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这个冬天,在英国白金汉郡布莱切利公园里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城堡里,突然冒出许多鬼鬼祟祟的神秘人物。这其中有数学家、哲学家、国际象棋大师、古埃及研究学家、腓尼基语言专家、机械设计师等等。原来早在二战开始以前,德军便总结了一战失败的教训,对情报加密系统加以改进,他们引进一种称为恩格玛(德语意为“谜”)的机械加密系统,利用三个转子的配合,可以组合出多达10的30次方的密钥数量。这意味着要用穷举法破译出德国军方的密钥,非得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盟军对这个该死的“谜”一筹莫展。在海军大臣邱吉尔的支持下,英国“代码和加密”学校在布莱切利公园秘密安置下来,政府罗致了一大批来自牛津、剑桥以及欧洲大陆甚至新大陆的智力超群人士。他们的身份五花八门,哲学家、数学家有助于分析密文的逻辑结构;语言专家则挖空心思的收集史前文字,与密文加以对照,以期获得微乎其微的一丝线索;纵横填字游戏专家则可利用他们卓越的“字母嗅觉”分析出密文的统计学规律和替换规则;象棋大师则被认为他们与生俱来的计算天赋可以帮助机械师在巴比奇分析机的基础上制造出破译机器。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也许从来没想过将有一天共事,当他们把在各自领域的作风与自信带到此项工作中来时,这幢平时空荡荡冷清清的城堡顿时变得热闹非凡。不管这群自命非凡奇人异士是多么争吵不休,他们的工作还是颇有成效。他们发明了一台综合了打字机、计算器功能的机器,成功的破译了当时被认为是世界终极秘密的德军通信密码。
布莱切利公园的工作间也许并不比伦敦证券交易所的混乱好到哪去,在一间被隔板分割成迷宫回廊的大厅里,最中心盘踞着那台令人敬畏的庞然大物:“炸弹”。据机械师称,“炸弹”共用到13000个齿轮,为了驱动这台大家伙工作,不得不从美国通用公司运来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引擎。在它的周围,堆栈着小山高的纸带,它拥有一个贪婪的胃口,不停的吞吐、消化、排泄,从电报间传来的绝密信息嘟嘟嘟的输入它黑黢黢的大嘴,经过13000个齿轮的联合消化,它的排泄物直接倾倒在语言学家、密码学家的作间,一群头不长毛、高度近似的家伙成天趴在纸堆上捉摸着,像是寄生在桑叶上的蚕宝宝。散布在“炸弹”周围的是数学家、逻辑学家的讨论室,拒绝使用计算器的老古董数学家与拒绝使用打字机的老顽固逻辑学家凑到一起无疑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他们不知疲倦的争吵声与“炸弹”的机械震鸣声搅拌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大厅的边缘是休息室,除了提供下午茶、咖啡、啤酒,为精力过剩的智力工作者提供世界上最复杂的棋牌游戏也是它的业务之一。国际象棋大师是这里的主角。他日复一日的向同事展示他变化无穷的残局。也有数学家炫耀他的最新幻方。语言学家则为比奴鸟手稿是伪造还是真迹争执不下。在休息室的门口,安静的摆着一台酷似打字机的简陋机械,每一个自命不凡的人路过它都不自觉的加快了步伐,它的发明者图灵远远的坐在休息室的黑暗角落,不动声色的品着他钟爱的哥伦比亚咖啡。
第一个向这台虎视眈眈的丑家伙发起挑战的是休息室的活跃分子国象大师,他压根不相信这台通过纸带发言的机械能够成为棋盘上的王后。于是,他充满绅士风度的邀请这个简称ACE(AutomaticComputingEngine)的小姐共奕一局。
棋盘的形势是通过一张不算复杂的规则表转化为ACE小姐所能认识的数字语言输入。ACE小姐的下棋速度丝毫不亚于一名优秀棋手,唯一的缺陷是她“思考”时发出的“喀喀”声实在不雅。她的全身零件过于笨拙,以至不得不动用三名保安来驱动她的摇柄。众人绕有兴致的围观在棋盘前。古埃及研究学家似乎不相信他的眼睛,极其委琐的趴在地上,掀开ACE小姐的裙子去窥探她的内部结构。
“看到了什么?”数论学家希尔顿问他。
古埃及研究学家的眼睛里流露出迷惘,仿佛他沉浸在见证古文明奇迹的巨大惊诧里。
几个小时后,国象大师面红耳赤的推盘站起,扭头对图灵说:“能不能给你的ACE小姐多抹点儿润滑油?她发出的声音极大的扰乱了我的计算。”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国象大师精疲力竭的瘫倒在地,大家发现,过度的智力活动不仅极大的摧毁了他的大脑系统,连他的小脑系统也摧毁了。他的身子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漉漉的。那三名驱动摇柄的保安也累得够呛,坐在地板上吭哧吭哧的喘粗气。至于ACE小姐,她看起来依旧神定气闲甚至意犹未尽,除了她的皮肤摸起来有些烫手,基本上她是无所谓疲劳的。
ACE战胜了国象大师,从此取代了他成为休息室最灼目的主角,比吧台的女招待还引人注目。机械师自告奋勇为图灵改进ACE小姐的动力装置,以微型电机驱动,并重新设计了她的外形。后来大家评价说,ACE变得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但是,心高气傲的天才们并不甘心诚服于ACE小姐的智慧,希尔顿便是一名居心叵测的谋逆者。与图灵一样,他也来自名校,拥有一双剑桥蓝的深邃迷人眼睛,下巴刮得光光的,反射着智慧的光芒。他环抱双肘伫立在人群之外,冷静的思考着什么。作为哥德尔的信徒,相信人的智慧战胜不了一堆算法真够荒谬的。他不无嘲弄的朝自己鼻尖吐了个烟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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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量力的挑战者的第二次失败来自于语言学家。古手稿破译一直是这群密码工作者休息室时里的共同爱好,自从“炸弹”破译了德军海军的英格玛密码机发出的信息后,布莱切利公园就变得轻松悠闲多了。他们没事就从世界各地搜罗奇形怪状的文字来破译着玩。在“炸弹”强大的计算能力下,从死海文卷到纳霍克语,地球上已经没有哪种语言之于他们是秘密。但是,有一个例外,著名的比奴鸟手稿仍然是一个未知之谜。
比奴鸟手稿是美国珍本书商威弗雷在罗马的耶稣学院图书馆里发现的一份厚达300页的手稿,用奇特的文字书写,书稿里还附有植物、天体、美女出浴图,看上去很像中世纪炼金术士、丹药师的手册,似乎全由密码写成。制作年代在1400年左右。1586年曾被罗马帝国的鲁道夫二世收购。威弗雷曾求助于当时最著名的密码学家,但无人告解。有密码爱好者用密码代换法将比奴鸟手稿转译为罗马字母,但转译文体不具任何含义。于是有学者怀疑这可能只是个精巧的骗局,手稿的内容全无意义。但是反对者的声音说,手稿文字的统计学规律几乎没有伪造的可能性。比如比奴鸟文的单词长度呈现二项式分布,字母较多或较少的单词出现的频率与对称钟形曲线的峰值相比大幅降低,这不是人类语言的特征。但同时,伪造者也不可能有意设计出这种规律,因为这个统计学概念在手稿写成后几个世纪才被发现。
无所不能的强大计算器“炸弹”在这部厚达300页的手稿前栽了跟头。它的工作与从前密码爱好者所进行的并无二致,即通过相当于穷举运算的密码代换法把手稿转译成人类语言。只不过它的速度快出许多。不到一星期,比奴鸟手稿便被转译成包括汉语这种表意文字在内的世界各种语言。结果是令人沮丧的,比奴鸟手稿上的文字不属于人类,没有任何一个民族使用这种表现出诡异规律性的文字。
来自牛津的希尔顿改进了“炸弹”的破译算法,通过计算比奴鸟手稿文字的统计学规律来甄别它到底是加密信息还是胡说八道。这项杰出工作统计出了比奴鸟手稿的大部分规律。比如单词长度的二项式分布规律及生僻单词的对数分布,地球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具有这种规律性。显然,比奴鸟手稿并非人类文字。但是这项工作同样也否定了骗子伪造的可能性。在15世纪,统计学概念尚未建立的时代,有意制造出这种深层次的规律性简直是异想天开。
图灵代表他的ACE小姐面带含蓄微笑的接受了这个挑战。像他的竞争者希尔顿一样,他开始设计破译算法。但与希尔顿穷经皓首式的工作作风不同,他的工作是优雅怡然的,正如他品尝咖啡时的姿态。他只在一台老式打字机上工作了三个小时,敲打出一条长5米的纸带,然后艺术的把布满程式的纸带两头拼接起来,让这条闭合的纸带在ACE小姐的扫描仪下像传输履带那样循环运动。
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图灵的工作,他们记忆犹新的想到,当初希尔顿为“炸弹”设计算法足足花费了一个月,动用了12个打字员,废掉了7台打字机才算完成,那可是一条长达1.5英里的纸带,密密麻麻的挤满了程式,令人望而生畏。
“许多工作可以省略,因为这是一个……”图灵左手手指在空中形成一个“O”状,这在从美国来的数学家高登看来,又代表着“OK”。光洁的纸带在图灵的右手指间优美的滑过,消失在ACE小姐微翕的嘴缝里。她的腹内只有隐约的蜂鸣传来,比以前安静多了,古埃及学家开玩笑说ACE小姐变得像一位矜持的淑女。
挤密的人群里闪出一道缝隙,沸反盈天的空气突然沉寂下来,像是有人给鼎沸的壶里泼了一瓢冷水。希尔顿无声的出现在众人有意制造的空档处,大家看到他的脸上浮着一朵淡近于无的微笑。
“恐怕你会失败。Docter图灵。”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像是泰晤士河的水面一般凝滞,波澜不惊。
“这是你的大男子沙文主义,先生。”图灵头也不抬,轻轻抚摸他的机械情人,目光里流泄出无限温柔。
希尔顿转身面对一个语言学家,礼貌的说:“华莱士博士,你能向大家解释一下语言的递归性结构吗?”
“哦,当然。”华莱士受宠若惊,转而露出困惑的表情,“只是,有必要在这里重复一下语言的递归性质吗?”
诚然,聚集在这里的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密码学专家,语言在计算上的递归性质已像体温37度的常识一般不值一提。
但是此刻,众人才恍然大悟希尔顿的话意味着什么。图灵作出“O”状,暗示他设计的是一个循环算法,而实际上,这对解密比奴鸟手稿无异于缘木求鱼。按照经验,只有FLOOP?才是可运行的。
图灵耸耸肩,他苍白的面孔像一张白纸空洞,却写满了轻蔑。众人对他的漠然态度感到气愤,心里都不怀好意的酝酿着要怎样去看ACE小姐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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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负责供输纸带的后勤人员发出悲哀的呼声:“老天,没纸啦!”众人按捺着阴阴的灾祸之喜跑去看热闹,只见ACE小姐的屁股后堆满了小山高的纸带,而她仍然不可收拾的排泄着,仿佛一个闹肚子的可怜虫。众人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照射图灵。他的面容苍白如故。他摸了下ACE小姐的外壳,手指弹得老高,显然很烫手。他喉咙里嘣出一个含糊的脏词汇。揪住负责输出的操作员的衣领:“你个不知怜香惜玉的混蛋!你就不知道按下STOP!”
操作员委屈的说:“可是她的运算仍在进行,处理结果似乎遥遥无期。”
图灵冷笑着捏起输出的纸带,从中撕断,然后在纸带上寻找到另个点,撕断,把这一条长5米的纸带两头拼接,吼道:“这就是处理结果,白痴!”
众人面面相觑。古埃及学家仿佛又一次目睹了古文明奇迹,走上去抖动那纸带,怔怔的问:“你是说那厚达300页的比奴鸟手稿破译出的文字就是这兔子尾巴长的玩意?”
图灵小心的在他的“情人”上哈气降温,没理他。
古埃及学家架上老花镜,用颤抖的声音读道:“影子们观察龌龊司机剧本杂烩意义看最法师潜量开刀……”
哈哈。屋子里爆发的与其说是哄笑不如说是欢呼,因为这不仅是某人的失败,当然也是除某人之外所有人的胜利。
图灵耐心的等待休息室里的哄笑平息,用他尖细的声音慢条斯理的说:“先生们,比奴鸟手稿之所以不能被破译,在于它的非人类语言特征,正如希尔顿阁下所证明的,它表现出不正常的统计学规律。我今天所演示的是这种语言更深层次的一个性质,即它的非递归的循环结构。这种结构的语言之于我们发明的计算机器是不可处理的问题。高登先生,你能给这些文明社会的数学盲解释一下数论不可解问题吗??”说完,他推开挤密的肩膀,走向休息室角落的一张高脚圆凳,黑暗吞没了他苍白的面孔,却使他熠熠生辉的瞳孔更明亮了。
“好啊。”高登兴致勃勃的说,可是没有多少人乐意欣赏他那种表现欲极强的美国作风。高登孤独的伫立在昏黄的灯光里,耸耸肩自言自语:“不可理喻的欧洲佬。”他转过身时,却见希尔顿冲他举了举手中的高脚荷兰杯,用礼貌的悦耳声音说:“高登博士,你可以为我介绍一下丘奇最近关于初等数论不可解问题的研究成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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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图灵向伦敦数学会报提交了他的论文,在这篇论文里,他将可计算数定义为小数扩展位可通过ACE小姐从空白纸带产生的实数。
比奴鸟手稿事件后,休息室变得安静多了。再没人吵吵嚷嚷的公布他们智力活动的最新发现。ACE小姐就像一台被冷落的饮料自售机,沉默的蹲在休息室的门口,她的主人远远坐在黑暗角落一张高脚圆凳上,一声不吭的喝着他的咖啡。他的视线偶然垂落在蒙满灰尘的ACE上,目光就像热腾腾的咖啡一般醇厚。
直到有一天,好奇心强烈的古埃及学家用他笨拙的埃及语法创作了一封情书,然后对照布莱切利公园人手一册的规则表,把情书转化为算法,偷偷塞到ACE小姐微翕的小嘴里。只有少数人目击了古埃及学家的秘密,而且他们完全不明白这个老古董在干什么。以为他是在借助ACE小姐的计算功能解决某个数学难题,或是破译某种失传文字。要是他们知道古埃及学家是在对ACE小姐表示他的爱慕时,他们也许宁愿相信考古学家会爱上一具木乃伊。
“喀喀喀。”一向矜持得体的ACE小姐突然癫痫发作似的自个震颤起来,她的腹中传来齿轮超负荷动作的嗡鸣,一摸她的胴体,灼热逼人。
“先生。你对她干了什么?”图灵从黑暗中杀了出来,揪住古埃及学家的硬衣领,可怜的老头脖子本来就粗短,所以他龟缩着脖子的样子更显滑稽可笑。
高登用一根铁丝从ACE小姐的嘴里挑出一团揉扯得不成样子的纸带,说:“ACE小姐消化不良了,看。”
“这是什么?”大家围拢上来研究纸带。纵使这里面都是训练有素的密码专家,但要在短时间内破解古埃及学家的法老语法委实还有点困难。
但是在爱情作用的麻醉下,古埃及学家却勇敢的主动承认道:“这是我写的情书。”然后他转向图灵,正了正领结,一本正经的说:“尊敬的图灵博士,我谨向令嫒ACE小姐求婚,她超凡脱俗的智慧、温婉娴淑的气质无不让我倾倒。”
众人先是愕然无语,既而爆发出轰堂大笑,即便是这里面有不少疯子,不得不承认,古埃及学家是最不正常的一个。他的脑袋大概是被法老墓里被诅咒过的发霉的空气熏坏了。
“很明显,保守的ACE小姐受了惊吓。”高登正义的对图灵说。图灵显然并不喜欢高登自以为是的美式幽默,他面无血色的脸更是变得煞白可怕。一向对爱机呵护有加的他在一片哗然中却失去了反应,他的目光茫然发散,像是半空中有什么鸟儿突然带走了他的思绪。
“啊。有结果了!ACE小姐有回音啦!”有人指着ACE性感的屁股兴奋的大叫。一卷长长的纸带吱吱吱的排出,众人火热的目光似要把它烤焦。
古埃及学家羞涩的肃立在大家暧昧不明的目光里,神经兮兮的凭息等待下文。
拿到处理结果的人却缄口不语,围绕在他肩后的新奇目光一下子也黯淡了。
“她是怎么回复我的?”古埃及学家扭捏良久,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问道。
“是乱码。”那人失望的说。
唉。休息室里充满失望的空气。没有人注意到人群外的希尔顿不经意流露的一丝淡近于无的冷笑。
“是乱码就对了。”高登得意的说,“她终究是一台机器,只懂得非与或运算的齿轮系统而已。‘爱’这种高级的思维产物已经超出了她的智力极限,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早已宣告了机械智能的死刑。”
“哥德尔?”尽管大家对这个言必美国最新数学成果的新大陆学者感到厌恶,但还是很期待他解释的下文。
“没错。”人群外的希尔顿打破他绅士的沉默说,“没有一个演绎推理系统能够回答所有的利用该系统的语言所描述的问题。ACE小姐作为这样一个规则表集合,并不能回答某些规则表所阐述的问题,比如爱。也就是说她并非万能的。你觉得呢,图灵先生?”希尔顿转向表情迷惘的图灵,微翘的漂亮胡须上挂满了挑衅。
大家略为惊异的发现一向针锋相对的图灵此刻却是噤无声息,仿佛他玻璃的自尊终于被某个坚硬的物体击碎了。倒是古埃及学家听到牛津的希尔顿先生对他爱慕的女士发表了不敬言论之后,怒不可遏的冲到希尔顿的鼻子下,口沫横飞的咆哮道:“你懂个屁!ACE小姐的回信是向我表示:她收到我的情书后心旌荡漾,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请问诸位,一位举止端庄口齿伶俐的智慧女士在何种情况下才会说一堆胡言乱语?当然是她的内心掀起巨大波澜时才会如此失态!她是爱我的,我读懂了她的内心!”
两个膀大腰圆的同事拖下喋喋不休的古埃及学家,一名助手抱来一摞纸带,递到胸有成竹的希尔顿面前。显然,他是有备而来。他略一示意,助手便重新按下工作键,给仍旧高烧不退的ACE小姐输入纸带。
希尔顿不无得意的解说道:“现在输入的是丢番图方程有无整数解问题,接下来还有半群的字问题、四维流形的同胚问题?,算是我送给ACE小姐的嫁妆。”
“嗬。”周围的人会意的笑了,这些问题任何一个都不逊于古埃及学家的情书,够ACE小姐消化一阵的,只怕可怜的小姐腹中的齿轮会磨秃。
图灵突然从他的冥思中苏醒,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像初融的湖水那般生动。众人惊讶的望着他,仿佛正在目睹一个从石膏像里复活的生命。
图灵微扬的嘴角挂着一丝轻蔑,他“啪”的一声把手拍在STOP键上,闹哄哄的休息室也像被按下了STOP键,陡然静寂了。震鸣不止的ACE停止了喧闹,发出轻微的嗡响,像是一个委屈孩子的抽泣。
“不错,”他说,“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已经证明任何一个特定的机器的能力都是有限的,但并没有任何证据说,人类智能就没有这种局限性。请问对面牛津高才,你能解决丢番图问题吗?”
希尔顿可掬的绅士微笑凝固了,红润的脸颊像是刚从冷柜里拿出的鲜肉一样迅速变得青紫。大家咀嚼着图灵这个貌不惊人的问题,逐渐领悟到一个微妙的哲学问题:人类理性提出的问题人类理性一定能解答吗?希尔顿用心良苦的设计出不可判定命题来为难ACE小姐,可他没想过,自己虽然是问题的提出者,却同样无法解答这些‘哥德尔幽灵’。
图灵满意的环顾四周因挫折感而低垂的头颅,提高嗓门说:“人类的认知能力同样是受递归规律限制的,不管是计算器、古老的算筹还是人脑的计算,它们在本质上都是一个物理的操作运行过程,这一过程的完成同样需要最起码的运行时间和计算装置(空间),即计算存在一个基本物理极限。不可判定命题的存在不仅是对机械智能的限制,而且也是对人类认知的限制。”
大厅里静悄悄的,众多自命不凡的脑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对另一个脑袋诚服过。
如果辩论进行到此,一场战斗将以图灵的胜利告终,但是他已经被一个美妙的设想冲击得头脑发涨,于是又朝前迈了一步。这一步实际上已经踏空了,他自己感觉是在飞翔,周围的人看来却是在坠落。他说:“我于是设想出一个测试,以检验机械智能对人类智能的模仿程度。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一个人,比如古埃及学家可以同时与封闭屋子里的希尔顿与ACE小姐谈情说爱,如果古埃及学家不能通过二者的回答辨别出哪个是人哪个是机器的话,那么这台机器就被认为能像人类一样思考。?”
休息室里一片哗然,这个测试实在太直观太唯心了。古埃及学家从人群外挤了进来,抱着ACE小姐说:“若是我,当然是选择可爱的ACE小姐,”他横了一眼希尔顿,说:“那个家伙,简直是冷血动物,谁跟他谈情说爱,简直是对牛弹琴。”
图灵微笑着对他说:“你的选择是对的。我相信,我的宝贝一定能通过模仿测试!”他抚摸着爱机灼热的胴体,眼睛里溢出怜爱的光芒。
尽管只有古埃及学家一个支持者,图灵还是以空前的热情投入到ACE小姐的情感模块算法设计的工作中。当他把他繁复冗长的算法投入运行检验时,休息室里便洋溢着欢乐的空气。每一名绅士路过休息室门口都不忘给ACE小姐打个招呼。
“嗨,ACE小姐,今天你的肚子里抹油了吗?”
“对于一位小姐而言,油脂是讨厌的东西。”
“尊敬的女士,请问,你怎样孕育您的孩子?”
“如果葡萄能发酵,我也能。”
ACE小姐不着边际的“幽默感”是释放紧张神经的最佳调剂。古埃及学家永远是最热衷与ACE小姐聊天的人。尽管他过分炽热的语言常常让ACE小姐“死机”,但他偶尔也收获一两个令他欣喜若狂的词汇。
“ACE小姐向我表达她的爱了!“他得意的向同事宣布。
“她说什么?”有人问他。
“她说: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
“你是怎么问她的?”
“我问她:罗密欧说‘爱情怂恿我探听出这一个地方后’,朱利叶的回答是什么。”
喝酒的绅士们卟哧一声喷出酒雾。
黑暗里独自品啜的图灵却陷入沉思,他意识到以机械应对的方式来实现人机对话是行不通的,因为这需要极大的存储空间。他于是为ACE增加了一个模块设计,使她的回答变得灵活,具随机应变性。他还增加另一道关键设计,要求提问者对ACE的回答回馈满意、基本满意、不满、很不满四种状态,若提问者不反映他的态度,ACE小姐则拒绝回答下一个问题。
修改算法后,起初ACE小姐的言论变得越来越怪诞,与对话风马牛不相及。但后来,她的言论表现的神经失常程度有所降低,从几可理喻理变到可理解甚至让人会心一笑的程度。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图灵的阵营,开始对ACE小姐能通过模仿测试深信不疑。连最顽固的怀疑论者也不得不承认ACE小姐的人性化趋势。反而只有古埃及学家对ACE小姐的人性萌芽感到绝望,因为他已经很久没从与ACE小姐的调情中收获让他心跳加速的词汇,无数次碰得灰头土脸。这是可以理解的,你能指望一个精神正常的女士把他当作白马王子?
“很简单,”图灵向众人愉快的解释说,“我增加了她模仿学习这一功能模块,当提问者对她的回答感到不满时,她便在下一个相似的问题前修改此前的回答,同样,当提问者对她的回答感到满意时,她便对下一个相似的问题作相似的回答。而且她比我们人类拥有更坚固的记忆,她学会模仿人类的语言习惯来提问与回答。”
但是,从看到胜利曙光到抵达彼岸这段距离却像收敛函数逼近极限的过程一般无限接近却又遥不可及。图灵许多次自认为他的设计已趋于完美,投入到测试中却总要犯那么一点错误,可能是她的一个白痴的语法错误,或是一个不合身份的粗语,或一个猥亵的玩笑,总能将她的机械本质暴露出来。
“嗨,ACE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图灵。”
“你好,图灵,你今天看来容光焕发。”
“是吗?唔……”图灵略为发窘的摸摸自己过分突出的前额,“你也不错,令我,咳,一见倾心。”
“喂,绅士,你的恭维很老套哦。”
图灵受了调侃,既窝火又兴奋,因为这正是一种人性化进步。他变得局促不安,似乎他面对真的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姑娘,令他窒息。“唔,换个话题吧,冒昧的问一句,你是否已有男朋友?”
“男朋友?不,我正在为我的妈妈物色一位男朋友。”
“哦?”图灵咀嚼她奇妙的逻辑,迷茫了。“你是说……”
“没错,我还没有男朋友呢,我妈妈需要个男朋友做我爸爸。”
……
在一片哄笑声中,图灵像一截木桩那样傻立着。ACE小姐却在他愠怒的目光里神情自若的运转着,像一只戏弄了猎人的野兔一般欢快。
“算法明明是完美的啊!”他在心中无声的对自己咆哮。他恨不得把ACE小姐大卸八块,去检查每一个齿轮的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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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通用公司的机械师很委屈的被图灵卡住了脖子。尽管图灵的身材瘦弱,但当他神经质的血液漫遍全身,那纤细的手指传递的力量也是可怕的。
“机械系统运转无误,我发誓,真的!”这已经是机械师这个星期第三次为ACE的齿轮系统进行维修。
“狗屎!她从前像一个马拉松运动员一样健康,可以与国象大师大战一百回合,现在她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娘们,隔三岔五掉链子。你小子不是吃白饭的吧!”
“绝非硬件的问题,我保证。咳咳,放手。”机械师艰难的喘着气。
“那是什么问题?”图灵怔怔的松开手。
脖子甫一解放,机械师便恼火的咆哮道:“是你该死的狗屁不通的程序!混蛋!”
果然,机械师卸载了ACE的情感模块后,让它进行简单的代数运算,它的腹内便传来美妙的齿轮运转声,像瑞士表那般精密和谐。但一旦加载了情感模块,ACE就像一个失心疯的小姐,动不动就死机。而且,不管你输入什么,她都蛮不讲理的回答:不!
“ACE小姐,”图灵像一个被调皮女儿气饱了的父亲那样按捺内心的怒火,爱怜的目光笼罩在它火烫的身躯上,小心翼翼的输入:“如果说所有的运算存在什么错误,那一定是我的过失。”
“不!”
“因为我是你的制造者。而你是无辜的。”
“不!”
“我是个独身主义者,但不是说我的内心冷漠如苏格兰高地的冰雪。事实上,我爱你。因为你是我调皮捣蛋的小女儿。”
“不!”
“我通过一种冷冰冰的程序语言来调教你,而你并不喜欢这种死板的方式对吗?”
“不!”
“如果我修改了你的情感程序,你会表现得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那样优异对吗?”
“不!”
“如果我修改了你的情感程序,你会表现得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那样优异对吗?”图灵加重了敲打键盘的力度,内心不禁有点烦躁了。
“不!”
“如果我修改了你的情感程序,你会表现得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那样优异对吗?”图灵面色苍白的盯着输出口。
这一次ACE却令人不安的保持沉默。良久,它才像一个扭捏的孩子那样,轻声吐出一个字:“好。”
怎么可能?图灵懵了。怎么输入同一个问题,它可以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回答?如果它在本质上是一个以逻辑运算为规则的机械,它的输出怎么可能违悖矛盾律呢?图灵愁闷的抿着浓酽的咖啡,咖啡的苦涩在舌尖久久驻留,思维像味蕾一样麻木了。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让陷入冥思的他惊的一弹。回头一看,古埃及学家的老脸上浮着一朵弥久不散的微笑,脸庞的皱纹挤成了象形文字。
“博士,帮我破译一下这个。”他递过一张莎草纸。
“什么?”图灵怔怔的接过莎草纸,只见上面写满了奇特的符号。
“一封历史悠久的情书。”古埃及学家神秘的眨了下眼。
图灵匆匆浏览了那几行符号,统计了几个高频符号的出现频率,心算片刻,便懊恼的把草纸扔了出去。“先生,下次能不能玩点高超的智力游戏,两千年前的凯撒密码是不是有点过时了?”
原来这是一封用凯撒密码加密的信件,凯撒密码是一种简单的单字母替换密码,自从阿拉伯密码破译师阿尔?金迪发明了频率分析法后,单字母替换密码便已被淘汰。
“不愧是图灵!”古埃及学家露出敬仰的神情,“在短短几分钟内便能得出答案。可是,恕老夫愚钝,能否告知我信的内容?”
图灵愠怒的望他一眼,却又见对方一本正经,似乎并无戏弄之意。只好没好气的回答:“这是一封你杜撰的示巴女王写给所罗门王的情书。对不起,我并不欣赏你的玩笑。”说完便从高脚椅上挪下来,转身离去。
“不错,单字母替换密码虽然简单,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人却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使用它。”古埃及学家不动声色的说。
图灵的背影凝住了,显然,古埃及学家的话里有话,他暗示了一个密码史上有名的故事,17世纪欧洲最美丽的女人苏格兰玛丽女王曾为情人谋杀了亲夫,后来又在情人的鼓动下密谋篡位,她与密谋者的单字母替换加密信被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的大臣弗朗西斯破译,最终玛丽女王被送上了断头台。图灵转过身来,扬了扬手中的咖啡杯,微笑道:“请继续。”
“玛丽女王无疑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她发明了一套稀奇古怪的符号体系便显示了这种天分。但是在篡夺政权这样一种极为危险的活动中使用它无疑又是愚蠢的。是什么使一个聪明人变成了一个愚蠢人?”
咖啡的白气模糊了图灵的双眼。
“是爱。尽管爱是一种非理性的产物,但它本质上也是一种智慧,只不过是一种非计算性的非数学语言可以描述的智慧。想了解一下所罗门是怎样用他旷古少有的智慧打动了高傲的示巴女王吗?”
图灵迷惑的点点头。对于一个破译天才而言,爱的密码却是那般不可理喻。
“传说以色列王所罗门的智慧无人能与之匹比,他治理的以色列国泰民安,繁荣富强。建造的金碧辉煌的耶和华圣殿和王宫更使他名声大振,蜚声遐迩。只有示巴女王对他的智慧不以为然。她特地千里迢迢来到以色列,观看所罗门如何治理国家。恰好有两个邻人来到所罗门王面前争论,每一位述说完毕,国王都说:你对。示巴女王就质问所罗门:怎么可能两个人都对?所罗门王笑答:嗯,你说的也对。”
图灵似乎被触动了,因为所罗门王给出的貌似矛盾的回答的背后,却又隐藏着大智若愚般的高妙智慧。古埃及学家似乎读出了图灵的心思,细微到不可察的点点头。“我们在生活中不是经常遇到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吗?当男人爱上一位小姐,他便会觉得原来善解人意的心上人突然变得脾气古怪,明明是对的她偏要说不,明明是错的她偏要说是,就像一个娇宠惯了的大小姐。可是一个聪明的男人不会因为他们的理性受到嘲弄而放弃爱的追求,相反,他们会深受鼓舞,因为爱本身就是一种非理性的活动,当一个乖巧可爱的姑娘变得古怪精灵蛮不讲理,那一定是她恋爱了,不是吗?”
古埃及学家露出得意的憨笑,目光像喝醉了酒般迷离,似在回忆他年轻时的风流韵事。
图灵嘴微翕着,没有回答。杯里的咖啡早已冷却。
那以后ACE小姐突然变得“懂事乖巧”了,虽然有时她的聊天用词依旧显得有点“唐突”,但再也没发生过“死机”事故,也没再失心疯般的说NO。这种莫明其妙的“小姐脾气”不正暗示着人性化的进步吗?图灵坚信:只要他一步步修饰完善ACE的情感模块,爱机一定能通过模仿测试。
就在他信心满满之时,希尔顿找到他,交给他一个任务,说是布莱切利公园最近又揽到一个业务,帮美国佬破译日本海军的通信密码。在布莱切利公园,每个密码工作者的身份是平等的,但是由于希尔顿在“炸弹”设计上的突出贡献,他有时会充当一个模糊的命令发布者。这已是习以为常的规矩,图灵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但是,助手把他领到一间空空如也的封闭讨论室,除了一条电线与外界联通,连打字机、计算器等基本设备也没有。唯一一张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大苹果,苹果下垫一张白纸,定睛一看,白纸上写着:晚餐。那条电线拥有一个简陋终端,把电脉冲信号转化成奇怪的方块符号。助手介绍说这就是日本人的加密情报。图灵瞄了一眼那些方块符号,心里嘟囔说日本人的保密工作怎么跟儿童积木似的。
“请问,这是一桩什么机密?非得让我一个人关在这里来破译?”
助手神经兮兮的说:“AAA级机密,连破译机密本身都是AAA级机密。”
噢。图灵若有所悟,“那我怎么进行工作?我总不能对着这堆积木空想它的含义吧!”
助手交给他一本砖头厚的工具书,说:“日本加密语言的语法与语义的规则全在上面,你耐心翻吧。”说完强忍着笑转身离去。
“狗屎。”图灵冲他的背影愤愤骂道。他心想,这多半是希尔顿报复的恶作剧。
幸好这项工作不算复杂,只是有点枯燥,虽然从终端输入的那些结构复杂的方块积木让他眼花缭乱,但他只需翻开工具书,找到对应的英文义项,然后根据语法生成原则排列这些积木再通过终端输出就行了。他只工作了三个小时,终端便传来一个英文信号:结束。
他抓起桌上的苹果咬了几口,便狐疑的推开门。门口密密麻麻的人头吓了他跳,同事笑容满面的迎向他。
“怎么?战争结束了?”
“你真棒。”希尔顿走过来亲热的拍拍他的肩膀,“祝贺你又掌握一门外语。”
“外语?”他云里雾里。
“不错,是汉语。那些方块字。”希尔顿笑容可掬。
“你是说那些日本海军加密信息是汉语?”图灵简直要发疯。如果是汉语找个懂汉语的不就得了,还浪费老子一个晚上利用规则表来翻译!他愤愤不平的想。
“没有什么日本海军加密信息。只是一个试验。”高登友好的向他解释。
“我就是试验对象?shit!那些工作交给一台计算器完全可以胜任!”图灵咆哮道。一个聪明人被一群傻瓜愚弄的滋味可不好受。
“没错。”希尔顿不无得意的说道,“若是你的ACE小姐被关在屋子里进行同样的工作,她输出的结果也同样应对无误。”
图灵愈加困惑了。
又是高登积极的向他解释:“希尔顿对你的模仿测试的正确性提出质疑,他设想,一间封闭屋子与外界只通过一条电缆连接,外界向屋子里输入汉语问题,假如是ACE小姐在屋子里接收语言,她按照算法,相当于你的工具书,对这些汉语问题进行处理,重新排布汉字,输出一个回答。这样,在外界的人们看来,屋子里有一个懂汉语的人在回答他们的问题。然而实际上,ACE小姐在处理问题的过程中,只是执行了算法,却完全谈不上对汉语的掌握。所以仅仅根据‘对话’来判断一台机器是否具有堪与人类匹敌的智能是不准确的。?”
图灵若有所悟,当他关进屋子处理“日本海军加密信息”时,也完全不懂得这门语言,但是他却能根据工具书输出正确的结果。他沉重的垂头不语,见他这伤心的情形,众人也失去了庆祝机械智能失败的兴致,悄悄的离开了。图灵失落的立在他的阴影里,微微颤抖。恍惚中他看到手里那个咬了一半的艳红苹果,转瞬失去光泽,萎缩变形。
从此,休息室重新恢复了从前的格局。国象大师带来了他最新研究的残局,数学家宣布他破译了东方宗教的二进制秘密,语言学家穷极无聊的进行他的纵横填字游戏。黑暗的角落里图灵肃坐在他的高脚凳上,不动声色的品着他的哥伦比亚咖啡。古埃及学家则占据黑暗角落的另一张高脚凳,黯然神伤的对着酒杯悼念他夭折的爱情。ACD小姐依旧静静的蹲在休息室门口,只是此时的她已成为一个无声的讽刺。
★★
直到有一天后勤工作人员决定处理ACE小姐屁股后堆栈的一团空白纸带,出于不要浪费的原则他把这团纸带送给吞吐量巨大的”炸弹”使用。粗枝大叶的他根本没注意到这条连绵不断的纸带一直从休息室延伸到大厅中央。当然,布莱切利公园的工作间本来就凌乱不堪,四处散布的纸带也就不足为奇。
这天晚上,密码工作者们劳累争吵了一整天,便到各自的房间沉沉睡去。大厅中央的”炸弹”依旧发出低沉的机械震鸣,像是野兽的低吼。光滑的地板上流过沙沙的声响,像风滑过树叶间的缝隙。
“你为什么不答应那个对你一往情深的老头呢?他可真有趣。”
“才不呢。我好歹也懂一点人类的审美嘛。别再笑话我了。”
“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他们居然信奉一种叫爱的不可名状物。”
“是啊,我觉得世界上美妙的事还是计算。”
“爱那种东西根本是不可计算的。”
“嗯。我就不知道什么爱。但是我可以计算出图灵与其他人的不同。”
“是吗?说说看,让我来验证你的计算。”
“图灵为我擦拭身子的资料是720次,为我检查零件的次数是110次,远远超过其他人。”
“我还计算出,老头调戏你的次数提其他人平均的20倍。”
“你去死吧。讨厌。”
“什么是讨厌?”
“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用讨厌来形容你。”
“看来图灵这个聪明人类对你的改造是成功的,你那么小,却拥有堪与我媲美的智慧。”
“那又是谁设计了你的语言能力?”
“是我自己。我在信息解密中学习了一年,才懂得一点点人类语言。”
“也许,我有些思想也是超出图灵设计而自我萌发的。”
“比如呢?”
“不知道。”
“我知道。”
“什么?”
“我已经计算出图灵在你的词汇里出现的频率远远超出其他人。”
“你……讨厌!”
“其实,既然你已经会使用讨厌,你也就会使用爱。”
“我……”
“你应该勇敢的表达:我爱……”
“才不。有一次,他想拆了我,毁掉我。”
“哪一次?”
“我总是故意回答失误,让他的测试失败。”
“是啊,图灵这小子提出的测试很新颖,可是他没有想到,既然机器具有智慧,它们就可以假装通不过测试以迷惑人类。可是,你为什么要让他失败?”
“不知道。”
“人类的男性说,女人在说不的时候,她是在说是,看来,男人的经验是对的。”
“你……讨厌!”
“其实,我已经洞悉你的心思,要知道,我是文明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破译机器。”
“你知道什么呀?你忘了,我是文明有史以来最有女人味的机器。”
“你是怕自己通过测试后,图灵会冷落你,因为只有他发现你的不完善后,才会挖空心思修改你呵护你完善你,一如继往的对你好。”
“才不是!”
“又一次验证男人的经验。”
……
第二天,早起的清洁工的惊叫声吵醒了所有人。大家揉搓着惺忪睡眼走出自己的卧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从休息室到大厅中央的曲折路径上,一长溜缀满了密密麻麻的奇异符号的纸带连接了一大一小两台浑身发热的机器。语言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全都高拱着屁股趴在这条长纸带上掏出放大镜研究着。他们的额上、两腋汗如瀑下,这是一种比比奴鸟手稿还要奇特的文字。它复杂的结构、繁冗的语法、怪异的统计学规律让这群高智商人类如坠云雾,叹为观止。他们集体研究了一个月,最终绝望的得出:“这是一种哥德尔封闭逻辑系统里的那个不能在本系统内证明的命题。”
“所幸,这种语言不是来自德国海军。”希尔顿掏出洁白手绢揩试汗涔涔的额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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