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制造者--四
四
我们不创造幸福,就无权享受幸福,正如我们不创造财富,就无权享受财富——
乔治-萧伯纳
他认出了那栋建筑。他把它租出去的时候,那是一栋仓库。现在它的样子仍然像座仓库,只不过更加肮脏,更加破败,更加需要修缮。它看上去根本不是一家出售快乐的连锁店。
乔希抽着鼻子在凯迪拉克车里坐了几分钟,注视着行进的队伍。一条由男男女女组成的人流不停地走进仓库里去,而第二条人流又从仓库里走出来。从人们的外表可以看出,他们来自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对快乐的渴望是不分阶层的。不过奇怪得很,在那些从仓库里面走出来的人身上,那些差异就在很大程度上被抹去了。
然而,给乔希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队伍的人数。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快乐学公司生意兴隆。
快乐的生意正在蒸蒸日上。
乔希慢腾腾下了车,挤进队伍里。队伍穿过一扇用什么东西撑开的大门,走向建筑物内部。乔希一跨进门口,立刻停住脚步,目瞪口呆,任由别人把自己推到一边。
仓库里面真是富丽堂皇。
那地板,不管看上去还是踩上去都像是玫瑰色的大理石。那墙壁,是绚丽多彩的中性塑料,熠熠生辉。整个仓库前部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宽阔高大的候诊厅,而候诊厅的装潢更使它显得巨大无比。
就像火车站里的旅客一样,人们川流不息地踏上地板,向一个遥远的半圆型问讯台走去。问讯台左右各有一排大门。
整个大厅给人的印象不是庞大,而是宽阔,不是冷冰冰的美仑美奂,而是暖洋洋的欢欣愉快。乔希慢慢地转着身子,深深倒吸一口冷气,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
墙壁上刻有两行荧光闪闪的诗句:
快乐者必将取胜,
必然如此,因为幸福从来都是孪生——
拜伦爵士①
①拜伦爵士(1788~1842),全名乔治-戈登-拜伦,英国诗人,代表作有《唐璜》、《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等——译者注。
“这生意能赚大钱。”他喃喃地说道。
乔希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直到身边有一个低沉悦耳的嗓音应道:“那是显然的,亨特先生。我们从事的是一种很有价值的服务。当幸福可以出售的时候,谁还会去买别的呢?”
乔希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面前这个人至少和乔希一样年纪,但是身体却健康得多,他脸上刻的全是笑纹而不是皱纹和鱼尾纹。
那人傲然地昂着头,头发已经灰白,但是一双乌黑的眼睛却充满睿智与和善。“我叫莱特。”他说,“在这里由我为你服务。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我会尽力做出回答。比如,我想你已经知道这座建筑物的象征意义了吧。”他带着询问的口气停了下来,见乔希不说话,便又继续说道:“一副破败寒酸的外表——可是内部却绚丽多彩,温暖宜人。即使在我们当中最丑陋的人身上,都可以存在着美丽和快乐。”
乔希让他领着自己走在地板上。莱特口若悬河,乔希却一言不发。他们走进一扇大门,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来到一间小屋内。屋里地板正中单独放置着一把宽大的安乐椅,靠墙摆着一张桌子,桌旁是把直背靠椅。
“坐吧。”莱特指了指那把安乐椅。
乔希感激地重重坐到椅子里,擤着鼻子。
“伤风了?”莱特同情地问道,在桌旁坐了下来。他一边说下去,一边偶尔用眼睛瞥一下桌面:“我们一会儿就治好你的伤风,还有胃溃疡,呃?”
“你怎么知道?”乔希满腹狐疑地问道。
莱特轻松地笑起来,笑声十分欢快。“如果你认为我做过什么调查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并没有那么做。是那把椅子,你坐的椅子,那是我们特殊的、享有专利的诊疗椅。”他的手在桌面上移动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到了乔希的后颈。他一下子跳将起来往后看去,可是什么也没看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又软软地垂了下来,手心里湿漉漉的。“这是怎么回事?”他怒不可遏地问道:“你的‘诊疗椅’是什么意思?”
“坐下,亨特先生。”莱特温文尔雅地说道,“椅子不会伤害你。快乐学是没有痛苦的,这也就是为什么这把倚子看起来确实是把椅子,而不是牙科诊所里那种由钢铁、铬和大理石制成的刑具。”
乔希战战兢兢地坐回椅子上去,不过这回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前缘。“那很好。可是,这把椅子有什么用处呢?”
“它能准确而全面地向我提供任何坐在它上面的人的身体状况。”
“我不相信。”乔希厉声说道,“这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莱特温和地纠正他的话。“这种椅子早在10年前就在理论上成为可能,早在5年前就已经具备了技术可行性。它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只要有足够的动力,任何人都可以把它装配起来。”
“胡说八道!”乔希嚷道,“这椅子是革命性的——不然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为什么它没有成为众所周知的东西?”
莱特耸耸肩:“你也知道,这是第一次公开试验嘛,对于经济领域的自然抵制,我们可不能等闲视之,这种抵制曾经把许多发明打入冷宫,你一定听说过能把水变成油的药丸,永远不会变钝的剃须刀,还有包治百病的万应灵丹……”
“荒诞!我是个实业家,这个我可懂。咱们制造各种各样的电子管和电子管代用品:真空管、光电管、热离子管、气体管、阴极射线管、磁控管、速调管,还有晶体管。如果有人发明了一种能使其他产品全部过时的东西,我们就会着手生产这种产品,你说得不对,要是真的有人发明了你所说的那样潜力无穷的东西,准会有1000家公司手里摇晃着钞票冲上来的。”
莱特显出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你是位电子设备生产商,咱们应该能订个交易,把诊疗椅的基本设计投放市场——也许可以设计成个小亭,一个自动诊疗机:‘测量体重、身高、X射线胸透、新陈代谢、血球计数、癌症测试——只要5分钱……’”
“5分钱!那你岂不赔上老本!每次收费至少得在一美元以上。”
“但是如果这样定价,就会把最需要健康的人拒之于健康的门外,而这与快乐学的总体目标完全背道而驰。其实诊疗椅远不如你想像的那么复杂,这个我们以后再讨论。诊疗椅还是一种治疗工具,它能医治疾病和身体失常,能调整内分泌平衡,还能接骨疗伤,诸如此类的事情。”
“诸如此类的事情?”乔希无力地重复了一遍,“怎么治疗?”
“哦,主要采用皮下注射。”莱特不假思索地答道。
乔希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诊疗椅能诊断疾病,然后治愈疾病,对吗?”
“正是如此。”莱特微微一笑,“你的伤风现在怎么样了?”
乔希抽了抽鼻子,清新的空气闻着真好。他的鼻子通了,脑子里也不再像是塞着一团乱麻。“伤风好了。”他说。
“上百万。”乔希咕哝着,“像这种治疗感冒的方法能值上百万。你们为什么不把它投放市场?”
“我们已经把它投入了市场。”莱特说得很简单,“它是本公司快乐治疗的一部分。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单独把它投放市场毫无意义,我们对消除小灾小病或者重症顽疾统统不感兴趣。我们的事业是快乐,而不是医学,明白吗?”
乔希摇着头,如坠云里雾中。“你是说你们对赚钱不感兴趣?”
“我们当然感兴趣噗。不然我们怎么维持这个公司,怎么去建立相同的公司?我们又如何才能使每个人都能得到快乐学公司的服务?不过,赚钱就其本身来说并不是目的,它只是达到我们目的的最佳途径。”
“十分高尚啊。”乔希说话的态度很是粗暴,“很好。这把椅子能诊断和治疗疾病。除此之外我的100美元还能买些什么?”
“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吧,你的胃溃疡已经有了极大的好转。”
乔希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把注意力转向自己身体内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毫无用处地搜寻着上腹部的感觉。“我的确认为——”他说了一半,却又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我怎么才能确定呢?”
莱特轻轻一笑:“去找你自己的医生吧,他会告诉你的。”
“我会去的。”乔希说得十分坚决。如果莱特这是在虚张声势,那他就要叫对方摊牌。“这就结束了?”
“你还要什么呢?”莱特瞪大了眼睛,“只花100美元,你就治好了感冒和胃溃疡,还使身体状况得到了全面的改善,这样的好事你上哪儿找去,自打30岁以来,你的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结实过。这就结束了?当然没有。你得到的治疗只是前半部分。如果方便的话,治疗的后半部分将在明天同——时间进行。”
“那又包括什么内容呢?”
“你得到的只是初步治疗,如果没有其他的东西——没有能与你已经接受过的治疗相媲美的心理疗法——你所得到的东西将一文不值。你仍然会得伤风,你的胃溃疡仍然会发作,而且比哪次都严重。我再说一遍,我们搞的不是医学,而是快乐学!”
“可是我并不需要心理治疗。”乔希抗议道,“就算我真的需要心理治疗,我也不喜欢它。我可不是那种不能适应环境的人。”
“你快乐吗?”莱特平静地问道。
乔希一惊,他意识到莱特弦外有音,这话可不仅仅是一句反问。“我认为这个问题很不礼貌。”他说。
“你难道不想得到快乐吗?”
“我希望得到快乐。”乔希慢吞吞地说,“可是如果那意味着改变我的个性的话……”
莱特悲伤地叹息道:“人类制造痛苦的能力实在是无穷无尽呐,他们老是变着法儿地自我折磨。原因呢,一是因为他们具有自我虐待的倾向,二是因为他们潜意识里有一种负罪感,他们需要进行自我惩罚。你瞧,快乐学不会改变你的个性,它只是教给你快乐的技巧,教你用快乐的方法表达自己的个性。”
“怎么教呢?”乔希疑惑地问道。
“我们从消除明显的失调入手。面部痉挛,紧张性习惯——比如你左眼皮的抽搐,还有你伸脖子的模样。”
乔希觉得自己在伸脖子,眼皮也跳动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注意这些了。现在,当他企图去控制它们的时候,却发现那根本无法控制。
“你晚上头疼,早晨因为宿醉而感到难受,一见到早餐就发抖。你酒喝得太多,烟抽得太厉害,你过分依赖于这些刺激物。我们消除了第一种坏习惯,也就去掉了第二种习惯存在的必要。”
“拿着大棒的世俗牧师。”乔希冷笑。
莱特不慌不忙地微笑道:“你可以这样称呼我们。不快常常不过是种恶习,我们能轻而易举地制服不快,就像制服其他东西一样。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恐怖症……”
“我没得什么恐怖症……”
“我可以肯定,你患有大多数恐怖症。恐高症、幽闭恐怖症、说教恐怖症、甚至恐惧恐怖症——那是一种对恐惧本身的恐怖……”
乔希执拗地摇头:“你搞错了。”
“我怎么会搞错呢。”莱特瞪大了眼睛说道。他的手在桌面上动了一下。
蓦地,灯灭了。乔希顿时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中,这黑暗是如此的彻底,似乎连黑暗都具有了摸得着的质地。黑暗紧紧地包围着他,令人窒息,他头上似有泰山压顶,它带着心理的重负狠狠地砸将下来,空气都像被压缩了……
乔希感到恐惧在喉咙里悸动,胸口仿佛紧紧缚了一块冰冷的金属。“停!”他大叫一声,连声音都变了调。“快开灯!”
灯开了。乔希愤怒地眨着眼睛。
莱特笑嘻嘻地说道,“这个,就是幽闭恐怖症。”他的手又动了一下。
地面在100万千米的下方。地上匆匆来往的行人车辆看上去就像玻璃片上的微生物一般。建筑物的侧面慢慢在他脚下消失了。乔希一阵发冷,胆战心惊。他靠在金属栏杆上,可抓着栏杆的手却瘫软而虚弱,似乎力气已然耗尽。他感到自己在往下掉,仿佛他已经把自己投进了虚空那饥饿的大口。
他体内深处开始发出一声尖叫。
乔希坐在椅子边上,那声尖叫还在他喉咙里,他忍住叫声,怒视着莱特。
“这个,”莱特说道,“就是恐高症。我可以继续演示下去,但是我认为这已经证明了我的看法。”
等到乔希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他重新控制住了自己。“如果治疗感冒的疗法价值上百万的话,那么现在这种设备仅仅在娱乐业中就能值几十亿。”
莱特耸耸肩膀,仿佛这根本无足轻重、不值一提。“那只是一种有效的治疗设备,也许以后你能有机会真正目睹它投入运行。现在咱们继续说下去——祛除你的恐怖症之后,我们就要来真正解决你的快乐问题——”
“所有这一切,只要100美元?”乔希不胜惊愕地问道。“这就是特别服务?有限服务合同?”
莱特点头。
“那你们怎么赚钱呢?”
“我们不赚钱。”莱特承认道,“尽管我们的技术具有高度的标准性,这能使我们大致做到盈亏相抵。当然,我们现在提供的只是一种介绍性的服务,日后,服务价格将昂贵得多——那是对付得起钱的人而言。对付不起钱的人,我们提供免费的医疗服务。实际上,我们赚钱所依赖的是无限服务合同。”
“另外,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们干呢?”乔希问道。
“我们处理一切事务。我们安排你的生活,以便你今后再也无须忧虑。在这个充满焦虑的时代,你再也不必焦虑,在这个充满恐惧的时代,你再也不必惧怕,你将永远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有房可住,你将永远快乐。你会爱别人,也会为别人所爱。对你来说,生活将是完完全全的快乐。此外,你还能得到别的好处,比如本公司对长寿的研究——顺便说一句,它现在正结出硕果——这些将首先用于我们无限服务的顾客。”
“快乐,还有用来享受快乐的长寿,”乔希冷冷地说道,“这可值一笔大钱呐。”但是,他听见警钟在自己脑中长鸣:骗局!骗局!“价格是多少?”乔希问道。
“正如你所说,”莱特思忖着答道,“这可值一笔大钱。无限服务的价格确实昂贵,但是物有所值嘛。它的价格就是——切。”
“一切?”乔希重复道,他的声音短促而刺耳。
莱特严肃地点了点头:“一切财产,包括动产、不动产、存款以及将来的收入,必须全部签字转让给公司。听上去收费过高?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对顾客来说,金钱已经毫无用处,因为顾客的所有需求,都可以由公司来处理。”
“这可太不平等了。”乔希抗议道:“一个工人可能只有几个美元,而一个富翁却得付几百万……”
“这得看你用什么尺度来衡量。”莱特耸耸肩说道,“对这两种人而言,他们都已经付出了一切。我们得到的是个平均数。这对顾客无关紧要,金钱对他们已经失去了价值。说到底,他们已经得到了金钱所能买到的一切——快乐,而在不久以前,金钱还买不到快乐。”
“可要是有人不快乐,又当如何呢?”
“在这种不太可能发生的情况下,”莱特说道,“合同将无效,所有款项全部退回。”
所有这一切,叫人不由得不信。乔希思忖着,这里头准有蹊跷。“如果我想得到无限服务,那么我就必须把我的所有财产、我的公司、我的存款——一切的一切,全部交给你们?”
“正是如此。”莱特愉快地答道。
“那你们肯定不会有很多顾客喽?”
“恰恰相反,我们已经有了大量顾客。”
“本人,”乔希斩钉截铁地说道,“是你们永远也得不到的顾客。”
莱特心平气和地摊开双手。“当然,那由你自己决定。痛苦不是犯罪,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还不是。”
乔希一下子就听出莱特话里有话:“你说‘现在还不是’是什么意思?”
“快乐学最终将遍布全国,乃至全世界。我们最终将需要立法,立法的目的不是为我们自己,而是为保护未成年人的权利。快乐学必须成为小学课程的一部分。我们必须保护每个人的基本权利——幸福快乐的权利,亨特先生。”
“《独立宣言》里所说的权利,”乔希一字一句地说道,“是追求幸福的权利。”
“但那时幸福还是艺术,而现在,幸福已经成为一门科学。我们追求幸福已经追求得够久的了,现在我们也该把它追到手了。好罢,亨特先生,”莱特边说边站起身来,“为您的首次治疗,我已经占用了您很长的时间,希望您明天再来完成您的治疗。”
乔希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会回来的,而且他希望在回来的时候,能给莱特和快乐学公司带来一个大大的意外。
“顺便提一下,”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莱特说道,“关于生产诊疗设备的事……”
“恐怕我不会感兴趣。”乔希慢慢摇着头,“小本生意,无利可图。”
“那得看你希望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利润。”莱特答道。
乔希回味着莱特的话走出屋子,穿过走廊和宽阔的候诊室,回到了午后的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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