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新一
百货大楼里,总是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一进门,我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轻飘飘的。在城市里,没有比百货大楼更迷人的地方了,冬天温暖如春,夏天,凉爽宜人。时髦的服装,进口的百货,各种精美的商品,琳琅满目。
信步走在柜台之间,望着这么多东西,你会感到兴高采烈。有钱买,当然开心,即使没有那么多钱,也未尝不可……
我首先走近卖餐具的柜台。在那儿,悄悄摸起一把叉子塞进皮包。这种时候,千万不能东张西望,慌慌张张走开也不是上策,最好是装出还没有拿定主意买不买的样子,然后再从容地脱身。
果然不出所料,没有一个售货员发觉我的这种行为。也许我的一身高贵打扮,使他们末存戒心。或者因为这种叉子是低档货,他们不必费神。再不然,可能由于人手不够,售货员的素质降低了。
我乘电梯上楼,来到电器用品的柜台前。这里摆着好多微型收音机。我随便操起一个,装着挑选的样子,一会儿放回去,一会儿拿起别的。冷不妨,我又把一台小型收音机悄悄塞进皮包里。
在这家百货大楼下手,可真够轻而易举的了,甚至令人感到乏味。我走向楼梯口,脚步轻轻地准备转移到别处。这时耳后有人在轻声地说:
“小姐,您没有忘掉什么吗?”
回头一看,是个中年男子,他衣着普通,但目光却咄咄逼人。一刹那,我紧张得全身变僵了。不过我还是稳住了神儿,满不在乎地答道:
“唤,谢谢。忘了什么吗?”
“您真是令人惊讶。想跟您谈一谈,请到这边来。”
那男子悄悄地拉住我的手,把我带进柜台后面的房间里。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你要谈什么?”
“请您别装傻。我说的是您皮包里的收音机。”他边说边拿出身份证,原来他是这家百货大楼的警卫。我打开皮包,把收音机拿了出来。
“这又怎么啦……?我有个习惯,出门总带着它,这样很方便。”
“可是,我看见您刚才好象没有带着它。”
警卫的声音带有一种压力,暗示他已经全知道了。看样子,跟这种对手再装下去是无济于事的。
“是呀,这是刚买的。”
“那么,请您给我看看发票。”
“噢,行啊。可是……弄到哪儿去啦?”
我假装掏胸前的衣兜,卖弄风骚,送送秋波,窥探一下反应。看来,这个办法在这种对手面前也不会有多大作用。
“……找不着了。说不定是丢了。”
“究竟是不是买的,一问柜台马上就清楚了。”
他伸手准备拿起桌上的电话耳机。我只好赶紧拉住他的手,向他求情:
“是我错了。钱还没有付呢。我特别喜欢它,所以先放进皮包里了。”
“既然是这样,您最好一开始就认账。好,那么,请把姓名和地址告诉我。您可别编,我会打电话核实的。”
“求求你,请别问我的名字。若是让家里人知道,我还不如死了呢。”
我抽泣着,嗓音也稍稍变高了些。这一套是我多年反复练出来的本事。我一边哭,一边走近窗口,摆出一付马上就要跳楼的架势。可是,对方却好象无动于衷,简直是冷若冰霜。我站在窗边扭过头来,把埋怨的目光投向他。
“你就是不能高抬贵手了吗?东西已经还了,你们公司什么也没有损失嘛。我刚才是鬼迷心窍。难道为了这么一个小玩艺儿,就非得通我走上绝路不可?”
“如果是别人,那还情有可原。可是您既然能说出鬼迷心窍这类词儿,说明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勾当了。”
他似乎已经全部识破了我刚才装疯卖傻、开脱罪责以及卖弄风骚的真正用意。
“我发誓以后决不再干了。我是控制不住自己,不知怎的就把手伸出去了。”
“那么说,您得了什么‘病’吗?如果这是一种‘病’,那就更不敢说这是最后一次罗。不趁早住院治好这种恶习,会给社会带来更大的危害。”
警卫寸步不让。我不得已使出了最后一招。我假装掏出手绢儿擦眼泪,偷偷带出一张高额钞票,扔在地上。然后便提醒他:
“唉,你的钱掉在地上了。”
警卫捡起钞票,莫名其妙地看着,然后双眉锁紧:
“不行,您不能这样做……”
“这不是我的。如果我有钱,我就会规规矩矩付收音机的款了。”
我趁他从地上捡钞票的空儿,又在桌上偷偷地放了一张,一边解释,一边指着钞票说:
“瞧,那儿还有你扔下的钱哪。唉,一想到家里的人,无论如何也得求你放了我。我劝你也想想你的一家,请把我放了吧。”
为了打动他的心,我用一种老练而又恳切的口吻说着。这时,警卫的表情好象有点变化,他用手指尖夹着两张钞票,双眼一边紧紧盯住它,一边说:
“啊……”
必须抓紧时机再加一把劲儿。于是我弯下腰,当直起身子的时候,又把一张钞票递给了他:
“瞧,桌子底下还有一张呢。”
警卫象给上了催眠术似地,把钞票接了过去。对着这三张高额钞票,他眨了眨眼,考虑片刻,然后好象明白过来似地点了点头:
“好吧,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能再这么干。再干,我只好叫警察来了。”
“太感谢了,你这算救了我啦。”
我甜甜地一笑。幸而没有让我拿出所在公司的身份证。假如那样做,我以后再也不能到这家百货大楼来干了。我如释重负,浑身轻松,走出了百货大楼。
离开这里,一直回到《非法行为调查股份公司》我那间办公室里,马上照例地填写报告单——某某百货大楼;调查时间;餐具柜台售货员缺乏对扒手的警惕性;在收音机柜台前被警卫发现,但警卫受了贿;再填上收买警卫的费用开支,然后把这份报告单交给了主任。主任一边看,一边慰劳我:
“辛苦了。我马上就和这家百货大楼的经理联系。他们多亏和我们公司订了合同,才能及时发现了工作人员的粗心大意和舞弊行为。我想经理一定会满意的。”
“是啊,这种工作真有意义,干起来也挺有意思。”
“对,亏了你们积极工作,我们公司的信誉一天天提高了,来订合同的越来越多。最近,根据在野党的要求,我们还准备扩大到国家机关去开展业务。这样,收买、受贿这种事就可能越来越少。总有一天,非法行为会被消灭,我们这里也就会变成廉洁的社会了。”
“可是,到那个时候,我们公司不是也将会倒闭吗?”
“不会的。受贿行为就象传染病一样,不可能一下子全杜绝。即使杜绝了,也不能麻痹大意。为了预防旧病复发,总得有医生啊。”
“您说得真对……话又说回来,那个警卫该开除了吧?”
我忽然想起那个开头一本正经、冷若冰霜的男人。
“按理说应当这样做。但这一次可不同寻常。很对不起,被开除的不是他,而是你。”
“我?怎么会是我呢?受贿的是他呀。”我吃惊地说。
“那个警卫是我们公司特地派去监视咱们职员的非法行为的。刚才他已经向我汇报说他接受的是三张钞票。”
我打心眼里后悔自己在报告单上填写收买警卫时花了四张钞票。
在百货大楼里溜溜达达的称心美差,难道从此就要同它永别了吗?可惜,我已经学会了干这行的全套本领……不,死了这条心以前,不妨再试试提出最后的请求:
“您能不能宽容我这一次?当然……”我向放在桌上的我那个皮包瞟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着。
“嗯,我考虑考虑……”
主任的口气是严肃的,但我却松了一口气。因为从他的眼神深处,我看出了一丝虽然微弱,但却有充分把握的闪念。是的,对于受贿,我们公司的每一个人都具有敏锐的嗅觉,而这个嗅觉往往又是非常准确的。
(译自新潮文库星新一著《来自宇宙的问候》)
陈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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