快又狠,从他头顶三寸掠过,劈柴般接连砍飞一颗人头两支手臂,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又是一刀势大力沉地砍下,两名齐军士卒徒劳地举起盾牌,盾牌一劈两段,跟着两只手掉在地下。
好大的力道。
周礼,战时只能御车,不能单人乘马;因为马背上只有一块布垫着,缰绳不能像套在车上那样挽过马的腹部,而是需要挽在马的前胸和脖子上,这样当快速行进时,骑手根本无法在马背上保持平衡,而用力拉缰绳又容易使马窒息。另一方面,骑在马背上的骑手在冲刺时,无可借力之处,无论是砍杀还是突刺都没有什么威力,因此只有打探和传递消息的斥侯才配有单骑。
可是突然出现在齐军面前的徐国骑兵,却仿佛中了邪一般拥有出奇的速度和可怕的力量,仿佛是长在马背上一般。他们像犁刀一般轻易地割开了前阵三百人的长枪阵,潮水般地涌进齐军本阵,马蹄飞踹,刀光乱闪,一时间人头乱飞,每一骑都像怪兽般在前线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伯将紧抱着头,从地上刚刚坐起,适才从他头顶越过的那一骑却又从阵中杀了回来,他脚底一软,坐倒在地,只觉头顶一凉,半截赤金盔飞上了天,马尾巴在他脸上一扫,那马便跃出了鹿砦。第一轮杀入阵中的骑兵纷纷跟着跃出。
范武一直紧跟在伯将身后,看见头盔升天,顿时心下冰凉,扑上来接住他的身体。他已准备好被血和脑浆子喷一脸,却看见伯将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在落到下巴上的下半截头盔后面转悠,心中狂喜,叫道:“大人!”
伯将一把抓住他的手,脸涨得通红,连喘带咳,喊道:“快!通、通知中军大帐……这、这是……!”
“是!大人!”
“小心!”伯将抓紧他的手,不让他马上把自己拖起来,反倒往地上躺,叫道:“等这一轮过去!”
范武被他一把拖倒,正自懵懂,眼前黑光闪动,黑马再次跃入,从他二人头顶越过,杀进阵中。齐军士兵被第一轮冲击打得晕头转向,前阵共两千多人已经乱成一团,军官们大声约束,但前阵全是步兵,原来是预备兵车冲击的,对这些幽灵般来去的骑士计无可出。齐军的兵车都集中在本阵中。兵车虽然可以克制骑兵,但是相距前阵太近,步兵大乱后,无法马上清出前面的车道,干着急冲不过来。
第二次杀入的徐国骑兵,和第一次一样,冲入之后,单骑作战,骑士操纵马匹,一边快速旋转一边切瓜砍菜,齐军的剑递不到骑士身上,长枪却又太长,而且徐军来速极快,百余骑隐然连成一长排阵线,齐军前队被急剧压缩,后面人挤人,长枪全部举得高高的,放都放不下来。眼看着前阵的齐军像被暴风刮过的麦田一样倒下,齐军士卒欲退无路,个个惊惶狂叫。
范武身在最前线,徐军一队队从他的头顶越过,杀入阵中。他是第六队的百夫长,眼看着手下的兄弟们人头满地滚,一咬牙大叫一声,抽出剑,却被伯将死死拽住。他用力挣扎,伯将一把揪过他的耳朵,轻声道:“不要紧!他们要靠马力来冲刺,现在速度已滞,他们马上就要退出去。”
范武又惊又怒,声带哭腔:“属下誓与部下共……”
伯将道:“听我的命令——待会跟我叫,把声音传出去!都听见了!”他加大声音,周围十余名和他们一样匍匐在鹿砦下的士卒虽不认识他,却识得他的衣甲,这么高阶的官佐跟大伙儿一起趴在泥窝里逃命,大家的勇气顿时增长,应道:“是!遵命!”
头顶劲风刮过,第二批冲入齐阵的徐国骑兵果然再次退出,从鹿砦的缝隙看出去,只见他们打马在草地上狂奔,冲出去三十余丈又转回身来,第三轮冲击便在眼前。伯将跳起来,大声喊:“大家跟我一起喊!”
十余人一起高喊:“大家跟我一起喊——”
“我是中行司马——伯将!”
“我(他)是中行司马伯将(大人)——”数十个声音乱七八糟一阵回应。
正在一片混乱中的前阵士兵个个抬起头,不知这位中行司马大人发什么神经。四下中顿时安静下来。
“前阵全体趴下!”
百余个声音跟着叫:“前阵——全体趴下——”
齐军面面相觑。眼看着徐国的骑兵已经开始加速,顷刻间便要杀进阵来,怎么这位行司马大人却让大家趴在地下送死?但是中行司马的地位远高出就在他们身边发呆的百夫长,这命令又不能不听。当下便有百余人犹犹豫豫地跪下。
阵地前方传来雷鸣般的声音,徐军第三轮冲击集中了前两轮共三百余骑,规模空前,此次冲击可能会一直到达车阵方止,到时候前阵怕是鲜有活人了。伯将大喊:“奉元帅命!全体趴下!枪放倒!”
范武等人沙着喉咙狂叫:“全体趴下!枪放倒!”
徐军已经开始冲刺,距离前阵已不到十丈,距离近的齐军脚肚子发软,眼睛一闭便趴了下来,后面的人有样学样,两千多人顿时如同割倒的麦子般匍匐在地。
大地抖动,数百匹马同时发力跃起,仿佛一道黑漆漆的潮水向着一地的齐军倒过来,范武张大了口,眼睁睁地看着马肚子从自己头顶越过,这一刻仿佛十分漫长,飞扬的马蹄、剧烈起伏的马腹、捆在马身上的奇怪的带子和徐军骑士蹬着的方形赤金块……一一闪过眼前……
“起——枪——!”
这是一道所有齐军士卒从入伍的第一天起便开始操练的命令,根本勿需任何思考,一片白花花的人肉地板上,突然齐刷刷地立起密如刺猬的枪林。
轰然巨响,跃过鹿砦的百余匹战马直直的摔入枪林之中,顿时人仰马翻,齐军士卒躲闪不开,被压在马下;马上的骑士也飞起老高,四仰八岔地落下来。第一排马匹倒下,第二排、第三排退避不及,乱七八糟地踩在同伴的身体上,一片嘶鸣惨叫,却再也前进不了一步。
范武嘴张得大大的,再也合不拢来。伯将却一跃而起,大喊道:“前阵突击!”
大地向着阵地的前方倾斜过来。
三百多名徐军骑兵挤在马尸与鹿砦之间,进退不能,面对两千多名清醒过来的齐军,他们沉默地举起刀。几乎没有喊杀声,齐军蝗虫般地越过马尸堆积的小山,枪挑剑砍戟刺,简单的战斗之后,徐军骑兵连人带马无一幸存。
阵前出现了一段短时间的安静。在鹿砦边上,聚集了一大团齐军,他们全是在徐军杀入时,被与本阵截断开的士卒。他们肩靠肩,背对鹿砦,紧紧地围成一个半圆,直到最后一名徐军骑兵被数杆长枪挑下马来,这个阵型也毫无变化。
在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只听里面一个声音喊道:“整队!伯将大人返驾本阵!”
人群缓缓分开,为他们守卫的中行司马大人让出一条通道。伯将迟迟疑疑地走过通道。这里每一个人他都似乎认识,却又陌生,而且从未试过被如此多满脸血污的人紧紧盯着、团团簇拥。他一面走,一面紧张地四下看。
在他被人团团围起来的时候,短暂的阵地战结束了,人和马的尸体在狭窄的阵地上堆积如山。密密麻麻的士卒站在这山上,沉默地凝视他。他在马尸上绊了一下,数不清的手伸出来扶住他,把他一路抬上尸山。
他望向河岸的方向,除去一地乱七八糟的齐军尸体,什么也看不见。徐军的前阵已经撤回下去了。战斗来如闪电,短短的片刻之间,数百人尸横就地,去如幽灵,重新将大地交还给茫茫大雾。
他转过身,吃了一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周围的人已经无声地跪了下去,枪林剑丛中,只有他一个人挺身而立。
空中传来熟悉的呼啸声,火龙弹刷刷刷掠过头顶。第二轮攻击开始了。
午后未时牛犊岗•王军前阵
哎哟一声惨叫,仆荧从高高的戎辂上摔下,地下的泥土再软,也经不起他接二连三的摔,已经轧得平平实实。仆荧结结实实摔在地下,眼前一黑,几乎晕去。
车上姬瞒探出头来,问道:“摔得好不好?”
仆荧心胆俱碎,在地下挣扎几下,竟然爬不起来,哭道:“奴婢……摔得难看,碍了主子的眼……”
姬瞒无精打采地叹息一声,缩了回去。仆荧面哭心喜,知道这位主子的兴趣总算是过去,自己的小命算是拣回来了,但也不敢赖在地下,挣扎着爬上车,匍匐在姬瞒脚边。
姬瞒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皱眉望着东边的天。现在,在牛犊岗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远方津河两岸的大雾了。这雾极不寻常,像一团黑沉沉的云团直接压在津河上,可怪煞的,也就那么黑乎乎的一团,其上方的天空与妙峰坡的天一般无二。不需要任何人解释,也知这是妖术所为,陷入浓雾中的齐军,想来必然凶多吉少。
等待在岗下的数万预备师开始传出喧闹声。这里离被黑雾吞噬的津河谷地仅二十里之遥,若是遇上顶头风,妖雾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扑过来。
姬瞒不耐烦地把扇子扔到仆荧身上,那奴才赶紧捡起来给他打扇。靠近车驾的虎贲抬头望望被风吹得乱动的旗帜,奏道:“殿下,此处风大,可否将本阵向西移动三里……”
“住嘴!抽调六个预备旅向东,做好进攻准备——卢封臣呢?为什么还不回报?”
“启奏殿下,目前无一人从雾中返回。”
姬瞒不怒反笑,道:“呵呵,奇怪煞的。阳光普照之下,还有这些阴霾森气——我呸!调孤的寄风号来,给我活埋了这些畜生。”
“殿下,殿下的寄风号现在北冥,恐怕……”
“你个王八蛋,孤让你说话了?孤难道不知道船在什么地方!”一脚把仆荧从车上踢下,姬瞒叫道,“一群混蛋!传令太卜……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术士,一个时辰之内不大雾散去,孤就要拿人喂狗了!”
护卫、寺人趴在地下,听着姬瞒在戎辂上破口大骂,大气都不敢出,除了姬瞒的喊叫,就是仆荧在地下惨叫,两个你唱我合,倒也颇为合拍。喊叫一阵,仆荧越叫越惨,姬瞒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道:“仆荧,你个杀才!孤踹你一脚,你跟死了亲娘老子一样嚎什么?滚起来!”
众人皆长出一口气,心想侍侯姬瞒有那么多人,惟有这仆荧荣宠不衰,果有独到之秘,他人学不来。正要纷纷站起,忽见后营尘烟大起,一车飞驰而来,车上赫然打着太卜宫的旗帜。车上驭手连滚带爬,扑到姬瞒车下,道:“启奏殿下,太卜大人有紧急奏折!”
“讲。”
“据微臣、各国太史、妖族术士等联合勘察,笼罩津河谷之雾,乃风精冰精所造,绝非人间所有,据臣等所知,似唯有上古神器‘紫岫凝雾炉’有此效用,但……此物消失凡间已久,恐怕……”
“废话少说!什么时候能驱散?”
驭手干净利落地在地下磕了个头,道:“不能!”
众人心中都是一寒,趴在地下的身体不由自主往下一沉,恨不能埋到地里去。谁知雷火万丈的周公殿下竟然半晌没有声音。
只听仆荧幽幽地道:“奴婢给殿下倒杯茶。”话音未落,就头朝下地从车上被姬瞒一脚踹下。
“巫劫到什么地方了?”
“启奏殿下,按巫劫殿下昨日所处位置和周天之气气流速度推算,至少还要三个时辰才能赶到!”
“传令,孤的本阵,立刻向西移动八里。所有的预备师向东,点燃犀角,准备突袭。告诉师亚夫,攻下第九寨的时间必须限定在两个时辰之内——还有,叫太史寮算算,如今齐军大营怎么样了?要是再算不出来,孤就不养这帮废物了!起驾!”
几骑传令兵滚雷般的如飞奔去,从清晨起便驻守在此的王军大营喧闹起来,车声轧轧,周公的戎辂在数百面旗帜的簇拥下缓缓移动。
姬瞒坐在车上,看着仆荧浅一脚、高一脚地跟在车边走,浑身尘土,脸青面黑,心中不禁大起疑问,道:“仆荧,你这个杀才。为何你怎么摔都摔不死啊?”
“奴婢命贱。”
“废话。有多贱?”
“奴婢比狗还贱。”
“胡说!”
“是是……奴婢侮辱了殿下的狗,请殿下恕罪。”
“你个杀才,孤由你这么贱的人服侍,你把孤也扫带进去骂了!”
“奴婢有罪。”
午后未时津河•齐军大营
姬瞒担心齐军大营陷入合围,但此刻齐军已经被压缩到了极限。徐军的第二波攻击与第一波截然不同,没有了骑兵的突袭,代之以火龙炮暴风骤雨般的轰击,以及数不清的徐军步兵排山倒海的冲锋,齐军主力,兵车,失去了冲击的空间,只能依靠为数不多的步兵在狭窄的阵地间拼死抵抗。一刻钟不到,完全无险可御的前阵便告失守。齐军后背即是小汤河,无路可退,只能以兵车围成三圈半圆形、不足三里长的阵地固守。眼看徐军从大雾中绵绵不绝地涌出,步兵与骑兵混合编队,围绕着车墙,从所有可能突破的缺口猛攻,饶是天下无敌的齐军,也禁不住心胆俱寒,只盼着他们的元帅能够尽快统领大军返回。
谷牧接到本阵的命令,立刻返回大帐。他的头在连续不断的火龙炮轰击中受了重伤,半边脸都裹在白布中,由两名士兵扶进大帐,一进门便顺势坐倒在门前几上,喊道:“嘿!竖子小儿!大人,这么着不成啊!”
王子腾与他共事多年,还没见过他如此狼狈,忙走过来细看他伤势,道:“怎么?连你这样的猛士,也喊顶不住了?”
谷牧狠狠地唾了一口,道:“他娘的!我看全部徐国人都压上来了!围绕大营至少有三拔人马,每拔至少三千人以上!他们有骑兵,火龙炮压着打,步兵不要命,只管往前冲,这样没法子守!咱们的兵车虽然强,没有距离冲击,只能等死!乘现在后面还没有徐军渡河,走!末将在这里顶着。”
“要走一起走。”王子腾脸色阴沉,望着帐外滚雷般不间歇的火光,“但是这大雾……中军和右军走了没多久,按道理,这里打得天翻地覆,他们早该回来了;既然没有动静,说明他们也陷在雾里了。这雾这么大,往哪里走?”
谷牧道:“走不了,那就逆袭!把最后一排兵车集中起来,裹上重甲,然后用咱们的火龙炮把前面两排炸开,冲出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就算咱们势单力薄,也够冲死他们一地人,总不能便宜了徐逆狗贼!”
伯将插嘴道:“兵车不能冲!他们的骑兵可以单独作战,咱们兵车冲出去,大雾中容易失陷,被他们的骑兵一截断,那就只有任人宰割了。”
谷牧愤愤地盯他一眼。但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刚刚解救了前阵两千多人,打败了徐军骑兵的突袭,确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脸上的伤疼得直抽搐,忍不住一把扯下裹伤的白布,血淋淋得甚是吓人,道:“贼竖小儿!他们的骑兵莫不是中了邪,又快又狠?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强的骑兵!”
“伯将正在说这事,”王子腾道,“他看得清楚,徐国的骑兵是仿效前商的装备,有鞍有蹬,人可以站在马上,自然势大力沉。自我大周建国以来,兵车观戏,早已禁止这种骑兵装备,想不到……”
谷牧虽没听说过什么前商的玩意儿,但他几十年的老兵,骑士能站在马上,身体就可和马的力道合而为一,这种道理一说就明白。顿时大怒,道:“反了反了!竟敢公然违禁,这、这还有没有王法?!”
王子腾与伯将对望一眼——对方早就反了,闹得大周沸反盈天,还说什么王法?王子腾道:“伯将,眼前形势紧急,我看我们等不及大军返回了。你有什么看法?”
打从前线回来,伯将就一刻也没停止疑惑。这个仗,除了开头那一阵,其余打得过于平淡了。跟开头那场精心策划的突袭比起来,现在虽然齐军依旧是节节吃力抵挡,却并不像谷牧说得那么凶险。齐军构起兵车阵型,对骑兵冲击起到了效果,虽然迟早也是守不住,但问题就出在“迟早”二字上。
眼下在整个姑麓山战场,共有十八万各国精锐,围着司城荡意储的二万八千人狂攻猛打。以大周倾国之力,整座山都要推倒。司城荡意储唯一的胜机,只有利用精锐部队穿刺庞大而漫长的讨徐大军,将部队分割,打乱部署,进而寻机歼灭一、二支部队。但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从王军正面攻打妙峰坡开始,荡意储除了后退已几乎没有别的选择,可他却费尽心力,将齐国大军骗出营地,然后投入主力,狂攻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价值的齐军大营——这是说到哪儿也没有的理。
他心里隐然有了一点头绪,一边思索一边慢慢道:“两位大人,依二位看,徐军的骑兵突袭,目的是什么?”
“探营。”谷牧不假思索地说,“当时他们分成六队,分布在我军阵线的全部地段,杀进又退出,依靠冲击速度尽量靠近本阵——大雾弥漫,他们看不清我们阵地的纵深,所以用这种办法,摸出我军阵地的实际情况,这样才好安排兵力,在最短时间内压缩我们的阵地。”
伯将道:“不错!第一轮骑兵冲锋是试探,这没有疑问,但这也正是奇怪之处。他们明明已经摸清了我们的阵营,知道咱们阵线长不过三里地,纵深不到百丈,这么小一块,绝非我军主力。他们费尽心力,把我军主力调出去,现在不去围歼孤悬在外、无营可守、无路可寻的我军主力,在这里围着我们四五千人,有什么意义?”
王子腾道:“正是!这讲不通!我们这点人……”
一发火龙炮正打在大帐之上,轰然巨响,淡蓝色的闪光中,伯将跳起来,叫道:“后营!”
王子腾脸一侧,旁边的斥侯官立刻跪下道:“回大人,后营没有动静!小汤河河洲以内,一片静寂,没有徐军渡河迹象。咱们的人只能到达河洲边上,再过去,已被王军把守。”
王子腾这才知道巫如被安置在何处。后营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清楚,但单凭“巫如”这两个字,就绝非等闲小事。
伯将脸色惨白,道:“末将一直猜测,司城荡意储的目标是我军主力,恐怕是错了……荡意储,他的目标……恐怕是……如殿下。”
王子腾道:“如殿下今天早上才驾临,司城荡意储怎么可能这么快知道?你看这雾、这精心策划的攻击,绝不是随意而为,必有充足准备——荡意储若冲如殿下而来,哪能如此迅速?”
伯将道:“实不相瞒,巫如殿下现在突患重病,已经不能视事,由王军和各族高手护卫……大人,如殿下久在中原,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患病?她患病,按理该在王军大营修养,或者直接送返昆仑,为什么会突然送到我们齐军的驻地——常言道,物反常即为妖——王军提前总攻,会不会因为这事已经到了遮掩不住的地步?”
王子腾倒抽一口冷气,用扇柄敲敲自己的额头,道:“言之有理!”
伯将道:“大人,事关重大,请速调派五百人,加强后营防卫!”
谷牧叫道:“如此紧要关头,哪里有多的人?现在两翼敌军已经增加到各三千人,正面的敌军还未从雾中出来,我们……”
王子腾伸手止住他,低头沉吟半晌,突然抬头望着伯将,笃定地道:“你带三百人去。第六队、第七队和第十一队全部交给你——记住,如果大营破了,那全部的压力都会集中到小汤河上。我们会在此坚持到最后一人,以后的事,就是你的责任了。”
伯将瞠目结舌,道:“末……末将……”
谷牧道:“大人!伯将从未带过兵,这种责任怎么扛得起?属下这点伤不算什么,请大人允许末将……”
王子腾摇摇头,道:“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是以昆仑山预备长老为目标,司城荡意储一定会亲自动手——荡意储当世名将,我们什么事没在他预料之内?所以我偏偏不叫他如意!”他看着伯将,道:“听着,和荡意储交手,不能靠名臣宿将,而是要靠智力,赌运气。无论如殿下究竟如何,在此关键时刻驾临本营,一定事关重大,周公殿下绝不会让她有任何闪失。如果没有这场大雾,王军可以随时策应,而现在,我们只有等……等不了,就拖,拖不了……就跑!”
伯将的心眼转得比别人都快,王子腾说到一半,便已知道他的用意。俗话说,凶的怕蛮的,蛮的怕傻的,傻的怕不要命的。司城荡意储的厉害,哪怕没听过传说故事,只看他今日不按常规出牌的战法,便知整个征徐大军中也罕逢敌手。别说这时候齐军主力已倾巢而出,就是全部到齐也不一定斗得过他。王子腾紧要关头,索性以烂打烂,司城荡意储再精明也绝对不相信齐军会让从未带过一天兵的人来与他交手。齐军大营眼看便要玉石俱焚,他的话中有话,其实是暗示能逃就逃,给自己留条活路。
王子腾站起来,掀开帐幕,外面接连不断的火龙炮闪得众人睁不开眼。王子腾道:“大营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留下是死,离开还有活路,伯将,还不快走?”
同时间迷雾中的津河
朦朦胧胧中,仿佛有许多爬虫在身体百窍中四处爬行,又麻又痒,卫离全身抽搐,突然脚一踢空,顿时醒了过来。
他脑中一清醒,便觉得全身真的是痒不可当,低头一看,自己半埋在泥地里的身体里,无数的几寸长的红头大蚯蚓正在衣服和甲胄之间游动,卫离全身一跳,从土中跃起,双手用力,衣甲迸裂,一大团各种虫蚁滚落在地。饶是他久经战阵,也吓得心差点跳到喉咙口。卫离在泥地上退了两步,觉得不对,软软的黑土里到处都是爬虫蛇蚁在蠢蠢欲动,整个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地面像长了短发的活物一样。卫离全身毛发一根根竖起,站在原地,几乎不敢迈腿。
忽然,周围若有若无地浮出一股臭味,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身上烂泥发出的,然而那味儿越来越浓,臭得他直打干呕。前方的浓雾中,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卫离用手捂住口鼻,往地下一趴,就势打滚。他汲取刚才的教训,只想滚得离大路越远越好,一直滚到后背重重地撞上树根才停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用枯枝烂叶把自己盖好,雾中的队伍便显现出来。数十骑徐军骑兵,衣甲鲜明,人人的口鼻都用布蒙得紧紧的,一声不响地沿着路走,一团黑影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等到看得清楚,卫离吓得一哆嗦。
那个妖物长约两丈,四条细长的脚半跪着前行,只是趴在地下便有两人多高,全身黑毛,头部的毛又多又密,连脸都遮住了,身体上却只覆盖一层短毛,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湿淋淋的尾巴,看起来丑陋至极。那恶臭的味道便是从它身上传来,离得近了,臭得卫离只欲晕去,若不是用手紧紧捂住口鼻,只怕连胃肠都要吐出来了。
那队徐军用一根长长的链子套着妖物,一路不停,转眼间又进入雾中。卫离拼死憋住呼吸,过一会儿觉得自己头都涨大了,终于憋不住吐故纳新,空气中余臭未消,臭得他像条死鱼样在地上抽搐。
只听见身后很近的地方一个人叹息一声,道:“妖孽!”
午后未时一刻津河口•齐国后营
雾彻底降到地面,已经看不清河水的流向,树林、芦苇丛在浓雾中只显现出模糊不清的影子,无风,却在摇摆,露出无数朦憧鬼影。雾气将天地四合融合在一起,声音变得失去方向,前营的杀喊、爆炸……仿佛围绕着整个河谷,四面八方都是轰隆隆的回响。
守卫在河岸边的高国仲家臣见伯将帅数百人匆匆赶来,忙上前行礼,道:“奴婢等参见清河伯大人!”
伯将见一百多名高氏家臣都集中在河的这一边,奇道:“河洲上现在没有人守卫吗?”
领头的家臣道:“启禀大人,前营开战之前,王军车骑尉大人便命令我们离开河洲,奴婢等没有家主的命令,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才聚集在这里。听车骑尉大人说,如果后营失守,他们就要截断浮桥。”
小汤河水虽然不宽,可是却有五尺多深,一旦后营失守截断浮桥,守卫在岸上的家臣们就无路可走了。伯将心中一寒,道:“谁下的命令?”
“车骑尉冯敛大人。”
伯将暗叹一口气。高国仲不在,少不得他来照顾这些无主之人,便问:“你叫什么?”
“在下临滋人蒙素。”
伯将拍拍他的肩膀,道:“现在已是生死关头,元帅外出未归,你们归我统属。你们都是剑术高手,擅长单打独斗,不能抵挡大军冲锋……你多派人手,沿这两边的河岸隐蔽警戒,准备好烟火信号,其余的人跟我去河洲。”
“遵命!”
伯将深吸一口气,整理衣甲,带头跳上浮桥,高国仲的家臣们默不作声,一个个负剑而行。
浮桥的另一头为雾气笼罩,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他们刚走到桥中心,便听见有人厉声喝道:“大胆!此处已奉周公殿下之命,列为禁地!尔等何人,速速退去!”
范武走在最前头,大声回答:“中行司马、清河伯,伯将大人奉右行舆司马之命,前来宿卫巫如殿下!”
那一头的人显然吓了一跳,道:“吾等恭迎大人。”
伯将走下桥,冯敛等人按剑而立,一共是六名车骑尉,十余名甲士,另有数名妖族术士散在四处。那河洲本不大,形状如同一枚果核,两头尖中间宽,只有一头有浮桥通往岸上。小汤河水从四面包围,虽然深达五尺,但对于攻击一方来说并非不能渡过,反过来,对于防守一方来讲,却是守也守不住,逃也逃不掉,这就是兵书上所谓死地了。伯将看得心惊肉跳,道:“车骑尉大人,这里是谁负责?”
冯敛没想到几个时辰之内,伯将便已升为中行司马,无论爵秩、爵位都远在自己之上,忙躬身道:“是卑职负责。”
伯将道:“这艘浮空舟还能开行吗?”
“回大人,能开。”
“那为何不立刻将巫如殿下带离险境?这里眼看就要落入徐逆之手!”
冯敛道:“回大人,浮空舟不能动。卑职奉周公殿下严命,在巫劫殿下到达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能让巫如殿下离开河洲一步!”
伯将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决断,不禁一怔,道:“你没听见声音?徐逆正在猛攻我军前营,而我军主力已经不知去向!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徐军便要逼近这河岸,这里无险可守无路可退,巫如殿下的安危谁来保障?”
冯敛等守侯在河洲,早已觉出不对劲。大雾弥漫,前营又杀喊声起,见伯将身上带血,带来大批军士,便知已是十分紧要的关头。他只是个奉命行事的车骑尉,无论威望、能力都担不起眼下的大局,便凑近他,低声道:“伯将大人恕罪……此地已经布下八隅禁制,无论如殿下是死是活,卑职都……不能离开此地。”说话的时候,嘴脸抽搐,显得无可奈何。
虽然早已隐隐猜到内情不简单,但冯敛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伯将还是大吃一惊,道:“……八隅禁制,是什么东西?”
冯敛道:“卑职不知,只知道……”他嘴角向河洲对岸努努,声音压得更低,道:“这周围四下,一共有八名高手,布下了禁制,这是守卫如殿下的鸦越香大人的命令,卑职做不得主。”
在王都学习时,伯将也曾见识过许多禁制,的确有强大的能力。但以昆仑城八隅为名、且需要八名高手发动的禁制,却从未听说过。王军中的武夫与术士向来相互看不顺眼,冯敛受制于这个名叫“鸦越香”的妖族术士,难怪心里不敷贴。
此次参加征徐的妖族术士一共三十人,但名单上似乎没有鸦越香这个名字。伯将一边回忆,一边道:“我可以谒见巫如殿下吗?”
冯敛退开一步,道:“大人请……但请大人将带来的部属撤回对岸……”
伯将打断他道:“我的人不能退到对岸去,这座桥也不能放弃。”转头对范武道:“就地以栅栏为依靠,建立工事,这里太零乱了——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范武道:“遵命!”手下的齐军不待他吩咐,立刻就地取材,在浮桥桥头建立防御工事。
冯敛叹息一声,转身走到浮空舟下面,两名甲士打开舱门,将他二人放入。
浮空舟内,比伯将想象的还要紧张:一进门,便紫光耀眼,上下三层的空间中,左一道右一道,浮着的都是巫族高手凭空书写下的符文;更多的是人族术士写的符咒,各种质地都有,鲛绡、丝绸、麻布、葛巾……密密麻麻地贴在浮空舟的舱壁上。每一层都有几名术士,严肃地面壁而立。
这些都是禁制高手,一齐布下禁制,要想以单人之力攻破的确有难度。但是再强的禁制也是死的,决计抵挡不住大军的冲锋,连数千人的齐军都抵挡不住徐军的突袭,这些人想以禁制来抵挡,简直是找死。
伯将随冯敛走到紫色幔帐前,跪下道:“齐军中行司马、清河伯、伯将叩见巫如殿下。”
幔帐中无声无息。伯将抬眼细看周围,觉得紫光之下,似乎周遭所有的人都隐然有惶惶之相,他心中更是不安,大声道:“启奏巫如殿下,徐逆以诡计引诱我军主力出营,又以漫天妖雾笼罩津河两岸,眼下徐逆正调动主力突袭我军大营,此地已不可久留。小臣奏请殿下立刻移驾,不可迟疑。”
幔帐中一个声音忽道:“不行。此地乃如殿下修养之地。殿下现已身患重病,移驾有伤贵体。”
这声音沙哑难听之极,而且完全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伯将道:“事有轻重缓急。徐军来势凶猛,且其主帅司城荡意储行踪不明,有可能绕过我军大营,直奔此地,如殿下岂可留此危难之所?”
那人尖声道:“你何以知道司城荡意储会来攻击殿下?”
伯将道:“这是小臣的揣测。但此刻确非详谈之时,为殿下安危计,小臣只能以小错换大罪,无论徐逆是否来攻,请殿下立刻升船远去。”
那人冷笑一声,道:“此地已经布下八隅禁制,一旦发动,可保安然无虞。巫如殿下现在绝不能妄动,你勿庸再奏,立刻去做好你自己的差事。”
伯将料想这就是那位“鸦越香”了。虽不知道她是什么爵秩,但他自己的伯爵身份已可面王直奏,因此也没什么忌讳,道:“请殿下留意,天下间的禁制,可防妖孽者甚多,但小臣还没听说可以抵御大军的。徐军布下重重迷局,将他们的全部实力投入到这小汤河附近,我军大营尚且危在旦夕,恐非一二重禁制所能抵挡的……”
他话还没说完,那人便大怒道:“放肆!八隅禁制乃神授之术,精妙无比,威力绝伦,岂是微末小术可比!巫如殿下如今重病在身,稍有移动便会危及性命——冯敛!你好大胆!你身为护卫之首,却在这里听从外人之言!”
冯敛道:“伯将大人秩在伯爵,现在又已升为齐军中行司马,此地以他职分最高,卑职当然得听从伯将大人的命令。况且伯将大人尚不知如殿下现在已是……”
那女子尖声打断他,叫道:“大胆!你敢满口胡说,我立刻取你项上人头!”
伯将跪着的身体抖了一下。今天早上他来参见过巫如时,是冯敛接待的。但现在冯敛故意这么说,那巫如断然不是患有重病这么简单了。他突然觉得像在做梦一样,从早上到现在,所有的事都包着一层又一层的伪装,重重叠叠的隐藏在漫天大雾后面。
便在这时,一名甲士从浮空舟第三层的甲板上探下头来,大喊:“敌人进攻——齐军!”
同时间牛犊岗侧•王军前阵
“妙峰坡方向有变!”
姬瞒团扇一扔,转头看时,整个妙峰坡狼烟四起,一时竟没看出哪里有变,倒是仆荧眼尖,叫道:“殿下请看,妙峰坡顶,似乎我大周的旗帜和徐逆的旗帜交缠在一起——奴婢眼拙,怕是看错了罢?”
姬瞒眼神不大好,虚着眼看了半天,连林子和树都分不清,更别提什么旗帜。愤怒之下,姬满蹬了仆荧一脚,却也没多大力道。仆荧道:“是!是!奴婢细细看来……仿佛是第八寨的方向,许多旗帜纠缠往来……嗯……不对吧?咱们的旗帜在往下退……奴婢真是眼花了不成?”
姬瞒抓起杯子兜头就扔过去,仆荧往下一扑,趴在地上,堪堪躲过,道:“殿下莫急,奴婢看见有人来了!”
果见一车飞驰而来,转眼间便到面前。定睛看时,却是已被发配到前线的中军车右宗聪,只见他没戴头盔,披头散发,狼狈之极,驾马跑到跟前,自己从车上翻下来,匍匐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启、启……启奏殿下……咱们、咱们被打散了!”
姬瞒不等他说第二句,先回过头来找仆荧。仆荧见机不妙,不等御腿伸来,自己就一头倒栽下车。姬瞒手边找不着可以扔的东西,气得两眼发晕,只好又转过来,道:“你、你你你、你说!”
“回殿下:如殿下所料,杜、杜宇就就在第八寨!”宗聪面红心跳,气喘如牛,想起刚才死里逃生的光景还禁不住发抖,“躲在寨里,寨门洞开……咱们第十一、第十六旅以为寨中守卫已经弃营而出,没有留意……被杜宇打乱了!前军溃散,小臣……小臣好容易……师亚夫正在调集六个旅,准备……”
“不对吧!”仆荧在车下叫道,“奴婢怎么看见第八寨门口还有咱们的大旗?”
“那、那是……师亚夫的掌旗手,奚谷浑。前军尉师樊大人下令前军后撤到第六寨整顿,他违抗军令,邀集了两百名乱兵,正在第八寨门口的崖上死守!小臣……小臣差点被他害死!幸亏小臣……”
“全靠他拖住杜宇,你才有命回来报丧!”姬瞒照脸啐了一口,道:“要是全军后撤,人家踢也把你们这些王八蛋统统踢下坡了!一群蠢货!师亚夫为什么不在前军亲自指挥!啊?!”
在场的人全部匍匐在地,不敢稍动,一时间鸦雀无声。姬瞒呆了半响,这才觉得不是味儿,因转头望向仆荧。仆荧道:“奴婢听说……师氏中有人排挤军司马,甚至谣传师樊要取而代之……这师氏嘛……”
姬瞒恶狠狠地狞笑一声,道:“好!好!好得很,师氏果然有眼光。去给我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搞鬼——传令,革去师樊一切职务,命令师亚夫亲自指挥,告诉他,我要在第八寨活捉杜宇!”
“遵命!”
“那个奚谷浑是什么爵秩?”
“回殿下!是、是奴隶……”
“你呢?”
宗聪心下升起不祥之感,道:“百……百夫长。”
“交换。”
“……”
“听着,”姬瞒从车上满脸嘲讽地望着这个新任的奴隶,“暂时把脑袋寄在你头上。带六百人从小路上去,增援奚谷浑。如果被杜宇破营逃出,要你二人的命。滚。”
宗聪云里雾里地磕了个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自己车旁。
同时间津河岸•浮空舟“寄雨”
“下游方向!齐军——三百人!”
伯将与冯敛跳起来,一口气冲上三层甲板,那名甲士闪在一边,指着上游的方向道:“大人请看!齐军!”
站在三层高的船楼上,雾气似乎稍微淡薄了一点,看得见周围灰扑扑的树冠,雾气像大团大团的白纱挂在树梢,树冠相接,他使劲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出下面黑色的河面。
果然,在几十丈外河上游一处浅滩上,站着黑压压一群人,看不清楚面目,可是青色的甲胄、黑色长袍,确是齐军装备。伯将心头一喜,叫道:“不是敌人——是咱们的大军!”
站在身旁的甲士摇摇头,道:“大人!你带来的人已经接触过了,对方先行攻击。”
伯将便看下面,范武正在河洲上跑来跑去,大声喊叫,指挥齐军士卒将河洲上原有的木栅栏加固。他听见伯将招呼,便抬头喊道:“大人!是敌人!派了几个弟兄过去,还没靠近就被射死了!”
“看清楚是哪支部队吗?是不是中行元戎大人回师了?”
“回大人,没有旗帜,没有车骑,喊话、发旗语都没有反应,就只一动不动地聚集在那里!”
伯将心下咯噔一声。冯敛在旁道:“大人,这一定是司城荡意储派来伪装成贵国军队的。卑职这就请示鸦越香大人,准备发动禁制。”
伯将想说“别慌”,但话堵在嗓子眼里没说出来。他的心思转得特别快,冯敛想到伪装,他却已经想到更远处——司城荡意储如果想要以伪装之齐军偷袭的话,应该是很不错的战略;依靠大雾的笼罩,再加上齐军自乱阵脚,分为两部分,更可制造混乱,奇袭必可奏效。可问题是,为什么这些人都站着不动?齐军派人联络,便将人射死当场,这不是自露行踪?行踪败露后,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争取最后机会奇袭,这没法解释,显然伪装云云说不大通。
但这些想法还在他脑子里打转,便听范武大叫道:“敌人来袭——举盾!”数百支箭穿破白纱雾墙,刹那间已在眼前,冯敛把他一扯,一支半尺多长的箭擦着他的身体铮的一声钉在甲板上。下面梆梆梆一阵乱响,有人长声惨叫,还有人大喊:“箭上有毒!”
伯将扭头看那箭,箭簇兀自颤动不已,从尖到簇都是绿幽幽的,还有的地方沾着污血,十分恐怖。这毒发作奇快,浮空舟外传来受伤者的惨叫,不过三五声便没了声息;突然,又有几人凄厉地叫起来,几声之后也即寂然。范武哑着嗓子喊:“别碰死人的身体!准备盾牌!”
冯敛将伯将按坐在甲板上,一把拉下舷窗,大叫:“关上所有舷窗!张开禁制!”全船上下顿时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早已列队站好的术士一起贴近船舷外围,口念指划,同时在船的周围张开强力禁制。
通常情况下,如此集密的禁制可以防御数十发以上的火龙炮攻击,但此刻浮空舟外还有数百人无可依靠。伯将一把扯住冯敛,道:“外面还有几百个人呢!大家同为朝廷效力,岂可见死不救?”
冯敛伸手将他扶起,低声道:“大人,现下这里由你负责,你说了算。”
伯将心知他负不起责任,关键时候撂挑子,但眼下已容不得自己犹豫观望,便道:“那好!你跟我来。”
一面急匆匆往楼下赶,一面招呼浮空舟里的人:“不需要这么密集防御,每层甲板六人!妖族火云使、水澜使立刻到大厅集合!浮空舟升起风帆,准备起航!”
众人见他神情镇定,不容置疑地下命令,车骑尉冯敛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便知浮空舟已经易主。这些人都是王军中的精锐,又比伯将更知内情,大敌当前,早已惶恐不安,难得有人做主,立刻齐声答应,行动起来。
幔帐中那人尖声叫道:“大胆!好大胆!这里的部署,岂能由你一个外臣来干涉!冯敛!冯敛!”
冯敛大声道:“伯将大人已经接管本船!”
伯将在大厅中稍等了一下。他以为鸦越香会从幔帐后面出来,当面对峙,可是没有人出来,那人也没有再接嘴。十余名术士集中到大厅中,大部分都是妖族,身形矮小,穿着样式奇怪的衣服,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脸上全是各种各样颜色不一的符文。
伯将道:“我是清河伯,齐军中行司马,参与知晓巫如殿下病情的十二人之一——在王军赶到之前,这里由我负责——布下八隅禁制的是谁?”
一名紫袍妖族男子道:“大人,执掌八隅禁制的八人,现下不在此地。我是朱提部的,名字叫做封旭,这艘浮空舟的船长。这些都是我的部下。”
妖族人性子散慢,对中原礼仪教化向来看不上眼。这个人说话前面不忘加上“大人”两个字,已经算很是客气了,看样子居住中原已久。伯将点点头道:“徐逆主帅司城荡意储可能已将殿下作为目标,为了巫如殿下安全,你必须立刻准备升船远去。”
封旭额头上的符文金光一闪,却又马上平静下来,道:“大人是朝廷重臣,发令我等岂敢不从。但是妖雾弥漫,这雾似水而沉,似气而腻,浮空舟实在无法升空!”
伯将知他说的是实情,且不说浮空舟无法升空,就算真的升起,难保司城荡意储没有什么法宝可以临空击落浮空舟。他皱紧眉,沉吟道:“这雾妖气逼人,必是妖术所致。既然是妖术,在大太阳底下总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王军就在左近,加上我齐国大军、十二国联军,总共有十余万大军环侍,只要能拖到大雾散去……”
封旭点头道:“不错。所以,大雾消弭之时,就是元凶毕露之时。大人只要能坚守到那时,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伯将咀嚼他这句话,总觉得不是随口说出的敷衍话,内里大有深意,不禁眉头越皱越紧。封旭微笑道:“早知伯将大人生性狐疑,果然如此。”
伯将奇道:“怎么你——”
“大人!烟火信号!”
伯将吓得一跳,叫道:“哪里?是谁的信号?”
赶来报信的正是高氏家臣蒙素,他的身上被雾气浸透,水淋淋地跪在地下道:“是在下的人,东岸树林,两发红色,发现敌踪!”
河东岸也发现敌情,河洲隐然间已陷入包围,徐军已随时可以发起攻击。伯将把头盔往头上一扣,一面对封旭道:“我手下只有四百多人,最多还能支持一个时辰。”
封旭道:“我的手下,可任由大人差遣。”
伯将点点头。有一群妖族的人帮忙,自然要轻松些。但司城荡意储还远未暴露实力,想想实在可怕。他望了一眼紫色幔帐,自他开始发令以来,那人一直奇怪地保持着静默,这时候也不及多想,站在门口的两名车骑尉举起盾牌,护卫他走出浮空舟。冯敛等自去守卫巫如。
仅仅片刻时间,齐军已经将原来河洲上的栅栏用随身携带的牛皮、衣甲等严严实实地加固起来,在靠近上游方向,还用木栅栏围成帐幕模样,只是没有顶。范武见伯将在重重保护下走出,后面居然还跟了十余名术士,连忙大叫:“第六队!盾牌保护!第七队,竖起屏障,快快快!”
几十名士卒高举盾牌,列队围绕在伯将等身旁,顿时遮得密不透风。范武行礼道:“大人,属下已为大人准备好帐幕,请大人登帐。”
按周制,无论什么样的战斗,第一重要的是为领兵之人建立帐幕,不让双方主帅在战斗中面对面。伯将点点头道:“好。这些术士由你去指挥他们协助建立壕沟和阵地。”
范武道:“是!属下已经在浮桥对岸建立阵地——请示大人,留多少人在对岸?”
伯将迟疑了一下。他升为高级官佐还不到四个时辰,还不习惯亲自对每一件事做出决定,犹豫道:“嗯……不要太多……三十……不,四十人。”
他走了几步,改变主意,道:“对岸不要留人,守不住,咱们不能无谓地消耗实力。浮桥不得命令,不准截断。”
负责警戒的士卒大声呼喊,又是数十支箭从上游方向射来,没有掩护的人慌忙低头乱窜,乱箭射在盾牌上叩叩直响。
说话间,已经走到临时帐幕中。伯将看看周围,木栅栏上已有妖族布下的水火禁制,大概勉强能抵御两次火箭或者火龙炮攻击。没有地毯,脚踩烂泥,没有顶棚,几十名士卒吃力地踮着脚高举盾牌——这离他梦想了一百遍的属于自己的中军大帐相差实在太远,想想觉得滑稽,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范武走上一步,趴在栅栏上,道:“大人请看——那些伪装为齐军之人,似乎有点不对劲。”
从栅栏中望去,数十丈之外的敌人密密麻麻地站着,不动、不语,不成列,不成队,十分怪异。
便在这时,上游西岸的林子中无声地升起两道红色烟火信号,微微闪烁后即消失不见。
“三个方向都有了。”伯将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合围本是意料中事,问题在于司城荡意储的进攻,似乎颇有些不择手段,现在埋伏在树林里的,不知道是些什么,己方也无从着手准备。他想了片刻,转脸对对封旭道:“封大人打过仗没有?”
封旭道:“我跟随周公殿下时日也不短了,不过离这战场嘛,却从未这么近过。想来大人是久经战阵了。”
伯将道:“我也没打过仗,这是第一次——看来我们眼下,还得靠那个什么八隅禁制多拖点时间呢。”
封旭道:“八隅禁制的确是破坏力惊人的强大禁制,但……也不是不可以破的。”
“我知道。”伯将无所谓地说,“天下就没有不可破的禁制。我想知道,它能支撑多久?”
“那要看司城荡意储采用什么样的战法。”
便在这时,上游密林中响起一阵哨声,声音凄厉。本来大雾中声音显得沉闷,分不清方向,但这哨声尖利异常,众人都听得清楚,是从上游东岸方向传来的。
那群呆立在上游河口处的伪齐军,仿佛突然被哨声唤醒,一个个动了起来。
同时间迷雾中的津河谷
那声音近在咫尺,且来得毫无预兆,卫离本能地向旁一跳,却不料落脚之处软绵绵的,有人大声惨叫。卫离吓得又是一闪,锵啷啷,拔剑在手。
这一拔不要紧,只见脚下草地、大路旁的落叶堆、树根下、树干后、树叶中乃至树顶上,同时冒出好多人的肢节屁股;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有的拔剑,有的挽弓,刀枪剑戟,一时齐备。
卫离背上冒出老大一身冷汗,在这严寒的雾气中顿时冻僵。他持剑在手,僵直不动,其他冒出来的人便也不动。一时间,树林中十余双眼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是鸦雀无声。
过了半晌,卫离已支持不住,偷眼看去,似乎人人都已僵硬得发抖,尤其是那两个挽弓的,不停地松开弓,又使劲挽开,越来越没有力气。有一个干脆就放下弓,呆呆地坐在树顶看着这诡异的场面。
有个声音咳嗽一声,朗声道:“这里妖气弥漫,大家都把兵刃放下,小心一不留神伤了自己——在下是执政周公殿下家臣卢封臣。”
卫离心中一动。那卢封臣据称乃天下剑术第二的高手,虽是周公家臣,却是赫赫有名的周公黑衣亲兵队的队长,在朝廷中也享有盛名。他当即丢下手中剑,道:“在下齐国斥侯官卫离,久仰卢大人大名。”
被他踩在脚下的人半身麻痹,挣扎着将手中兵刃抛出,道:“在下、在下鲁侯殿下侍卫、孔汲……”
转眼间,众人纷纷丢下兵刃,自报家门。一时间,鲁、卫、刑、绉、虞……参加攻徐的各国人士几乎到齐。这些人都是各诸侯国的斥侯,大多数都互相认识,只是在黑蒙蒙的雾里待久了,人人都已是惊弓之鸟,虽然从树上下来,还是一个个贼头鼠脑地四下观望,摆出随时准备操兵刃拼命的架势。
卢封臣三十多岁,一脸精悍,引人注目的是他右边额上一道刀疤,斜斜地划过眼角,右眼被挤成小三角眼,看人就未免显得有些阴险。他声音虽然镇定,可是跟大家一样,衣服肮脏,手脚挂破,全身散发着恶臭。其余人就更是邋遢,超过一半以上的人都和卫离一样,解开衣服往外一捧一捧的倒虫子,场面蔚为壮观。
简单交谈之后,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分别从不同的地点、方位、时间进入这片大雾中,在雾中跋涉了整个上午,却不约而同都到了这里。有些同路进入的还试过分成几个方向探索,但是无论怎么走来走去,永远都是回到这滩烂泥中来。卢封臣坐在树根上,默谋良久,把嘴里咬着的草根吐出来,道:“这雾不简单,单凭雾气,就可布下八卦九宫之阵,实在厉害。”
他是周公亲信,自然而然成了主心骨,众人见他识得此雾,更是振奋不已。卢封臣道:“八卦九宫阵法,是上古时黄帝所用过的阵形,依照八卦的相生克原理,分为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九宫,这本是极阳极正的阵形,但是自来又许多分支,据说某些入了邪道之人,还将此阵分为什么生死惊变等等九个门,各门相互生克,循环不息,除了生门,其他的门都是兜头路,转来转去,总要转到死门里。看来咱们是着了道了。”
卫离道:“不对啊,刚刚明明看见徐军从这里经过,难道连他们自己的人都陷在里面?”
卢封臣道:“不会。识得八卦九宫阵的人,无论在哪一门中转悠,都不会迷路,反而可以利用各门之间的生化关系,快速地在极大的阵中穿行——那群人带着那么个妖物,必然是去攻击我军的,怎么可能迷路?”
他一提到那妖物,在场的人顿时个个脸色难看。孔汲道:“那东西……那东西……真是臭得可怕,好像浑身上下都是……尸臭气?”
众人都默默点头,谁也不敢张嘴,生怕忍不住吐出来。卫离心中早有不详之感,慢慢细想那怪,道:“那东西……那东西莫非……”
卢封臣耳朵尖,忙问:“卫兄弟,难道你见过那妖物?”
卫离道:“那种不祥之物岂是寻常能见到的?我只是在想……我齐地民间素有传言,说道我国先太祖公奉先周公殿下之命,辟土东海的时候,曾经和东夷交战多年。东夷术士有一套邪法,称为纵尸,可以操纵尸体为己所用,十分恶毒,我国小儿有童谣,‘跳尸的三品,臭尸的觜阌’,说的就是这么一种怪物,专门替纵尸者吃死人的脑髓,所以尸臭难闻,是全天下最恶臭的生物。”
众人都是中原人士,乍一听到这些边僻之地的传说,都觉又惊心又恶心,有几个终于忍不住吐出来。
刑国的姬冲奇道:“吃人的脑髓?做什么?”
卫离皱眉道:“详细我也不清楚,听说被觜阌食了脑髓的死人,才可以变成被操纵的行尸。”
“把死人变成行尸?”姬冲道,“做什么,难道来打扫战场?”
卢封臣啊的一声跳起来,叫道:“原来如此!他们要把刚刚战死的人拿来作为攻击武器!”
午后末时三刻小汤河河洲附近树林
那火龙高高跃起,在十余丈高的空中快速盘旋,紧接着重重地一头扎下,穿进树林,所过之处树丛顿时变成一把把巨大的火炬,烟焰遮天,火头一下子就烧干了树叶,却点不燃树干,就此消失。火龙越压越低,穿过树干的间隙,靠近地面的灌木丛也化为飞焰——火龙庞大的躯体压下河谷,站在河谷中的数十人躲避不及——或者根本没有躲避,轰然巨响中高高飞起,身体发肤一瞬间就焦黑枯烂,如灰泥般坠下。
那火龙继续向前穿插,一直到划完一个完整的圆圈,才缩短成一个火球,落在地上跳动几下,消失不见了。
伯将没有去理会周围响起的欢呼声,他眯起眼睛看看狼烟四起的河谷,再偷眼看封旭,那人一脸沉心静气的模样,一扭头看见伯将正幽幽地看着他,忙道:“伯将大人,这八隅禁制,威力还不错吧?”
“很不错。”伯将点点头,道,“我更希望祝融八方火龙缚没有千人的限制,那么无论天下什么人进攻此地,我们都可以高卧无忧了。”
“其实也未必满了千人就一定能破,”封旭笑道,“这千人限制,不过是极言我妖族这祝融禁制的霸道而已。实际能伤多少人,全看火龙的力量可消耗到何时,若是布下这缚的人修为高深……”突然间脸色大变,张口结舌,再也说不下去。
“……”
片刻沉默。
伪齐军仿佛不知死活,继续蹚水而来。一跨过那条看不见的界线,数十丈长的火龙便飞腾而起,大雾再一次被映照得通红。
“真正的八隅禁制,在什么地方?”火光熊熊中,伯将幽幽地看着封旭,问道。
封旭艰难地咽口口水,道:“大人,可否容我……”
伯将心头火起,一把捏住他的手腕,道:“真的有八隅禁制吗?还是只是想骗我们放下心来,死守此地?这……这浮空舟里,到底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封旭看看自己的手腕,伯将虽然暴怒之下用力捏紧,但他只需手上符文一闪,便可将他电出去十丈八丈远。他镇定下来,微笑道:“大人,你我这样身份的人,关心的不该是王室的秘密,而是如何尽职保护王室的秘密——您说是不?”
伯将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放开了他的手。
封旭道:“这祝融八方火龙缚,已是天下一等一的禁制,待得火龙力量耗干之时,虽然缚破了,徐军也必然损失惨重。眼下只等司……”
话未说完,河滩上传来惊恐的喊叫。伯将和封旭对视一眼,并肩走出,却见一大群齐军抬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赶来,见到伯将,慌忙跪下,将那堆东西抬出来。
伯将还没凑近,便闻到满鼻子难闻至极的烧肉的臭味,他捏着鼻子仔细辨认,骇然发现这是一具烧焦的尸体,湿淋淋的,显然是刚才被火龙缚烧死的伪齐军尸体顺水漂下,被河滩边的守卫打捞上来。
他捂着鼻子道:“这人什么来历,可有什么线索?”
一名齐军士兵似乎悲不自禁,在地下磕了个头,泣声道:“大、大人请看……”小心翼翼地掀开尸体上覆盖着的烧焦的甲胄,露出下面的衣衫。
伯将只看了一眼,顿时全身僵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这是……”
那齐军哭道:“大人!河里漂着的,全是这样儿的……咱们捞起来二十几具,全、全都……”
伯将深深吸气,尽力保持心里冷静。封旭虽看得摸不着头脑,却也知情况大大不妙,问道:“大人,这——”
“你的火龙缚已经破了。”伯将冷冷地答道。
“什么?!”
远处传来火龙狂暴的咆哮,在林中快速穿越,发出砰然巨响。火光在伯将脸上跳动,看不出他什么表情,只听他道:“这些是真正的齐国人——是齐国的死人。”
封旭爆出一身冷汗,忙细看那尸体,却无明显标志,伯将道:“他们身上穿的里衣,是他们母亲亲手缝制的白**,天下只有临淄子弟才会在出征时穿着,别处哪里仿制得来?”说着挽起自己袖子,露出里衣,果然是一色的白麻,只是和士卒穿的略有精粗之别。
封旭奇道:“怎、怎么贵国的军队会……”
刚才报信那士卒道:“这位大人难道看不出……这是已死的人?”
封旭闭一闭眼,再仔细看,才看清楚那尸体的左肩和身体已经分开,一直裂到腰际,虽然也被烧得焦黑,却分明是刀伤所致,这个死者显然在被烧之前就已死于这可怕的刀伤。
封旭大怖之下,连声音都颤抖了,道:“这、这这这是……纵尸?”
他在踏足中原之前,曾听说过人族术士之中,有一类专门以操纵其他生物的,称为操纵师,而有些堕入邪道的操纵师,据说和幽冥黄泉有过交易,可以操纵死者,号为纵尸师,为天下极邪恶的法术,妖族中没有操纵这一说,所以他也一直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竟然亲眼见到。
齐国立国之初,与地处东方海边的东夷打了几十年的仗,东夷中就颇有纵尸高手,给齐国人留下过极其恐怖的回忆。东夷降服后,所有纵尸师都被齐国处以极刑,但纵尸一事对于齐国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伯将不再搭理他,径直走回帐幕,招来范武、蒙素,简单地道:“听好,与我们交战的,已经确认是天下闻名的司城荡意储大将。”
二人沉默地站着,脸上没有表情。伯将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我们每一步,都落在他的圈套里。他算得很精。吸引王军主力进攻妙峰坡,吸引我军主力救援联军,再用大雾将我们封在这里,连妖族布下的禁制,他也事先想好了破解之法,就地取材,罔顾逝者之尊严……咱们自己,却连今日为何而战都搞不清楚。周公殿下和如殿下有太多的秘密,连司城荡意储都知道,只有我们蒙在鼓里……今日若老天无眼,我齐国大军可能全军覆亡在这迷雾里。”
那二人对望一眼,垂头不语,脸上肌肉抽动,极力压抑狂怒的心情。火龙不停奔腾咆哮,大火离河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楚地听见树叶发出的噼啪声。
“所以,从现在起,一切都不能再让他如愿。”伯将笃定地道,“齐军征战天下百年不败的记录,不能毁在我们手里。范武——”
“属下在!”
“你给我死守浮桥,绝不许失守。”
范武道:“大人,属下以为……”
“什么?”
“如今三面都已有敌踪,只有浮桥一面没有,敌人渡河攻击不易,定会抢夺浮桥作为通道,咱们何不……”
“不行。”伯将一口回绝,“浮桥上面就是大营,如果我们不守浮桥,就等于把大营的后背让给敌人。另外,只要死守住桥,就和大营还有一丝联系,孤城难守——咱们不能轻易地和大营失去联系。”
范武脸涨得通红,大声道:“是!属下明白了!属下愿亲自守卫浮桥!”
伯将拍拍他的肩头,道:“你要当心,滩头争夺可能十分激烈。记住,敌人比我们更想要保全浮桥,所以,不要死顶死撑,不妨多和敌人周旋几个回合。还有……浮桥……要做好紧急拆除的准备。”
范武睁大了眼,道:“遵命!”见伯将无话,转身去了。
蒙素道:“大人的战法果然高明。予与不予之间,多少时间拖过去了。”
伯将摇摇手,不准他说下去,把下巴向正自茫然的封旭背影歪了歪,低声道:“你给我盯紧他。”
“大人……”
“你是高氏家臣,不是国家大臣,不需要对外交礼仪负责。”伯将道,“这里有太多秘密说不清楚,咱们得提防着有人最后关头丢卒保帅,把咱们都卖给徐逆。”
“大人,难道巫如殿下……”
“你听着,现在在这里,重要不是什么殿下,而是战役的输赢。”伯将两眼放光,恶狠狠地道,“司城荡意储要的东西,绝不能给他。万不得已时,哪怕杀了巫如,也绝不让他如愿。”
蒙素颤声道:“这……这是周公殿下的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见封旭终于过来,伯将快速地说完,站直了身体道,“封大人,你的火龙缚,还能坚持多久?”
封旭满脸是汗,道:“这、这司城荡意储真是疯狂之极,竟然以贵国士卒的尸身……”
伯将打断他道:“死人已矣,没有知觉,不用去管。荡意储如何知道你布下此禁制的,我也不想再追究。我只问你,还有多长时间?”
封旭道:“照此下去,不到一刻钟便会失效,到那时……”
伯将道:“荡意储应该已经在附近了——这里四面环水,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敌人无法乘舟顺流而下?”
封旭道:“如果我族水澜使一齐施咒,可将河水暂时冻结一两个时辰,但是,冰层冻结,又怕有人涉冰……”
伯将道:“不用怕,如此最好——把冰层冻得很薄,一踩就破……”
他尚未说完,封旭已然大悟,道:“不错!我立刻安排。”
“好。”伯将盯着他道,“把你的人配备给我的部下。可能马上就要与敌人正面交手了,我需要动员所有的力量。”
不到片刻工夫,范武已经将齐军在小小的河洲上全部部署完毕。第六队约一百多人守在浮桥口,中间安插了数名妖族火云使。四名妖族水澜使在盾牌阵的掩护下下到河中,很快,河水的流速开始减缓,渐渐变得黏稠,等到白色的寒气升起,水面已经变成一片银白。由于冻结太快,连水面的浪花和涟漪的形状都完整地保存下来。冰面之下,数百具烧焦的齐军尸体一动不动地悬浮着,伸着残缺的手,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十分恐怖。
伯将远远地看着水澜使们退回河洲。他手里握着几颗石头,每一次火龙腾起,就扔一颗到地下,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再扔了。封旭紧张地站在他身边,正要说话,忽听河对岸再次响起久违的火龙咆哮声,但这次火苗只堪堪升到树梢的高度,便猛地缩成一团,闪出一道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强光……等到强光消弭,火龙已化成数百丝微弱的火苗,散入雾中,须臾不见。
被火龙驱散的浓雾迫不及待的重新降下。四周密密丛丛的树影中,传来数不清的细碎声音。一个、两个、一群、两群……带着赤金头盔的徐国士卒渐渐地显现出来,隔着河水看不清徐人的面目,只有手中的兵器星星点点地闪着寒光。
伯将将手中剩下的石头抛到地下,拍拍手,道:“开战了。”
几乎与此同时迷雾中的津河谷
不出卢封臣所料,牛角号刚一吹响,便见前方雾气扰动,蒙面的徐国骑兵已持枪冲了过来。卫离留意观察战马的步伐,等那群骑兵开始纵马快步调整,便知他们要开始跃起冲刺,他大叫一声,带头将手中的缚马索扔了出去。
那缚马索乃是一根三尺长的麻绳,两头各缚着赤金兽头配件,打着旋飞出去,一接触奔驰的马腿立刻便被捆得结结实实。这是所有国家斥侯们必备的器具,跟在他身后的各国人等纷纷效法,一时间赤金的、劣金的、石头的、木头的……各式缚马索满天乱飞,二十余匹战马接二连三地倒地,甚至连一半的徐国骑兵都给缚住了,满地打滚。
饶是徐军训练有素,却万没料到在自己布下的大雾中竟然还会有敌人的埋伏,眼见草丛中跃起一条条黑影,刀光闪烁,先前倒下的同伴一个个惨叫连连,后面几骑没被绊倒的骑兵犹豫了一下,一个头盔上飘着白羽的大声喊叫,这帮人立刻打马往回就跑。
卫离没想到他们会是这般反应。后面卢封臣一行人正要对付觜阌,这些骑兵脑筋转得快,宁肯丢下同伴也要去保护重要的东西。他取下自己身上背的十二寸长的小弹弓,梆的一响,那领头的背上中了一石,倒栽下来。
卫离拔出剑,从一大堆杀得乱七八糟的人马身上爬过去,找准那个正在挣扎的家伙就是一剑,那人背上疼不可当,身手却仍然敏捷,反手一刀挡开,自己在地下连挣几下站了起来。
卫离大喊道:“我乃齐国卫离是也!授首者何人?”
那人一怔,骂道:“齐国人?齐军大营已破,哪里来的齐国人?”
两人当当当当,斗在一起。卫离是齐国有名的剑士,那人又受伤不轻,顿时落于下风,但他手里拿的刀比卫离的剑重得多,卫离连刺几剑,他只一味挥舞,卫离的剑一碰上他的刀,往往被震开老远。卫离也不急着放倒他,围着他快速转圈,一剑一剑地引得他全力舞动刀,片刻之间,那人便已气喘吁吁,脚步凌乱。
他见越来越多的异国人站到卫离的身后,心知自己的同伴势必已全部阵亡,这人倒是干脆,一刀将卫离逼退,随即转手便抹向自己的脖子,卫离大喊:“拦下他!”却已来不及。不料斜刺里一人狂冲而出,重重地撞在那徐逆身上,那人被撞得往前飞起,刀也脱手飞出,擦着卫离的脸飞过,落入草丛中。
冲出来的人披头散发,嘶声狂叫,从衣甲上看正是刚刚逃走的骑兵之一,不知为什么又徒步逃了回来。他意识混乱,毫无方向感地冲撞,忽然间从他身后的浓雾中伸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将他拦腰卷起,没入雾中,接着一声惨叫和着一连串骨裂肉烂的声音,在场的人个个全身寒栗爆起。
一个巨大身影穿过雾气,带来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正是觜阌。卢封臣竟没能将它截杀。在场诸人虽然久经战阵,却从未试过如此近地和一只妖兽面对面,个个脚下发软。卫离举剑横在胸前,左手背在背后轻打手势,示意大伙儿慢慢后退。
那觜阌却不急着攻击,巨大的嘴巴慢慢蠕动,偶尔会有一些人的肢节从嘴角露出来,只看得每个人的肚子都抽筋一般翻滚。浓雾里火光一闪,卢封臣举着一根火把走近,觜阌立时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嚷,连带嘴里的人肉都吐了出来,它那条巨大的尾巴在地上甩来甩去,卢封臣慢慢靠近它,它却连连后退,看样子怕那火光得紧。
卫离喜道:“大伙儿掏火折子啊,这妖物原来怕火!”
卢封臣喝道:“不要乱动!这不是普通的火把,这是犀牛角,才可以克制住它。”
十余人慌忙又收起火折子。这觜阌一向横行无忌,碰到它的人无不惊恐惨叫,四散奔逃,今日死在它口中的人往少了说也有七八十个,偏偏今日被卢封臣拿着犀角火把追得乱跑。此刻看到这仇敌居然又撵了过来,禁不住狂性大发,对着卢封臣咆哮连连,口气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可是在场的人大多没有担心火把灭了会怎样,倒是颇为担心卢封臣怎么受得了它嘴里那股味儿。
卢封臣被熏得脸青面黑,实在抵受不住时便探头到自己衣领里吸气,拿着犀牛角火把逼近觜阌。换了其他畜生,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但这觜阌天生吃人吃惯了,怎受得住眼前这么多活人的诱惑?它又叫又跳,四条爪子不停地刨地,突然大叫一声,转过头来照着离它最近的卫离就是一口。
卫离早就在留神提防,立刻就地滚开,觜阌停不住身体,往前一扑,几乎扑到鲁国孔汲的身上,孔汲没有准备,看见觜阌那血淋淋的大嘴就在面前,牙缝里还嵌着些肉丝手指,臭气扑面而来,惊恐中急急往地上一滚躲开,已吓得差点站不起来。
卢封臣抢上前,将火把往觜阌转过来的尾巴上一按,那觜阌全身都是人油人膏,顿时着了,蓝色的火苗顺着尾巴就往背上蹿。觜阌巨大的身躯一震,回过头来,它虽然厉害,毕竟只是个妖兽,拿自己的身体可没办法,转眼之间,整个背上都着了火,变成一团巨大的火球。觜阌嘶声惨叫,声音震得人耳鼓发疼,放开四肢乱冲乱撞,林子里虽然潮湿,却也被它点着了好几处大火,眼看这么下去,等到把它烧死,整个林子都会烧起来。
卢封臣大喊:“缚马索!”正打算撒丫子狂奔的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将剩下的缚马索一股脑地乱扔,觜阌头上、身上、脚上中了不知多少,它被大火烧灼,根本顾及不了这些乱坠如雨的东西,只顾乱冲乱撞,突然间前肢再也提不起来,跟着后肢也提举乏力,挣扎了几下,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轰然倒地。
卫离等见它虽然全身着火,烧得几里地内恶臭不堪,可是却不死,倒在地下兀自嘶叫乱咬,不禁心寒。若不是卢封臣烧了贵重的犀牛角镇住它,又用犀牛角火烧着了它的身体,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只怕一个也没法逃得掉。
他眼角什么东西晃过,一下想起来,见那个被撞倒的家伙正暗自爬开,他也不说话,走过去一剑砍在他腿上,那人立刻大声惨叫起来。
卫离骂道:“记清楚,砍你腿的就是齐国人!齐军大营会被你这种蠢东西攻破?”
卢封臣道:“卫离,这是谁?”
卫离揪住那人衣服,一路倒拖回来,道:“这家伙是这伙徐逆的头目,恐怕知道些内情。”
卢封臣一听大喜。走过来用剑尖捅捅那人,道:“好乖乖,大逆不道的妖人,竟敢用灭伦的妖物来为害人间——你叫什么名字?操纵这邪雾之人,想必也跟你们有关,说,主使的人在哪里?”
那人强行忍住剧疼,傲然道:“我乌伯纯堂堂徐国武人,岂、岂会告诉你这些鼠辈?……趁早杀了我,免得我……”
卢封臣淡淡的道:“不说算了。来呀,把他拖给觜阌,让他也变成不生不死的行尸。我们走!”两个人答应一声,走过来拖起乌伯纯就走。乌伯纯亲眼见过觜阌如何用它那条钻子一样的舌头生生顶进人脑子,把脑浆脊髓吃个精光,那真的是生不如死万劫不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拼命挣扎,奈何被人夹得紧紧的,眼见那觜阌虽然被绊马索绊住,火烧得吱吱乱响,居然还在拼命乱挣,一对混浊小眼恶狠狠地望将过来,那张狰狞的大嘴更是张得大大的,舌头乱弹……
他胸口气一松,下身一热,便再也绷不住了,翻过身来拼命在草地上乱抓乱刨,一面惨声哭喊:“饶命饶命!大人饶命啊!大人我我我我……说!我说我说我说!”
他哭得声嘶力竭,下身关卡全面告破,狼狈已极。可在场人人心里满是同情,心想如果自己被拿去喂那妖物,只怕十八代亲祖宗都要攀咬出来,不由得一阵阵地打冷战。
下午申时二刻半个小汤河河洲
伯将从舷窗探出头去,只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中军大帐”,站在他身旁的封旭就叫道:“大人小心!”一把拖回他身体,自己迎在窗口,右手迎风一抡,画出一张透明的水盾;几支箭无声地穿在水上,虽然箭头已刺破水盾,却再也前进不了,随着水溅落在地板上。
蒙素扶住伯将身体,问道:“大人,怎么样?”
伯将摇摇头。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眼,他已看清楚,“中军大帐”其实已经失陷,现在从河里到河岸上都站满了齐军的行尸。这些行尸形容十分恐怖,绝大多数还在淌着血,都是新死不久,从河岸下到河里,哪怕水漫过头顶也浑然不觉,一个个又从河底下走上来。他们既无攻击性,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睁着无神的双眼前进。守卫河洲上游的齐军既不知如何作战,更不忍心与这些昔日的同袍作战,举着枪一步步后退,最后一排的背已经抵到了浮空舟上。
伯将对封旭点点头,道:“封大人,开始吧。”
封旭还未说话,蒙素抢道:“大人!大人请三思!这些都是齐国的子民啊!大人难道忍心将他们丢弃在这异国荒山?!”
伯将冷冷地看着他,道:“死者已矣,不要计较这么多。”
蒙素声带哭腔道:“大人!徐逆还没有上来,难道大人不等到他们踏进来……”
“徐逆不会过来!”伯将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声咆哮道,“齐国的活人和死人打个你死我活之前,徐逆都会站在对岸看!封旭,我要探头出去,你为我守着!”
封旭抡圆双臂,舷窗前立刻出现一个巨大圆形水盾。伯将探出头去,沙哑着声音大声喊道:“我齐国武人,生为齐国而战,死埋异国他乡,身虽不归,魂魄必将返回故里!齐国武人可死不可辱——本将现在就要给这些战死的同袍一个解脱,你们都听着了?”
齐聚在浮空舟左右的齐国士卒齐声沉闷而缓慢地回应:“喝——哈!”
伯将趴在窗上,怔怔地看着那些僵直的尸体,道:“……开始吧。”
站在最前排的齐军阵形无声地裂开,两群人高举盾牌护卫着两名妖族火云使走出,这二人相距两丈,又都被盾牌围得重重叠叠连天空都看不见,却同时开始舞动身形,时间、力道分毫不差,两人齐转了几个圈之后,纵身跳起,双臂上的符文同时爆发出刺目的闪光。
众人只觉眼前仿佛霹雳一闪,跟着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大地摇晃,以伯将的“中军大帐”为中心,一条长三十丈、宽五丈的火墙陡然出现在河洲上,那火青纯灼热,连五六丈之外躲在盾牌后的齐军都被烤得须发焦黄,被大火包围的齐军行尸刹那间便灰飞烟灭,消失无踪。这火延伸进河水中,竟然也不灭,水被瞬间蒸发,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小汤河上游顿时被一层厚厚而灼热的水汽包围。一些站在河东、西两岸离上游近的徐军被这水汽沾上,烧得皮开肉裂,惨叫着一群群地往河水里跳。
那火呼呼呼剧烈地燃烧了片刻,待那两名火云使同时垂下手臂,便立刻消失不见,除了一地的焦黑和逐渐弥漫开来的水蒸汽外,再也看不出存在过的痕迹。两名火云使似乎用力过度,同时瘫软下来,被齐军士卒抬入浮空舟中。
“好……好!”伯将强忍喉头的哽咽,道,“烧得好!上游方向可暂时无虑了——这样的禁制,越多越好!”
“哪里还有许多呢?”封旭苦笑道,“这个乾龙爆裂缚,需要施展的二人动作、力道、符文都一模一样,只能由双胞胎来做,几百年才出一对——大人你看那二人,可还有力气再来一次?”
“已经起了很大作用了……”伯将喃喃道,“徐逆用一万人进攻大营,若加上游击在外、吸引联军的兵力……分在这里的兵里,能有多少?五千?……两千?”
蒙素在旁提醒道:“大人!徐逆开始进攻了!”
“传令,把全部人都调到浮桥方向,”伯将猛地抬起头,“严防死守!”
“大人请看!两岸还有徐逆的旗帜……”
“司城荡意储已经力竭了。”伯将肯定地道,“徐国三姓小国,哪里来的这许多人?不要管,两侧的徐军就算破冰上岸,也成不了气候。荡意储想用行尸来消磨我们的士气,在四面布下旗帜诱使我们分散力量,咱们不上这个当。”
河对岸再次响起那个尖利刺耳的哨声,数不清的徐国步骑从河岸两侧向着浮桥方向聚集。一只由两三百人组成的弓箭队出现在河岸上,密集地向河洲倾倒箭雨,齐军那二十几张弓完全没有作用,所有的人都躲在盾牌和妖族水澜使匆匆撑开的水盾下;不时有齐军无声地倒下,倒下一个人,立刻有人从后面顶上,齐军的阵线非但没有动摇后退,反而一步步地逼近浮桥。
封旭虽见过数不清的战争,却没有见过两三百步兵迎着几倍于己的敌兵而上的,不由得叹道:“这些人愿为大人死战,大人好魄力。”
“这些人是为死去的同袍而战。”伯将冷冷地道,“而且不是死战。我必让他们战胜而归。”
封旭全身一颤。就在这时,徐军阵营前方的步兵突然分开,伯将心念电转,大声喊道:“范武!顶上去!”
一队骑兵越众而出,排成三列,快速地冲向浮桥,此刻齐军阵线离浮桥还有几丈远,这些骑兵一旦越过浮桥占领滩头冲击,单薄的齐军阵线只怕一轮都顶不下来。范武大喊道:“第六队!跟我来!”举着盾牌便往前冲,后面哗啦啦跟上数十人。他们刚一踏上浮桥,桥面跳动,徐军骑兵也已登上另一头。范武大喝一声,与三名士卒的盾牌连在一起,咬牙全力往前。
双方在桥中重重地撞在一起。徐军虽是骑兵,但在桥上完全没有速度,被盾牌一顶,不得不停下,后面齐国士卒发一声喊,不要命地往前挤,马匹站立不稳,接二连三地往桥下坠落,顿时被挤下去几十匹,徐军拼命打马后撤,河岸上乱成一团。范武等一直冲到桥头才停,挤得徐军人仰马翻,百余人落水,没有骑士的马匹水淋淋地爬上岸,乱跳乱跑,连徐军的步阵都冲乱了。
虽然齐军也有不少人拥挤之下失足落水,但这一回合已是大获全胜,河洲上的齐军忍不住齐声欢呼。徐军一时竟看得呆了,直到范武挥军后撤,才清醒过来。徐军步兵士气凝滞,不敢上前,弓箭队瞄准浮桥上几十人狂射,齐军虽有盾牌,但浮桥又挤又滑,又要后退,立刻被射下去十余人,眼看一个都不能退回本阵。
后阵的齐军不约而同地往前冲,冒死冲上浮桥,用盾牌密密层层地组成一条通道,将前面的人接应回来。等到范武等全部退回河洲,立刻又是一阵狂喜的呼喊。
对岸的徐军陷入一片沉默,似乎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两三千人组织的攻击,第一轮就被两三百人意外地来了个下马威;所谓再鼓而竭,徐军人人都觉气馁,士气动摇。几名在现场指挥的官佐虽然打起精神大声呼喊,却也颇有些丧气。
稍一停顿,徐军中哨声大作,弓箭队重新开始向着河洲狂泻箭雨,河岸边的步兵开始集结成团。因徐国地处西南,其军队没有像中原国家一样普遍地使用大型方盾,只有较小的圆盾。好在此刻徐国占据绝对优势,齐军除了躲在盾牌后面,根本探不出头来,更别提射箭了。徐军以四百人为一个方阵,前后共排列三个方阵,推进到浮桥边,前阵变窄,登上浮桥。徐军显然吸取了刚才的教训,阵形虽然变窄,却人挤人挤得紧紧的,后队挤前队,这一次,齐国人纵使拼尽全力也无法把他们挤退了。
范武肩上中了一箭,还好无毒。他一面由着人包扎,一面焦急地看着浮空舟上的伯将,等待他下令。可是眼看着徐国人已经到达桥中央,上面还是一声不吭。
范武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汗和血。围在他周围的士卒一面从盾牌缝隙间紧紧地盯着徐军的动静,一面默默地从怀中掏出玉钱,咬在牙齿之间——齐俗,死后口含玉钱,人人都知道最后关头到了。
徐军接近桥头了。突然,一个镇定的声音道:“范武,顶上去。”
范武大喊一声,盾牌阵两边分开,一百名士卒平端长枪,跟着他没命地向前冲去。由于徐军已经接近桥头,弓箭队停止了射击,眼见齐军百多杆长枪冲出来,站在桥上的徐军已是无路可退,全体一声喊杀,纷纷跳上河洲。
齐军的长枪阵密不透风,将最前面的徐军一一挑翻,但是只扎得透一排人便冲不动了。范武带头拔出剑,跃上枪林,照准一个当头就扑下去。两边齐军徐军跟着像潮水一般倒在不足十丈宽、两丈长的桥头阵地内。双方士兵都已是杀红了眼,在人挤人、剑抵剑的狭小空间里,什么战法、武艺统统都用不上,所能倚仗的,不过是一把蛮力、拼死的决心和不知道有没有的运气。砍、刺、斩、抱、滚、掐、抠、咬……死的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活着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一开始还有杀喊声、怒骂声,很快惨叫声便盖过了一切……
范武一手执盾一手执剑,从人坑这头杀到那头,又从那头杀到这头,他力气奇大,一张盾牌往人脸上一压便一通狂砍,往往砍得人七零八落,只砍得徐军胆寒,绕着弯躲他。但他只往人多的地方扎堆,躲也躲不开。他砍完拿枪的,便转过身来砍拿剑的,一名徐军小卒被人挤得和他撞个满怀,范武盾牌一舞,把他手中的剑打得高高飞出。不料那小卒亡命地往前一扑,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范武将盾牌用力砸下去,顿时半边脑袋都砸没了。但那小卒虽死,两只手却紧如铁箍一般。范武大喊一声,没有挣开,眼前也腾不出时间来挣开了,反正都是人挤人,也不担心会倒下,他半拖着尸体,转身杀入人群中。
徐军连绵不绝地从桥头杀入阵中,在人坑中活着的齐军士卒迅速减少。高氏家臣也已卷入战团,他们虽然精于剑术,但在这样几乎只能凭本能搏杀的旋涡里也施展不出来,一团团的人挤来挤去只能砍砍砍……堆满尸体的人坑不断扩大。范武连杀数十人,已经气血翻腾,眼中望出去一片血红,耳旁一个齐军士卒嘶声惨叫,他勉强转过脸来,却见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后已经没有齐国士卒的身影,黑压压的一片徐军正爬过尸堆向他围过来……范武举起盾牌砸过去,把已经砍得弯曲的剑扔在一边,想从地下拔起一根断枪,便在这时,胸前一凉,同时有四把剑透胸而过。
他大喝一声,猛地转过身来,几名剑尚插在他身体里的徐军被拖得连滚带爬。他终于从地下拔出了断枪,可是刚一举起,又有几剑从前胸透到后胸。
刺穿他的徐军见他兀自不倒,一起大喊,将他推得连连后退,撞倒一大片正在厮杀的人。十余名齐军士卒哭喊着扑过来,和刺中他的人打在一起……范武慢慢后退,直到脚后跟撞上一堆尸体,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他想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剑,头低下来,便觉得光明、声音、呼吸,一切都在恍恍惚惚中慢慢远去;全身是血的齐军士卒不停地从他的身旁爬过,挣扎着刺出最后一枪、砍出最后一剑;前面的人墙倒下了,再也看不见齐国人站立的身影……他害怕自己睡去后会倒下,于是拼力将手中的断枪戳进地下,紧紧抓住,而后,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气。
转眼之间,第一个徐军方阵消耗殆尽,第二个方阵开始上桥,而浮空舟下只有少量的齐军还在等待命令。
蒙素拔剑在手,道:“能为大人效力,在下三生有幸。请死于大人之前!”伯将面无表情,道:“不行,你还有任务。”转头对封旭下令:“炸断浮桥。”
封旭扬起手,一溜尖细的金星从他指尖冒出,射向浮桥,转眼便没入桥中。桥下发出一连串的爆裂声,早已密密麻麻贴在桥底下的人族火雷符文被引爆了。那符文都是被伯将强行征用,从浮空舟内壁上撕下来的,威力实在惊人,粗大的圆木桥面被彻底炸成两截,连带上面数不清的人一起高高飞起,落下时溅起数丈高的水柱,轰隆隆声传出数里之外。
一时间,除去一两声凄厉的喊叫,津河谷中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水声。大雨哗啦啦地落了足有半刻钟,河洲和河里已全部染成红色。双方士兵都愣在当场,竟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一个声带哭腔的声音嘶喊着:“徐逆过不来了——杀……杀啊——”
所有的人都被喊醒了。河洲上全部齐军都冲向桥头,而阵地里已到了分辨不出敌友的地步,只看得见大大小小血葫芦般的人头、肢体满地乱滚,活着的人抱着咬,外面的人就用长枪一排排地扎……对岸的徐军也放开手脚,只管往着人坑里放箭……齐国人顶着箭雨,从血坑里拖出了十余个幸存者,便被迫在乱箭下退回浮空舟,一点数,能站着的总共五十四人。箭落了一刻钟,直到坑里再也没有响声。
蒙素亲眼见到自己的部下全部填入坑中,最后只有六人出来……他抹了把脸,道:“大人……咱们……守住了……”
“已经完了。”伯将站着看到最后,也没见到范武出来。他扶着墙慢慢坐下来,居然还笑了一下,道,“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
蒙素见他脸上表情,已是深深的绝望,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也一紧。他是几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早应该见惯生死,可是见到伯将这样子,却打心里害怕,这才发现,虽然跟随这个年轻的统帅还不到三个时辰,自己居然天真地开始跟着做起胜利的美梦来。
外面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是浮空舟下的齐军在唱歌。其歌辞唱道:“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这是齐国人人会唱的情歌小调,本是齐军士卒们远离故土时聊以消遣的,此刻唱起来,却另有一股悲壮之意。起先是一人唱,慢慢的,每一个人都跟着哼起来。沉闷沙哑的歌声中,远离故土、迈向生命最后关头的齐军将浮空舟舷梯前的阵地做了最后的加固。
在齐国人的歌声之外,另有一种声音——徐军咬紧牙关,开始砍伐树木,堆积泥土,准备搭建新的浮桥。小汤河深只五尺,看样子只需一刻钟不到,便可以填出一条通道来。
伯将坐在甲板上,闭着眼慢慢地跟着哼唱。第一遍唱完,他一抹脸,从地上站起。
“一、二……三……五……”他趴在窗前数了数,回过头来道,“徐逆还有五百步卒,两百骑兵,弓箭手不详……我们还有胜算。”
蒙素张口结舌,竟然一时站不起来,道:“大……大人?”
伯将一把把他扯起来,道:“你跟我来,待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准迟疑。”
蒙素道:“是!是!”暗地捏了自己一把,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伯将快步走下楼梯,走到大厅中央。封旭正在用木术疗伤之法给一个个重伤员治疗,见他过来,满脸都是笑意,道:“大人好果决!”
“全靠封大人的帮助,”伯将笑容满面地道,“本将来请封大人再帮忙一件事。”
封旭打了个哆嗦,强笑道:“请大人下令。”
“这里由其他人来负责,你先安排另一件事,”伯将道,“准备升起浮空舟。”
“可是大人……”
封旭乍一张嘴,顿觉脖子一凉,斜眼看去,蒙素手里一把寒森森的剑已经架在自己颈中。他额上的符文本能地亮起,依他的能力,十个蒙素也烧死了,但蒙素手里的剑立刻跟着往下一沉,即使将他震飞,这一剑只怕也要把自己脑袋抹下来。他爆出一身冷汗,没敢动。
伯将也没想到蒙素说动手就动手,也吓出一身冷汗,但剑既拔出便无法收回,他沉下脸,厉声道:“封旭,你好大胆!”
封旭心想不知是谁大胆,但这关头只能苦笑。伯将大声道:“你以妖族雇佣之身,挟持巫族预备长老巫如殿下,妄图与叛逆司城荡意储合谋,罪该万死!”
封旭立刻大叫“冤枉”。真是“刀杀人不死,砖砸一个坑”,伯将这么大的屎盆子闭着眼往他头上扣,压不死也臭死,无论如何也受不起。
伯将脸拉得老长,道:“我军现在已经阵亡十之八九,徐逆已经在填河,马上就要杀过来。这里是齐军的大营,一切由我齐军说了算!既然你大叫冤枉,那好!马上就让你证明清白——听着,马上升起浮空舟,目标……撞向对岸!”
仿佛天上落下个炸雷,封旭与蒙素两个人同时张大嘴巴,半晌合不拢来。
伯将大声道:“大家听着!马上请巫如殿下移驾到舟外!准备升起浮空舟,撞向对岸!”
在场的人都茫然地抬起头来。封旭顾不得剑架在脖子上,大声道:“万万不可!巫如殿下贵体违合,绝不能移动半分!”
伯将道:“徐逆杀到这里,左右都是一死!来!”
在场的齐军士卒齐刷刷跳起,妖族人则同时后退到幔帐边上,刚刚还在相互支持的双方顿成敌我两派。伯将大声道:“我们都是大周的臣子,谁敢阵前叛乱?”说着昂首走到幔帐边上,厉声道:“让开!我秩在伯爵,谁敢拦我?”
两名妖族人对看一眼,微一迟疑便侧身让开。封旭顿时眼前发黑,暗自叫苦。伯将跪倒在幕前,道:“情况紧急,小臣不得已移动殿下的尊体,请殿下赎罪。”
那沙哑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叫道:“不许!你好大的胆子!”
若是三个时辰之前,伯将必被自己的话吓死,但是眼下已是生死关头,他早料到那人会反对,冷笑一声,道:“这里是齐国驻军之处,所有物品、人员全部都要征入军伍!来人呀!给我拆了这幕布!”
身后两名齐军士卒大声答应,还未起身,只见一道寒光一闪,一把剑将幔帐从上到下劈成两半,那剑十分锋利,幔帐竟然纹丝未动。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伯将,你自己进来!”
伯将更有何怕,坦然上前,双手掀开幔帐而入。
眼前陡然一亮,伯将伸手遮住眼睛,等到慢慢适应,禁不住心脏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幔帐中俨然另一个世界,地面、墙面、天花都用幔帐裹得严严实实,无数紫色透明的符文漂浮在明亮的空气中。用剑划破幔帐的正是冯敛,他和其他七名骑车骑尉并排站立,在他们身后是八名身穿宽袖长袍的人,看这服色,应该是巫族人。这八人围成一个圈,圈中的景象更是骇人听闻。
只见一个上身赤裸的女子,斜靠在一张黑色半圆的玉盘上,双臂被黑色皮绳紧缚在玉盘的锁眼内,自腰以下已经完全蛇化,一条又长又粗的青色蛇尾盘在一根玉柱上,被铜链紧紧锁住。
伯将惊吓过度,坐翻在地,一颗心剧烈乱跳,全身麻痹,不知痛痒。那女子貌如二十五六岁的人间女子,容色绝美,只是一张脸苍白得可怕,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身上并无伤痕,只是人身与蛇尾交接之处,有一层隐隐的黑色透过皮肤,甚是诡异。他从前听人说过,巫人平常效仿其祖女娲,化为人形,用双足行走,只有在本族中或是需使用强力法术时才会回复其本来面目。难道这个身受重刑的女子,便是闻名天下三十年、昆仑山显赫的预备长老巫如殿下?
冯敛知他会如此,咳嗽一声,道:“这便是巫如殿下,现在被真正的八隅禁制所锢。巫如殿下叛族背周,朝廷已经有旨意,就地锁拿,严行禁锢,等待巫劫殿下前来亲自押回昆仑。”
伯将张大了嘴,喃喃道:“这……这……”
冯敛道:“这事来得突然,朝廷的命令也是昨夜才送到。六天以前,召公殿下攻破徐国的属国随,抄查随国太庙时,找到随君与司城荡意储的书信往来,其中提到如殿下的名讳。报到昆仑山八隅城,才发现如殿下借职务之便,私下窃走数件神器,至今未还。当时就由天子与巫族长老会联名下旨,在军前锁拿如殿下。随同拿下的还有如殿下的四名随行侍卫。锁拿时被如殿下伤了数十人,动用了八隅禁制才将她制服。但随军的术士能力有限,八隅禁制坚持不了三个时辰。今天早上,周公殿下亲自下令,移驾到小汤河。此地是方圆数百里内地穴最深之处,阳气枯竭,阴气深厚,可将八隅禁制的效力发挥到最大。”
那沙哑的声音接口道:“知道了吧,蠢东西!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让如殿下离开这里半步!”
这声音分明就在面前,伯将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鸟,羽作五彩之色,唯有头顶一溜白毛直到背脊,尾羽短得分不出来,整个身子圆滚滚的像一个五彩的毛球,喙色雪白,后部极宽,几乎横贯整个小脑袋,然后急剧收缩,形成一个尖嘴,两只乌溜溜的眼珠闪着金色的光。它见伯将面露惊讶之色,斥道:“看什么看!蠢东西!滚开!”
伯将不由自主地从地上跳起,这小怪鸟怒骂连声,可是却不敢真的上前追赶。
冯敛道:“这……这是巫昊殿下送给周公殿下的负魁,卑职等奉命,绝不能让它离开如殿下半步。”
伯将回过神来,道:“既然是周公殿下的旨意,小臣岂敢违背?我不要你们离开如殿下,但这艘船,必须立即征用!”
负魁大骂道:“蠢东西!你把巫如殿下当成什么了?昨天晚上捉拿她之时,被她亲手打倒三十多名高手,才勉强拿住——你没看见巫如殿下躺在什么地方?她若离开那玉盘半步,只怕立刻就会把这里杀个干干净净!你要怎么把她移到外面去?”
伯将没想到巫如竟然暴虐如此,仔细看看,她全身都锁得紧紧的,八名巫人站在她周围,虽然巫人服制保守,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但露在外面的手都汗津津的,青筋暴突,估计正在全力施加一个强力禁制。
他道:“难道不能把玉盘搬到外面去?”
负魁大声嘲笑,道:“傻瓜!傻瓜!这千年寒玉盘乃是这艘浮空舟的底座,你要怎么搬出去?若非周公殿下的这艘‘寄雨’,天下又有谁能禁锢巫如殿下这么久?”
伯将万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局面,急得满头大汗。徐军可能已经搭好浮桥,这里所有的人马上就要尸横就地……
他大声道:“难道不能把巫如殿下解下玉盘,用其他方法禁锢身体?”
负魁叫道:“大胆!好大胆!巫如殿下乃至尊之体,天下木石刑具,岂可加诸于殿下之身?”
这句话如同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划过伯将的脑海,他稍一犹豫,一把推开冯敛,负魁尖叫着躲开。他拔出剑,径直走到巫如之前,回头对惊呆的众人道:“今日我齐国伯将,遭逢危难之时,为大局计,不得已而为——你们在场的都是见证。”说完高高举起剑,用力扎了下去。
此前稍早一点迷雾中的津河谷
前面的路几乎已经不能行走。泥里渗满了乌黑的血,踩上一脚就往外吱吱地冒,一团黑气萦绕在灌木和树干间。这黑气与雾气完全不相融,散发着强烈的血腥臭味,多吸两口便觉得剧烈的头晕目眩。
卫离半跪在草丛中,等待卢封臣的讯号。黑气中隐约有些声音,嗫嗫呀呀的,似乎许多人在来回念着几句同样的话,但声音模糊不清,听上去非人类所发。黑雾象有生命般,随着那些声音的韵律不停变化,吹动树叶、草丛,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在整个林中不停地抚来抚去一般。
突然,前面灌木丛稍一摇动,卫离剑还没拔出来,卢封臣已经窜进他的藏身之处,一手把他拔出一半的剑推回原位,另一只手蒙上他的嘴,免得他喊出来。
卢封臣一脸严峻,低声道:“隔得远,只能够简单地看一下。跟徐逆那孬种说的一样,有一团形似雾气的东西,估计就是他所说的紫岫凝雾炉……看守得很紧,但不管怎么样,这东西存在一刻,联军和贵国军队就多一刻危险,咱们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它拿下。”
卫离道:“好!”
卢封臣从怀里掏出一张淡灰色的符纸,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符文复杂异常,不像是人族术士所为。他拿在手中,稍一迟疑,又道:“里面情况很糟糕,贵国的死者不计其数——咱们的兄弟都埋伏好了,如果你不想……”
“我去。”卫离虽然早有预感,听到这话还是禁不住全身一抖,却道,“这事不能少了齐国卫离。”
“好。”卢封臣道,“你等我放出烟火信号,立刻含着草药杀入。里面一共有三十名徐逆和二十八根旗帜,你杀死附近的徐逆,必须尽快把旗帜一一砍倒,切记,要连根砍倒!”
卫离还未来得及回答,卢封臣已经不在草窝中。卫离探出头去,只见他如同鬼魅般在一堆堆草窝中快速穿行,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齐军大营已经破了?卫离接二连三地打着寒战。自己离开大营,已经四个时辰,带出来的人一个个消失,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他还是不敢相信,战无不胜的齐军会被这小小的徐国打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远处一个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啵的一声,卫离张眼看时,只见浓密的大雾中突然显现出一个巨大而通红的球体,它似乎是在缓慢地扩大,但是卫离却发现那速度十分惊人,几乎一转眼间,厚重的黑雾就被巨大的冲击波撕得粉碎,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夹杂着碎石泥土铺天盖地地砸来,卫离死死趴在地下,等到那冲击力一过,立刻拔剑跃起,迎着尘土杀进去。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烟尘中闭气直冲,突然前方烟气裹挟着一团模糊的身影直撞过来,他闪身避过,却见那分明是一个徐国官佐,头盔已被炸得不知去向,满脸是血。他更不打话,挺剑刺去,那官佐两眼都是血,已经看不见,反应却仍是敏捷,剑噗地一声扎进左肩,他大叫一声,肌肉用力,卫离竟然一时拔不出来。那徐国官佐右手握着一根铁枪,横着便扫过来。卫离临空跃起,以剑为轴心打了个转,避过铁枪,那剑已在徐国官佐肩上剜了个巨大的洞。那人惨叫一声,翻倒在地。
卫离心知他已无力再战,落下地便即往前疾奔,烟尘中又有两名徐人踉跄而出,他照章办理,一人一剑放翻在地,脚下不停,殊不料前面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根灰色木杆,他冲得既快,那木杆裹在烟尘中又完全看不清楚,等到发觉时已经收不住,他大叫一声,向后仰起,两脚蹬在木杆,堪堪刹住身形。耳旁风声掠动,他身在半空中便一剑刺出,对方挡了一剑,低声道:“自己人!”
卫离这才注意到,二十余名各国斥侯都已杀入阵中。刚才的爆炸实在威力惊人,守卫的徐军虽然都是些精英级的高手,究竟身体是肉做的,只剩下不到一半勉强能动的在拼死反抗,眼见马上就要尽数拿下,可是刚刚那个人只说了一声便撒丫子狂奔而去,好像在逃避什么东西。
他持剑凝神细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场地中间有一团巨大的红色光芒,似乎是某种禁制与雾中水汽相合产生的,光球之内,三个用黑衣从头笼到脚的人品字形站立着,守护着中间一团看不透的白汽。卫离这才明白刚才那次爆炸何以威力如此巨大,爆炸的冲击波被防御禁制重重的反弹出来,威力比普通的爆炸自然要强出许多倍。
周围如卢封臣所说,有二十几根旗杆,每一根上都有一根长索与禁制中的白汽相连。他正要仔细找卢封臣所说的齐军尸体,突然眼角白光一闪,他本能地举剑一迎,只觉半边身体一麻,却见从他眼前跑过去的鲁国的孔汲哎哟大叫一声,被一道闪电打翻在地。
卫离大惊,还好打倒孔汲的闪电并不算太强,他躺在地下破口大骂:“卫离!你他妈的混蛋!站着挨闪电不算,你打老子算什么?”
卫离还未来得及答应,眼角又是白光一闪,他本能地一挡,又一道闪电打在孔汲身上,顿时没声音了。卫离爆出一身冷汗,便在这时,卢封臣从面前飞奔而过,大叫:“快跑快跑!雷光星陨阵会打不动的人!”
饶是卫离反应快,等他开步时又是一道闪电打来,然后转移到孔汲身上。他一边跑一边大叫着问:“不是要砍倒旗杆吗?”
卢封臣头发散乱,身上多处冒烟,气吁吁地道:“先保住命再说!”
两人并肩飞奔,跑到下一根旗杆处便同时跃起,从左右两侧滚过,顺势砍在旗杆底部,跟着继续向前跑。其他人也跟着边跑边砍,但脚下的土地异常溜滑,好多人跑着跑着便一个跟头翻在地下。只要稍一停留,马上就被旗杆顶生成的闪电打得嗷嗷直叫。卫离跑了半圈,觉得脚下总踩着些软软的东西,抽空低头一看,顿时吓得当空一跳。
原来卢封臣所说的尸体,全都半埋在血淋淋的泥土中。这些齐国的士卒,大多已在刚刚的爆炸中四分五裂,少胳膊没腿,一个个张大了嘴,僵直地看着天空,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几百具。
卫离大喊:“怎么会有这么多齐国人?”声带哭腔。卢封臣边跑边道:“放心吧!离齐国人死完还早得很!”这无论如何也不算句人话,可是卫离听了倒满服帖,心想没死完就好!
两人气喘吁吁跑了十来圈,累得两眼翻白,参加突袭的人已经倒下去十之七八,但二十八根旗杆一根都没砍倒,只在最下端砍了无数条豁口。卫离忍不住喊道:“这么着不成事,要不要先撤出去?”
卢封臣稍一停顿,拿定了主意,手中剑顺手一甩,咣的一声,一道闪电从剑上折射出去,刚刚爬出泥泞的孔汲又惨叫一声重重倒下。他两手往腰后一摸,解开腰带,对卫离大叫:“老卫!把剑举起来,搭我一程!”
卫离虽不明白,但还是两手平举剑,卢封臣故意落后几步,突然大喊一声,飞身而起,在卫离剑上一踩,已腾到半空中,手中腰带甩出,在空中散开,原来居然是一根极长的银白色细绳叠在一起扭成的。细绳头上的小玉佩牵着绳子缠在一根旗杆顶。他落下时,卫离已经赶到,刚好落在剑上,两人一叠一送,卢封臣高高跃起,又将第二根旗杆缠了两圈。
他第二次落下,又落在卫离的剑上,卫离被踩得两手两脚都发软,笑骂:“老卢,你倒不轻!”用力将他送出去,缠上第三根。他二人脚下不停,转眼间将二十八根旗杆顶都缠上了。卫离大声叫好,又道:“你的裤腰带可够长的!”
卢封臣道:“这是倥侗山雪玉蚕丝,老卢的看家宝贝,现丑了!”两人合力拉着绳头,围着阵形飞奔,但凡还能动的人都爬起来跟着拉,那绳是用细麻糅合了蚕丝密密织成,虽然细不盈筷,但拖拽近千斤的渔网都不会断。细绳在各旗杆之间越缠越紧,张力越来越大,终于啪咧一声,第一根旗杆从根部豁口断裂,直倒下来,后面跟着噼哩啪啦一通乱响,二十八根旗杆顿时倒下一大半。
旗杆倒下之时,数十道闪电在剩下的旗杆顶端生成,乱无目标地打了一通,什么都没打到,一道道钻入泥中不见。同时,场地中央那团红色的禁制也闪烁起来,越闪越暗,渐渐消失。
卢封臣慢慢站直身体。站在禁制中的那三名术士似乎对大难临头已有觉悟,停下手中的符咒,望着从周围泥地中爬起的人。他们中的一个人忽然放出一道火焰,但那道火焰还没从他手中飞出,便同时有三支箭穿透了他前胸后背,火焰失去控制,蔓延开来,那一身黑袍裹着的躯体顿时惨叫着变成一团火球。
他一倒下,另外两人突然脚下踉跄起来,好像承受不住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血泥地上腾起无数道淡红色的烟雾,像一股一股的烟柱,慢慢地围绕着这二人旋转,好像他二人是一个大磨盘的磨眼一样。烟雾一边旋转一边向他们靠拢,那二人拼命向站在外围的卢封臣等人挥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哑哑的嘶叫。卢封臣等背上汗毛倒竖,不住脚地倒退。
转瞬之间,那二人都已变成一团扭动的烟雾,又跳又滚,嘶叫之声如同鬼哭狼嚎,直到全部的红雾都附到那二人身上,慢慢凝结成血水,顺着台面淌下来,那二人四条腿乱踢一阵,突然同时伸直,再也不动了。
饶是卢封臣等杀人如麻刀头舔血,也不禁心跳停止,连打冷战,道:“今天真是开眼界,好恶毒的妖法!”。卫离跪在地下,摸着染满齐国人鲜血的泥土,冷冷地道:“没什么新鲜的,这就是东夷的三品纵尸法,若阵中缺少一品,阵法倒逆,行法者必为所纵之尸的万魂所嗜——行邪法者,终有一报!”
卢封臣走上两步,见那团白汽嘶嘶作响,中间隐约有一个几寸高的三足莲形炉不停地喷射着雾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原来这便是紫釉凝雾炉?”
完全同时间小汤河河洲•浮空舟“寄雨”
扑哧一声,伯将的剑深深扎进巫如的右肩锁骨中,跟着扑哧一声,又深深地扎进左肩锁骨。巫如的身体徒劳地挣扎一下,长长的尾巴便倒卷过来痛苦地缩成一团。
伯将放开剑,转过身来,周围的人不知怎么地,竟然有跪在他面前的冲动。他眼光从负魁、冯敛的脸上一一扫过,所过之处全是惊恐万状的眼神,最后停在封旭脸上。
封旭长长地叹息一声,大喊:“全体准备!打开两侧铜箍,准备紧急起飞!”
却见负魁高高跳起,叫道:“等一等,我有话要说!”声音清丽,仿佛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稍后一段时间牛犊岗西侧卧牛坪•王军前阵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连绵在远方黑雾上方的那道数百丈长的闪电,那道闪电来得奇特,先如游龙般在黑雾的上方蜿蜒盘旋了许久,然后竖立起来,变成一道连接天地之间的电桥,从它又分出许多小的分支,轮番抽打着黑雾,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相隔数十里外都听到了那接连不断的雷鸣声,才突然一下子消失。
闪电消失的同时,黑雾中又闪过一道微弱得多的光,随后一颗亮如小太阳般的光球从雾中升起,迅捷无比地直飞上天顶,连天上的云层都被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越升越高,直到消失在视力范围之外。
仆荧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看姬瞒的脸色,又像笑又像哭,便知事情不妙。果然,姬瞒从车上站起来,扶住车轼怒骂:“你们这群废物!花了这么久时间,连孤家的‘寄雨’都保不住!废物!废物!”
靠近车驾的大小官佐全都翻身落地,跪在地下。姬瞒更是脸都青了,咆哮道:“跪在这里干什么!齐军大营破了!等不了雾散了——传旨给太史寮,让他们统统都去死!剩下的预备师全部转向,进攻津河谷。你们还想等到荡意储杀到孤面前来吗?都给我滚!”
虎贲尉姬如朔道:“启禀殿下,恕属下等不能奉命!妙峰坡方向眼下胜负未分……”
姬瞒道:“革去你的职务。”
姬如朔趴在地下,脑中一片晕旋,张口结舌说不下去。
姬瞒道:“妙峰坡方向有师亚夫,懂吗?师亚夫!一个顶得了你们一群!快滚,省得孤看了恶心!”
众人眼见顶头上司一句话就触了霉头,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纷纷打马而去。不一刻,便见紧密排列在牛犊岗下方的王军一行行一列列的行动起来,向着东北方的黑雾行进。
姬瞒天生近视,军队排列太密,他怎么看也看不清楚,便拍一下车帮子。仆荧跪在旁边给他指,哪里哪里是哪支军队,飞虎军怎样列队,怎样前进,飞熊军如何下到河谷……姬瞒闭着眼睛不时嗯一声表示赞成。突然仆荧怪叫一声,道:“殿下……殿下……!”
“叫什么!”
“雾气……”
姬瞒哆嗦一下跳起来,大叫:“怎么?!”
“雾……散了……”
下午酉时小汤河河洲
雾气消散的速度难以察觉,可是渐渐的,视线像长上了翅膀,越飞越远。河水不再是黑色,对岸的草地、远远的树林、更远处的山脉都隐隐约约显现出来。
浮空舟“寄雨”坠毁的地方燃起大火,火势更加速了雾气的驱散。从它坠落处到最后停下来的树林,四十多丈长二十丈宽窄范围内,全是五颜六色的碎木片、赤金具、和压得一塌糊涂的徐军士兵,连带最后那一下爆炸在内,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徐军卷了进去。除去惊恐四散的徐军,站在河岸上的只剩下三百多人,呆呆与河洲上剩下的五六十名齐军士卒对望着。
突然,河面上现出一个明亮的光圈,紧接着又是一个,河面上出现了数不清大大小小的光圈,这些光是阳光穿过雾气,从树叶间的缝隙透射下来的。阳光宣告了笼罩在津河和小汤河上空整整六个时辰的大雾彻底消散。
河洲上传来齐军欣喜若狂的喊叫声,河岸上的徐军则如丧考妣,从最初上千人的军队,到现在廖廖数百人,虽然人数上还占据绝对优势,但是士气已溃,没有人愿意再次去碰触那条不可逾越的河。从树林各方传来许多混乱而模糊的响动,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人喊马嘶的声音,困在大雾迷局中的齐国主力、联军的信号弹不时出现在远方的天空中。
一个接一个,徐军转身步入树林。这里毕竟是徐国,是他们的家国,即使马上要陷入十万大军的包围,这些人仍然选择沉默地离开。战争对他们而言已经结束,接下来是生存的问题了。
蒙素带头跪在伯将身旁,大声道:“恭喜大人,徐逆已经离去……咱们赢了!”他激动得全身颤抖,连声音都变调了。众士卒一起跪倒,有喜极而泣的,更多则是想起倒在身前身后、遍布河中死无全尸的同袍,痛哭失声。
封旭与一班妖族人看着树林里兀自冒烟的“寄雨”,也是欲哭无泪。这艘船是周公姬瞒最喜爱的浮空舟,从来随行左右不离一步,这次为了囚禁巫如,交托给他不到半日便成残骸……先不要说身为船长的自己,只怕周公一听到消息,自己的老朋友仆荧就要惨遭毒手。封旭下死眼看牢伯将,心想人人都逃不脱惩罚,但这小子是罪魁祸首,跑了谁也不能跑了他。
伯将两腿发软,直想坐下。但是所有的人都已视他为统帅,地下已经没有他坐的位置了。他只能强自撑着,转头看那幔帐。
按照“鸦越香”的喉舌负魁的请求,同时也为了尊重巫如的身份,幔帐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船外。此刻到处一片欢腾,幔帐中却死一般沉寂。他想起负魁的话,再看看眼前这些正在庆幸死里逃生的人,不禁心下一寒,道:“蒙素,快起来!你马上指挥,把浮桥搭建好,越快越好。”
蒙素道:“是!”剩下的齐军士卒都知尽快搭起浮桥与大营相连的意义,只要还能爬得动的,莫不卖命,将河洲上的木栅栏一排排地砍倒,放到河里。封旭却知伯将话里的含义,轻轻咳嗽一声,剩下的术士们便都默默地走到河洲各处,暗暗准备。
蒙素站在浮桥上,指挥着后面的人把浮桥往前推。忽然,上游漂过来一块浮冰,轻轻地撞在浮桥上,他也没在意,河里的浮冰尚未完全化去,河底下冻着的尸体开始慢慢浮起,这也不奇怪。眼看便要通到对岸,脚底下又传来咚咚的浮冰撞击声。
一名老兵忽然咦的一声,蒙素低头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浮桥的缝隙处已经被冰完全封冻住。浮冰撞到木头上,怎么会这么快就把木头冻起来?转眼看时,只见一块接一块,许多块巨大平坦的浮冰不停地从上游漂下来,每块浮冰相互碰撞,立刻便合为一体,越来越大,已经几乎将河面封起来。
蒙素心中剧震,拔出剑大喊:“快快快!快点推!”一面返身奔回河洲。远远的看见伯将还站在幔帐前,蒙素叫道:“大人!河里有异!”
却见伯将沉下脸来,道:“我已知道。你快带大家返回大营,听候右行舆司马大人的调遣。”
蒙素奇道:“大人,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伯将道:“我还有守卫之责。”
蒙素道:“在下等愿追随大人!”站在河洲上的齐军听到他二人的对话,不明所以地停了下来,连已经登上浮桥的也都返身来看。伯将急道:“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你们只不过是普通人,不需要在这里守卫。听我的命令,全体返回大营!”
蒙素迟疑了一下,回头对众人道:“伯将大人有令,大家列队返回大营!”将剑还鞘,不言声地站到伯将身后。
站在浮桥上、河岸上、河洲上的齐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又走回河洲。伯将大怒道:“你们胆敢违抗命令?”
齐军一个个悄没声地走到伯将周围,拔出剑,平端着枪,不理会幔帐,却只把伯将紧紧围在中间。齐军自封邦建国以来所经历的战争几乎比中原所有国家的战争加起来还多,百余年的征战给这支军队铭刻下许多不成文的传统,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统帅当成灵魂来保护,齐军历史上全军为此一起覆灭的史不胜书。伯将此时已经深信负魁所言,知道要来的是绝非人力所能抵挡的东西,但眼前这些人是赶也赶不走的,不由得大急。
河中的浮冰越集越高,咯咯作响的直堆到河岸上来,寒气渐渐散发,河洲上气温急剧降低,流血过多的伤兵禁不住全身发抖。天上的云气受这巴掌大一块地方的寒气影响,开始在头顶上积聚,林间的河谷再一次黯淡下来。
只听一名齐军道:“大、大大、大人……树林……”
伯将抬头一看,只见河岸后的树林,正对自己的方向,一排排的树无声无息地分开、倒下,每一个巨大树冠在倒地之前便迅速从苍翠变得枯黄,树林间接二连三地响起爆裂声,仿佛一道巨大的冰川正在接近。渐渐的,一团黑影慢慢走出林子,下到河岸。
那黑影被一团黑灰色变幻不定的雾气所包围,再仔细看,那团雾气却是由数十道极细的黑烟,快速地围绕着主体旋转形成的。黑影约有三人多高,从外形上看很像是一个骑马的人,但高度如此,可以想见马有多高。饶是齐军视死如归,阵形中还是隐约响起粗重的呼吸声。
伯将原本希望能在浮空舟坠毁后再拖半个时辰,到时候无论大营、主力还是王军的救援部队,总要赶到一支。自古邪不胜正,妖邪之气从来都不敢和人间大军对垒,但自己身边的这些人疲敝已极,出气比进气多,看眼前这样子,只怕光是冻也冻死一大半了。封旭等人几乎已是最后所剩的战力,却毫无动静,显然还是想把齐国人当成肉盾。他心中愤怒已极,只想甩手走人,可是幔帐中人关系实在重大,如果他此刻抛下不管,留住是自己的命,却铁定会给齐国带来政治上的灾难。
那黑影走到河边,毫不迟疑便踏上了河面,此时冰层已经冻硬,马蹄踩在冰面上,非但没有破裂,反而腾起一股寒气,冰面冻得更高,好像所有的寒气都是从那马蹄上来一样。伯将暗叫不好,这个东西比负魁说的还要可怕,自己的手下死是小事,如果被变成那些行尸一般的东西,那真是万劫不复了。只见那黑影走得不紧不慢,似乎没有马上冲来杀个干净的意思,他灵机一动,低声道:“大家听我命令,分成两组,往左右散到河边,准备好包围他——等候我的号令行事。”
众人哪知他想的是什么,齐声应道:“是!”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影,一面分成两组,呈一个弯月型散开来。那黑影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前进,已经踏上了河洲。
众人看得清楚,那原是一匹通身漆黑、四蹄雪白的巨马,马的身上包裹着重重的赤金甲,漆成黑色。马身上的人仅仅坐着便有一人高,也是全身黑色重甲。大周的冶金技术逊于前商,除了极少数作坊外,很难打造出又薄又结实的甲胄,所以一般官佐穿着的甲胄只有肩头、胸口等处用赤金。若像这人这么全身穿戴,只怕压也压死了。那人不仅身上穿着厚甲,头上也戴着一顶巨大的赤金盔,整个脸都遮在头盔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慢慢前行,马蹄落处,地面立刻冻成一小团硬硬的冰。眼前齐国士卒排成长列,后面排着好些妖族术士,他却完全视若无睹。齐军都在盼望着伯将发出号令,眼看他离伯将只有不到六七丈的距离了,伯将还是一言不发。
封旭等人远比这些不明就里的齐国士卒知道底细,齐军还在猜测,众术士中竟有忍不住开始微微颤抖的。封旭一直不说话,禁制便发动不起来。
一名弓手眼见伯将动也不动,再也忍耐不住,手中一松,嗖的一声,一箭射出。伯将刚要大叫不好,却见那势如流星的一箭正中那骑士的头盔。齐军士卒还未叫出好来,那箭突然变得雪白,已然结冰。紧跟着一条白色的细线沿着箭路迅捷无比的倒射回去,那弓手根本不及任何反应,便象被人兜头倒了一身面粉般的变得全身雪白,站在他身旁的人只感到冻气扑面,转眼间自己也被冻上。
那股冻气仿佛会传染一般,一路不停,一转瞬工夫已经冻上了十余人,后面的人拼命想躲,怎奈那冻气快如闪电,远远超过人族所能达到的速度极限,伯将大喊:“趴下!”已然来不及,一名妖族术士躲闪不及,刚用手在面前画出一个火圈,那冻气无比凛冽,竟然将火焰冻成一整块冰焰,反砸中那妖族人胸口,顿时喷出一口金血,可是血也没喷多远,便连人带血一起冻住。眼看河洲上的人全都要被活活冻上,眼角白光闪动,幔帐掀开一个小小的口,一道白练似的东西临空飞出,正搭在一名齐军头上。那名齐军一瞬间便即冻上,那白练似的东西也即冻住。偏偏这么一来,冻气已经转移到白练上,下一名齐军狼狈跑开,人肉冻链就此终结。
那白练似的东西尾部落入水中,冻气便一路直下,顿时将整个河面都冰封冻结起来。
伯将、蒙素以及侥幸逃得性命的数十人下腹剧痛,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实在非常人所能理解。只听幔帐中那清越的声音道:“好寒的混沌之气,封旭,你们切不可发动符文火,否则不可收拾!”
封旭眼前便有一名齐国士卒冻得硬硬的,他虽及时放出一道冰精水墙,但那冻气太过霸道,他也被冻得半身麻木,苦笑道:“是!”
那骑士脚下丝毫不停,已经到了伯将的面前,蒙素明知不敌,还是一步迈到伯将身前,大声道:“贼……”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变成一块冰团。那寒气来得太快,虽然是冻住他的,伯将被风扫到,顿时半身麻木,翻倒在地。蒙素的左脚还未落地就被冻住,冰人站立不稳,摔倒下来,断成几截。
剩下的齐军悲愤大叫,一起扑上来。伯将躺在地下,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大家不要动!小心他伤及我!”众军士一起呆住。
那骑士本已要纵马从他身上踩过,如果被那冰蹄子踩实了,一百个伯将也是死。听见伯将这么喊,他倒停了下来。
伯将趴在地下,那寒气慢慢侵袭全身,如同坠入冰窟般,全身百窍无不封冻。他一开始冻得牙关紧咬,可是片刻间就变成了牙关咯咯相撞,几欲晕去。他心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勉强抬起头,这才看清来者的容貌。原来他全身都裹在黑色厚重的披风中,上饰着六根紫金飞齿的巨大头盔一直遮到肩头,连脸上也戴着一张可怕的赤金面具,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露在空气中。那面具是一张栩栩如生的野兽脸孔,做得极其生动精致,眼窝处两个大洞,却仍是看不见眼睛,只觉得两个黑洞寒气逼人。他停在伯将面前,低头将伯将打量了一会儿,忽然道:“尊驾可有名号?”声音也冷得不像活人。
伯将透出一口气,道:“我、我乃齐、齐国伯将!”
那人点点头,又问道:“你爱惜士卒,脑筋转得也挺快啊——这么说刚才在此打败我部下的人,就是你?”
伯将道:“不错,便是我。这里一切事情,都由我负责,他们听命行事,与他们无关。”
那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你指挥战斗,有多少年了?”
伯将无力地周围看看,反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
那人似乎有点奇怪,道:“酉时三刻。”
伯人道:“那……那便正好三个时辰。”
虽然裹在重甲之中,仍能感到那将大为震撼,道:“当真?那便太好了!”
伯将不懂他何以说“太好”,反问他道:“你……叛逆何名?”
“我乃徐国司城荡意储是也。”
伯将点点头,道:“我猜也是你。今日一战,若我有一万名士卒——不,两千……便足够打败你了,可惜……”
司城荡意储诚恳地摇摇头,道:“你错了。你用四百人,已经打败了凡人司城荡意储。可惜啊,天下没有这么公平的事。你费尽心力赢了我,我还是要一一报回来。今天在这里的人,一个也活不了,你拼命救他们,我便让你最后一个死,让你尝尝被混沌吞没身体魂魄的滋味。”他一句话说得长了,便听出来,原来他并非只是口气冰凉,这么长一句话,说得完全没有任何语气、起伏,比鹦鹉学舌还要平淡。
伯将情知他说到做到,马上就要将这里所有的人杀个干净,心想自己怕是马上也要冻死,不再犹豫,嘿嘿嘿地笑起来。
荡意储冷冷地道:“你别以为你装硬气,我便会放过你。”
伯将道:“我的确怕死,却也犯不着求你饶命。我只是笑,原来你也懂得天下没有公平事这个道理。”
荡意储道:“什么意思?”
伯将道:“你用妖术,要把这里所有的人杀光,上天给你一副好身板,我没脾气,悉听尊便。但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嘿嘿,却也偏偏得不到。”
从出现以来,荡意储头一次顿了一下才开口,道:“我想要的东西,我都得不到,就凭你一介凡人,难道反而得到了?”
伯将道:“我得来做什么?我也没那本事。不过,大家都得不到,反而容易些。”
荡意储道:“胡说!”寒气大张,周围的齐军全都冻得一缩,伯将冻木了,反而没什么知觉,嘿嘿冷笑,道:“你以为我齐国伯将战到最后一刻,为了什么?保全那人?你错了!我保全的是王室的秘密,和我大齐的尊严,除了这些,没有任何东西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你要的那东西,我已抢在你的部下渡河之前毁去了。若非你那些没用的部下临阵退逃,你早就该亲眼见到了!”
荡意储面具后发出嘶嘶的气流声,稍一迟疑,举起重甲包裹的左手一挥,凭空出现一道薄如刀锋的冰面,他手往前一推,那冰面飞出,将幔帐上半部分平平削去,下半部分失去支撑,整个无声地滑落在地。
荡意储全身一震。只见帐中一片血海,八名巫族倒在地下,长袍被血染红,另有七八名妖族也一个挨一个,围成一圈倒在地下,看不到血,妖族的血液本就重如金属,显然已深深渗入地下。这些人倒下的方位十分整齐,那八名巫人更是按照伏曦八卦的方位倒下,看样子是同时遭到砍杀,以至于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所有人都围着中间一个半人半蛇的躯体,被一把长长的剑钉在地下,正是巫如。只见她一动不动,全身青紫之色,已然死去多时。
那面具后嘶嘶之声大作,显然荡意储心神激荡之致,他不再理会伯将,黑马轻轻一纵,落到巫如身前,却又不知是何原因,并不下马,只呆呆地望着巫如的尸身。
伯将哈哈大笑,既而咳嗽两声。荡意储叫道:“你又笑什么?!”声音激动,已不是刚才那毫无语感的调门。
伯将道:“我笑你自己钻进陷阱,却不自知!”
刚刚幔帐中明明有一女子的声音,而且看她出手相救齐国人的手法,绝对是超一流的高手,可是眼前却什么都没有。荡意储略一凝神,什么强大的法术都没感到。他疑惑无解,可是伯将明明已经成为地下的一块冻肉,偏要笑个不停,终于惹得他恼羞成怒,喝道:“你还想救你的部下!我今日定要杀光齐国人,让你死在最后!”
伯将咳得气也喘不过来,道:“我不是笑,是恨!我恨那八隅禁制,发动起来如此之慢,这世上的乌龟都躲得过,还居然号称是天下最强禁制,简直是气死人了!”
荡意储听伯将说得奇怪,听起来实在有些糊涂,心中不自禁地想了一下。他习惯性地伸手轻提马缰,却陡然间发现左手并没有动。他全身一震,突然之间,周身百窍好像都离他而去,除了看得见、听得见,其他的感觉统统消失,动弹不得。
躺在地下的巫如慢慢融化,变成一滩水渍,只听一个女声笑意盈盈地道:“司城荡意储,你终于落入我鸦越香手里啦!”
下午酉时二刻牛犊岗西侧卧牛坪•王军前阵
宗聪跳下车,受伤的左脚一抽一抽地疼,一时也顾不上这么多,几步抢到姬瞒戎辂前跪倒,大声道:“回、回殿下、下、咱们把把把……杜宇的脑袋砍下来了!”
姬瞒噗的一声将口中的茶喷出,胸前顿时一片狼籍。他一巴掌拍在车栏上,骂道:“混账!”
“是!是是……”
“怎么死的!”
宗聪使劲咽了口口水,道:“末将——啊不,奴才没用!”他趴在地下着实喘了几口气,才道:“师、亚夫……率六个旅把第八寨围死了……杜宇想帅军退到谷内,几次冲突不成……只得与我军决战……奚谷浑大人本来与杜宇一对一单挑,破了他的长枪,将他拉下马来,拉折了他的右手,砍下他的左腿,这才将他擒住……可、可可、这杜宇……宁死不降,乘我等不备,自刎未成,触柱不死,便用左手抠、抠破自己喉管……”他打了个透心凉的寒战,倒抽冷气,继道:“奚、奚谷浑大人念他忠义,乘他未死,砍下了他的头颅……”他偷偷看看姬瞒的脸色,低声道:“徐、徐国败兵以为杜宇立祀为条件,全部投降……”
姬瞒慢慢坐回,任由仆荧跪着搽拭胸前的汤水,过了许久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杜宇跳梁小丑,不知报效朝廷,跟随徐堰违逆造反,罪在不赦。居然还敢惧刑怕罚,自寻死路——嘿嘿嘿!”他突然破颜一笑,道:“听说,杜宇是个秃头,对吧?”
“回殿下:是!”
“传令:杜宇乃随同造逆之二恶,虽死难免其罪。鞭尸五百,头颅用溺桶带回京师,身体焚弃,不得归葬。既然已经答应了要立祀,朝廷不能失信于人,何况是败兵降俘?就在此地为杜宇立碑,言其罪恶,谥号……彘秃。”
宗聪心下悲凉,倒不是为杜宇,而是自己一天中连接两次报信,都触了大霉头。果然,便听姬瞒道:“还有——传令,奚谷浑出身涂炭微贱之辈,朝廷以其稍有微劳,不次超迁,乃不知竭忠尽份,同情敌酋,前敌纵凶,抒为可恨!着除去百夫长之职,降为行伍,随军戴罪立功!”
宗聪见提都不提到自己,泫然道:“……奴才……遵命!”
姬瞒看他趴在车下,一身的泥泞,瑟瑟发抖,又笑又气,道:“蠢东西,谁叫你爱报丧!身为王族旁系,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缺心眼的东西!你老子袭有男爵,不是十恶之罪,谁能降你为奴?你今日冲在前面,功劳没有,勉强算你苦劳,朝廷自然会恩赏的,总算给你老子争了气……滚起来吧!”
他转脸问道:“齐军方面呢?”
一名与宗聪几乎前后脚赶到的黑衣骑士磕头奏道:“卢大人发来消息,他已成功破去敌人在津河谷布下的九宫迷雾,缴获紫岫凝雾炉一只。叛贼司城荡意储出动全部兵力,攻击齐国大营,现在都在河谷中,已被齐国大军包围,不久便可悉数剿灭……不过,齐军元帅高国仲受雾气所惑,出兵救援联军大营未果,反而使齐军大营遭到突袭,齐军右行军团伤亡惨重,右行司马谷牧以下三千人阵亡,齐军只救出了右行舆司马王子腾等数百人……巫如殿下的情况……眼下还不清楚。”
姬瞒先是听得一笑,顾谓诸将:“听这傻瓜说的,缴获一只!天下哪得几只紫岫凝雾炉呢?”后来越听越心烦,道:“高国仲老了!竟然会犯这种错误,孤的大计若是有什么闪失,唯他是问——巫如殿下不就在齐军大营之后吗,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那骑士回道:“回殿下,王子腾等在齐军大营缠住叛军,才让高国仲率军合围,现在还有部分叛军继续顽抗,所有的消息都是用烟火信号传递。信号里没有提到如殿下。据称,大雾散去之时,小汤河方向还有战斗的迹象!”
“再探!流水回报!”
“是!”
与此同时小汤河河洲•八隅禁制
一转眼工夫,躺在地下的巫族和妖族术士全部跃起,内圈巫族围成八卦图形,外圈妖族人也站在五行排列的位置上。幔帐外的妖族人族术士同时发动禁制,只有一两人没有站位,抢过去将封旭、伯将等人救起。
司城荡意储用力挣扎,可是全身好像已经不存在般毫无借力之处。那女子鸦越香冷笑道:“别空费力气了,这天下第一缚,八隅禁制;又加上五行分魂缚、五鬼夺魄缚,三道禁制,就算你真是法力通天,也休想动一根小指头。”她的声音虽然在,可是却没有方位感,荡意储勉强转动眼睛,也不知道是从哪一人身上发出的。地下还有一个身穿妖族衣服的人躺着没动,荡意储忽然心动,嘶嘶声大作。
鸦越香笑道:“发现了吧?巫族最强的压魂符咒加在她身上,竟然你也发现得了,果然不愧是与如殿下深交已久。那就给你看看!”
一只五彩小鸟从旁边跳出,跳到那躺着的人旁边,用头一拱,将她翻转过来,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滑落,果然便露出巫如一张惨白的脸,尚带微微呼吸,两边肩上血迹殷然,竟是被刺透了琵琶骨。
荡意储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这也不是巫如。”
鸦越香笑道:“哈,你以为我会中你的计?”
荡意储道:“这不是巫如。”他的口气又回复无语感的状态,仿佛心情已经完全平和下来。鸦越香道:“这个巫如殿下,昨天晚上伤了三十六名各族高手,若非真的巫如,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荡意储道:“我也正想问你。你以为,只是穿透琵琶骨,便可以随随便便的把巫如从八隅禁制中放出来吗?”
鸦越香一怔。便在此时,地上躺着的巫如突然之间双眼大睁,离她最近的两名巫族术士同时闷哼一声,别人查觉不出什么,可是荡意储的左手却陡地举了起来。
鸦越香大叫:“小心!”却见荡意储左手虚抓,巫如的身体动了一下,眼看便要随他力量飞起,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练箭也似的从荡意储背后射来,紧紧缠在他手腕上,荡意储反应不及,左手被拖得向上一扬,巫如的身体如同断线木偶一般倒下,在那一瞬间,她突然一张嘴,一道BANNED光芒从她口中电射而出。
在所有人同声大喊中,另一道电光从地下冒起,飞也似的追上了那道黄光,可是司城荡意储距离实在太近,那电光追及黄光,已同时落入荡意储的左手,然而荡意储却显然没有料到,手指不及捏拢,那道电光又从他手中电射而出,落回地面,连打几个滚,竟然便是那负魁!
荡意储右手伸出,一根冰柱从他掌心如利箭一般射向负魁。几乎与此同时,数道白练旋风般在负魁身旁一滚,霎时形成一道透明屏障,冰柱打在上面,那屏障顿时变成白色,原来竟是水盾受了冰柱寒气,立时结成冰盾,将那冰柱挡下,随即被白练缠住,如飞般盘绕数匝,顿时将冰柱绞得纷飞破碎。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得简直非人眼所能及,大多数人根本就没看清,只看见那一圈白练绞碎冰柱后,攸忽缩回,绕着地面旋转,越转越快,从地中竟然渐渐升起一个人来,先是银白色的用几支角形簪挽起的头发,然后是一张明艳照人的脸庞,眸色深蓝,肤色浅褐,光洁如玉,嘴唇红若海棠,唇角微翘,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模样。身上的黑衣仿佛未经裁剪,只是两匹布上下交叉缠绕,腰间用金色腰带系住,一双赤足,几根金色细带将黑衣下端扎在及踝处,看上去松松垮垮,似乎随时也会散开。她身上青气朦朦,一些细细的枝条缠绕她四肢,不住向上生长,将她带出,显然这女子先前竟是使用克制土行的木系法术,藏在地底,这才能躲过司城荡意储的耳目。
司城荡意储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便是鸦越香!”
他口气惊讶之余,似乎流露出与鸦越香有什么关联。众人都是一怔,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蓦地里荡意储低哼一声,众人顿时眼前都是一黑,只觉全身沉重,四肢失力,如遭梦魇。这感觉不过转瞬即逝,然而待得众人回过神来,已来不及反应,从荡意储身遭爆发出的数十支冰箭“啪啪”连声,从一众巫族、妖族术士身上透过。众人惨叫声中一起翻倒,速度太快,竟然又完完整整地依阵形躺下,只不过这一次是来真的,三名巫族和两名妖族术士当即毙命,其余的也重伤不起,再也没法发动八隅禁制了。
荡意储这一击毫无预兆,竟然转瞬间便破了八隅禁制。鸦越香人在外围,受他幽冥之气压制不强,只略微一窒便恢复过来,纵身闪过攻击,白练到处,将冰箭尽数打落。饶是她反应机敏,也吓出一身冷汗,飘在空中,仿佛没有重量般,慢慢落地,此时虽无风,那白练却绕过她双臂高高飘在身后,在头顶弯得如白虹般,只偶尔微微飘动。伯将心中诧异,虽然此刻情形极端凶险,却也忍不住凝目细看,赫然发现那白练竟是极细极密的水珠聚成,可是如同布匹一般凝聚不散,随她心意地飞来飞去,也不知是炼就的法器,还是她自身能力所致。
鸦越香扫一眼周围,只有封旭等寥寥几人躲过了刚才那一下爆击。她原本对巫族的八隅禁制能否困得住荡意储心存疑虑,却没想到竟连片刻都支持不过,转眼间己方战力便只剩自己一人。仅此一击,便知双方实力实在相差太远,唯今之计,只有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巫劫赶到——鸦越香虽然一向自视颇高,却也不得不承认,天下间若还有一人能与荡意储正面对抗,必然非巫劫莫属。
她一面思索,一面凛然道:“荡意储,你身为人族,却自甘堕落,坠入黄泉还不知悔改。混沌之气消磨心智,纵有天大的本事,总有一天必被反噬,魂飞魄散。两年前巴国缙山的惨案,想必你也有所听闻。我族圣地水晶天清净无垢,你若现在自行了断,我必代为向族长恳求,将你魂魄送入其中,消去黄泉之气,到时便可再度转世为人,岂不是远胜过那形魂俱灭的下场么?”
她罗里罗嗦说了一大堆,双眼始终注意司城荡意储不敢稍离,只求多捱得一时是一时。司城荡意储站在原地不动,居然摊开手在细看适才巫如吐出的那东西,竟似浑然忘了身在何处。鸦越香心中叫好,只希望他就此看傻了,甚或忘了地下还有个巫如,就此偃旗息鼓,自行退去。
荡意储看了半晌,终于缓缓抬头。鸦越香心头一紧,那水珠白练随她意动,顿时扩大高涨起来。荡意储微一思索,问道:“五行使纱素罗,是你什么人?”
鸦越香眼波流转,似笑非笑,伸指理理头发,花样做足,这才慢条斯理地道:“纱素罗是我妈妈。你认识么?”
荡意储并不言声。鸦越香本意不过拖延时间,并不在意,随即又道:“你瞧见这水珠白练,便能说出我妈妈的名字,看来对她了解不少啊。那想必你也知道司衡的存在,也该当明白我们是绝不可能让你所图之事成功的。”
荡意储避而不答,却道:“司衡么?那又如何?以你这般能耐,却看着这么多齐国人在你面前送死,居然也好意思提司衡之名。”停了一停,又道:“难道……你的目的和我一样?”
鸦越香瞥了一眼伯将,脸上微红,随即正色道:“不错!齐人不知底细,的确牺牲不少。不过今日死在这里的都不算是枉死。行大事者,不能拘泥于小节。巫如偷出的神器不知藏在何处,若是一时疏忽,竟让她将神器交了出去,将来天下大乱众生荼毒,只怕冤死的更是成千上万。征徐大军的职责之一,便是夺回神器,破灭你主仆的阴谋。”她顿了一下,冷笑道:“那你又如何?以你幽冥黄泉之力,杀到这河洲上轻而易举,为何你还要浪费你家乡子弟的性命,让他们白白送死?”
荡意储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家国不幸,遭此大难,眼看旬日之内,国破家亡。我要做的事,实在太难太累,日暮途远,不得不倒行逆施。”这话说得实在晦涩,已不是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
他十分缓慢地举起手,仔仔细细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终于又叹息一声,道:“既然东西已经到手,那么我也该告辞了。”
鸦越香脸色微变,随即恢复正常,冷冷地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你还想随便走人么?”
荡意储并不言语,微一提缰,似乎便要前行,骤然间周身黑气猛地向外一爆。鸦越香早有防备,身体不动,足踝与脚心处的风之符文同时发动,顿时轻飘飘地退后数丈。她知道若被幽冥之气及身,魂魄便如受到极大威压,对身体的控制便不灵活,纵然片刻迟滞,也够死上一百次了。偏偏擅长此类法术的巫人此刻一个也无法帮她,当下更不迟疑,双手轻翻,做了两个手势,姿态美妙,宛如掂花。水珠白练陡地变作一整匹水练,带着尖厉的啸声,如一面巨大的透明利刃般霹雳闪电袭向荡意储。
荡意储动也不动,那水练到了他身前三尺左右,便被他身上的寒气冻结成冰,去势减缓,冻气更沿袭而上,直逼鸦越香。从他身后又爆发出无数根冰锥,乱箭般射来。
鸦越香轻叱一声,身后青光大盛,双手一扬一抖,水练被冻住的部分顿时断开,被后面的水流一击,速度加快,继续袭向荡意储,而后面的水练这么一击,也被冻住,同样被断开,击向荡意储,便如波浪一浪接一浪般,刹那间居然已有六片薄如快刀的冰片连续射出,其势如电。伯将只看得目眩神驰,身后有人喃喃道:“原来水术竟然还可以这样用……荡意储通天本事,只怕也得挨上几下才算了结。”却是封旭。他看得两眼放光,双掌却忍不住微微颤抖。
猛然间锵然一声,荡意储拔出佩剑,在身前一划,嗡然作响,空气振动明显得甚至能看出来。那剑通身纯黑,划过之处,空中出现一条黑色细缝,释放出淡淡黑气,攻势凌厉的六片冰刃冲进黑气中,黑气就像是活物一般,转眼将冰刃吞噬,只有最后一片在剩了细若发丝的一线时,划过了荡意储的面具,竟将赤金面具开了一条大缝。
伯将心中大叫可惜,若是这冰刃再多那么一两片,荡意储必然重伤。再看鸦越香时,吓了一跳,但见一道长满藤蔓的薄薄土壁,已被冰锥毁得七零八落,鸦越香整个人竟在一堆枯黄的藤蔓后,十数枝冰锥被藤蔓紧紧缠绕,就停在鸦越香身前寸许处,兀自不住抖动。鸦越香头发散乱,左手臂处正有淡淡金色血液流下,胸腹处离冰锥太近,饶是不惧严寒的妖族人也顶不住这黄泉寒冰的威力,已经起了一层薄霜,她却全然不顾,双手微张,额头和双肩处的符文正发出金光,那短了许多的水练又开始变长,继续向荡意储进攻。
伯将一扯看呆的封旭,低声道:“动手!”封旭回过神来,手指微动,发出数道火焰扑向冰锥。只是荡意储所发混沌寒冰锥与普通冰不同,那火扑上去片刻便灭了,冰未能融化,倒把缠着冰的藤蔓烧断一条。但这么缓得片刻,鸦越香已双手急挥,水练陡地拉宽,变成透明水罩模样向荡意储罩下,荡意储黑剑上扬,那黑气便也上延,鸦越香毫不在意,双手一分,水罩再也聚不成形,哗的一声响,将荡意储兜头兜脸淋了个透湿。
几人同时一怔,鸦越香长发飞扬,伸拳向空一握,一声大喝,司城荡意储全身爆出一片蓝光,无数电弧随水游走,只电得荡意储盔甲发出一连串细小的爆裂声。原来她前面的突袭不过是吸引注意力,暗中却将雷电之力聚集于水练上,竟然一击奏效。
封旭深知妖族法术都是瞬发,要将雷电之力分散保持于那亿万水珠之上,实在是千难万难,鸦越香的实力,只怕已不在部族中长老之下。
鸦越香慢慢将手放下,刚刚这连环攻击,实在是耗尽心力,她只觉连指尖都在发抖,仿佛再无一分力气。好在冰椎此刻没了荡意储控制,都不再动弹,被藤蔓卷入地底,连黑剑划出的细缝和散出的黑气都消失了。
轰的一声,荡意储的马承受不了电击,跪倒下来。观战的诸人,不论是站着的,还是倒着的,都不由拼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好!”
片刻间蓝光消散,众人眼定口呆,都望着中间那黑黑的一大团。按常理,若是平常人——不,不管什么人,在这样的雷电下也必然击成焦炭了。荡意储连人带马穿得黑漆漆一片,却也看不出是不是给雷劈焦了。不过,并没有闻到烤人肉,似乎也没有烤马肉的味道……
一片死般沉寂。众人焦渴难当,觉得已过了良久,又似乎只过了片刻,突然咯咯几声,却是从司城荡意储身上发出的。他全身上下都不住发出咯咯之声,听上去象是赤金盔甲受了雷击到处爆裂的声音。荡意储声音低沉地响起来,道:“好,好,很好。第一次有人能把我逼到这种地步。好,好——”
他语气仍然没有变化,但每说一个好字,众人的心都跟着往下一冷。司城荡意储轻轻一提马缰,那匹跪倒的马晃动几下,居然又站了起来,踉跄几下,便即站稳,又是浑若无事的模样。
伯将张大了嘴,喃喃地道:“这……这他妈的是人么……”封旭在旁边接口道:“他早就不是人了,”叹一口气,又道:“那马也不是马……”
鸦越香闭起眼睛,深深吸气,以水木之法从周围的草木水流中吸取精气。这方法颇为行险,因为全身关窍打开,容易被阴气入袭,若不能将阴气逐出体外,便只有全身剧痛而死。因此精力略略恢复后,她便收了法。
司城荡意储缓缓抬臂,黑剑平指向前,突然哧的一声,又是无数冰箭射出。这也是他的老手法了,鸦越香动也不动,水练闪电般伸出,挡在她面前,舞成一片青光,冰箭射来便被卷入,在水练漩涡中旋得片刻,便力道全失,停了下来。这一套封旭也曾在伯将面前用过,不过与这般纯用巧劲的化解比起来,自是差得远了。
任由水练挡着源源不绝的冰箭,鸦越香脚下风符亮起,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看似轻如鸿毛,可是不管冰箭如何冲击,她也没往后退。略一迟疑,鸦越香在空中十分好看地一扭,落下地来,双足一蹬,又高高跃过一段距离,接着又落下地,每次落地时,身上都有不同颜色的光芒闪出。落地四次,隐隐在荡意储前方走成一个四五丈长的弧形模样。
封旭左右一看,可以站起的妖族已只有他一人,没得推脱,只好咬牙也跟着站起来,学着鸦越香的样子,在两点间来回奔跳。只是他跑得又跛又慢,实在不能跟鸦越香那疾如闪电的速度相提并论。
司城荡意储不动声色,只看他们转了三、四圈便已了然于胸。妖族先祖本是上古神军,据说当初曾有多种多人组合的大型战阵,威力无穷。自从沦为凡间种族,不再进行征战,年月久远,战阵之法据说只有少数几种传了下来。那鸦越香每一次落地,地点似乎都不相同,但细看时,却是始终只在四个点间跳跃,她不停奔跑,每次都顺序地落在四个点中的一个点上,再看封旭虽然跑得难看,也是始终占据另两个点位不变。这大概便是妖族所谓的战阵了。只不过他们人手不足,只能一人充任多个角色。
随着鸦越香与封旭越来越快的跳跃奔跑,大量裸露在衣外的符文在不停地快速变换颜色,那六个点渐渐透出不同颜色的微光,显然阵法正逐渐成形。
荡意储看清楚两人的行进路线,不再犹豫,照准疾奔中的鸦越香就是一剑。他的剑看上去虽不起眼,但一劈之下威力惊人,场地上被鸦越香二人掀起的雪尘如同被一面巨大的墙壁劈成两半,鸦越香不敢怠慢,身体微微一侧逼开,寒气劲风将她的水练吹得笔直,脚下却丝毫未停。
荡意储身在马上,无法任意转身,只能左边一剑、右边一剑,剑气越来越重,每一剑挥出,周围的人都能清楚地看见一道极薄的白色刃面飞舞,地面上砂石飞溅,显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裂痕,连剑气所经河面上的坚冰都被劈得破碎不堪。
众人全都心惊肉跳,注视着鸦越香一遍又一遍惊险万状地避开,有几次几乎已到避无可避的地步,鸦越香身体或曲或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堪堪避开,银色头发被砍落不少,满天乱飞。
突然荡意储手下略停,众人刚要松口气,却见他又是一剑劈下,这一次剑气所指,却是封旭!
封旭见那一剑势如冰川倒倾,顿时脚下一趔趄,荡意储这一剑是比照砍向鸦越香的速度而来,却没想到封旭经不起吓,身体自然地缩了一下,这一剑便先斩到地下,封旭本人才从随之溅起的冰雾中穿过,侥幸逃过一劫。他只吓得魂飞魄散,但阵法将成,此时更不能停,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跳跑,众人却分明看见荡意储已胸有成竹地提着剑,等着他绕到左边来。以他的剑势,十个封旭也要变成二十截了,众人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但呼叫已然来不及,荡意储右手一挥,一道凛冽无比的剑气便斜着刮向封旭。
封旭所擅长的是水、火二行,不似鸦越香精擅风系,跑跳中还能以风力推动身体,避开剑气。眼见那剑气划来,已然躲避不及,大怖之下,全身水符暴闪,一道冰屏障从头罩下。但是连伯将这样的外行都心知肚明,荡意储这一剑势必连屏障带人甚至地面都砍成两半,封旭自己当然更清楚,闭目待死,连反抗之心都没有了。
众人惊呼声中,封旭只觉面前寒气大盛,似一条线般,从他脸侧划过,连他妖族的金血都觉抵受不住,肌肤隐隐生疼,却没什么其他感觉。他茫然睁眼,只见两道水练正从自己脸前迅速划过,却是鸦越香全力以水练撞在荡意储剑气之上,将那剑气撞得歪向一边,救了封旭一命。
封旭爆出一身冷汗,暗叫“惭愧!”脚下飘忽,半圈转过,又是一剑兜头砍下,他腿脚不便,无法退让,索性横了心只管走位布阵,果然便有那白练伸过来替他挡住。
他这边进展顺利,鸦越香却越来越支持不住。她强行发动的“六星缚阵”本来需要六名族人同时发动,融合各行力量,形成一个禁制,可以将目标困在阵中。若是人手足够,原是可以拦截下荡意储的,可是这里能动的妖族仅有她和封旭两人,只得以一己之力,快速跳跃,每次在一个阵位上积蓄一点力量,再赶在那力量消散前又回来补上一点,周而复始,待各个阵位力量蓄足后,便可发动战阵,这也是妖族人迫不得已时的法子。
她母亲纱素罗曾经独自一人发动此阵,但她不似母亲五行俱精,身上的符文仅有水金风三系,土系只有一个基本符文,火是一点没有,加之控制之道也没有母亲那般精妙,适才一场打斗又将精力耗得七七八八,而陪她行阵的也只是个跛了腿的封旭,诸般不利因素齐聚,还能施得出六星缚阵,已称得上是奇才了。荡意储一直强攻,她自己尚不过勉强自保,如今还要多出心思去救封旭,更是难以为继。正在绝望之际,眼角偶一扫过,却见躺在地下的伯将一直在对着她大喊大叫。
她转过一轮,便觉得不该忽视他的建议,可是由于奔跑得太快,风声刮耳,始终听不见他说什么。两三次下来,伯将的嘴张得越来越大,鸦越香突然醒悟,他根本就没有叫出声,而是躺在地下做出口型,为的是怕荡意储听去。第四次跑回来,她留意细看,原来他在说“马”!
鸦越香更无迟疑,趁着荡意储一剑刚刚劈出,水练横扫,直扑荡意储座下黑马。这样的攻击荡意储自己固然不怕,座骑却没这般本事,只得回剑招架。两人交了一招,鸦越香错身跃开,水珠白练一扭,凝成无数冰珠,没头没脑尽数砸向黑马头上。这些冰珠小的也有指头大小,要是全部砸实了,恐怕就算是荡意储也得天晕地转好一阵。荡意储无法,只得继续回剑招架,顿时攻防转换,形势大变。鸦越香一双白练围着黑马转悠,荡意储的剑虽长达五尺,但人高马也高,想要防守坐骑颇为不易;那白练又是由水构成,圜转如意,无从着力,招架起来更是麻烦。两人不言声地架招拆招,几乎把封旭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鸦越香摆脱了制约,脚下的速度立刻便可与封旭同步,只转了一圈,阵型已成,荡意储身遭六个方位同时闪现光芒,眼见便要发动“六星缚阵”。荡意储更不打话,待鸦越香再一击攻向他坐骑时,居然也是不管不问,一剑便向躺在地下的巫如劈去。
鸦越香大惊失色,本能地一甩手,两道白练飞向巫如,却不料荡意储虚晃一招,左手扬起,凭空生出一根又长又粗的冰柱,直奔鸦越香面门。鸦越香水练急卷,扯住冰柱尾端,无数细小风卷绕着冰柱盘旋切削,转眼冰柱便小了一半,却终究没来得及,砰地一声巨响,撞破鸦越香刚刚立起的薄土壁,正击中她胸口,顿时血气翻滚,气为之滞,过得好一阵,才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巫如虽已获罪被囚,但身份实在贵重,一干人等虽然看守她极严,却也护卫她极严。若荡意储蓄意已久,慢慢展开攻势,袭击巫如,鸦越香可能还要考虑一下是否值得出手,可是他这么毫不迟疑地一剑,根本不容鸦越香有任何思考机会,果然鸦越香本能反应,着了他的道。他一击得手,气势暴涨,无数冰箭几乎连成一体,这倒还不足为惧,但他所发出的剑气夹在冰箭中,看也看不清楚,听也听不分明,鸦越香水练、风旋施展到极限,仍觉得抵受不住,只能不住后退,以期脱离剑气攻击范围。
鸦越香一离开,战阵阵位没了人持续供应力量,发动不起,连先前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力量也渐渐散了。封旭见阵形被破,当即停下,大叫:“大人小心!”他是妖族高手,自然看得出鸦越香其实已经是勉力支撑。司城荡意储似也看破此点,不再挥剑,但冰箭便似无穷无尽一般,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竟无分秒停歇,鸦越香本来精力就已不济,此刻已连后退的力气也没有了,眼见立刻便要抵挡不住。
突然间,众人同时双耳剧痛,不由自主都捂住耳朵。鸦越香眼睛一亮,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双手下压,借风之力高高跃起,那水缸粗的冰箭阵还未来得及跟着变向,一道金色的闪电便正正冲入箭阵之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扑哧一声响,所有的冰箭一瞬间全部化为蒸汽,腾空而起。此时才听到一个巨大的呼啸声从远及近而来。
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比声音更快?
司城荡意储双手还是平举在空中,可是突然全身一震,两手慢慢僵直地放下,垂头而坐。在场诸人惊魂未定,都看得呆了,不知他为何突然住手,过了好半天,“噗”的一声,一股黑血从他胸口一个拳头大的洞中喷射出来,如同墨汁一般染得遍地皆黑。
鸦越香从空中缓缓飘落,站在地下,道:“想必司城荡意储大人一定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用看不见的箭把大人宝贵的玉体射个透穿吧?”
她精疲力竭,背对着伯将而立,两条腿已是筛糠一样抖动,仅凭着意志力勉力支撑,可是声音依旧清丽从容,似是颇有兴趣再打一场的样子。
司城荡意储沉默半晌,点点头,道:“今日打扰各位了。荡意储乖谬之处,还望各位见谅。”说完看也不看巫如一眼,调转马头,那马轻轻一跃,便飞过冰河,落入河岸的草丛中,跟着影子闪动几人,消失不见。
河洲上人人嘴巴张得巨大,合不拢来。名闻天下的司城荡意储,居然就这样轻轻易易地走了?
天近黄昏时小汤河河洲
伯将趴在地下,几个时辰以来第一次从头到脚地出了一口长气。鸦越香也双脚发软,一屁股坐在他身旁。远远地听见河岸上人声嘈杂,无数齐国士卒的身影冒出,河洲上众人死里逃生,都如同大病一场,瘫软在地。
伯将脸埋在地下,觉得全身仿佛被大象踩过一般,半响才道:“巫劫……殿下……已经到了?”
鸦越香像骨头被抽走了般,一点点滑倒在地上,声音更是慵懒得像是贴在地面上的:“至少还在百里之外。”
伯将点点头,道:“我猜也是。”
鸦越香幽幽道:“你今日已猜到不少事情。”
伯将道:“还有许多猜不透、想不通的地方。”
“哦?”
“连我都猜到了,为何荡意储会装傻不知?”
鸦越香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过了半天才说:“还有更可怕的事,再借你两个脑袋,你也想不通。”
“什么?”
鸦越香连根小指头都懒得再动弹,微微歪头朝向数丈之外躺着一动不动的巫如点了点,道:“那个人驾临中原,身份贵重,如同帝王一般,你知她为何如今倒卧在此,几乎命丧荒草?”
伯将好奇之心大起,但随即警觉,王室的秘密不是街头八卦,知道得越多,厉害关系便担得越重,当即翻了个身,懒懒地不发一言。
鸦越香轻声笑道:“你不想知道么?我偏要你知道!今日我们仓促准备,原想引诱荡意储上当,料他不能穿破齐国大营,只能只身前来,合各族之力,定能擒下他,却想不到坠入他的奸计,若非你突然杀出,将他的大军击退,只怕……你是救了我一命,也救了巫如殿下,更是挽救了周公的大计,跟你说来也不打紧。你道王室此次大举远征徐国,真的只是为了平息小国叛乱而已?”
伯将想也不想,道:“不是!”
鸦越香道:“不错!徐国若只是个普通的诸侯小国,轮也轮不到周公殿下亲自帅师远征。此次远征,与其说是讨逆,不如说是讨魔。那司城荡意储的模样,你也亲眼见到,据说徐君堰也已入邪道——说不定还不止这两人。徐区区小国,短短十年之间,竟能建起那般巨大的堰都城,没有说不清的外力帮助,绝无可能。巫如贵为巫族预备长老,却心甘情愿为徐堰卖命,偷窃神器,幸好还未及交出便被发现。只是她拒不透露神器所在,我们又不可能以刑罚加诸其身……哼,我知道你还怀恨我不及时出手,以至齐军伤亡惨重,可我若不是一直暗藏在侧,又怎能及时抢下那半边神器?”
她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你可知道那神器是做什么用的?那是上古时蚩尤发动过的虚绝混沌阵所用的阵眼‘虚绝’!当年那虚绝混沌阵发动之时,方圆千里,土地陆沉,才有了现在的巨野泽。你想想看,徐国君卿处心积虑要得到这件东西,所为何来?”
伯将听得心神动摇,忘了自己的立场,道:“难道他们也想要发动那什么混沌阵?”
鸦越香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我自然容易这么想,可是自来为祸人间的妖怪,其所思所想,哪有这么简单?荡意储实力强横,却一直没怎么认真对我们痛下杀手,刚刚明明行有余力,却装着不敌巫劫殿下而去——你知道么?”
伯将顿时紧张起来,道:“我有些糊涂——难道那件神器,你没有从他手中抢下来?”
鸦越香道:“若是这样,我也不会觉得有何奇怪啦!”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摊在手心里,道:“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伯将偷眼看去,只见一个小如蚕豆、状如半边茶盏盖的小东西,看不出是什么所铸,在她手心里滴溜溜地转。
鸦越香眼望着司城荡意储消失的树林,压低声音,道:“这便是那神器‘虚绝’的盖子。那件宝贝,荡意储和我一人抢了一半。”
伯将大惊,道:“可是他再三细看,好像认为已经得手了?”
鸦越香苦笑道:“若是能猜到他的心意,他便不叫司城荡意储了!我看他的神情,应该是知道只得到了一半,不过他嘴上不提,后来发动连环攻击之时,也象是要将在场人等杀个干净,根本不顾及是否会伤到这一半神器,这可就完全不合情理了!”
伯将心道这事来得的确荒唐。荡意储耗尽人力物力,为的便是这件神器,甚至于连冒死相助的巫如都丢弃不管,可是毫无理由的,拿了一半神器便即离去,这事无论怎么都说不过去……他沉思良久,忽然想起,徐国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眼看天下便要为此动荡不安,自己一个齐国新人,无缘无故知道这么多内情,蹚这潭浑水干什么?想起适才,为了拯救军队,他亲手将剑刺入昆仑山巫族预备长老的肩头——心头骤紧,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鸦越香道:“你想到些什么了?”
伯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伯将指着她的手都在发抖,道:“你、你……你既然身为司衡,那么大的权利……为什么非要等到我、我刺她一剑?”
鸦越香展颜微笑,宛如春晓之花,双眉弯弯,柔声道:“虽然是司衡,可是以利器加诸巫族预备长老的罪名,这世上也没几人担得起。我负了那么多责任,你一个堂堂男子,帮我分担一下有什么不好?”
黄昏牛犊岗西侧卧牛坪•王军前阵
在车上坐了几乎整整一天,姬瞒终于愿意下车来走几步。他背着手,在齐腿深的野草中随意地走着,只有师亚夫和仆荧两个人紧紧跟在身后。
姬瞒顺手摘下一片草叶,放在嘴里含着,道:“就是这样吗?”
仆荧进前一步,道:“的确就是如此。司城荡意储中了巫劫殿下百里之外的那一箭,已受重伤,于是不战而去。鸦越香大人据说也已力竭,所以没能拦下他。”
“司城荡意储不是笨蛋,他从前参加诸侯比赛时,箭术也是超一流的高手,不可能不知道那一箭来得有多远。”姬瞒道,“从容退去,说明他还有实力。为什么不继续硬抢?这其中大有问题。”
仆荧连声道:“是是!”又道,“据封旭奏报,是齐国的伯将用剑刺伤巫如殿下,然后强令他以浮空舟撞击徐军,将殿下心爱的‘寄雨’……”
姬瞒心烦地一摆手,“住嘴!伯将功大于过,朝廷必有褒奖,你急着下烂药想干什么?巫如待罪之身,只怕返回昆仑山也凶多吉少,伯将保得昆仑山的神器不至于全数落入荡意储手中,昆仑山怎么可能怪罪于他。师亚夫——”
“老臣在。”
“伯将在成周的辟雍馆学习六艺时,好像是你的弟子?”
“是老臣的弟子。”
“他如何?”
“上马不能开弓,上车不能挽缰,礼乐也一塌糊涂。”
“这么厉害?”
“是。老臣的确没有见过比他更厉害的弟子。”
仆荧听不懂他二人在说什么,只好陪着小心跟着。姬瞒忽然抬起头来,望着落日映照下的妙峰坡,心情大好,问道:“仆荧,你知道姑麓山的后面,是什么山吗?”
“奴婢知道,是王屋山。”
“那之后呢?”
“嗯……是祁连山。”
“再以后呢?”
“……是昆仑山?”
姬瞒满脸讥讽地望着他,道:“昆仑山之后呢?”
“奴婢不知……”
“你个蠢材。山的后面,总还是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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