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运动的感觉,但是他却在落向那些难以想象的繁星,在月球的黑心中闪烁的繁星。不——他肯定那里不可能有星星。
现在已经为时过晚,但他仍希望自己对那些超宇宙、超空间导管的理论曾多加注意。对于大卫·鲍曼来说,它们已不再是什么理论了。
或许土卫八的那个板块并不是空心的;或许那“屋顶”本来就是个幻觉或某种隔膜,开启一下放他过去。(但放他去哪里?)
如果他能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此时正垂直降落,沿着几千英尺深的一个长方形大竖井降落。他运动得越来越快——但那另一头看来大小不变,而且离他老是那么远。
只有星星在移动,速度很慢,因此他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星星在逃逸出圈住它们的框框。又过了一会儿,星星显然在膨胀,好象是以难信的速度向他冲来。膨胀并不是一致的:在中心和星星似乎基本不动,靠边的则速度越来越快,在消失之前变成了一道道闪电。
星星总是不断得到补充,从显然没有穷尽的来源涌向星野中心。鲍曼纳闷,如果一颗星直冲他而来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它会不会继续膨胀,直接撞到一颗恒星上?但是,哪一颗也没近到能够使他看到圆盘;每一颗最终都从他身边闪开,一下子越过长方形框框的边缘。
然而,竖井的另一头却也不见离得更近。简直好象四面墙都在随着他移动,送他奔向一个不可知的前途。或者也许他自己并没动,乃是空间从他身边滑过……
四堵黑檀般的墙壁在他身边滑过,其速度可能是零,也可能是光速的一百万倍;无论如何.他仍能够思索.甚至观察。不知怎的,他似乎不觉惊讶,也不觉害怕。相反,他感到一种冷静的期待,就象空间医务人员对他进行幻觉药品实验时一样。他四周的世界是奇怪而又美妙的,但没什么可怕。他旅行了几亿英里来寻求奇迹;现在奇迹似乎就要出现。
前方的长方形变得越来越亮了。条条星光在乳白色天空中显得暗淡下去,而天色却还逐渐明亮。现在,字宙舱好象飞向一层云彩,被隐匿起来的太阳均匀地映出一层霞光。
他快到达隧道的尽头了。原来那另一头总是保持同样模糊的距离,既不逼近,也不退远,现在突然开始遵循普通的透视规律。它正变得越来越近,并在他前方显得越来越宽敞。同时,他感到他有向上运动,刹那间拿不准是不是已经落到土卫八的中心,现在又向着土卫人的另一面升上去了。但是,甚至在宇宙舱从隧道冲出以前,他已经意识到此间与上卫八并无关联,也同人类经验所及的任何世界毫不相干。
这里没有大气层,因为他极目望去,直到那平直的地平线极远处,看什么都清澈无阻。他俯视的世界一定十分宽广——或许比地球都大得多。然而,区域虽广,鲍曼视力所及的地表却都镶嵌成色彩奇异的人工花格图形,而每一接缝都长达若干英里。好象巨人使用行星在作七巧板游戏;那许多四方形、三角形、多边形的拼块中心都是些张着大口的黑洞洞竖井——个个都同他刚刚钻出来的深坑一模一样。
但是,上空更是奇特——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更惊心动魄——连地面上的奇异景色也很难与之相比。因为漫漫天际竟无一颗星斗;也没有空间的黑暗。环顾四方,只是一片乳色柔光,显得一望无垠。鲍曼想起曾听别人描述过的南极“白夜”——“恍如置身在一个乒乓球里”。那些话倒颇适用眼前的奇境,但解释肯定全然不一样。这儿的天空有可能是浓雾和积雪所产生的天象效果,因为这儿是纯粹的真空。
后来,等到鲍曼的眼睛逐渐适应这漫天的珠光时,他又觉察到另一点细节。与他初看时不同,天原来并不全是空的。成万个小黑点漫布天际,又都一动不动,也没有固定的格局。
黑点很小,颇不易看到,但一经发现,却也清楚可辨。它们不禁使鲍曼联想到一个熟悉的景色,然而这种联想简直太难设想,他起先不肯相信,后来才承认颇有道理。
白色天空上的黑洞原来就是繁星;他看到的犹如银河系照片的一张底板。
我的老天,我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啦?鲍曼不禁自问;就在他提出这个问题时,他也觉得肯定永远找不到答案。似乎整个宇宙里外翻了一个个儿;这地方当然不再是人间。虽然宇宙舱里温暖适人,他却突然感到寒冷,而且禁不住浑身发抖。他想闭起双眼,不再去看四面八方的珠色空间;然而那是懦夫的行为,他还不肯屈服。
地面的景色依旧,这个钻了许多小孔、有无数刻面的行星仍在他下方缓慢旋转。他估量自己离地面大约有十英里,应该很容易看到任何形式的生命。然而,这整个世界里没有活物;有智慧的生物曾经来过,在此有所作为,如今又已离去。
接着他注意到,离他大约二十英里远处的平川上,匍匐着略呈圆柱形的碎壳,一望而知的一艘巨艇的残骸。细看还嫌太远,而且几秒钟后就越出视野,但他还是认出那断了的骨架以及象部分利开的橘皮状的、闪着暗光的金属薄板。他暗忖,这条废船不知已在这空无人迹的大棋盘上丢弃了多少个千年——又曾是什么样的生物驾驶它漫游过星际。
随后,他又把这艘弃船抛到脑后;因为地平线外出现了一个物件。
开始时,那物件看来象个扁盘子,但那仅仅因为它几乎是迎面冲着他飞过来的。它渐渐逼近并从他身下经过,他看出它是梭形的,有几百英尺长.虽然它通身到处是依稀可辨的箍条,却看不真切;那物件看来在颤动着,或是在高速旋转着。
那物件两头都呈细椎状,看不到推进装置。只有一点是人们熟悉的——它的颜色。如果它并不是视觉中产生的幻影,而确实是件实在的文明产物,那么它的制造者或许同人类是感情相通的。然而,他们肯定没有人类的局限性;整个梭形物件竟象是纯骨制成的。
鲍曼转脸通过后视系统看着它被甩到后边。那物件全然没理睬鲍曼,这时已从天空下降,落向那成千个巨孔之一。几秒钟后,它金光一闪,已俯冲下去,消失在行星的内腔。鲍曼又一次孑然一身,而在这险恶的天象之下,远离人世的孤独感更加难以忍受。
接着他发现自己也正向那巨大世界的斑驳地面上降落,而且笔直下去又是一个张着大嘴的长方形深坑。空荡荡的天边向他合拢,时钟慢慢停止,他乘坐的宇宙舱又一次在四面黑透的墙壁间降落,向又一批远星下降。但是,这一次,他肯定自己不是在返回太阳系,突然一阵少有的洞察力——这也完全可能是假象——使他了解到这肯定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定是一种宇宙调度设计,把过往的星流分别地导入各种难以想象的时空度。他正经过银河系的一个大型中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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