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泷河上漫出来冷雾将罗彻敏整个人浸透,铠甲压在他身上,似乎沉重了许多许多。他侧过脸去,鄂夺玉的面孔象一柄磨得极光滑的剑,剖开这晦昧的雾色。
罗彻敬即然要重掌兵权,就让他掌去!罗彻敏吐出的字,将面前的雾气凝结成一些籁籁掉落的冰碴子。我己经下令他回秋州重整人马,围堵张纾。我倒要看看,他终究还会干出些什么事来!
鄂夺玉点点头道:奉国公不在若是他在,罗彻敬就未必敢妄动了。
这小子我交给你了!罗彻敏在鄂夺玉肩上擂下一拳,鄂夺玉毫不犹豫地回了一拳,两人相视而笑。
好了你回去吧!罗彻敏道,鄂夺玉略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突然又紧紧合上了嘴。
罗彻敏见他神色,正想问,骤地却也听到了那琵琶铮铮,剖雾穿云而起。旋又如朔风化雨,细细弱弱,漫天而降,落到静静河面上,抚起寒波千道。罗彻敏策骑向前赶了几步,湿冷的柳叶贴上他的面孔,河中一汪灯火,象将要西沉的一团月晕,弹琵琶的身影在波心荡碎。
罗彻敏抬眼看河边小楼,弹琵琶的女子微微垂首,面孔埋在发髻的阴影之中。发间珠光灼灼,与那十枚疾拨中的银指套交织成一团冷冽而又热切的光环。罗彻敏听着听着,突然想起,这便是他们初识之地了。
不是说,不让她来么?罗彻敏想着,昨日他让人传笺于她,说这军务紧急,无暇辞别,此去归期难测,望她善自珍重、不必挂念。文字之中,其实已经有了疏远之意。送笺之时,他想,无非一个烟花女子,无非一段露水情缘,去便去了,又算得什么?是该扬鞭而去罢,然而等他清醒过来,双足却已甩镫落地。
正这时琵琶声断去,这天这水都似骤然一暗,寂落无依。灯晕飘动,象一块无瑕的淡黄琉璃,笼着那眉目略含轻愁的女子自楼上降下。她裙袂在河风中拂起,缠过一根根竹栏,象是一双无力的纤臂,挣扎着想要挽住些什么
一直到她在罗彻敏面前站定,罗彻敏都有些如在梦中。他犹豫着探出手去,,却又觉得那雾中不过是他思绪凝结的幻影,只要轻轻一触,就会在他指尖消散。
此去风霜箭雨,愿君善自珍重!微微合动的红唇中,一团白气呵开,将她的眼眸中的那一星光芒含糊成潋潋水光。他胸前略紧,却是魏风婵在给他整着围巾。她手指光滑而冰凉,从他下颌上微微擦过时,竟冻得他瑟缩了一下。他抬起双手,欲要暖一暖那十指,魏风婵却已经猛地抽回指头,背在身后。
九娘!他往前迈了一步,魏风婵却退了一步,打灯笼捧琵琶的两名小婵插了进来,拦在二人之间。
灯火恍惚中,魏风婵抛下一个黯去的眼神,碎步远去。灯晕在越发浓起来的雾中烙出她的背影,留给他一个决别之意。
这时诸军肃立,悄然无声,这些厮杀汉子们,都有了些愁思郁结。突然啪!地一鞭抽响,杜乐英一惊回头,只见罗彻同鼾声隐约,歪倒在马背上,手中的葫芦坠落。鄂夺玉的鞭子贴地拂过,卷起那葫芦,握在手中。似乎方才一幕,唯独不曾吸引到他的目光。
这一声也唤醒了罗彻敏,他止住自己往前追去的冲动,胸中反反复复地念着一句话:这样了结正好,正好,正好这话起先说时,仿佛有一把雪亮的锯齿在胸口来回拉动着,然而再过一会,便觉得心头一片麻木。
他翻身上马,向鄂夺玉道:泷丘的事,就拜托了!便勒缰飞驰上道。王无失和陈襄一左一右挽了罗彻同的马匹,率踏日都八千快骑,也随之而去。留下鄂夺玉任马匹悠然信步觅草,在河岸上来来回回踱步。直至四野鸡啼,天光欲晓,水面中依然映现他若有所思、又似全无所思的眼神。
罗彻敏带着经过一冬整顿后的踏日都最先动身,因为结盟之事未卜,他们此去军贵神速,不欲节外生枝,便没有走冲天道,而是依旧走了拾宝道。
一路上陆续得到消息,说是这几日据情形看,进军还算顺利。昃州城内的宸军因为粮草不济,又怕被切断后路,弃城向孟县进发,欲救出孟县驻军一同撤往厢州。赵德忠军尾随而去,己与瞿庆军成夹击之势。刘湛率乡民奇袭占领了金牛渡三里外一个叫秸风屯的庄子,堵住了河北宸兵南撤的退路。金牛渡宸军守军与南撤宸军眼下正昼夜不分地反扑,企图汇合。赵德忠正亲率帐下精锐亲军赶去增援,瞿庆解了孟县之围后,眼下也在那边进发。
罗彻敏正这一军都是轻骑快马,辎重尽置于后,因此十日上,便入了接近了神秀关。只是到了关城之上,却觉得情形不对,城上旌旗乱舞,将日头搅得一片零乱。他们一直走到门前,竟然无人出来迎接。
与神秀关每日都有书信来往,关中留守将佐早知他到达时辰,这情形就让罗彻敏分外不解。陈襄不管那么多,扯着嗓门就嚷嚷起来,王上驾到,还不开关?
内面探出几个脑袋来,晃动了一会,才终于有人高声道:快开门!
关门打开时,上前跪迎的几名将佐眼神中都有些掩不住的惊惶之色。
出什么事了!罗彻敏俯声喝问道。
将佐不及出声,就有浑身浴血的一匹马从街角转了过来。马上伏着一员将领,兜鍪不知落在何处,乱发垂散下来,掺着血块土粒。娄原!罗彻敏认出那是赵德忠的一员心腹将领,心骤地沉了下来。
娄源带来的果然是不好消息。赵德忠前日晚前本与刘湛约好,内外夹攻秸风屯下宸军营垒,奈何刘湛却误了约定时辰,赵德忠猛攻不克,损失惨重。他眼下后撤到孟县,让伤兵们先回神秀关。
罗彻敏惊道:瞿庆呢?他不是也到了那附近了么?
瞿副使说敌军势大,赵大人再三相邀,他也不肯出兵,反说要退守昃州城。
岂有此理!罗彻敏勃然大怒,喝道:出兵之事,是他参预策划的,他凭什么又畏缩不前?
瞿副使说娄原瞧了一眼罗彻敏,却又将面孔低了下去。
他说什么?
娄原被罗彻敏狠狠地盯着,方吞吞吐吐地道:宸王遣使者再三招降于刘大人,怕刘大人他
罗彻敏想起杜延章让鄂夺玉来劝他关于颁赏的话,不由重重地哼了一声,切齿道:你觉得呢?
我其实倒不信,娄原苦笑道:打战的事谁料那么准,一次失误算不了什么。眼下我看刘大人还是忠于王上的,然而再过些时日,却难说了!
喔?罗彻敏骤然站定。
刘大人身边并无劲旅,只有亲信部属与民兵,秸风屯地势颇险,水源粮草不缺的话,倒是能守上个把月。然而若是刘大人得知友军猜忌,援兵无望,宸王再以他亲眷劝降的话
罗彻敏怵然一惊,他沉下心来略想了一会,便可以体会到刘湛这时的处境。他断然道:赶紧飞鸽传书,将刘湛之子送过来!
是!
不等伏虎都与神刀都了!罗彻敏振衣身起,按剑道:我们马上赶去!
入夜时分,罗彻敏从昃州城外经过。城池被熏黑了的痕迹经霜被雪犹然未去,小草在毁圮的砖石之间新发,那娇嫩的色泽越发衬得大地上的一切如此苍凉。他不由想起当初在这里与刘湛初见时的情形,暗暗地道:刘湛,愿你相信我!
出关后一路所见,都是凋弊荒凉的景色,田地中生满杂草,多日不闻一声鸡啼。偶然见到一些百姓,都是枯瘦如柴,衣不蔽体,白日里看去,也如同游魂一般。罗彻敏心道:难怪宸军的驻扎会激起这么大的民愤,看来昃州确实负担不起驻军粮草。
然而就在一年以前,他都常听父亲说起,昃州刘湛是个人材,十几年下来,将枢北大战中荡为白地的昃州整治恢复,再获有枢中第一粮仓之美誉。这一年来战事,将刘湛十多年经营毁于一旦,就连他这毫不相干的人看了,都觉得心中不快,却不知刘湛面对此等景物,将是情何以堪了。
随着往日战场一次次重现,罗彻同也似精神起来,不再整日烂醉。他们兼程赶路,衣不解甲,马不卸鞍,在三月十八这日,到了孟县。赵德忠在此处驻守,瞿庆也得了消息赶来。两人在县城外布阵,迎侯罗彻敏到来。
赵德忠上前请罪,罗彻敏扶起他道:这不是请罪的时辰,我们赶快商议眼下情形吧!
是,王上请进!赵德忠起身引路,罗彻敏挨了一会,才仿佛刚看到仍然跪在一边的瞿庆,脸上重新堆了笑起来,道:瞿将军还不快起来!
瞿庆笑得有些勉强,道:王上一路辛苦!
哪里比得上你们这连日厮杀!罗彻敏一面走一面道:瞿将军可是辛苦了!
怎敢怎敢,只是饶幸保全部下,未有大过罢了!瞿庆似全听不出罗彻敏话中讥讽之意,反而还有些洋洋得意。罗彻敏瞪了瞪眼,听到背后传来王无失按捺不住的偷笑,只好跺了跺脚,跟着他们走进县衙大堂。
县衙昨日还是节度使行辕,因为他来了,所以赵德忠临时搬了出来,改作了王驾行营。堂上摆好了酒菜,罗彻敏边吃就边与赵德忠瞿庆和罗彻同等将共议眼下战情。
瞿庆先问道:不知伏虎都与神刀都何时能到?
大约总要再过十多日吧!罗彻同道:他们是步军,又带着辎重押着粮草,这是最快了!
唉呀!这么慢?瞿庆摇头道:可是昨日接到情报,说厢州宸军己经到了金牛渡了,只怕赶不上了!
眼下我军己有五万之众,也可以一战了。罗彻敏道。
赵德忠道:此次能够夺回昃州城,战果已经很不错了,如今诸军都是远离驻地,昃州粮草不济,不可勉强再战。
罗彻敏倒没料到赵德忠也会要求退军,他先一怔,后道:若让宸军重回枢河北岸,那么以宸军兵力,夺回昃州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两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难道连这都不明白吗?
他这话说得重了些,赵德忠当即变了颜色,道:这数日来我军几番攻打宸军营寨都无法克服,兵力折损甚重,眼见敌军又有援军将至,王上难道让大家一起送死吗?
赵将军!罗彻敏被他最后一句话激得有些气,勉强按捺下去,然而脸上还是一片通红。他起身按剑道:敌军有援军,难道我军没有么?敌人可以在你们的重围下坚守了十余日,难道我们就不可再坚持几天?
见他们将要吵起来,瞿庆赶紧道:王上和赵大人都消消气,慢慢说嘛!
争吵分明是因他而起,倒弄得他作和事佬了,罗彻敏不去看他,闭了嘴。
正在气氛尴尬时,骤地有有人在厅外厉声狂喝,让我去见王上,让我面见王上!
罗彻敏先是觉得有点耳熟,很快想起来,竟是冯宗客的声音!他这才突然想起,这两个月来冯宗客没有到王府里见过他,再回忆,似乎是花溅提过,说冯宗客来府上辞行,他也没有太在意。
谁放他进来的?快赶出去快赶出去!唉哟外面的守卫显然和冯宗客起了冲突。
住手!罗彻敏起身往前赶了几步,喝道:让他进来!
赵德忠显然不甚情愿,然而还是向外道了声:放他进来!
冯宗客蹬蹬蹬地闯进堂来,罗彻敏惊得呆了一呆,才失声道:你怎么成了这样?
冯宗客比他记忆中瘦了许多,只余下偌大一个骨头架子,挑着一袭破成渔网般的布衣。发须眉头似乎被火燎过,参差不齐,又带焦痕,一双眼中满是血丝。他站定了细看着罗彻敏,似乎终于认定了一般,悲喜不胜地跪下行礼道:王上!请王上请速速发兵!
罗彻敏赶紧下去扶了他起来,问道:你是从刘湛那里来的?
是!冯宗客反手抓紧了他,力气大得让罗彻敏生生作痛。他语含哽咽道:刘大人坚守孤寨,日夜苦战,但盼王上前来!
他们现在如何?
刘大人甘冒奇险,率三千勇士奔袭千里,占据了秸风屯,瞿大人曾说他会在三日内接应而来,然而却毫无消息。赵大人那次进攻,被宸军先一步发觉,他们严守山道,我们几番冲杀才下,却已无赵大人之军的行踪!刘大人遣数十名兄弟下山求救,却从无回音。我本不愿离开刘大人,为了求援也只得下山,谁知他们非但不肯发救兵,还将我关起来加刑拷问冯宗客说到此处,已是愤懑难当,腾地起身向赵瞿二人跳去,喝道:刘大人在山上已经吃了三五天的野草了,你们还在这里喝酒吃肉!
他猛然发了性子,甩开罗彻敏的手,几步跃上,先是一脚踢开瞿庆的案几,复又去踹赵德忠的案几。瞿庆没防到他会突起发难,让他给掀得酒肉狼籍,淋漓一身。赵德忠却有了防范,抄起桌上小刀刺向冯宗客的脚心。冯宗客气怒之下没有察觉,一边罗彻同瞧得清楚,赶紧跳出去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扳到地上。
冯宗客绞住罗彻同,要和他角抵起来,不过马上看到了那把小刀,这才晓得他是好意,缓缓地放开了手。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罗彻敏将冯宗客挡在身后,厉声喝问。
赵德忠垂了下眼,复道:前几天都听探子报说,刘湛与宸军有通。刘湛派来的人,我们岂能不严加拷问?这个人,听瞿副使说是跟过王上的,才留了下来,否则怎会容他呆在这孟县城中?
有趣有趣,罗彻敏急促地来回走了两趟,反问道:刘湛若叛,何需坚守这么多天?
正是他坚守了这么多天,才觉得有问题。赵德忠来了这么一句,把罗彻敏顶得一愣。
他话中之意,分明是指刘湛是有意赚他们,冯宗客暴怒将起。罗彻敏再度拦住了他,罗彻敏己经镇定下来,道:我来了,自然是我作主,二哥,你带他退下去休息!
冯宗客也不是完全是莽撞汉子,一通怒气发过,也知道罗彻敏总得说服手下,才可一战,便默默退去。
罗彻同和冯宗客一走,其它人几名将佐也觉气氛尴尬,一个接一个寻了由头,都溜下堂去。
罗彻敏站在那里盯着赵德忠和瞿庆,目光阴沉不发一言。王上两人同时发声,你看我我看你,却又都静默了下来。
我知道你们信不过刘湛,罗彻敏低下头去,咬着嘴唇道:他与我家敌对这些年,你们信不过也是应当的。只是若我们弃刘湛而去,从今以后,休想再染指枢河。若是不能杀了高氏为父报仇,我缩在神秀关后长命百岁又有何益?他猛然抬头逼视,赵瞿两人不得不略为垂首。
我意己决!罗彻敏一振披风往外疾走,边走边喝道:明日全军整发,进逼秸风屯!
孟县至枢河北岸这一带,都是蜿蜒起伏的细小丘陵,宸军在这一带依地势布下了大大小小十多座寨子。有些寨子势当要冲,如果不加拔除,不可能进军秸风屯。直打了三四日,才扫清了宸军外围的一些哨寨,赵德忠请罗彻敏到高些的山上,指着蔼蔼丛云中的一座峰峦,道:那便是秸风屯了。
那山峰两侧,密密麻麻地都是宸军营垒,因为风吹日晒尽成灰蒙蒙地颜色,似乎还生满了绿苔,与四野山岭浑若一体,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然而细看去,便如同在汪洋大海,秸风屯如同当中的一艘小舟,让人惊叹它怎能不被风浪覆灭。再往东南方向看,就是枢河绕过,那么细那么飘渺,象一根悬在风中的蛛丝。
有两条路可以杀入屯中!冯宗客比划着道:东面那条平缓的,是上次赵大人攻过地;西面一条更陡峭些地,我偷出来送信就是走得那条,下面又临着深潭急流,宸军虽然设了关哨,却也不能守得那么严实。今夜我就从那边设法回去,向刘大人通报喜讯。
你再挑一些弟兄一起去!罗彻敏道。
是!
你走那条道,最多能带多少东西?他又问。
冯宗客想了想,道:那山道极崎岖,带得东西自然是越少越好,我最多能带个二十斤。
那好,就按一半算,你去踏日都里面挑三百名弟兄,每人背上十斤粮食。罗彻敏的马鞭在一边山石上敲了几计,道:今夜我们佯攻,掩护你们上去!
当晚罗彻敏戴金甲,掌毓王王帜出战,宸军果然被吸引到东路上。他们猛攻一阵,侯山上信号传出,得知冯宗客已经上山,便鸣金收金。
此后罗彻敏便每日亲自督战,冲杀宸军诸寨,宸军主将亦非弱者,营垒造得极为坚实,又明知强援将至,因此坚守不出。罗彻敏心再急,也只能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地打,进度不快。好在山上得到毓王亲自来援的消息,显然士气大振。有几次他们正攻打时,山下也冲下来相助,虽然几次都因别寨宸军赶来而未能会师,却让秸风屯的人充满了信心。
只是这几日,厢州宸军却也己经过了金牛渡,秸风屯便有些顶不住的样子。罗彻敏一日三次催促黄嘉与荣录两军,两军兼程赶来,每日一封通报行程,并说刘湛的儿子也被送到了他们军中。罗彻敏算着他们还有三五日就该到了,多少能纾解一下焦虑。然而没料到在这节骨眼上,瞿庆又给他带来了极糟的消息。
什么?白衣别失奔袭冲天道?罗彻敏推开给他裹伤的大夫,一跃而起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帐中人面面相觑,都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衣别失入凌冲二州剽掠是常事,尤其是凌州节度府的大半兵力倾巢而出之时,更不稀奇。然而他们干嘛去攻打冲天道呢?罗彻敏略为镇定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消息的来源,问道:是二十三的庄子上传来的消息?
是!瞿庆道:虽然还没有到冲天道,各处庄子里传来的消息看,确是向冲天道来无疑!
去年秋天罗彻敏的屯垦之计初次施行,只招募了不足六千流民,分置了十个庄子。这些庄子的布置都颇有讲究,正是可以观察到白衣别失最常入侵的道路附近,却又是有所依仗,利于守备。一旦白衣别失有动静,诸庄之间就交互传信,并传给最近的驻军。眼下离二十三的庄子最近处,就是瞿庆留在冲天道的凌州军了,因此消息自然由凌州军传给了瞿庆。
罗彻敏脑子里乱哄哄地转着,先是在想,不知道罗昭威眼下怎样了,又想到罗彻敬他正与张纾作战中,是绝不可能召回来了。其它诸军主力都在这里,近一点的,就是正赶往这里的神刀都与伏虎都。他咬咬牙道:罢了罢了,让黄嘉继续来,教宋录赶紧调头赶往冲天道!说出这话里,他恨不得抓住自己的头发,一根根拔出来。
帐中人看他的脸色,都悄不着声地退了下去。大夫试探着问了句:王上,你臂上的伤
滚出去!罗彻敏一声厉喝,将盛着伤药的盘子踢翻了,药膏糊了一地。那大夫皱了皱眉,似没听到他这句般,蹲下身去,从地上将药膏刮起来。他那无动于衷的神情看在罗彻敏眼中越发可恨,他抽剑出鞘,喝道:还不滚?
伤者这么多,这伤药可不能浪费。大夫毫不在意已经架到脖子上来的剑,自顾自地收拾地上的药,把罗彻敏气得手直哆嗦。他胸中正有无名之火,那剑就向下劈去!
杜乐英在外面听到,掀帘子冲进来,一下子攥紧了罗彻敏的胳膊叫道:王上,王上你可不能这样他的声音和手一齐发颤,罗彻敏缓缓地匀着气,回头看了一眼杜乐英。杜乐英的眼中有一抹惧意,那惧意将罗彻敏激得清醒过来。
他挥剑的臂垂了下去,沉声道:让他料理清楚了快滚!便推开杜乐英大步走出帐去。杜乐英抹了抹额上的汗,再看那大夫,竟然清理得无比认真,仿佛方才生死之间一个来回,于他竟是毫不在意。
还真是不知死活!杜乐英心有余悸地咕了一句。他看着罗彻敏大步踏去的身影时,突然忧虑起来。上次看他这么发脾气,是在凌州那回吧?从那后他己经沉稳了许多,继位后更是竭尽将自己锻炼得深沉些。可杜乐英毕竟与他一同长大,深知他的性情,人生就的性情是不容易改的,他这一下子发作,该是用尽了克制的功夫吧!然而,这仗,才刚刚开始,艰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追了上去,远远地吊在罗彻敏身后,罗彻敏向山上攀去,却有意不走大道,专挑岩壁陡峭、草木繁茂之处。这么一用力,他左臂上的伤口就又裂开了,血一汪一汪地,淌在他经过的地方。杜乐英胆战心惊,却不敢出声。
罗彻敏终于攀到山顶时,似乎也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杜乐英小心翼翼地在林中窥探他。罗彻敏俯视着脚下群峰,他的目光一亮一亮,那是遥远处宸军的火把映在他转动的眼眸之中。秸风屯下宸军一队接一队地赶来,象无首也无尾的长蛇,杜乐英看得久了,只觉得心里发慌,口舌发燥。
别为我担心!罗彻敏突然道。
杜乐英一惊,知道他发现自己了,怔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该现身而出。
我没事,就是心里烦!罗彻敏揪着地上的草,一根根向山下扔去,道:我静一静了自己会回去。
好的!杜乐英不敢再停留,正要迈步,罗彻敏又加上一句,道:催黄嘉快些!
是!杜乐英大声回道。然而就这时,罗彻敏突然跳起来,叫道:出什么事了?
杜乐英几步赶到他身边,往下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嘴。秸风屯上冒起了一团火光,那火光迅速地漫开,象只用了一瞬间的功夫,就笼住了整个山头!杜乐英有些六神无主地看了一眼罗彻敏,刚才在他眼珠上晃动的火光,已经照红了他的整张面孔,他的神情象是刚被投入火的泥塑,正被迅速地固定起来。
快!我们快走!罗彻敏猛喝道,奔下山去。
罗彻敏传令下去,踏日都最先整装待发。然而赵德忠和瞿庆闻讯赶来,挽住了罗彻敏的马头。
王上!瞿庆叫道:刘湛有变,此去定然无功!
罗彻敏一鞭子抽下去,抽在瞿庆脸上,咬牙切齿地道:你敢抗命,我这就杀了你!
赵德忠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也被瞿庆脸上流下的血给逼了回去。
于是白日刚刚剧战了一天的诸军,就在罗彻敏的毫不容情的暴喝声中,又被叫了起来,投奔向他们己经鏊战了数十日的战场,那满是血与火光地,吞噬了无数同袍生命的战场。
罗彻敏的剑身很快就被血给沾满了,又一名敌人向他飞驰而来,他一剑掠过,剑似乎被铠甲卡了一卡,收回时,竟从手中滑脱了。
啊!罗彻敏一惊俯身,斧头呼啸着,带着腥风从他背上挥过去。他竭力侧过头去,看到那壮汉欣喜欲狂的双眼,双眼正中是他金盔上镶着的红宝石、宸军中每个人都知道那是毓王的盔饰。
别高兴得太早!罗彻敏在心中喝道,右腿从收回的斧下面探出去,在壮汉面前晃了一晃。那一腿来得好生玄妙,壮汉被吓得惊了一惊,然而这一腿的踢得太高,其实是毫无力度的。罗彻敏骤然在鞍上翻身,左腿反踹而起,运起十成混元功,正中壮汉的额角。
身后传来重物坠地之声,罗彻敏没有浪费时间回头去看,他向四下里张望着,叫道:二哥,二哥!王无失,王无失!陈襄,陈襄!乐英、乐英
他的声音在响彻天地的喊杀声中那么细弱,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王上?有人欣喜欲狂地叫道:你,你怎么一个人?
罗彻敏回过神来,看到火把中一张温厚的面孔,终于将闷久了地一口气吁了出来,叫道:黄指挥,你终于来了!
是黄嘉带着伏虎都加快步伐,提前了两天赶到。他远远发觉情形不对,便果断地加入了战局。据他观察,凌铄两州人马,都畏缩不前,只有踏日都作战格外顽强,因此孤军深入。
王上!他们交谈片语间,罗彻同连挑飞好几名兵丁,向他冲过来,叫道:你怎么落到后面去了?
这些天征战中,他往日神采渐渐重现。他发觉罗彻敏手中无剑,此时飞骑而下,顺手一攘,就从邻近宸军手中挑飞起一柄长剑,再在剑身上一磕,那剑冲着罗彻敏飞来。罗彻敏探手就握住了剑柄,毫不费力。
前面怎样了?罗彻敏喝问道。
黄指挥来了?罗彻同大喜道:那好!我们快撤!在他们说这几句话间,陈襄王无失和杜乐英各率所部,也渐渐聚拢。他们身边的宸军在这些飞骑之下挣扎呻吟,罗彻敏身边暂时平静下来。
怎么了?罗彻敏惊问道。
刘湛己经放弃了秸风屯,他下山了!罗彻同喝道。
啊?罗彻敏脑门上一紧,微微地眩晕了一下。
我阿爹怎么了?有个孩子的声音嚷了起来。
滚开!罗彻同叫道。
罗彻敏睁开眼,看到知安扒在罗彻同的马头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蹿上去的。罗彻同将他推下马,他的眼神中有种非同寻常的嫌恶之感。
知安眼看就要落在马蹄之下,黄嘉往前探了探,捞起他的腰将他放回鞍上。他却卖力地踢打厮咬着,全不管他幼稚的胳膊和细小的牙齿落在谁的身上。
不,我们不退!罗彻敏突然发觉,他确实没有了退路。是他愿意信任刘湛的,是他一意要发起进攻的,为之他己经与凌铄两州公然撕破了面皮。如果再退回去,赵德忠和瞿庆眼中,还会有他么?
即然己经相信了,那便只好相信到底吧!
罗彻敏将剑向外展开,拦在了诸军之前,沉声道:我们杀过去,见不到刘湛我绝不回头!
又是半宵血战,踏日伏虎两都的兵卒在他身边呻吟,落地,被敌友的马蹄和硬靴踏成血泥。罗彻敏的臂上越来越痛,痛得就好象要断掉一般,然而他却恨不得更痛一些。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值与不值,对与不对,这个时侯也没有人能告诉他。很奇怪地,这时他脑子里出现了鄂夺玉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所谓王者,无非独夫!
这句话晃过时,他身边好几万人的战场,突然变得静寂无声,身侧都是疯狂砍杀中的魅影,他只觉得异常地孤单,那一刻仿佛与整个世界没有丝毫牵连。
刘大人!刘大人!王无失的叫声终于将罗彻敏的神思拉了回来。他霍然抬首,刘湛身边带着近百骑,已是遥遥可见。
罗彻敏的脑子瞬间变得极是清醒,他急吼道:刘将军!你苦守孤寨近月,待我一片赤诚我如何不知?我来得迟了,对不起将军,然而将军这一走,这苦战之功尽化作顽抗之罪,将军当何以自处?
他们奔走间,枢河的波涛已在眼前荡起,两岸火把连绵无隙。那一江仿佛霞浆流岩。刘湛的背影镶在当中,突然让罗彻敏想起当初昃州城头的那把大火。
刘将军!罗彻敏吼了出来:当初我与你曾经有约,总有一日,我会把昃州还给你!这诺言我一日不敢相忘,你竟忘了吗?
刘湛的身形顿了下来,他用力勒马,马昂蹄长啸,在原地兜着圈子。他没有回头,背着罗彻敏道:毓王!你仁爱严明,将来或会成为位定鼎天下的雄主,刘湛本也决心为你效命然而,终是没这福份吧!
刘将军!罗彻敏慢慢感到了绝望,他仍然不甘心地叫道:秸风屯失守,过错不在将军,将军这时回头,依然功劳盖世!
刘湛似乎在缓缓地摇头,他的叹息声那么微弱,然而罗彻敏依然听得极是清楚。亲不容间,谤言不绝,旧罪难赎,新怨又结。王上,你身边已无我立锥之地!
还不快走!皇上在对岸相侯!宸军将领迎面驰来,厉声催促。
罗彻敏听到这句,想道:原来宸王亲身来了。他的目光向对岸投去,羽葆仪仗在煌煌火光中凝成许多华丽的钻石,晃得他眼泪发胀。他本该是害怕地,这时却似乎怕不起来。
阿爹!知安放开黄嘉的马头,伸长了双手叫道:阿爹!阿爹!阿爹!
刘湛似乎再度犹豫起来,然而宸军己经纵跃到了他的后面,将他包围起来,他被挟裹着再度往前冲去。
阿爹,阿爹你不要知安了吗?你不要知安了吗?你不要知安了吗?阿爹你回头看看我,看看我!孩子的哭声如此无助。罗彻敏凝视着他淌满了面孔的眼水,这个夜晚流下的所有鲜血,似乎都不能象那眼泪一样让他感觉到悲伤,那似乎就是他的另一个影子。他忍不住将知安抱到自己马上,抚了抚他的头,低声安慰他道:不是你阿爹不要你了,只是他自己也不能自主。
不,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连看都不看我!这一声他嚷得格外尖利,象一根小小的冰刺,在扎在每个人被杀声烧得火烫地耳中。
这一刻,刘湛猛地回头,不顾宸军的阻拦往这边跑了几步。罗彻敏赶紧将知安举了起来,叫道:你看你看,你阿爹回头看你了!
然而知安抚净眼泪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长矛飞枪一根又一根地飞插而来,刘湛的面目被那舞动的刃割得支离破碎,象是一张瞬间扎了无数个孔洞的薄纸,片片飞散,很快就全然被夜火吞噬。
就知这姓刘的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幸好老子早有准备!
走,将这尸首带去向皇上请功!
罗彻敏抱紧了知安的头,不让他听到宸军骂骂咧咧的声音。然而知安拼命地掰开他的手指,两眼瞪得那么圆那么大,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宸军枪头上那个破布袋一样晃来晃动的身躯,在枢河的水波上渐行渐远。
罗彻敏觉得怀中的颤抖平息了下来,然后那身躯就变得僵冷,似乎他正在他怀中死去。
知安,知安!罗彻敏忍不住唤他。他回过脸来,一滴大大的眼泪,象青坠子般悬在眶下,然而只是那么孤零零的一滴,无依无傍无来无由地,好象从前没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
阿爹从前跟我说过,让我发奋自强,不要象他一样,知安神色宁静,问道: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变得很强吗?
罗彻敏在这孩子的凝望中心头一片茫然,向前和向后看去,他的敌人无所不在,他的部属却都那么遥远。
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我有一天会知道。
那么我跟着你,你知道的时侯教我,好不好?
好!
我阿爹背叛了你,你不杀我吗?
若是你背叛我,我会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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