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们一起去!罗彻敏暗自好奇,一把攥住他的袖子。
不成不成!鄂夺玉头连连摇手道:勾引王上当了小毳贼,这罪名草民可担当不起!
诶罗彻敏还要说什么,鄂夺玉向他身后张望,叫道:何飞来了!
他一转头,果然见何飞和二十三一前一后押着几十乘牛车往这边来了,只好将手放开,坐得端正。
我去也,得手后自会送来!鄂夺玉在他身后嘀咕一句,蹄声哒哒,已然去得远了。罗彻敏暗骂一声,带马避到路边,又招了一下手,让身后牙兵们也给粮车让开道。
二十三策马飞奔而来,扔鞭下马向罗彻敏拜去。他这等谦恭倒是从未有过,不由让罗彻敏一怔。他赶紧下蹬,要扶二十三起来。然而二十三两臂一运力,罗彻敏竟是撼他不动,他不由略有点尴尬。二十三显然也发觉了,伏地磕了一个头就顺势起身,道:没料到为了我们兄弟,竟劳动了太妃,先前对王上诸多不敬之言,着实让草民无地自容!
罗彻敏有些发窘,连忙道:这本来是我答应你们的事,何足挂说到这里,却想起来,人家是在向他母亲道谢,这挂齿两字便出不了口。
二十三受我帅父深恩,此生不能为王上斩关夺旗,只好勤勉营造,多纳粮草以报王上罢!他又拜了一拜,不再多言,翻身上马而去。
是你告诉他的?罗彻敏瞥了一眼何飞。
不是,何飞却不看他,道:由我来说,就毫无意思了。
他不再往下说,然而罗彻敏也想象得出来,大约是随便一个小厮丫头假作失言漏出此事,让二十三得知吧!他不由有点不悦,道:我竟调不动冲州府里的几石粮草,还要累动母妃,这种丢人的事,何必去张扬我便用这等下作的法子市惠于人么?
何飞默然不语,罗彻敏再数落几句,却也觉得无趣。这事不是薛妃,就是杜雪炽授意的,他不去找她们说,却向何飞出气,着实有些不地道。他用力一夹腿,乌霞有些不解地嘶了一声,小跑起来。
不一会转到泷丘府衙前,忙碌着打扫校场的兵丁们将他阻了一阻,他好象想起什么,突然一勒马停住了。何飞追上来,向兵丁们喝道:都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闪开!
罗彻敏突然抬手止住他道:我要进府衙一趟!
何飞一怔,道:去那里做什么?太妃和各位大人还在王府等你,一会就到出殡的时辰了!
罗彻敏抬头看了一眼天,果然已经初曙,却还是打了一下响鞭道:不妨事,一去就出来。
何飞还要说什么,他已经驱马而入。
谁敢乱闯衙役一拥而上,然而看到那乌亮的马和马上浑身缟素的少年时,又赶紧地弃棍伏身道:王王上!
叫孙惠来见我!罗彻敏跳下马来,一面大步向堂上走,一面道。
这个这个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有难色。
怎么了?罗彻敏问道。
没什么,请王上堂上坐,我们这就去请府尹大人来!一个年长些的衙役俯地磕了个头,撒腿就往外跑。
罗彻敏坐在中堂上,吃了几口茶,烦躁地将茶盅往桌上一顿,喝道:孙惠怎么还不出来?
请王上再等等
他在哪?带我去!罗彻敏一声喝下,腾身而起。外面就听到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唉,这劳什儿的官有什么好当嘛,从前我家门子,也有三五日歇息,这绝早时,又是什么事要唤出来
罗彻敏跑了几步出来,看到一个懒懒散散地女子,身着一件半敞红袍,半抹胸膛被垂下来地一把黑发衬得莹亮娇嫩这大雪天,竟也不怕冷着。这女人是谁?他收回迈出去的脚步道。
还不等有人答,那女人一拧三摇地欺上前来了。
我道是谁?原来却是我那九妹夫上门来了么?这女人如此这般地一句,罗彻敏先是一怔然后涨红了脸,喝道:这中堂之上,谁许你如此放肆?
我怎么放肆?怎么就放肆?女人却越发地得了意,往前愈逼愈紧,近得罗彻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黛绿的眉,还有向上勾起地发着烫的眼,一阵暖融融的香气往他面上扑来。他皱眉,脚在下面一推,女人一个趔趄,顿时就往外头旋着旋着地飞去。一头黑发扑到雪地里,乌压压地摊了老大一片,象是骤地雪化开了,生出一地草来。
让孙惠在家里看着小老婆吧!不必再上衙来了!罗彻敏跺了一下脚,目光向不知所措地衙役们逼去,喝道:眼下府里谁管着历年案卷?
是石判官!
在女人撒泼哭闹声中,罗彻敏接过当初审鄂夺玉的那份卷宗,向那石姓判官道:今日出殡洒扫清道的事宜,就由你管吧!
是送王上!
在一片诚惶诚恐地送行声中,罗彻敏重重吐了口气,呵出的白雾在初绽的阳光中,显得格外浓厚。这种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混了这些年!
王上!何飞提醒他道:封了孙惠的印倒也罢了,只是这件事却没有和各位大人商议,不免怆促了!
昨夜他也该在台上的,后来闹得天翻地覆,都没见他人影,敢情是窝回小妾屋里享福去了。罗彻敏恨恨地道:这样庸碌糊涂的东西,我一刻也不想再见了!
他一路生着闷气,回到府中,还没顾得上去看一眼那卷宗,就让着急上火地婢子们给拉进去更衣了。
毓王的墓地早在十年前就已选定,是泷丘西面二十里的归龙山,由好几位阴阳术师相过,都说是上上龙脉。道路是新夯的黄土,沿途百姓摆香案相送。薛妃和朱夫人一起扶棺而哭,都顾不上什么,罗昭威发觉前后奔走的不是孙惠,不免有点奇怪起来。听到罗彻敏今晨的事后,也只喔了一声,并没有多说。倒是罗彻敬颇为留意,多问了几句。
诸般仪式一一行罢,累得筋疲力尽的一行人直至将晚时分,才终于回到泷丘。
罗彻敏回到文思阁,更衣上榻,一时却无睡意,便让花溅将鄂夺玉案子的卷宗取了来。花溅给他调着灯,道:忙了这些日子,好歹算是消停了,今日还不早些睡么?
罗彻敏翻过一页,抬头看见杜雪炽进来。她道:听说你今日撤了孙惠,就是为了拿些东西么?
鄂夺在那里神神秘秘地,说他可以把经书偷出来罗彻敏不解掩卷,道:里面有师傅的呈词,说当初鄂夺玉是买通了一个小沙弥,穿了他的衣裳混进藏经楼。每日翻拣图书,整整半月,才被师傅发觉。如今藏经楼上,彗定师兄亲自守着,他从前的故技还怎么施展?
杜雪炽拂平了卷宗,道:其实何用这么麻烦,想来那位魈离密思,也没有见过那本《大般若经》。我亲手抄过,经文与外间流传,并无特别差异,伪造一本膺品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罗彻敏经这一提醒,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什么,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旋而一掌击在手心,道:对了,他怎么能知道我们给他们的,是真还是假?
经书传下来,己经有三百年时光,眼下他们至多也就是从书籍或口耳相传中,得知一些样式吧!他们就不怕弄了一本假的回去么?突然又想到,是魈离只要翻看过,就能看出是有没有秘密,以此来判定真假么?如此说来,经书的真假倒是其次,要紧的是,那个秘密在不在。突然间他又想到,鄂夺玉在去凌州前,曾潜入藏经楼中整整半月,这半月中他是在寻经,还是在看经?再联想到鄂夺玉去甘愿前去凌州充军,对赭石山那么熟悉,想必他是在经书中找到了赭石山与天母镜的关系,才会如此吧!只怕除了天母镜,经书,还有其它秘密,鄂夺玉也一并知晓了。那么他弄出一本可以糊弄过去的经书,自然不成问题了。
想通此节,罗彻敏一时怔怔地,不知是喜是忧。杜雪炽唤道:花溅,进来给王上更衣!自己就要退到隔间小室去。罗彻敏站起身来,叫住她道:你
杜雪炽转过头来,掀起来的玉珠帘,在她颊畔闪烁着。她的眼睛在这许多许多多光点之中,深得一点都看不透。罗彻敏未出口的话被这眼光给生生堵了回来。杜雪炽的姿式中分明透着无言的傲意,这一刻她平日的恭谨突然间薄得象一层鲛皮,罗彻敏甚至惊讶自己怎么会长久以来,都只看到了那层鲛皮。
没什么!罗彻敏收回自己的目光,道:你也早些睡吧!
杜雪炽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珠子在她身后哗地放了下来。
花溅进来时,看到罗彻敏自行吹熄了榻前的那盏小灯。焰光消逝前照亮过的那一方面孔,平板地象一张白纸。
次日一早,鄂夺玉携经囊前来,笑道:幸不辱命!
罗彻敏故作出大为惊讶地样子,道:慧定师兄怎样?
他一点都没有发觉。
罗彻敏抖索着那些枯纸,嘴里念念有词,用正好能让鄂夺玉听到的声音道:这么快就抄出来,也算是难得了!
鄂夺玉在旁卟哧!一笑道:你就别装了,我这东西是两年前准备的,没想到留至今日,竟也派上了用场!
啊?罗彻敏手里的书页落了下去,两人同时撑不住,弯下腰窃笑起来。他们在窃笑中彼此对视,带着一半是同谋,一半是猜谜对手的那种表情,好一会儿才发觉杜雪炽站在门口。
他们赶紧直起腰,整顿着表情,然后才面向杜雪炽。花溅跟在杜雪炽身后,突然觉得他们两人这时的神态与动作都非常相似,不由有点忍俊不禁,掩口偷笑。
承思堂上己经来人催了!杜雪炽道:快去吧!
到了正堂之上,魈离己经由罗昭威和杜延章陪坐了好一会,神情中略有不耐之意。罗彻敏落坐,让人奉上经书。魈离捧着经的双手乱乱一动,罗彻敏突然有种错觉,觉得那面具上竟然有了表情,似乎是昂天一啸,就连绘唇边几根如剑的白须也立了起来。一瞬间竟似有腥风扑面,万兽惊乱之声遥遥而来,撼得他心神好一会不安宁。
很好!然而魈离却只是向他弯下腰去,道:请毓王给我一间静室,让我细细甄察一番。
这也是应当的!罗彻敏点头,教人引他去偏阁。等他离开后,罗昭威道:白衣别失九部这几年来一直都混乱不堪,眼下被阿斡罗一统,此人颇有雄心,便是这次可以缔结盟约,只怕也不是很靠得住。
是呀!罗彻敏长叹一声,道:昨日又收到赵德忠的战报,这半个月内,宸军侵扰就达七次,只怕近日就有大举动!
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道:赵德忠要刘湛过去,你们看呢?
刘湛久镇昃州,百姓中甚有威望,他过去自然有用,然而,杜延章沉呤道:如今他亲属尽在宸州,我怕
怕什么?罗彻敏不已为然地道:他的儿子不还在我这里么?
可当初先王弃昃州而去,只怕刘湛不无怨意呀!杜延章犹豫着道。
罗彻敏一挥手道:这样子疑神疑鬼,岂不是谁也不能用了!正说着,突然桌上茶盏滑了一滑。罗彻敏手在桌上一拍,将茶盏挡了回去。他霍然起身,头顶上的悬着的灯笼缨子,缓缓地滑动着。
怎么回事?他喝问出声时,就发现是从偏阁里传出的声音。等他跳出大堂,便见许多被惊动的守卫都冲着那边拥去,有人在狂拍着门,叫道:出了什么事?
里面是一瞬间的沉默,罗彻敏喝道:破门!
我没事!魈离道:请毓王殿下回去!我马上就出来。的声调有些变形,似乎正处于极度激动之中,不克自持。
真的没事?罗彻敏排开众人,欺近门前,他将集中功力于双耳,聆听内面动静。魈离的呼吸声十分奇异,悠长与短促相间,可却还是有一两下不行谐的余音插了进来。
内面还有一个人!罗彻敏不动声色地想道:会是谁呢?
他心里揣着疑问,从门前退了出来。
转过身来,罗昭威和杜延章询问着他,他摇摇头,身子斜旋而出,手在檐上一搭,就翻上了屋顶。一个身躯在屋脊后消逝,太快了,淡得象是一朵云留下的影子。
罗彻敏本没有见到那人去了何处,然而心中其实己经断定了七八成。他直扑到定乾阁中。当他破窗而入的刹那,鄂夺玉正向他回来脸来。他凝视着鄂夺玉手中的杯盏,满盈盈地一杯,分明没有吃过。
你刚才,一直在这里么?
不,我去见他了!鄂夺玉将茶盏在唇边凑了一凑,然后才缓缓放下。他的动作异常慎重,就好象手里端着地,不是茶,而是一杯火或是毒液。
你倒底是谁?罗彻敏保持着两手扶窗框向下仰视的姿式,盯着鄂夺玉。
初晴的雪天,阳光分外透澈,在鄂夺玉脸上割出一道锐亮的界线。我不能说,眼下不行。他没有看罗彻敏,微眯着眼盯住久违的日头,声音一时细得几不可闻。
那么,罗彻敏紧跟着逼问了一句,什么时侯能?
总有一天!在那之前,我不会做有损于你的事。鄂夺玉收回目光,盯着罗彻敏道:若是有一日,我的所作所为对你有害,我一定会离开。
即然如此,为什么现在你又不能说呢?罗彻敏头上微微发烫,手几乎是不自主地摸在了剑上。
现在你让我说,我只好胡乱扯个谎了!鄂夺玉向左后侧了侧,避开了阳光的直射,面上依旧平缓地笑着。
罗彻敏厉声喝道:为什么要把假经交给我?他的手己经搭在了剑柄上,就欲一拔而出。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鄂夺玉嗤笑一声,道:我手里反正有这东西,你又需要,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为什么不帮你这个忙?
他说得浑不着意,罗彻敏知道他这时也紧张起来了。多次一起作战,他已经可以略约辨认得出来鄂夺玉什么时侯真正轻松,而什么时侯,却是在假装轻松。然而他却终于将手从剑柄上移开,用力地闭了一下眼,旋而睁开道:但愿你说到做到!
他正要往外退去,鄂夺玉突然又叫住了他。我还有些消息告诉你,你不要听吗?
罗彻敏回到堂中时,神情乍喜还惊。他向罗昭威问道:没羽部在别失九部中,原先是地位最低的吧?
是,原先白衣别失本有八部,后来他们掳掠了一些外族人,本族人与外族之间婚配,生出的孩子,便被驱逐出去。后来这些杂种孩子自成一部,便成了没羽部。罗昭威点头道:近百年来,没羽部一连出了好几个英悍的首领,这一部如今才算能够和其它八部平起平坐了。
那么,阿斡罗当上汗王,岂不是会有许多人不服?罗彻敏又问道。
是呀,其实白衣别失这几年的内乱,都是因此而起。当初我们在那里时,便己看得出来端倪。罗昭威掂须回想。
我五年出使结盟之时,便听到许多议论。杜延章沉吟道:按规矩阿斡罗继任白衣汗王之位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的战功与兵力都无人可及。然而正因为他是没羽部人,其余诸部不服,老汗王才不敢立他,可不立他,又怕新王不能服他。
罗彻敏颇犹豫地在屋内又走了两步,方道:我方才得了一个消息。说是被阿斡罗赶到落日碛的三部其实都没有被灭族,他们眼下被白衣别失的一个死敌藏起来了。时刻伺机而动。其它五部中,也多有与三族关系甚好,不服新王地,只要我们遣人前去接洽,便可引为己用。
喔?罗昭威与杜延章面面相觑,好半晌才问道: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这个,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但是总要遣人去向阿斡罗送贺礼与盟书的,顺便去打听打听,也是一样。
然而,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若只是送贺礼与盟书,那么只要是一名职份高而精于谈判的官员便可。但若是加上暗中与人结盟一事,使者便要对白衣别失诸部间的关系了若指掌,还要位高权重,可以一言而决。
罗昭威垂目了半刻,道:看来须我亲自去一趟方可了!
罗彻敏赶紧道:只是四叔这一去,怎么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神秀关战事正急,倘若需我亲自出征,泷丘何人主事?
有杜司马,还有太妃在!罗昭威有一点迟疑,他也想到了,杜延章和薛妃都不是用兵之人,万一有近在肘腋间的变故,只怕不是他们可以掌控的。
其实罗彻敏突然想起一事,他张了张嘴,却又咽了下去。
魈离验过经书,谈判才得以开始。断断续续地谈判持续了大半个月。这其间,刘湛率所部前去神秀关,瞿庆回凌州。宋录和黄嘉每日操练兵马,罗彻同虽然依旧不理事,但有王无失管着,踏日都招募新兵,重整军威之事也并无耽误。
直到条约谈妥,动身前日,罗昭威突然提议道:泷丘尹之职,空置了多时,不知王上属意于何人?
罗彻敏数日来正是为此事沉呤,其实他想得是唐瑁,然而唐瑁的资历还浅,骤然拨到这么高,就显得他重私谊胜于公心。他随口道:那四叔的意思
彻敬在秋州的职位己经卸了,他眼下闲着?
罗昭威这一提出,倒叫罗彻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其实这提议倒也不错,可以将罗彻敬放在眼皮底下,正好就近监视。令尹手上有少许戍防队伍,然而有伏虎踏日和神刀三支劲旅在泷丘,便几乎可以乎略不计。然而,神秀关战事正紧,罗彻敏不得不考虑到自己若率牙军出战,王府的安危,可就得由令尹负责了。
只是罗昭威亲身冒险去白衣别失处,临行前提出这意见,罗彻敏却难以拒绝。他脑子急急转着,突然冒出个点子来,道:其实,孙惠又没出什么大错,不过是治家不谨罢了,这几日我其实在后悔,不如就让他复职罢!
他说完这话,暗自咳了一声,板着脸道:先王逝去未久,我虽不孝,亦不忍遽动先王选定的部属。
这理由连他自己也觉得太荒唐了些,但好歹总是个理由。众人虽个个瞠目,却也一时反驳不得。于是孙惠再度莫名其妙地官复原职,他这福官的名头,不由得更盛了几分。
议事毕,罗昭威至薛妃处辞行。薛妃席间颇为沉默了,这饭吃得就人人心上不安。侍立一侧的杜雪炽连连向珑华使眼色,珑华会意,说笑道:四叔十五年后回草原,定然能见到许多旧日朋友吧?
是呀!罗昭威颇有感慨,道:当年逃过去时,也才十七八岁,近来偶尔也听到一些往日朋友的消息,可这一去却是敌友相辨,只怕也难谈什么亲谊了。
唉,那时侯苦是苦,可人心挨得多近哟!薛妃终于被挑起了些兴致,悠然道:我怀宇儿时,想吃一口梨,你冒险跑到冲州给我弄来,又跑了三日三夜拿回来给我。我让你吃一枚,你死活不肯!
罗昭威连连摆手道:些些小事,亏嫂子一直记得!我自幼没了亲爹娘,多少年来,关照我的,可就是大哥大嫂了!
那次,你偷跑出去,黄嘉代你管着牧群,不留神走失了一只羊,他一夜跑了十几里帮你追回来薛妃的回忆似乎是一条平平顺顺的河流,不知不觉就转出了另一处风景。结果路上遇到狼群,他身上被咬出几十道口子,却依然护着那只羊。幸好老王爷和阿斡罗的阿爹遇上,才救了他。
罗昭威举起的筷箸悬在半空,好一会方才慢慢地落了下来,在碗边上清脆地磕响。
你回来的路上,听说他被狼咬了,奔回帐篷中,看到他身上伤成那样,又昏迷不醒,以为他死了,结果抱着他大哭一场,拨出刀要给他偿命,是么?
太妃,可记得真明白。罗昭威的神态,茫然中带着几份迟疑,似乎是在努力回想是否曾有过那样的事。
你和敦子,那次之后,再打仗就总是一起。你说你得把这条命还给他。后来你是还了,但很快又欠上了。你们还了多少次,又欠了多少次,却是数也数不清了。人家就称你们作双骑飞天儿。这绰号却也有些年头没听人提过了薛妃面上带着淡淡地微笑,似有隔着陈年历纸的阳光落在她的笑容上。
嫂子!罗昭威短促地喝了一声,仿佛刚刚跑了很远很远地路一样,竟有些微的喘息。
可一转眼我们都老了,你大哥去了,我们也不知还能活几天。薛妃眼角微微地开始湿润起来。
我我罗昭威结结巴巴,仿佛胸口被堵死了,面孔潮红起来。
方才我让人去叫敦子了!薛妃缓缓起身,推开杜雪炽的搀扶,向罗昭威走来,道:这时,也该来了
她话声未落,帘子一开,将令人肌肤生痛的夜风和夜色放了进来。黄嘉步伐匆匆,神色颇有些迷惑。他的目光与罗昭威霍然相遇,猛地后退去半步。
他往后微微昂起的面孔上,布满了一重加一重的阴影。两人门外门内地站着,风从他们之间穿过,竟是越刮越急,吹得桌上汤汤水水一波接一波漾起。
朱夫人一声轻咳提醒了罗彻敏,他赶紧道:黄指挥进来,外面风大!
黄嘉不知所措地向薛妃望去,薛妃招手道:进来,敦子!
听到这样一声称呼,黄嘉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垂着头走了进去。帘子在外面落下了,屋中风熄,火光在他和罗昭威的眼中亮了一亮。薛妃示意他坐,又让杜雪炽给他上酒。
黄嘉赶紧跪下道:不愿有劳王妃,未将
唉!薛妃似生气了,道:她不就是你侄媳妇么?快接着!
黄嘉犹豫着接过酒盏,深深地埋下头去,闷声道:谢太妃、王妃赐酒!然后一口、仰尽,才站了起来。
四弟马上要动身去白衣别失那里了,泷丘却无人主持大局。薛妃走到他与罗昭威之间,道:我想让你来担这个担子这里也就你担得起了!
未将功低职微
别说了!薛妃打断他,长吁一口气,突然地静默下来,似乎在等着什么。
罗昭威默不作声地盯着这一幕,却始终一言不发。似乎从黄嘉出现的那一刻起,他身上就开始生起一层硬皮,而且随着时间一刻刻地过去,这硬皮在龟裂,在重新,渐渐变得有若枯岩。
四弟,我想让你把毓州防御使,毓州团练使和毓州盐铁转运使这三个差使转给敦子,你去后,由他居中调度。薛妃的语气温软,仿佛这只是一桩极细微的小事,绝无可能被拒绝。
我卸职并无不可,然而这三职使关系重大,许多宿僚都有资格,为何要尽付于黄指挥使一人呢?罗昭威慢慢地道。
薛妃顿了好一会,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刚性,道:这是我在和你商量,不要扯旁人进来。
即然太妃意愿己定,下令即可,何必来问我?罗昭威拜了一拜。
那么,加黄嘉一个侯爵和毓王丞的名份,委他全权,让他代你出使,如何?薛妃又紧加上一句。
太妃与王上可自断!下官在府中等侯,恭敬从命便是!罗昭威的目光在薛妃面上停了片刻,不等她有回答,便决然转身。
四叔!罗彻敏喝了一声,他有些发怒,正欲前去拦住罗昭威。
别这一声从薛妃和黄嘉口中同时发出。
他愕然回头,薛妃与黄嘉的目光越过他,盯在穿帘而过的罗昭威身上,隐隐地,就象那眼中有一根弦,在帘子落下、发出籁籁声的那一刻断掉了。
薛妃好一会才在杜雪炽和朱夫人的搀扶下坐稳,她自己舀了满满一杯,猛地倒入口中。罗彻敏劝道:母妃,你
不碍事,黄嘉温言道:太妃酒量极佳,从前与我们兄弟一起纵饮,我们都非她对手。
啊?罗彻敏有点发怔地看着又喝了一大杯下喉的薛妃,极力地回想,也想不起来这十几年中,她什么时侯多喝过酒。
先王的这点憾事,我终究是没法帮他了却了!薛妃低笑一声。
黄嘉摇头道:我并不觉得有多少遗憾。
那也好!她似乎倦极了,挥手道:你回去吧!
太妃保重!黄嘉一一见礼,躬身而退。
你们也都歇息去吧!
是!罗彻敏跟在朱夫人身后退出屋去,突然心里有些烦躁,又往内面迈去。
朱夫人拉住了罗彻敏,问道:你干嘛?
罗彻敏道:我有事要问她!
朱夫拦不住,只好惊怯怯地,压低了声道:你可别惹她生气。
你别管我!罗彻敏甩开她的手。按说他是朱氏的亲子,继位后,朱氏地位和从前当姬妾是完全不同了,可朱氏却好似全没有察觉到这身份的变化。罗彻敏自幼见惯了生母的模样,这时却生出少许不耐来。
诶朱夫人叫了半声,骤地呛咳起来。罗彻敏听到身后杜雪炽道:阿娘,我前天拿去的那个方子好不好用?怎么还在咳呢?
吃了两天,已经好很多了
罗彻敏不由站了一站,心想,他怎么没有发觉朱夫人什么时侯有了咳嗽的毛病?
这辈子,我们只能指望雪炽来给我们尽点孝心了!他进去时,薛妃瞪着他。
罗彻敏面上一红,跪下去道:母妃,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
那是十五年前薛妃显然也不再有意瞒他。秦芳过来,给她在腰间垫上两只枕头,将几盏灯都熄了,只余下两只小烛,悄声退去。
那时枢北大战刚刚结束,我军大获全胜,四处追剿逃窜之贼。你父王攻下毓州后决定兵分两路,由昭威和罗嘉取越州,你父王和你大哥去取铄州。却没料到突然遭到魔刀天将尾袭,被困在曹原岭中,数日生死不知。
薛妃抬起手来,无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肩。罗彻敏赶紧几步膝行上前,给她轻轻揉着。
当时我们没有搬到泷丘来,还住在冲州。冲州兵力微薄,谣言四起。我三日内连发九道快信去越州,让昭威和黄嘉去救你父王,然而却是毫无动静。如此险恶局势,薛妃说来却也只是淡淡地。
我听说过,后来是赵节度使救了父王。罗彻敏道。
是!赵德忠那时还只是一个府团练使,却已经十分精明强干,竟从青寇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救了你父王出围。我与你阿娘抱着你连夜逃出冲州,一路混在难民中逃走。那几日遇上澍雨,我们泡在水里呆了三五日,我这肩头就受了潮,你阿娘惹上个咳嗽的病根儿本是调养得好了,前些天她哭得厉害,就又犯了起来。薛妃按住罗彻敏的手,凝望着他。
孩儿,孩儿不孝!罗彻敏窘得无话可说。
薛妃顿了一会,道:你知道就好!她又接着说下去,我们总算遇到你父王突围而出,与他一同入泷丘。这时昭威突然回来了,他说黄嘉听说父王不测,有意在越州自行割据,他被黄嘉拖住,数日无法前来救援。你父王自然大怒,就要亲自去征讨黄嘉。然而在半路上,黄嘉却突然单骑前来,声称意欲在越州自立的人是昭威,他极力反对,被昭威所害,部属尽丧。
罗彻敏惊道:那谁说得是真话?
要是知道就好了!薛妃合眼长叹道:十几年来,这件事就一直没弄明白过。
怎么会弄不明白?罗彻敏疑惑地道:那么多天,他们总有个驻扎的地方吧?既然他有意自立,想必会打正旗号,怎么会问不出来呢?
他们驻军的那一带,两个小镇五个村庄,被血洗一一空,你父王探访数年,竟没能找到一个遗族。薛妃的声音有些森然,罗彻敏禁不住寒战了一下,手都僵住了。
这事做得如此暴虐,让整个越州之民视我家为恶魔。他们推举了张臻出来,奋力抵抗。你父王几番进军都没能克服,又因为宸州那边威胁更大,终于放弃。薛妃轻叹一声道:若不然,越州本是我家囊中之物。
后来就一直没弄明白?罗彻敏觉得不可思议。
昭威部下自然为昭威作证,可黄嘉的部属却流丧迨尽黄嘉说他的部属是被昭威杀害了,昭威却说他是让张臻给打残了没奈何才回头向你父王乞怜。两边各持一词,你父王苦恼了许多日,终究还是多相信昭威一些。他却还是狠不下心黄嘉,然而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放他出去独当一面过。薛妃说到这里,另有一些话,却就不方便说透,只看罗彻敏自己是否想得到那一层了。其时黄嘉只余得单身一人,罗昭威还有二三万大军,谁对毓王更有用处,是一目了然的事。
可这种事,竟可以马马虎虎过去么?罗彻敏皱眉道。
唉!就算是当初真有一个生了叛心,这十几年来的汗马功劳也抵消了。薛妃按住自己额头道:前些天你来跟我说黄嘉的事,我就想趁这机缘,解了这个心结,只是终究意与愿违,这也是他们两个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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