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将军口气忽转:“叛军主力是由乌槎国士兵与滇、贵等地十七异族战士混编而成,乌槎国蒲吾王子挂帅,擒天堡与媚云教众则由龙判官与陆文定单独指挥,丁先生并未在军中任职。但根据我方情报,他却被泰亲王拜为幕后军师,有调动全军的权力。此人一手促成了泰亲王、乌槎国、擒天堡、媚云教几方势力的联盟,能力超卓,我必须对他有所了解。但关于他的所有信息仅限于表面,我听天行说过与你在涪陵城相遇的经过,既然你曾与丁先生有过密切的接触,所以我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
许惊弦听明将军并未追究自己的身份,稍稍松了口气,毕竟鹤发早已不问江湖之事,未必与明将军有联系,无需疑神疑鬼。他略一沉思,回答道:“丁先生双目虽盲,却有‘神算’之称,心思缜密,城府极深,有雄辩之口才,擅长把握对手的心理,乃是为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据属下观察,此人虽来历不明,但应是身怀武技。内力属阴柔一派……”
明将军目光闪动:“我最想知道的是:丁先生容易博得他人的信任吗?”
“不!与此人打交道,总有一种被其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他虽目盲,但做事极有目的性,他说出的每句话都似乎经过仔细斟酌,毫无破绽,让人难以把握其真正意图,必须小心提防,否则极有可能踏入陷阱之中。他会让人害怕、怀疑、惊惧……却很难对他产生一丝信任。”如果是谈及他人,许惊弦或许不会对明将军说得如此详尽,但对于丁先生,他却宁可将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希望借助明将军的智慧认清这个神秘人物。
明将军沉吟:“如此一个人,竟能得到各方势力的一致认同,倒真是奇了。”
许惊弦微微一怔,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一点。按理说谁也不放心与丁先生这样一个瞎子合作,可是他却偏偏促成了几大势力的联盟。泰亲王与乌槎国暂且不论,媚云教与擒天堡结怨多年,又岂能被他轻易说动?
明将军转过身盯着许惊弦,缓缓道:“因为他无法得到你的信任,所以你才不愿意与他合作么?”
许惊弦谨慎道:“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属下懂得什么是国家大义,所以不愿助纣为虐。”
“吴少侠深明大义,令我欣慰。”明将军微微一笑,似乎对许惊弦的回答颇为满意,再度发问:“你对刺明计划知道多少?”
“属下曾听丁先生提及刺明计划,顾名思义应该是针对将军的的刺杀行动,但对于其具体内容,却知之不详。”
“龙判官曾对天行说他会暗中策应我,你以为如何?”
“属下与龙判官只见了一面,难以判断。”
“依我看,这只是丁先生的疑兵之计,那时叛军尚未准备充足,并不希望朝廷即刻发兵。”明将军轻叹道,“事实上泰亲王掩饰得极好,叛军起兵之前不露丝毫端倪,朝中对于出战一事极为犹豫,主战派与主和派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但我已无法再等,因为一旦到了梅雨季节,气候炎热潮湿,而我军士兵多是北方人,不服水土,战斗力必然大减。所以我才执意上疏请奏,力主出兵,却因此惹来政敌之忌……”
许惊弦终于明白为何朝中会派来马文绍做副帅牵制三军,那是因为当今皇帝最忌惮的人不是泰亲王,而是掌握着天下兵马大权的明将军。
明将军续道:“泰亲王预谋已久,朝廷大军才过了黄河,滇、贵数城一齐反叛,局势已不可收拾。但对于叛军来说,正面交锋并非上策,而是要充分利用南疆复杂的地势展开消耗战。他们坚守长江只是为了拖住我军前进的步伐,一旦到了雨季,南疆沼泽密布,山瘴弥漫,更有许多毒虫猛兽出没,那里才是叛军抗击我军的主要战场。”
听了明将军这一番分析,许惊弦茅塞顿开。两军交战绝不仅限于排兵布阵,对于气候、地形的利用也往往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但丁先生千算万算,也无法料到我军能够用截流之计迅速冲破长江防线。既然赢得时间,当可挥师南下,一鼓作气荡平反贼。”
明将军轻轻摇头:“将帅无谋,徒累三军。在一些事情还没有想清楚之前,我还不能轻率作出决定。”他话锋一转,“听说你为了替楚天涯传话,与擒天堡旳叶莺姑娘去了一趟焰天涯。对于封冰和君东临你有何看法?”
许惊弦一惊,明将军知道他与叶莺同去焰天涯之事不足为奇,但替楚天涯传话之事只有龙判官、丁先生以及焰天涯有限的几人知晓,他又从何得知?如此看来,焰天涯中必定也有将将军府的卧底,自己的回答必须慎之又慎。
刹那间,许惊弦决定除了自己的身份与丁先生吩咐的机密任务外,其余事情都不作隐瞒,连遇见花溅泪之事亦如实相告。
当听到君东临在傲骨堂外提及当年北城王谋反,泰亲王落井下石,封冰对泰亲王的仇恨颇深时,明将军眼中闪过一道精芒,似是想到了什么。
听许惊弦讲完,明将军正容道:“当年魏公子虽与我为敌,但我亦向来敬重他的为人,奈何彼此政见不同,终导致势成水火,对于他的死亦怀着一份歉疚。所以这些年焰天涯虽执意与将军府为敌,我却始终没有对其下手。而封冰此次保持中立,收留难民的态度,倒颇有魏公子之遗风;至于君东临,公子之盾名不虚传,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城东一处大宅燃起大火。明将军高声唤来守卫派去打探。过了一会儿,守卫回报:“城东吕乡绅携全家老幼离城而去,临走前放火烧去自家宅院,无人员伤亡,孟将军已派人去捉拿。”
明将军低低叹了一声:“传孟将军回来,放他们走吧。另外好生安抚城中居民,尽量杜绝类似事情的发生。”守卫领令退下。
许惊弦不解:“那吕乡绅有通敌之嫌疑,为何放他逃走?”
“人各有志,何须勉强?强硬的手段并不能解决问题,必须要采取适当的怀柔之策。”明将军沉声道,“自古南疆难平,那是因为当地百姓极重地域观念。尤其对于那些异族来说,不尊王化,只知侍奉各自的首领。他们并不认为泰亲王谋反是大逆不道之事,反倒会把朝廷大军当作入侵者。”
明将军的语气中有一种深深的忧虑:“长江并不仅仅是一道防线,一道屏障,还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未过长江之前,两军士兵只是替他们的君王卖命;而一旦我军跨过长江,就已进至敌军将士的乡土。从今以后,每一位敌军士兵都将怀着保家卫国的信念与我们战斗,都将是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去拼死一战的勇士,他们将会释放出最可怕的力量………”
许惊弦忍不住道:“其实对于南疆百姓来说这并不是一场非打不可的战争。只要能杀了泰亲王,敌人的联盟自然瓦解,乌槎的兵马也只能退回本国,否则他们就成了入侵者。”
明将军一笑:“我与泰亲王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根本不在前线督战,将一切指挥权都交给了蒲吾王子与丁先生,自己则龟缩于后方。”
“或许可以派人去行刺。”
“你可听说过木邦城?”
许惊弦一怔,记得曾在清水小镇中听田老汉说起这个名字,镇上一些年轻人被来历不明的神秘人物招去那里做工。不知明将军为何会突然提起?
明将军道:“木邦城位于南疆谩勒山,那里是乌槎国与我国接壤之处。据我军探报,早在半年前乌槎国就派人在木邦城附近的深山中修建一座秘密城堡,名为荧惑城。泰亲王与其残部就藏于此地,那里四面环山,遍布沼泽密林,极难行军,我曾派出数名高手潜入荧惑城,却皆是有去无回。荧惑城必是防卫森严,要想剌杀泰亲王又谈何容易?”
许惊弦此时方知究竟,想不到泰亲王如此惜命,此去木邦城路途遥远,派遣高手行剌实难奏效,只有先击退乌槎国大军,再作理论。他知道“荧惑”乃是古人对火星的叫法,泰亲王以此为城堡命名,不知是否另有深意?
忽见前方城楼上两人一路说笑着并肩行来,正是凭天行与挑千仇。许惊弦大奇,自己在晚宴上未遇见凭天行,还以为他另有任务,想不到竟是与挑千仇在一起。不知凭天行说了句什么,只见挑千仇掩唇而笑,迥然不同于平常的高傲矜严之态,虽然装束依旧,但那份神秘的感觉已是荡然无存。
明将军促狭一笑,低声道:“我们快躲开吧,莫要被他们撞见了。”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一对情侣啊,嘻嘻。”怪不得以往听凭天行说起挑千仇时,总觉得他神情有些不自然,竟是这缘故。
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旳恍惚中,首先涌上他心头的不是对凭天行与挑千仇的祝福,而是突然想起了那个凶神恶煞般骂自己“臭小子”的女孩。
明将军微笑:“此次出征,如果能平安回到京师,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他两人的婚礼……”那一霎,许惊弦甚至忘记了对明将军的仇恨,觉得面前之人只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而不再是一个统率三军的大将军。
但是,明将军的话,却让他有极为不祥的预感。
当晚,许惊弦在床上彻夜难眠。许漠洋与林青是对他性格影响最大的两个人。在义父的耳濡目染下,他学会了一诺千金、以诚待人;而林青则让他懂得了应该怎样去做一个坚持原则、有担当的男子汉。既然他已经答应了丁先生参与刺明计划,就必须完成任务,但是在军营里的生活却让他渐渐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损大义,两种道德在他心里来回冲突着,无法得到平衡。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丁先生派自己卧底的真正意图,但只要替他盗取那件“关键物品”,就已算完成自己的承诺,等到平定南疆后,再凭自己的力量伺机找明将军报仇。如此,才不枉义父与林靑对自己的一番教诲。
—旦下了这个决心,许惊弦顿觉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轻松了许多,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他不喜欢卧底的身份,宁可拔剑直面强大的敌人,也不愿笑里藏刀、暗箭伤人。
朝廷大军攻下宜宾后,下一个目标是乌蒙府。叛军亦知一旦乌蒙府陷落,若明将军挥师南下直取昆明,滇贵两省二十七城则尽在朝廷控制之中,局势将会极其不利,故蒲吾王子派出大将温勃古率两万乌槎国士兵驻守乌蒙府,严令只许固守,不得交战。
明将军数度派兵搦战,温勃古却只是稳守不出。乌蒙府虽没有高厚的城墙,但依山靠水,易守难攻,若是强行攻城,损失必巨,所以明将军只是率大军远远设下营寨,寻机诱敌出城。这一日明将军召集众将,在中军大帐商议破敌之策。有人献计道:“乌蒙守军兵粮充足,装备精良,强攻一时难以奏效,何不绕道而过,奇袭昆明?”
有人反对道:“昆明乃是重镇,驻守敌军足有三四万之众,一旦不能迅速攻下,再被乌蒙府守军从后夹击,我军腹背受敌,必将陷入混乱,须得慎重。”众将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明将军眼睛一亮:“如果要派兵突袭昆明,有几条道路?”
“共有三条通路。除了直达昆明时官道外,还可沿着牛栏江经彝川、莫古、板明直抵昆明车面,或可走功山、汤定、安丰一线至昆明北面。前者道路平坦,但须绕行横渡数条河流,颇费时日,预计三日方可至昆明;后者多走山岭,但距离要近得多,预计急行军一日一夜即可。还请将军定夺。”
明将军不置可否,摊开地图研究了一会,忽道:“如果蒲吾王子想要伏击我军,最好的地点在哪里?”
“如走官道,会泽一带最为危险;如走水路,莫古镇的会阳湾将是敌军的最佳埋伏地点;如走山路,安丰府北十里的千丈峡地势险要,峡深且长,一旦中伏,恐难全身而退。”
明将军沉吟道:“这几日可有大雾么?”
“末将已查问过当地有经验的农夫,预计未来四五天内皆有大雾。”
明将军颔首:“好!那就在这四五天之中,兵发昆明。”
众将皆摩拳擦掌,纷纷请战。明将军却是淡然一笑:“我军远道而来,对于地形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及敌人,诸位觉得我们中埋伏的机会有几成?”
“敌人只有提前预判到我军的路线,才有可能在相应的地点设下埋伏。只要我军行动隐蔽而迅速,再凭借着大雾的掩护,完全可以在敌军设伏之前通过险地。虽然有些冒险,但险中方可求胜,值得一试。”
明将军语出惊人:“要想让敌人上钩,我们必须要中伏。”众将愕然相顾,不知明将军何出此言。唯有挑千仇缓缓道:“敌军不会硬撼我军主力,派出五千人就已足够。”
明将军望向她:“如果我军三路齐进,敌人最有可能在哪一路设伏?”有几位将官已暗暗皱起了眉头,两军军力本就相差不远,如果分兵而进,若是被敌人全力出击其中一路,恐遭败绩。但瞧着明将军那胸有成竹的模样,无人敢当面提出异议。
挑千仇不动声色:“那要看哪一路打着将军的帅旗?”
明将军大笑:“我当然不会那么蠢,三路兵马皆会打上我的旗号。”挑千仇沉思良久,得出结论:“乌槎国士兵大多身材矮小,灵活异常,惯于山地作战,应该会选择千丈峡。”
“千仇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明将军抚掌,“那就让叛军先蠃一场吧。”
两日后的凌晨,温勃古得到通报,围在乌蒙城外的朝廷大军正在撤退。温勃古半信半疑,登上城楼观望,果然见城外大军多已撤走,只留下空空的营帐。透过蒙眬的晨雾,隐约可见大军兵分三路,皆打着明将军的旗号,朝着昆明的方向而去。
“将军,我们是否应该回援昆明?”
“这是明将军的诱敌之计,没有我的号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立刻放出飞鸽,给蒲吾王子传信。”
第二日晨,蒲吾王子率领三万乌槎士兵埋伏在千丈峽崖顶,静静等待着远远行来的五千大军走入峡谷之中,当明将军的帅旗在迷雾中显现时,他那阴沉冷厉的面孔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
千丈峡两壁笔直,峽深数里,仅容六七人并行,五千将士不得不排成长蛇之阵,鱼贯而入,再加上随军押送的大批粮草辎重,战线拉得极长。
—位乌槎国战士在蒲吾王子耳边轻声道:“报告王子,据估计敌军已有三千人马深入峡谷,前军离峽谷出口还有三里,请求出击。”
蒲吾王子目光停在尚未入谷的帅旗上:“再等等吧,我不想放过明宗越。”
然而,大军忽然停了下来,数匹快马由帅旗处急驰而出,手舞彩旗直往前军飞去。随即大军转而后退,看来已然发觉中伏。
蒲吾王子岂会错失良机,巨掌一挥,冷喝道:“出击!”
只听到轰隆隆几声巨响,几方重达千钧的大石由谷口高处落下,直直塞入狭窄的谷道中,将退路封死。数万乌槎国士兵忽由山顶上现身,万箭齐发,喊杀声直冲云霄。
几排火箭连续射下,战旗、粮草、树木开始燃烧,长达数里的千丈峡立刻成了一片火海。谷外的士兵亦被乱箭射倒数人,不得不退到射程之外。稍作调整后,大军派出数百人的盾牌队,将盾牌高举过顶,奋不顾身地掩护着数名手持撬棍的士兵上前搬开封锁峡道的大石。但峡谷实在太过狭窄,根本无法容纳多人,挖掘工作进展缓慢,随着蒲吾王子一声号令,山顶上又推下几块大石碰入盾群之中,一时血肉横飞……
一边倒的战斗只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谷外的士兵开始撤退,放弃了营救行动。而千丈峡中,无情的火炮吞噬着一切,将这里变成了人间地狱。只有极少数的幸存者逃过了箭雨与火焰,从石缝中钻出峡谷。
乌槎国士兵在山顶上高呼狂叫,有人请命追击,蒲吾王子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汉人兵法有云:穷寇莫追。就让明将军好好欣赏一下被烧得焦头烂额的部下巴。”他知道,这一场兵不血刃的胜利已足令他挽回长江失守的颜面,不必再冒险追击。
午后,温勃古接连收到三份战报。
第一份战报来自蒲吾王子:“千丈峡大捷,毙敌三千,烧粮无数。敌军经塘上往宜宾逃窜,酌情出击。”
后两战报皆来自派出的探哨:“发现敌千丈峡败军的踪迹,距乌蒙城东二十里山地处,约有七千人,多是伤兵。”、“另两路敌军得闻千丈峡中伏的消息,已放弃进攻昆明,转往宜宾方向撤退。”
乌蒙府的叛军听闻捷报,士气高涨,纷纷请求出战。温勃古反复确认情报无误,知道明将军主力部队离此至少还有半日的路程,正好趁此机会拦截千丈峡败退的敌军。他立功心切,匆匆率领一万大军杀奔城东。
然而,温勃古万万没有料到,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城里。
派往昆明的三路大军全是幌子,明将军最精锐的四万士兵根本没有远离,在城东的山地中埋伏了整整两天一夜后,终于等来了掉入包围圈中的敌人。自鸣得意的叛军突受打击,几乎来不及做任何抵抗,就已折损近半,残部被分割为数块,最终五千被杀、二千被擒,敌将温勃古亦成为了阶下之囚。明将军马不停蹄,立刻派将士换上乌槎国兵,撞开城门,攻入乌蒙府……
“什么?你说那千丈峡活活被烧死的三千将士只是诱敌击的诱饵。”许惊弦嘶声大叫道,满脸震惊。
凭天行瞪着他:“你乱吼乱叫做什么?若非如此,怎能趁机攻入乌蒙府?”
挑千仇轻声道:“事实上那入伏的军士大多是宜宾之战的降卒,而且在粮车上扎起许多草人迷惑敌军,实际伤亡还不足一半,其中随将军南下的嫡系士兵只有一百余人。”
帐内只有他们三人,此时明将军正在与众将商议军情,若不是凭天行与挑千仇强行拉住许惊弦,他必会冲入中军大帐当面质问明将军。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惊弦怒视着挑千仇,“同样一条性命,还要分彼此吗?那些降卒既然已投降,那也就是我们的土兵、我们的战友,当然应该一视同仁,难道他们的牺牲就可以不算么?”
挑千仇不动声色:“如果真要强攻乌蒙府,我军的伤亡更在数倍之上。”
许惊弦气得口不择言:“你上过战场吗?你见过身边的战友倒下吗?你是将军府的小指,当然不用去前线拼命,只需要计算伤亡就可以了,你以为那就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吗?那是用鲜活的人命堆积起来的……”
凭天行见许惊弦如此不客气地指责挑千仇,面色也有些变了:“小兄弟,你何必埋怨千仇,这都是将军亲自下的命令。”
挑千仇淡淡道:“计划虽然是将军提出来的,但我表示支持。”
“你为什么不阻止?”
“战争本就是一场博弈,放眼全局,该弃则弃。为了避免更多的伤亡,为了最终的胜利,有些事情必须去做,有些牺牲也在所难免。”
凭天行叹道:“小兄弟,战争原本就是如此残酷。你想过没有,如果我军失败,最后的伤亡数字会是多少,还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会因此送命……”
许惊弦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不用说大道理,我只知道有些原则必须坚持,我永远也不会亲手把自己的兄弟送入虎口!”
挑千仇正欲开口反驳,却忽然停住。明将军戴盔披甲,稳立于帐外。看他不怒自威的神情,大概已将三人的谈话尽收耳中。
许惊弦回头望去,正接触到明将军严厉的目光,丝毫不让地与之对视,口中迸出一声压抑许久的嘶吼:“我不服!”
明将军对着许惊弦蓦然大喝,仿如平地惊雷:“士兵吴言,说出你不服的理由!”
“你明知千丈峡是绝路,为何还要让手下送死?”
“诱敌出城,不得不为。”
“如果乌蒙府守军并不上当,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两军对垒可不是市井莽夫寻事打架,而是一场彼此算计的攻心之战。比的是谁能够提前猜测到对方的意图,避开对方的圈套,并且让对方踏入设定的陷阱之中。”明将军冷笑,一字一句道,“重要的是,我赢了!”
“不错,你赢了。但这不是无关痛痒的棋局,那些战士都是人,不是你的棋子,不要以为让降卒送死就可以让你心安理得,他们弃暗投明是为了谋得一个光明的前途,而不是充当你的垫脚石。凭什么要让他们用生命的代价换取你的功劳?”
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你以为我是为了功劳?我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千万黎民百姓,为了手下数十万将士的安危!”
“不,你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失败!你不择手段地追求胜利,更甚于维持良心的安定,我们完全可以等待更好的机会攻入乌蒙城,而不必用如此残酷的手段赢得一场不值得夸耀的胜利。”
“我告诉过你,敌人一定要在这里拖住我军,就是为了等待雨季,等待酷暑,等待云贵高原恶劣的地势将二十万将士吞灭。”明将军越说越快,语气里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蓦然一掌劈空而出,将帐蓬撕开一条大缝,手指阴沉沉的天空,“这不但是我们与叛军之间的较量,也是一场与老天爷的竞赛,必须要赢得足够的时间。若不然,在那些沼泽、密林、山瘴、毒泉面前,我们将会遭受更大的损失,每多过一天,就会有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战士送命。更可怕的是,或许还等不到我们遭遇敌人,我军的士气就会在暴雨、泥泞面前低沉下去,最终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或许你对此不以为然,认定这是一场不值得夸耀的胜利,那是因为你根本看不到这场胜利的价值,也预测不到失败的隐患。假若有一天能够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切,你再来告诉我,应不应该用一千多人的性命去挽救全军!”
许惊弦静默,低头思索着明将军的话语。或许他永远不能做一个优秀的统帅,因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无法让心肠变得如同铁石一样坚硬。
明将军放缓口气道:“战场上千变方化,根本无法避免伤亡。如果可以让你容易接受一些,我不介意你把千丈峡之战看作是一次指挥失误。”
许惊弦抬起头,目光坚决:“尽管是降卒,你也不应该辜负他们的信任。”
明将军耸耸肩:“从他们跟随泰亲王谋反那一刻开始,就已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但你知道!”许惊弦咬牙怒吼,“你可以推托说那是一次指挥失误,甚至可以辩解那些士兵宁愿为国牺牲。可是,你无法欺骗自己,你心里明白,那些降卒依然怀着对胜利的渴望去战斗,以为可以在你的带领下将功折罪,荣归故里,却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他们知道将面对一场明知必死的战斗,他们还会不会为你效命!”
那一刻,明将军的神态变了,须发皆张,盛怒若狂,狠绝的眼神犹如一柄利刃,仿佛要切入许惊弦的身体里。许惊弦的话像一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地剌入他的要害。他的愤怒并非完全针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斗胆犯上的少年士兵,而在于这个少年的话揭开了一个他本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是的,为国为民,为了全军将士的安全,明将军大可以替自己找出无数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对于那一千多名被活活烧死在千丈峡的降卒,他唯有愧疚,难以释怀,无法让自己的内心深处得到真正的平静。
凭天行投入将军府近四年,无论在任何危急的关头,印象中的明将军永远都是冷静自如,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神情,像是一头即将发狂的雄狮,要用利爪扫开一切阻拦他的障碍。
他不禁为许惊弦担心起来,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自己的命,而是从心底里欣赏这个桀骛不驯的倔强少年。或许许惊弦没有足够的人生经历,没有丰富的江湖经验,不知进退,甚至缺乏必要的理性,但是在他身上有一种自己已渐渐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
只有在那样意气飞扬的青春时光里,才会拥有那样坚韧不屈的少年心绪,才能够随意挥洒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才可以用一颗单纯的心去体验生命的悲欢离合,而不必在现实面前低头,用世俗的观念去做人生的取舍。
明将军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喟然一叹:“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且让我们暂都保留自己的坚持吧。”他大步离开,到了帐门口忽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望着许惊弦,依旧高傲的眼神中似隐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轻轻地吐出三个宇“谢谢你。”
许惊弦陡然一震,虽然明将军并没有认错,但就在听到他这句话的刹那间,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冥冥之中,他突然就感应到林青在泰山绝顶上的心情,仿佛明将军说的不是“谢谢你”,而是“我败了。”
所以,林青虽死犹荣,了然无憾!
挑千仇一直在沉默中注视着许惊弦,她虽无武功,但从小接受的特别训练让她在任何时候都处于一种心平气和的观察状态。但此刻,她却觉得胸口隐有气血翻腾之感觉,无法保持宁静,实是平生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她自小是个孤儿,天性敏感内敛,淡看人情冷暖,也因此能习得师门真传,艺成后奉师命投入将军府相助明将军。师门的准则之一是必须和研究目标保持距离,而天下芸芸众生都是她的目标,所以即使由荒山僻野来到繁华京都,由出世到入世,却能依旧故我,不为世情所动。
她平生阅人无数,唯有两人令她折服:明将军雄才大略,她视其如父;凭天行淳朴重情,她视其如兄。故她能忠于明将军,又与凭天行相恋。
而许惊弦却是打动她的第三个人。狮子楼初见面,她就对这个陌生的弱冠少年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从他身上读出与众不同的一份特别,有种天然的亲近之感,宛若亲人。她能感觉到他身土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能量,虽不强烈,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对周围的人施加微妙的影响力,像是一把特殊的钥匙,开启了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挑千仇自然不知那是因为许惊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年龄虽轻,却似耆宿长者、禅定老僧般对世间万物怀着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达观通透,洞悉世情,犹如璜玉新铜,不蒙凡尘。他们两人之间类似的天赋引起某种神秘的感应,所以挑千仇在心中视许惊弦如幼弟,即使对他有些怀疑,也并没有及时向明将军汇报。
直到此刻目睹许惊弦与明将军正面的冲突,才蓦然惊觉,那是因为在这两个人身上都拥有一种她自己所缺少的特质。
——他们都是可以坚持原则、直面自己的人,他们的人生或有缺憾,却活得坦荡磊落,比任何—个人都更真实!因此明将军会衷心地谢谢许惊弦,这份谢意并非来自于一位士兵对三军统帅战略战术的指正,而是让明将军在那一刻可以忘掉将军的身份,像一个凡人一样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对于挑千仇这样用心灵观察世界的人来说,许惊弦毫无掩饰激怒明将军的做法并不能洗清卧底的嫌疑,反而进一步地证实了他对明将军的仇恨。但是,她却像个大姐姐一样,决定替犯错的弟弟保守秘密。
乌蒙大败后,叛军元气大伤,有选择地放弃了一些小城,集结重兵退守于滇南几处重镇。朝廷大军兵临曲靖城下,隐慑昆明。但正如明将军所料,从这一刻起,这场战争进入了最艰难的阶段。
叛军化整为零,擒天堡的神箭手在山地高处狙击,异族高手在荒野中设置陷阱,乌槎国勇士在密林中近身搏杀,媚云教徒在水井、山泉中施毒下蛊……用游击战术消耗着朝廷大军的战斗力。每天都会有莫名其妙的伤亡与失踪事件,三军将士草木皆兵,推进缓慢。
雨季将至,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毫无规律的绵绵阴雨说来就来,一下就极难停歇,闷热而潮湿的气候已成为三军的头号敌人,寒热、疟疾、瘟疫开始蔓延,经常出现各种疑难杂症;令最有经验的军医亦束手无策,误食毒草,误饮毒泉之事时有发生,另外还有许多毒虫猛兽的威胁,更可怕的是在密林野地中遍布着泥泽暗沼、潜流浮沙,外表似无异状,一脚踏错便被活生生吸入地底,一丝痕迹也不留。
敌人的主力部队避而不战,小型的骚扰进攻却从不停止,而且机动灵活,凭借山林掩护且战且走。三军将士有劲无处使,加上非战斗性的伤亡与日俱增,士气慢慢低落。战士们思乡情结渐重,一些降卒最先逃跑,明将军虽当众斩了数名被抓回来的逃兵,仍然无法制止叛逃的发生。
四月初七。密云不雨。飞鸟遗音。无咎。
明将军一早升帐,商谈破敌之计。
自从那日的争吵之后,许惊弦变得沉默寡言,再也没有主动对明将军说过一句话。反倒是明将军越发看重他,不但巡逻军营、外出视察敌情之时命他随行,每次与重要将领召开会议亦都准他旁听。似乎有意无意之间,他在努力用事实证明自己是一个优秀的统帅。
虽然并未晋升军职,但三军上下人人皆知许惊弦是明将军手下的爱将。
战事胶着,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块阴云,一如头顶那灰暗的天空。
一位将官道:“震雷营昨日外出巡逻,途遇敌军箭手狙击,两人阵亡,三人受伤,击杀敌兵一名。另有两人失踪未归,疑误入沼地。”
又有人道:“啸风营奉命寻粮,当地百姓皆坚壁清野,并无所获。只在深山中捕猎猛虎一只,羚羊两头。但有一名士兵掉落敌军设下的陷阱,右腿折断,尖矛贯腹,至今昏迷未醒。”
“末将负责探路,但附近村落里荒无人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苗人做向导,他却故意把我军带入毒烟迷障之中,当场昏迷了二十余人。当地百姓对我军敌意甚重,不得不防。”
“昨夜飞箭营连续病倒十余名战士,皆是高烧不止,腹胀难忍,军医査不出病因,只能暂时隔离以防传染。”
“寒月营五名降卒共谋逃跑,只抓回一人……”
诸将禀告完毕,几乎全是坏消息。明将军只是点头,面色木然,让人难以揣测他的内心,他最终开口:“诸位有何提议?尽可畅所欲言。”
—员大将忍不住道:“请将军给末将派五千兵马,进攻昆明。”
明将军一笑:“昆明守军近三万,你只用五千人能攻得下来么?”
“末将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困于此地无所作为。”
明将军轻叹:“叛军主力尽集结于昆明、大理、元江、孟定几地,都是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之处,又隐成连环之势,一旦我军久攻不下,就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敌人就是希望我们沉不住气贸然发兵,诸位岂能遂敌所愿?”
又一人道:“卑职可去攻大理,两地同时开战,敌军首尾难顾,或能成功。”“末将愿率震雷营进攻元江府。”
“孟定府交给我吧……”
“属下请将军派给我一千精兵,远攻荧惑城。只要杀了泰亲王,一切难题迎刃而解!”群情高涨,诸将纷纷请命出战。
明将军肃容道:“如果我都不允呢?”
众将一下都如瘪了的气球,脸上皆挂着无奈与不甘。
明将军再问了一遍:“如果我不允许出战,你们会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明将军环视左右,忽然哈哈一笑:“奇怪,为何我在你们毎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两个宇——”说到这里,却突然住口不语。
众将等了半天,不见明将军给出答案。有人性急,忍不住大声发问:“将军您是什么意思?我们脸上写着什么字啊?”
忽听挑千仇轻声道:“去年在京师,我去刑部办事,偶然听说了一件事情。”众人大奇,不知她为何将话题扯得如此之远。不过挑千仇虽只是名列将军府五指之末,但谁都知道明将军极其看重她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毎次会议都会征求她的意见,虽然她在军中并无职位,事实上却担当着军师之责。既然如此说,必有其用意。
明将军微笑:“千仇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快快讲来。”
挑千仇道:“话说有四名江洋大盗,合伙作案无数,终被齐齐抓捕归案。但这四人却拒不招供。那是因为他们当初结为异姓兄弟时发过重誓,一旦被捕决不松口,谁要是出卖自家兄弟,另三人便会合力杀之。何况这几人都知道自己罪大恶极,绝无可赦,就算招供怕也难逃一死,所以严刑拷打也全然无用,皆硬挺着不招供。无凭无据之下难以定罪,只好统统关进大牢。”她并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没有抑扬顿挫的的声音,叙述毫无起伏,但她那或隐或现的目光,掩藏在风帽下的面容,却渲染着一种充满悬念的气氛,引起了每个人的好奇心,迫不及待想知道下面的情节。
“有个聪明的捕头,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将四人单独关押,然后分别告诉每个人,如果你们都不招供,那么只好不分轻重,各判五年徒刑。但如果有一个人招供,立刻放他出狱,但其它三个人将会被砍头。你们都只有一次机会,而且第二个招供的人同样会被斩首,最好尽快作出自己的决定。结果,还不到一个时辰,四个人都先后招供了。”
众人俱都沉默,思索着故事的含义。
“对于这四名江洋大盗来说,五年的徒刑并不算重,更何况他们还订下了攻守同盟,完全有理由咬紧牙关,拒不坦白。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招供呢?”挑千仇加重语气缓缓道,“那是因为当脱罪的希望与被斩首的灾难同时摆在面前时,每个人都无法完全信任同伴,唯恐别人为了活命先一步出卖自己。”
明将军哈哈大笑:“千仇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我猜这四名江洋大盗的名字,一定分别叫做泰亲王、乌槎国、擒天堡与媚云教吧。”
“政治同盟本就是利益之下的权宜之计,给他们的压力越大,他们反倒会越发顽强地坚守盟约,如果稍稍放松一些,那么疑惑与猜忌就会随之发生了。”
挑千仇笑道,“将军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是借我的口说出来罢了。我猜将军刚才在众将脸上看到的两个字是‘退兵’吧。”
明将军抚掌而赞:“知我者,千仇也。”
许惊弦静立于明将军身后,将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既敬且惧。挑千仇超卓的观察力不但针对于个人,更能对人类群体的共通之处有着其独特的理解。她既像是一位心理大师,能够轻巧地穿透毎个人脸上的面具,把捶住每个人的性情品格;又像是一位医术精湛的神医,只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就可以准确地切割在最关键的血脉之上,释放出人性的善与恶来。
无论是谁,无论是做什么亊,有这样一个替自己客观分析亊实,并且出谋划策、提出忠告的同伴,都必将是如虎添翼,无往不利。
将军府里最可怕的人,未必是明将军!
诸将终于明白过来,互视一眼,讪然而笑。事实上众人早就有退兵之意,只是无人敢说出来。此刻被明将军当众揭破,倒是轻松了许多。
“将军英明,我军目前正处于困境之中。攻不占天时,守不占地利,与其进退维谷,不若暂退回长江,操练士兵在山地密林的作战能力。”
“对于叛军应该有针对性施出反间计,尽快瓦解他们的同盟。尤其不可忽视当地彝、苗、白、瑶、傣族等族士兵的战斗斗能力。”
“末将建议至少在每个营地都要配备协同我军作战的向导,或是绘出精确的地形图,标记各处危险地带,方可有备无患。”
“还应该请来当地名医,加紧研究治疗山瘴、迷泉、蛇蝎之毒以及各种疾病的药物,非战斗性减员实在太多了。”
众将各持己见,唯一的共同论点就是:退兵。
明将军轻咳一声,帐中静了下来,他冷然道:“退兵之事,还要再等一等。”
众将不解,纷纷发言。“将军莫非是怕朝中怪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无需顾忌,何况这只是暂时的退却,我军不出二个月就会卷土重来。”
“若是朝廷因此对将军有疑虑,我等可联名上奏。”
“军中每天至少都莫名其妙倒下数十名战士,再等下去将会不战自乱。”
“将军,下令退兵吧。还要等什么?”
“贸然退兵,敌人必尾随而至,我军不免损伤。所以,我们还需要等待一个退兵的……”明将军停顿一下,眼中射出一道令人不敢逼视的寒光,冷冷从众将脸上扫过,才终于吐出最后两个字,“时机!”
不等众将再开口劝说,明将军大手一挥,示意会议结束。
许惊弦走出大帐,忽听头顶上传来一声熟悉的鹰唳声,大喜抬头,果然看到扶摇正在上空盘旋。
许久不见扶摇,许惊弦十分挂念,又担心叶莺在乱军之中是否会通到什么危险,此刻看到久违的爱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扶摇爪上还抓着一只野兔,或许是因为见到主人令它兴奋,振翅飞起后松开利爪,竟将猎物由高空中掷下。野兔四肤乱蹬直直坠落,但才降下了十余丈,扶摇蓦然一个俯冲从斜刺里杀到,在半空中再度将野兔牢牢抓住。周围数名战士恰好亦瞧到这罕见的一幕,纷纷拍手叫好。
今天正好是许惊弦十六周岁的生日,看到鹰儿如此表演,暗忖莫非扶摇与自己心有灵犀,特来祝贺么?他想到这里,不由露齿一笑,连日以来郁闷不已的心情亦有所缓解。
忽听弦声响起,却是一名战士引弓搭箭,朝扶摇射去。许惊弦大惊,但见扶摇黑色的羽翼平扫而过,那箭支射至高处已然势弱,竟被鹰翅生生扫落。雷鹰乃是鹰中之帝,灵动敏捷,力大劲急,寻常弓箭自然伤它不得。
许惊弦见扶摇安然无恙,才放下心赛。谁知那名战士一箭不中,又听到旁人的嘲笑,面子上挂不住,大声道:“谁能射下这鹰儿,我输他三两银子。”
大军困了数日,每个人都闲得发慌,如今有这个机会,就算没有那三两银子亦想一试身手。立时数名战士齐齐取弓摘箭,许惊弦只来得及按住身边两人的手,十余支羽箭已往空中射去。
扶摇不慌不忙,从箭雨中振翅而起,一支羽箭尾随而至,与雷鹰的距离却越拉越远,终于力尽坠下,浑如送着鹰儿直上云霄一般。扶摇紧抓野兔,在空中愤怒地发出尖厉的啸声,似乎在向箭手们挑战。
一名士兵道:“这鹰儿飞得太高了,有没有人懂得驯鹰之术,唤它下来。”
众士兵纷纷摇头说不会,唯有许惊弦懂得,但刚才的情形已惊出他一身冷汗,正在心头暗骂这些冒失的士兵,岂肯召扶摇下来?忽见凭天行正怔然望着自己,神情若有所思。他蓦然想起凭天行曾在涪陵见过扶摇与叶莺相斗,他虽然辨认不出扶摇,但自己若假装不通驯鹰之法,必会令他生疑。
许惊弦心念电转,踏出半步:“让我召鹰儿下来吧……”众人齐声叫好。许惊弦本打算发出口令让扶摇离去,但却怕另有懂得驯鹰术的人听出破绽,只好假意拖延着迟迟不出声,旁边士兵连声催促。
正犹豫间,忽听一人冷喝道:“鹰儿好端端的又没有惹你们,为何要射它下来?”却是容笑风走了过来,满脸怒色。他是极爱鹰之人,见到士兵发箭射鹰,便出面阻止。
许惊弦如遇救星,当即住口。又想到扶摇本是容笑风所养,阴错阳差地被自己收服,如今却又要由容笑风出面救它脱险,不禁有些命运难涴之感。或许世事就是如此玄妙,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哪知容笑风并无军职,虽与将军府的凭天行、挑千仇等人交好,但在这些兵眼中却不过是个军中闲人,众人根本不买他的账,依然吵吵嚷嚷地要射鹰下来。而容笑风却并未发出口令,而是怔怔地望向扶摇。
许惊弦心头一震,虽然容笑风不会想到这只翱翔天宇的大鹰就皇他当年养下的雏鹰,但他熟知鹰性,必能认得出这是一只雷鹰。
雷鹰属于鹰中极品,性烈异常,动辄以死相逼,极难驯服,而且只产子极北冰寒之地,世所罕见,突然出现在云贵高原,绝非寻常。
容笑风缓缓转过头,有意无意地瞅了一眼许惊弦。许惊弦面色如常,一颗心却在怦怦乱跳,不知他会不会因此怀疑自己的身份,如果确认自己就是当年的小弦,他会念着旧情而替自己隐瞒,还是会去告诉明将军?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明将军大的身影出现了:“何事喧哗?”有人低声告诉了明将军原委。那位设下赌注的士兵大着胆子提议道:“将军来射这一箭吧,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众军士一起鼓掌应和。
明将军抬眼望着依然在空中盘旋的扶摇,神情复杂。许梅弦惊惧交集,大感焦急,以明将军武功,弓劲箭疾,只怕扶摇难以避开,他死死攥紧举头,才强忍住向扶摇发出警告的冲动。
明将军目光转向那名士兵,似笑非笑:“你不怕输给我三两银子么?”众人哄笑,那名士兵不料三军统帅竟会如此和颜悦色地调侃自己,惊喜交加,结结巴巴地道:“要能看到将军的神箭,属下愿意拿出三十两银子。”
明将军漠然一笑:“好!先扣你半年军饷!”
众人一片愕然。那名士兵倒是反应得快,半跪于地:“军中严禁赌博,属下愿意认罚,下次决不敢了。”
明将军摇摇头:“我并非因违纪而功你。”
那士兵不解:“属下犯了什么错误,还请将军明示。”
明将军不答,转头望向容笑风:“容兄还记得十年前的今天么?”
“我怎会不记得?”容笑风的脸上浮起万千感慨,“笑望山庄引兵阁,那是容某终身难忘的一天。”
明将军涩然点头:“也是那个人、那把弓第一次让我感觉到威胁的日子。”他转而望向那名士兵,缓缓道:“作为我的士兵,你必须尊重你的弓箭,不要用它射向敌人之外的目标。尤其是今天!”
刹那间,许惊弦只觉双眼骤然模糊了,急急垂下头以免被人看见。
就在十年前的今天,林青、许漠洋、杜四、容笑风、物由心、杨霜儿齐聚笑望山庄引兵阁中,凭借三才五行之力,偷天神弓由定世宝鼎中横空出世。
也就是十年前的今天,杜四为护弓而死于八方名动之“登萍王”顾清风之手,林青愤而射杀顾清风,力退“泼墨王”薛风楚。经此—战,奠定了暗器王林青一代武学宗师身份,从此挤身超一流高手之列,成为明将军心目中的头号劲敌。
那一天不但是神兵出世的日子,也是暗器王与明将军恩怨的起始。对于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许惊弦从小就听义父许漠洋说了无数遍,但直到今日听到明将军与容笑风的寥寥数语,才真正感同身受,恍若跨越了时空的界限,重新见到当时的情形。
许惊弦从没有想到明将军对林青竟是怀着如此深的敬意。林青对他恩重如山,他决不会放弃报仇的念头。但是他也会给明将军同样的敬意,把他当作一个最值得尊敬的敌人。
当晚,许惊弦独自度过十六岁的生日,没有庆祝,没有兴奋,却真切地感觉到内心深处勃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量,那是属于一个顶天立难的男子汉的方量。不知不觉,他已成熟了,由当年那个顽皮的村野孩童变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现在的他正渐渐成为童年时所梦想的样子,可是他却没有感受到相应的快乐与幸福,反而多了一份无奈与苦涩。因为他知道,在成长的过程中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恩恩怨怨、家仇国恨,让他再也不能拥有曾经的无邪与纯真。
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出营帐,漫步沉思。回想着这十六年来的经历、点点滴滴的体验……
—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值此乌云蔽空,日月无光之际,吴兄弟竟还有办情闲逛啊。”
“乌云蔽空,日月无光!”听到这一句令人惊心动魄的暗语,许惊弦陡然惊醒,
抬头望向发话之人,当即怔住。他万万没有想到,丁先生早早派来潜入明将军身边的卧底,竟会是容笑风!
刹那间,许惊弦已明白为何容笑风会在自己初入亲卫营时特意提醒,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为了刺明计划才投入军中。但是他是否知道吴言就是当年的小弦呢?从容笑风镇静的神情里,他无法分辨。
不过容笑风乃是高昌国贵胄,与明将军有灭族之仇,参与刺明计划亦在情理之中,难怪他会随军出征,只是不知他如何认识了了先生?
虽已入夜,但四周随处都有巡逻的士兵,许惊弦无法提出自己的疑问,按下内心的震惊,对容笑风抱拳行礼:“晚辈向来有失眠的毛病,连日阴天更觉烦闷,所以出来走走散心。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容笑风嘿然一笑:“恰好我以前也有失眠症,幸好曾得一位名医指点,配下药方,炼成了几枚丸药,不妨给你试试。”说话间从怀中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递给许惊弦。
许惊弦接过布包,指尖摸到一颗颗圆形的硬物,倒真像是一包药丸,但仅凭触觉难以感应到是计么东西。只看容笑风凝重的眼神,便知那必是丁先生切切叮嘱务必要盗取的“关键物品”他将布包揣入怀中,深鞠一躬:“多谢前辈赐药,不知此药需以何方法服用?”
容笑风目光闪动,缓缓道:“以鸟羽做引,必须在两日之内服完。包管你药到病除,以后不必再找我讨。”许惊弦听出他的意思是两天之内一定要让扶摇将布包里的东西带走,而完成此次任务后无需再联系。
两人也真是艺高胆大,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交接了物品。许惊弦含笑道谢,告别了容笑风。
回到营帐中,听到周围并无动静,许惊弦掏出布包,一层层打开后,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串乌黑色的佛珠。
丁先生为了让他立下军功混入明将军中军,不惜牺牲数十名高手,目的就是盗取这件“关键物品”。许惊弦本以为必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物,想不到竟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串佛珠,仔细査看上面也并没有刻上字迹,百思不解。
他忽然想起曾在挑千仇的手腕上见过类似的佛珠,不知是否就是这一串?容笑风曾在将军府呆了几年,与凭天行、挑千仇的交情都不错,难道说动了挑千仇投靠丁先生?他随即摇头失笑,这个想法不但太过离奇,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但除此之外,这串佛珠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无法解开这道谜题,重新将布包包好,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四月初八。山有禽。利于郊。
许惊弦借口去军医处探视养伤的穆鉴轲,顺便再去侦骑营看望从前的战友,向凭天行请假半日。因为近来并无战事,凭天行不但欣然应允,还特意嘱咐他给穆鉴辆带去些上好的伤药。
许惊弦骑着“木头”先去了军医处,穆鉴轲身体健壮,虽受伤极重,但调养了半个月后,已可下床走动。按理说他本可留在宜宾休养,却放心不下侦骑营的战友,坚持要随军同行,还不时处理些公务。他早听说许惊弦做了明将军贴身近卫,极得宠信,心里也替他高兴。
两人几度同生共死,已成知交,相见之下畅谈甚欢,说起在成都结怨又渐渐消除误会的往事,皆是放怀大笑,直到将穆鉴轲伤口的缝线崩裂裂几处,那位曾被许惊弦以剑逼在喉咙上的军医才不得不把他强行赶出去。
刚走出军医处的大帐,许惊弦立刻发现了扶摇的身影。他并不急于赶往侦骑营,而是策马来到营外荒岭处,瞅准四下无人,这才发出口哨召来扶摇。
一人一鹰久别重逢,皆是无限欢喜。许惊弦将扶摇抱在怀中,抚着它强健的羽翼,回想与鹰儿在锡金那碧蓝高远的天空下游目骋怀的情形,恨不能立刻带着它远走高飞,离开这充满着硝烟与残酷的战场,从此逍遥江湖。
只可惜,十六岁的他不再是任性的孩子,已经懂得应该担当的责任!许惊弦唯恐时间过久被人发觉,忍痛松开扶摇,将那只装着佛珠的小布包系在它的腿上。那一刻,他突然有给叶莺留张字条的念头,却又觉得千言万语不知应该从何说起,何况或许会被丁先生先看到字条的内容,只好悻然作罢。口中发出哨音,命令扶摇即刻返回。
扶摇一飞冲天,却在上空盘旋良久不肯离开主人,许惊弦咬牙催它离去,望着扶摇渐成远空中的一个小黑点,心中涌上一种解脱之感。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欠丁先生什么,终于可以放下心结,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全心全意地为自己的国家效力。
四月初九。困于蒺藜。凶。
入夜,军中响起警报,有人大喊:“有刺客,速速保护将军。”许惊弦披衣起身,却见东营火起,火光中一队黑衣人迅速朝中军奔来,人数约有十名,人人身手离强,沿路已了搏杀数名阻击的战士。
许惊弦身为明将军贴身亲卫,不敢擅离职守,并不去拦截刺客,而是手按显锋剑柄,匆匆赶往帅帐。明将军早已听到动静,立于帐前,目光炯然望向袭来之敌,神情略显诧异。
许惊弦顾不得许多,脱口道:“请将军避至安全处。”明将军望着许惊弦释然一笑,似是欣慰他终于主动对自己说话。随即正容道:“这些鼠辈岂能伤得了我,但我却是不明白,叛军这一次飞蛾扑火般的行动到底有什么目的?”。
区区十余人想要在十万大军中刺杀主帅,何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明将军武功独步宇内,心腹亲卫时刻随行,莫说这几位刺客,就算黑白两道杀手之王虫大师、鬼失惊齐至,再联手非常道主慕松臣,恐怕也没有太多机会。、
说话间敌人已杀入五十步内,两人被乱刃加身,当场毙命,另三人重伤倒地,但不等周围士兵上前擒拿,已各自举兵器自尽。刺客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是心志坚毅的死土。
此刻明将军身前已围了数百名士兵,但敌人明知刺杀行动已然失败,兀自强行冲来。剩余五人再推进了十余步,又有一人被击倒,另外四人皆是浑身浴血,眼见不支。
明将军高声道:“传我军令,尽量生擒敌人。”
忽见刺客客中一位手持独脚铜人的壮汉大喝一声,猛然右臂狂扫,独脚铜人砸在身边两名刺客客身上,竟将自己的同伴击杀。最后那名刺客不料他突然反攻,惊惶跳开,那壮汉跨步上前,一拳捣出,正击在他胸口上!只听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连续响起,不知断了多少条肋骨。最后那名刺客手捂深深塌陷的胸口,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缓缓倒在地上。
壮汉大叫道:“先住手,我要见明将军。”离得近了,许惊弦看到他面容漆黑,眼目深陷,脸烦尖削,口音古怪,应该是异族高手。
明将军眉头一挑,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看此人形貌,极像是媚云教五大护法中的雷木,恐怕是诈降,不可不防。”
明将军点点头,高声道:“都且停手吧。来人可是雷木?”
那壮汉弃去手中的独脚铜人,点头道:“在下正是雷木。明将军可否容我说几句话?”许惊弦虽去过媚云教,但并未与雷木照面,见他出手刚猛,当是一员勇将,却不料突然击杀同伙,莫非就此投降?
明将军大笑:“你刚才出手伤我九名将士,明知刺杀无功,唯恐手下被我生擦,才先出手杀之,我明宗越又如何能相信你的诚意?”黑夜之中,距离又远,他却能于乱军中看清雷木的出手,天下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雷木苦笑道:“我不是降你,而是明知必死,但受人所托,要给你军中的静尘斋弟子传几句话。”
听到“静尘斋”三个字,许惊弦一征,不由想到南宫静扉提及的“天魅凝音”之术,但是静尘斋远在楦山,军中怎会有门中弟子?不过静尘斋与媚云教同为天下僧道四派,二者之间或有联系,一时难辨雷木之言的真假。
明将军眼中疑色更重,缓缓发问:“什么话?”
雷木大声道:“见到那名弟子本人,我才能说。”
“我就是你口中的静尘斋弟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许惊弦闻声望去,这个自承是静尘斋弟子的人,竟赫然是挑千仇。
明将军沉声道:“千仇不要靠近他,可能有诈。”他微一摆头,几名亲卫营的战士立刻守在挑千仇身边,不容她靠近雷木。挑千仇虽然眼光锐利,观察力超卓,却是不通武功,必须要防备雷木的拼死搏杀。
雷木并不分辩,只是高高举起右手,在他手上拿着一串乌黑色的佛珠。
许惊弦微微一怔,认出雷木手中的佛珠正是自己替容笑风传递的那个“关键物品”,虽不明雷木此举是何用意,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又想到曾听江湖传言说,静尘斋不但擅用天魅凝音千里传递信息,其传人只替皇室贵族进行某种“特殊的服务”,而挑千仇那明察秋毫的观察力不正是任何一位当权者梦寐以求的秘密武器么?却不知静尘斋派弟暗中相助明将军的缘由,究竟是因为明将军在朝中韋握重权,还是已知明将军乃是昔年大周女皇武则天之后,身怀重夺江山的大任?
顾名思义,静尘斋应该是座佛庵,这也可解释挑千仇腕上佛珠的来历,但她如果是女尼的身份,又岂能与凭天行谈婚论嫁。而鹤发又如何能去静尘斋中学艺?看来这个神秘的教派中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乍看到雷木手中的佛珠,一向沉静的挑千仇亦少见地惊呼一声:“这串佛珠好像正是我昨日遗失的,如何到了你手中?”
许惊弦心头雪亮,自己生日那天扶摇在空中戏弄野兔的行为只怕并非巧合,而是提醒容笑风已到了行动的时刻,所以他立刻偷来挑千仇的佛珠,并由自己通过扶摇传送给丁先生。可是,直到现在他仍不明白,丁先生花费那么大的代价得到挑千仇手腕上的佛珠有何意义?而且容笑风早就有机会接近挑千仇,为何早不偷迟不偷偏偏要选在这时候?今夜的刺杀行动与这一串佛珠有什么关系?他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丁先生的用意,暗忖若论阴险狡诈,只怕普天之下此人亦可排名三甲之中。
明将军冷然发话:“拿下。”两旁军士齐声答应着,上前按住雷木,将他双手反剪绑缚起来。从头至尾,雷木面色淡漠,并无反抗,那串佛珠也任由军士取走,送到明将军面前。
早有军医上前对那佛珠仔细察看了一番,随即朝着明将军摇摇头,看来佛珠上也并没有下毒。
明将军拈起佛珠,送到挑千仇面前:“看清楚些,果然是你的么?”
“没错,第五颗珠子上有一道划痕,正是我丢失的那一串。”排千仇转向雷木:“你从何得来我的佛珠?是谁叫你传话给我?”
雷木无奈地望一眼绑在身体上的绳索:“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挑千仇以眼神相询明将军,等他应允。她静尘斋弟子的身份极其隐秘,整个将军府亦只有寥寥数人知晓,雷木既然能知道这个秘密,恐怕真是同门给她传信,不可不听。
明将军满脸疑色,沉思道:“看似并无诡计。但我总有种直觉,此事决非寻常,千仇对此可有什么感应?”
挑千仇缓缓道:“我无法观察自己。而且静尘斋的弟子只相信事实,从不相信直觉。”
明将军蓦然出手,接连弹出十余道指风,射在雷木十余处要穴上,唯独不封哑穴,这才挥乎让众人退开几步,对挑千仇道:“去吧,小心些。”
天下第一高手亲自封穴,只怕天底卞无人能于片刻间解开雷木身上的禁制,自解穴道更是绝无可能,再加上众将士环视左右,。就算雷木蓦然发难,亦难有半分胜算,如此布置可谓是天衣无缝,绝对安全。但是,明将军的语气里仍有一丝不敢肯定的疑惑。
望着挑千仇朝雷木走去的背影,许惊弦几乎忍不住想喊她回来,他看不到表面上的危险,却也如明将军一样有种心神不安的直觉。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丁先生花费那么大代价才得来的“关键物品”决不会毫无作用。尽管挑千仇一直怀疑他,他却对这个聪慧的女子有种莫名的好感,更何况她还是凭天行的未婚妻,实不愿意她受到任何伤害。
挑千仇靠近雷木:“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雷木阴冷一笑,从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叹声。他驀然面容一整,宛若敬香拜神般肃穆而虔诚,口唇快速地嚅动着,念念有词。,
许惊弦早已运起“华音沓沓”的心法,刹时感觉到四周皆静了下来,唯有雷木低沉嘶哑的声音钻入耳膜之中……
“你们这些不敬真神的异端,将听到我以血为誓发下的诅咒。你们将不再有看到蓝天的眼睛,不再有呼吸空气的鼻子,不再有听到真神召唤的耳朵,不再有策划阴谋的嘴唇和舌头,不再有感应良知愧疚的心脏和灵魂,不再有触摸世间万物的四肢躯干,不再有延续血脉的后代……”
只听了几句,挑千仇的脸色就变了,这分明就是一串最恶毒的诅咒!但是她没有退开,这番诅咒无法激怒她冷静的天性,她只想知道雷木用什么方法得到了自己贴身的佛珠。
明将军显然也在运功探听,猛然大步跨出,狂喝一声:“千仇,快闪开……”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雷木的双眼蓦然凸出,瘦窄的脸容鼓胀而起,面色变得血红,陡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五道颜色各异的光芒从他口中射出,直扑向挑千仇。
明将军同时赶到,左手扳住挑千仇的肩头,把她往一旁带去,右手胀大如斗,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已全力击出。凭天行关心挑千仇的安危,亦从一旁冲上,右手拇指往那五道光芒上按去……
将军府两大高手全力出击,莫说被封了数道要穴的雷木,就算是最精于刺杀的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只怕也无法得手。
然而,诡异莫名的是:那五道光芒犹如活物。其中三道被明将军右掌击个正着,散出漫天血雨;另一道被凭天行拇指点中,喷出一道血箭;但最后一道赤金色的光芒却在空中不可思议地急转了一个弯,如附骨之姐般直追着挑千仇而去,端地直钉在她的背心上。
挑千仇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只一刹那间,一股浓黑如墨的死气已从由胸至颈、由颈沾唇、由唇透颊、由颊掩额,像一个黑暗的幽灵,迅速无比地淹没了她的面门。
与此同时,雷木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七窍里汩汩流出黑血,已然气绝。
惊变顷刻而生,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可怖的不是雷木以命换命、拼死行刺的勇决,而是这诡异莫名、防无可防的刺杀方式,
凭天行一声痛呼,扑向挑千仇,明将军及时拉住了他,愤声道:“此刻千仇全身都是毒,沾不得。”
凭天行虎目蕴泪:“要死就死在一起。”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去,但被明将军紧紧扳住他的肩头,哪里挣扎得出。
明将军大喝一声:“你要我连失两员重将么?”
凭天行一怔,双足一软,几乎跪了下去。明将军顺手点了他的穴道,抛向许惊弦:“照顾好天行。”反身望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挑千仇,脸色忽青忽红变幻不休,运起流转神功,右手一抬,将挑千仇的身体虚托而起。
挑千仇面目尽墨,神情可怖至极,全身宛如瘫痪,丝毫动弹不得,只有那双曾经清激如镜的眼睛里尚流露出最后一丝残存的活力,怔征望着明将军,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明将军强按悲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千仇,你且放心地去吧,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容人害天行。”
挑千仇眼睛里流出一滴血泪,随即轻轻一震,停止了呼吸。
许惊弦脑海中一片空白,机械地接住凭天行,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只知道:若不是自己将那串佛珠传递出去,挑千仇就不会死!
震惊的士兵们欲要上前,却被明将军挥手制止:“运来木柴,即刻焚烧。任何人不许接近她周围五尺。”士兵连忙接令照办。这不是为了保护挑千仇的尸身,而是为了防止巨毒的蔓延。
一员大将顫声发问:“这是什么毒?”
“看情形应当是媚云教的终极秘术:十毒搜魂蛊!”明将军望着雷木的尸体,面色僵,“冷好一个媚云教,好一个丁先生,竟然如此不惜代价杀我爱将。”
“为何那毒虫藏于雷木体内而不发作,还能尾随而至?”
“据我所知,十毒搜魂蛊集赤练蛇、青尾蝎、碧血蛛、紫面蜈、玉雪蟾五种毒虫与断肠草、蚀心花、恹寒藤、凄霜木、腐尸棘五种毒草炼制而成,十种毒力相生相克,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每隔七天还要用五位精于毒术的男子精血饲喂毒虫,通过这三十五人的性命引导毒力,过滤毒素,最终五种毒虫吸尽与之相克五种毒草的毒力,成为无药可解的绝毒,方才能够炼成这天绝地怨的巨毒之蛊!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轻易动用……”众人听得胆战心惊,想不这十毒搜魂蛊竟要耗费如此多的人命,雷木之死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为了进一场刺杀,媚云教可谓是拼了血本。
“莫非他们真正想害的人是将军?”这句话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用几十条人命换取一个挑千仇,值得么?
“不!那串佛珠证明了他们的目标就是千仇一人。十毒搜魂蛊最厉害的不是其最无解的毒力,而是它能够有针对性地选择目标。那一串佛珠千仇贴身佩带多年,上面沾有她的气息。下蛊之人得到此珠后方才开始施展隐密的蛊术,五种毒虫将认定佛珠的气息,不会毒害他人,所以能安然静伏于雷木体内,直到遇见真正的目标方才发动。此蛊阴狠冷酷,不但施蛊之人事后必会大伤元气,那五种毒虫对认定的目标不死不休,噬尽其尸后亦会饥渴而死……”明将军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他此刻必须借助不停歇的话语才能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挑千仇的观察力对于全军上下是如何的重要,她的死对于他是多么大的打击。
许惊弦被挑千仇的死惊得思绪混乱,一片茫然,直听到明将军讲出十毒搜魂蛊的来历,才慢慢恢复了神智。他恍然记起曾在清水镇蔡家庄见到过媚云教护法依娜炼蛊,脑海里驀然跳出一连串的疑问,难道从几个月前就已开始做准备的终极蛊术,却不是为了对付明将军,而是针对挑千仇?就算挑千仇是静尘斋传人,她的重要性也不会有如此之大吧?
如果这一场精心策划的剌杀行动并非误伤,而就只是针对挑千仇一人。那么只能有一个解释:刺明计划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侯!
丁先生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明将军蓦然发声长啸,声震数里,良久方歇。随即他目光慢侵地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过,用一种冰寒而冷硬的语气慢慢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雷木怎么可能得到千仇的佛珠,藏在我身边的奸细是谁!”
“哈哈哈哈……”随着四声长笑,一人由士兵群中迈步而出,却是容笑风。他虽然在放声大笑,面上却没有丝毫欢欣之意,反倒是眼中噙着热泪。
明将军眼光如利刃,狠狠地盯在二十步外容笑风的脸上:“我早就应该想到,你若不是另有目的,怎么会一再请我带你随大军出征。”
“哈哈哈哈……”容笑风不无歉然道,“我并不想笑,可是若不运起全身内力施展出四笑神功,必会被明兄生擒,连运功自尽的机会也没有。”的四笑神功乃是自创的独门绝技,借发声长笑之际调整气息,隐含玄机。
此刻容笑风相隔二十步远,又是集起十成四笑神功全神戒备,纵然明将军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信心,也没有把握一举擒获容笑风。他神色一黯,只说了四个字:“你不必死!”
“我必须死!”
“你虽视我为敌,我却视你为友。千仇死不能复生,我不想再增杀孽。”将军有诺必践,此语一出,就算是在三军面前饶容笑风一命,决难反悔。
可惜容笑风却并不承明将军之情:“正应为你视我为友,所以我才必须死!”明将军微微一震:“千仇的死让我深受打击,你完全有机会寻机逃走,为什么要主动承认身份?就算要死,也不必急于一时。”
“哈哈哈哈……我知道我无法瞒过你的眼睛,之所以主动坦白,那是因为我想告诉你一句话,并且希望用我自己的性命让你相信这句话。”
“什么话?”
“我并不知道盗取佛珠的后果。”容笑风神情凄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在将军府多年,天行与千仇都是我的好友,就算化解不开与你的仇怨,也不必迁怒于他们身上。如果知道将造成千仇的死,我决不会盗取佛珠。”
明将军沉默许久,轻轻点头:“我相信你。”
“如此,我死而无憾。把我和千仇一并烧了,也算给她一个交代。至于我与明兄之间的仇恨,亦由此而止吧!”容笑风的目光扫向昏迷在许惊弦怀中的凭天行:“告诉天行,我对不起他。哈哈哈哈……”笑声未落,他猛然一掌击在前胸上,四笑神功反噬自身,登时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立时毙命,脸上犹挂着一副了尽尘世恩怨后洒脱的笑意。
许惊弦胸中巨恸,欲哭无泪。容笑风那一眼不仅望着凭天行,也望向了他。他突然就知道容笑风自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他早就已经认出自己就是许惊弦,所以宁愿一死来保全他。
当年与许漠洋、林青同聚笑望山庄炼制偷天弓的六人之中,相较于义薄云天的杜四、天真烂漫的杨霜儿、毫无心机的物由心,他一直不喜欢容笑风,觉得他城府较深,颇有心计,缺少男儿之间以死相酬的万丈豪情。
但这一刻,容笑风的死却让他无比震撼:原来他也是一个宁为知己捐生、淡漠生死的好汉子!死亡并不可怕,只要能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求得心灵上的平静,更有何惧?
看到容笑风当场自尽,许惊弦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站在明将军面前承担一切的冲动,但他却努力忍耐了下来。他知道,无论是他还是容笑风,对于挑千仇的死都只是无心的错失,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丁先生。他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有朝一日好让那个阴险的瞎子付出应有的代价!
听到容笑风临死前直言了断彼此恩怨,明将军亦不禁动容,痛声道:“容兄,黄泉路远,且自珍重!”回头吩咐士卒:“按他的遗愿,与千仇一并烧了吧。”每个人都能够听出來,一向从容自如的明将军,此刻声音竟是有些发颤了。毕竟他已年过半百,接二连三的打击已让他快到了承受的极限。
“报!”但见远处一名传令兵飞马赶来。众人皆是一惊,如此深夜传来的消息,恐非佳音。
明将军勉强保持着镇定:“报上来。”
“兰州紧急军情。锡金五万大军已出了吐谷浑,正缓缓朝我军防线逼近,意图不明。”
明将军脸色大变,喃喃道:“好个锡金王,想趁机混水摸鱼么?”一旦锡金大军乘虚而入,只要攻破了副帅马文绍布置在兰州、临洮一线的防线,就将挥师中原,直袭京师。
这最后一道重压让朋将军几乎喘不过气来,急怒攻心,他口唇微微颤动着,面容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几岁,终于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宇,“退兵!”与这两个字一并进出的,还有一道腥红的鲜血。
“将军!”众将大惊,齐齐围了上来。
明将军奋力推开诸人的搀扶,努力在脸上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态,但那从未有过的暗淡眼神却隐瞒不了他的虚弱,让众将心生沮丧。
“为防奸细泄密,三军重新整编,即日开拔。”说完这句话后,明将军又是一声闷咳,再度吐出一口血来。
许惊弦扶着凭天行,并肩坐在草坪中。在他们前方五尺处,一片焦黑的土地还冒着尚未散尽的烟雾。就在半个时辰前,那里才刚刚焚烧了挑千仇与容笑风的尸身。
凭天行呆呆望着心爱姑娘曾经躺过的地方,痴泪狂流。他被明将军点了穴道,一直昏睡着,甚至没有机会见到挑千仇最后一面。不承想就那么一眨眼间的疏忽,就已天人永決。
“容笑风自尽前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他对不起你。”
“那有什么用?千仇已经死了……”凭天行喃喃道,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
“凭大哥,你振作些。”
“嗯,你说得对,我应该振作些,不然千仇在九泉之下,亦难心安。”
许惊弦才舒了一口气,凭天行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兄弟,你老老实实吿诉我,千仇真的死了么?”
许惊弦望着凭天行魂不守舍的样子,更觉心痛,也不知应该如何出言安慰他,唯有黯然点头。
“不对不对,将军对我和千仇最好,怎么会不让我看她最后一眼?会不会她只是受了重伤,怕影响她的治疗,所以才瞒着我?”
许惊弦怎么忍心告诉凭天行挑千仇死后的惨状,呆怔无语。
“我见她中毒时满脸发黑,难道是破了相,怕我失望,所以才不让我知道?”凭天行已被挑千仇之死激得失去了理智,口中念叨不休。
许惊弦怕他失心疯了,索性顺着他的意思圆谎:“算被你猜中了。千仇姐姐说了,如果能治好她的面容,就会回来找你。”
凭天行大笑起来:“这个傻姑娘,真是太小看我了。”
许惊弦当然知道凭天行不会对此信以为真,只是他不愿意接受挑千仇的死讯,所以才宁可自己欺骗自己。
凭天行恍如梦呓般道:“小兄弟你知道么?我从三年前见到千仇第一面时就喜欢上了她,从此不知怎么回事,我一个堂堂男儿,见到她就觉得心里发慌,说话都变得低声细气,更谈不上对她表白了……”
或许对于旁人来说,只会暗骂凭天行一句呆子,哪还耐烦听他说胡话?将军府的大拇指前途无量,天下女子谁不愿意对他投怀送抱,又何必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子如此伤心?但对于许惊弦来说,最看重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真挚浓厚的感情,他与凭天行相处时日最久,知他重情厚义,却不料痴情若斯,对他反倒更敬了一分,何况他自认对挑千仇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心怀内疚,所以只是温言安慰,全不见急躁。
凭天行自顾自说个不休:“两个月我被丁先生打伤了,自忖必死,所以才抛开一切向千仇表白,本只想在死前说出自已的心愿,也算不枉。未曾想她亦对我有意,当即便答应了我。这几个月来两情相悦,我才真是活得前所未有的快乐。呵呵,说起来倒真要感謝丁先生那一掌才对……”
许惊弦有意引开他的话题:“对啊,那时我见你受伤极重,真是担心你撑不住。后来怎么治好的?”
“我回到京师,掌伤便发作了,时醒时昏,也就趁着那时给千仇表白了。后来听将军说,丁先生那一掌毒绝天下,这世上就只有一个人能救。也算我福大命大,当然还有千仇给我带来了好运,那个人就恰好来到了京师。他是将军的旧识,当即为我倾心治疗,才过了几日,已然痊愈……”
“哦,什么人这么厉害?”
“这个人身份特别,小兄弟你可不要吿诉别人。他就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之首领,点睛阁主景成像。”
听到景成像的名字,许惊弦的脑中似有一道电光划过。四年前在困龙山庄外,他也曾听鬼失惊说过类似的一句话:“此伤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可救,那就是点睛阁主景成像……”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涌入他的心头:“且慢。凭大哥你可知道丁先生那一掌是什么功夫吗?”
“我那时高烧不退,烧得迷迷糊糊,记得不很清楚。好像听景阁主提到过什么灭神,好像还和某个日期有关……”
“灭绝神术!六月蛹!”
“对对对,就是这两个名字。”
许惊弦一声大叫,惊跳而起。刹那间,他已理清了整件事情的脉络,曾经所有的怀疑、所有不可解答的问题都有了最合乎逻辑的答案。
瞬间的灵感替他拨开了遮挡在眼前的最后那团迷雾,真相变得清晰无比。
丁先生,就是宁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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