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来了!猎天鹰一面狂奔一面调匀胸腑间烦躁不安的气息。他所受的伤势,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沉重。方才混战中,他胡乱将乌冰蚕丝塞进怀中。此时那团乌丝隐隐泛着热力,将痛楚丝丝缕缕融开。
他方才咬裂舌尖,伪装受创极深,本是想在过招中骤然发难,只是李家援兵意外赶来不过李歆慈是极自负之人,必然不等同党会聚,便孤身追来。
他一路飞奔一路察看自己先前做好的标记,果不其然,有些地方被人动过。他并不吃惊,李家的人既然先示警,自是发觉了异处。
猎天鹰到了那个洞穴的入口,就听到洞内有人走动。
他放柔身段潜了过去,随手在地上一按,寻那个把柄,连转数下,身子就无声无息地隐入洞壁之中。这夹壁中存着柄备用的枪,形制轻重都与方才折断的那柄一模一样。猎天鹰执枪在手,便又回想起方才扮成自己的结义兄弟息猛那血淋淋的眼眶,不由双目一热,几欲落泪。
洞穴内脚步声更近,他收拾心情,捡了块石子掷在洞外石板上。挥着剑的男子冲过来的刹那,猎天鹰一枪从侧面贯向他的小腹!
男子万没想到石壁中忽然出来个人,只来得及将身子往上提了一提,枪尖正中大腿,他惨呼一声,侧倒在地。
七爷!洞深处骤然冲出来一个婢子打扮的女子。
漱雪男子坐倒在地上,勉强抵挡着猎天鹰一枪快过一枪的攻击。
猎天鹰见那婢子手中执着两把短剑,身法极快,心道:这想必是那李家母老虎身边的四狐之一。
他曾与饮冰动过手,知道她们的实力,便不恋战,手指在身后连转那手柄,一道槽道咯咯地开启,他便钻了进去。
猎天鹰跑出来一程,用碎布裹了手掌上的伤,又将怀中的乌冰蚕丝取出,裹在胸腹之间,外面勉强用衣裳掩住。他调匀呼吸,不一会儿,便听到机关咔咔作响。
已经有人进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从侧面的小孔里传来李赤岚强忍着痛楚的声音。
瞧这格局,是帝陵。李歆慈观察了一会儿,得出这个结论。
猎天鹰不由得有几分佩服她,只这片刻已看出来了这洞穴的来历。这本是当年为先帝修筑的墓室之一,专是为了防范有人盗掘,因此布下许多机关阵法,然而后来发觉墓室方位有偏斜,于风水有碍,便废弃封存,然而大体完好。猎天鹰发现这墓室后,摸索着调整,便有许多机关可以使用。
茅屋中的杀局,他并未指望能尽全功,真正倚仗的,其实还是这里的布置。
漱雪,你在这里看着七叔,我往前探去。
漱雪劝她道:小姐受了伤,不如等他们到了再进去。我看这里的布置不简单。
不。李歆慈回答得异常干脆,隐约有种非同寻常的焦虑。
她声音未落,已是启动了前面的石门:我去了。
这是最后一搏了。猎天鹰从窥孔中看着闯进来后面现迷茫的李歆慈。连破数关后,她身上又多了好几处伤口,虽非致命之处,然而她的举止分明迟钝起来,重浊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石室里回荡。更重要的是,李家的援兵,被拦截在了这重重机关之外。
他启动机关,一面面玻璃窗开始转动起来。无数个影子与无数道厉喝向李歆慈袭去。猎天鹰在那机关开合间,默不作声地等待时机。
李歆慈奋力向空中挥舞着,果然不久便把身后要害露了出来,猎天鹰软剑骤长,李歆慈若有所觉,奋力跃起闪开,然而背心上还是掉下成串血珠。
只是这一受伤,她骤地阖上双目,剑尖上浮起一层橙黄色的光芒,最后那光芒越扩越大,竟化作一团光罩,将她笼在其中。她飘然跃起,剑光一闪,便是哐啷一声,这名贵之极的西域玻璃碎了一块,接着又是一块
李歆慈身笼佛光异彩,穿于碎冰琼雪之中,尽管面上伪装未脱,却依然有种飞天妙舞的神韵。若不是在生死相搏间,猎天鹰几乎要忍不住鼓掌喝彩。
厅中幻影消逝殆尽。
她身姿一凝坠地,踩在熠熠生辉的碎玻璃上。剑锋所指,遥遥指向最后一面玻璃窗。
这法子实是最直接有效不过,只是消耗的真气却也着实不少,那护体光晕已全然淡去。
就在猎天鹰屏息要给她致命一击时,大厅骤然间剧烈地往上弹了弹,两个人被一股巨力抛得飞开,各自撞到了一面墙上。
若非李歆慈有护体神功,猎天鹰有乌冰蚕丝裹体,这一摔都必然会奄奄一息,晕厥过去。然而此刻他们也各自喘着气,一时动弹不得。
之后,这天旋地转的大厅竟如从山顶往下剧烈滚动的大石,终于触底,在一通颤动后静了下来。
然后是砰砰两声,有人在用掌力击打石头,一个男子轻喝了声,似乎正在号令众人,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半面石墙终于倒下,火把的光在迷蒙的粉屑中透了进来,渐渐地,照出一张十八九岁少年的面孔。
他虽穿着劲装短打,然而在这地宫深处,衣裳和面容都依然清爽。
猎天鹰见到他的瞬间眨巴了下眼睛,这满室飘飞的粉屑让他的视野模糊。不由自主地,他忆起那间散发着淡淡茉莉香的闺房,伤重不起的他侧卧着,透过一面晃动着的珠帘,在缤纷的珠光晕华中,见到这少年如痴如醉地从一双纤纤素手中接过那胭脂色的丝绦
然后思绪就无可避免地,跳到了那具被水泡得肿胀,覆了一层青头苍蝇的尸体上。
姐姐!少年似乎终于松了口气,幸好你没事!
猎天鹰猛一摇头,极力克制着脱力后一阵阵的眩晕。他再睁开眼时,看到李歆慈甩开要挽她起来的弟弟,向他走来。她苍白之极的双颊浮出酡红,脚步已经有些趔趄。
李家的人陆陆续续从墙外进来,其中有几个人猎天鹰认识老三李赤雷,他身后跟着老五李赤焰,还有最小的李赤帆,上次交手时伤了的胳膊还没好
李赤帆一见他便杀气满面,正拔出腰间玉箫,李歆慈扬起了手。
八叔,请退!
大小姐!李赤帆转过头去看她,满面不情愿的神色,但是被她一瞪,却还是退了下去。
这二人的称呼听起来有些古怪,李歆慈以长辈称李赤帆,李赤帆却以主人称李歆慈。
不过此时实不宜分神去想这个,猎天鹰看到李歆慈正从李歆严手中接过来一把剑,向自己走来。
起来!她低喝了一声,那意思竟是要单打独斗。
好,很好。猎天鹰先是愕然,却又忍不住想笑。
他跳了起来,抬眼张望着四下,这大厅本是布满了玻璃镜子,用来折射出幻影,如今几近全毁,长阔各涨了一倍有余。整个石厅右高左低,倾下约三尺。而右上角最高处的的石墙被打碎了两丈余宽,李家众人在裂口处,李歆慈站在他们的最前方。
他在厅后墙的中间,离他三丈远的石墙左下角,隐约露出又一枚石棱。石棱上方两丈处,是一幅阴刻着的星辰浮海图。
他心中大定,道:谢大小姐。能与大小姐倾力一搏,死亦无憾。
猎天鹰短枪斜横在胸前,盯紧了李歆慈。
两人剑来枪往,闷声搏杀。
重伤与疲倦让这一场打斗显得平淡乏味,然而其间的凶险诡变,心智与目光的较量,却更胜之前。枪与剑一记一记格挡着,交错着。数十招后,李歆慈手臂微微一软,长剑被猎天鹰格开,猎天鹰枪尖直取她咽喉。然而李歆慈趁他欺近发招之际,骤地用右肩侧撞在枪上,而左手弃剑用掌,蓄势十成的一招,正正击在猎天鹰的胸口上。
猎天鹰惨号一声,飞身滚向了左下角。
李歆慈右肩凝结的血块再度崩裂,李家众人惊呼,可没她号令,却又都不敢上前。她拾起剑,步子虚浮地向猎天鹰走去,沉声问道:为什么,不用你的那宝剑?
猎天鹰喘息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大、小、姐,给我一、个、公平决战的机会,我总不能、不、回以、公
剑尖凝在他身前寸许处,李歆慈面上浮现出一种凝定的神情,道:倒是个好汉,可惜,这江湖上并没有
猎天鹰藏在身后的手指触到了那枚石棱,便用力扳了下去。没有丝毫机簧转动的声响,亦没有一星半点呼啸破风之声,上方的星辰浮海图上,每一颗星辰都炽亮起来,发出纯净得令人震颤的白光。
如一场流星雨落在这石室中。
躯体重重跌倒在地,一声惨叫在狭壁间回荡,越荡越烈。猎天鹰虽然眼睛被炫花,却依然听得出来那不是李歆慈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怎么回事?他勉力揉着眼睛,霍然发觉李歆慈不知何时已侧滚开数尺,恰恰闪避过暗器的笼罩范围,而倒在地上,浑身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的,竟然是李赤焰。
猎天鹰这一刻确实怔住了,他可以确定李歆慈必然是在自己开启机关以前就闪开了,而李赤焰为什么扑过来?
李赤雷扑过去拉起李赤焰,同时一甩手,一支乌黑的小镖向李歆慈射去。李歆慈翻滚间,乌镖从她身侧擦出一朵血花。这雷鸣镖是李赤雷的看家功夫,轰轰雷鸣声,在光影之后才如潮水般涨满石室。
李歆慈嘶叫着跃起,李歆严向她奔来,叫道:姐姐!
李歆慈见他空着手,而李赤帆又拔出了洞箫,吼道:你小心!便把手里的剑扔过去,李歆严接剑在手,一边转身一边挽了个剑花,似乎要去格开李赤帆的兵刃,然而这剑竟在半途古怪之极地掉了头,从他胁下骤地刺回去,正中李歆慈的胸膛。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太多太密,以至于猎天鹰全然模糊成一片。直到身下石隙咯咯开启,他才想起来这最后的逃生通道打开了,然而这时,李歆慈发出的惊怖之极的号叫,让他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一眼李歆慈双掌合握着刺入自己胸膛的剑身,盯着李歆严,整张面孔都一阵阵地涨红着。
李歆严紧抿着嘴,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中是近乎狰狞的冷静与一瞬间的空茫。
为、什、么?
李歆慈一字一字地说着,每一个字都似乎是那剑在舌尖上刻出来的,每一字出口,便是更多血沫子顺着剑身涌出。
莺莺。
这个名字从李歆严唇间吐出时细润无声,仿佛只是周围人在那一瞬间的幻觉。
咔!剑尖在李歆慈的指尖断裂,没有了剑的支撑,她瞬间倒在了地上。这倾斜的地板,让她自然而然地向猎天鹰滚了过来,身后拖着长长的怵目的血迹。
此时那通道口终于开启,猎天鹰刚刚将一只脚探入,胸膛便被李歆慈撞了个正着,眼前一黑,几乎窒息。他伸手去挡,可臂间虚弱无力,竟然推不开她。
而李家众人已是抢上前来,猎天鹰一时无别的手段,只得抱着李歆慈一起滚入通道中。
通道口轰地一声合上,在最后的火光消逝以前,猎天鹰看到一截血迹斑斑的剑被石板夹断,断剑紧贴着猎天鹰头皮崩射而去。啪的一声,他浸入了刺骨冰寒的水中。
这刺激让他浑身肌肉都乍然收缩又乍然松弛开,臂间松软,李歆慈无声无息地坠下。
猎天鹰屏着呼吸勉力游出水面,大口喘息着,此时沉入水中昏迷不醒的李歆慈,想必正在渐渐窒息而死。
他伸展肢体随水漂动,喘息着摸了摸内衣的口袋,那里藏着一根胭脂色的丝绦。
几个月前他从那肿胀的指尖费力地解下来,立誓一定会为她报仇,如今她的仇人已死。只是莺莺,却还是活不过来了。
三个月前他立誓杀了李歆慈时,有种孤愤之情这几乎只能称为妄念。没想到她竟真的死在了自己面前。然而她算是自己杀的么?还是该算在李歆严头上?
不知为何,李歆严虽然在为莺莺报仇,猎天鹰却并不觉得这少年情深可嘉。他一剑刺入李歆慈胸口时的表情,让猎天鹰有种莫名寒意。有一个这样的弟弟,甚至让他觉得李歆慈很让人同情。这时,他有种十分荒诞的冲动,想沉下水去捞她起来,然而这冲动终究只是在脑子里忽闪了那么一瞬,便又按捺了下去。
这念头如此荒唐,何况他也没这力气了。他的四肢、肺腑和头脑已经僵冷。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辰昏睡过去的,更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清醒过来的。只觉得醒来后,四肢无一丝力气,而丹田中也无一丝真气,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般,身子仿佛是用纸糊成的一个壳。而在他视野中,有极小的一点儿光闪动着。
水流在他身下向那光明处涌去,已不复墓室深处那般寒冷,也浅得多。
他努力了很久,才能挪动四肢往前爬了一步,又歇息了小半个时辰,才能爬出第二步、第三步他突然抓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吓得一缩手,再细瞧去,发现那是一只露出水面的脚。
他瞪着这只脚好一会儿,才敢凑近,隔着清透的水,他看到那张面孔,非常陌生,然而残留在鼻翼、发际的油膏却让他认了出来。
李歆慈!
没想到她的尸体也漂到了这里
不对!
他想起方才捏到脚的感觉,那分明是有弹性的皮肉,决不是一个死了的人。他不由得探过去试试鼻息,全然没有。此时贴近了看,李歆慈的五官明晰地呈现在他眼中,连一根一根的睫毛都悉数可数。他先是一怔,在水下泡了一夜,就是活人也该面色青紫或苍白了;而这洞中如此昏暗,她的面孔为何明亮至此?他再细看时,却瞧出李歆慈的表情极其地安适与松弛,便仿佛正沉睡的婴儿般,而那绯红色,竟不是肌肤的色泽,而是一层离肤而出的淡淡光华。
玲珑无垢,元婴真身!
猎天鹰的心情难以名状,细细品咂下,竟是几分嫉妒与不甘。
他骤然想起那年娘亲死后,他发誓要练成高强武功,为娘亲报仇雪恨。他久闻普陀山为南释一派的正宗,浮兰大师乃百年不遇的高手,因此一路乞讨而去。然而在山脚下,他一时饥火难耐,偷吃了一个馒头,便被几个火工头陀围住殴打。幸亏那院子里有个小女孩跑出来,耸着鼻子呵斥着:别打了,打死在院子里好臭的,快赶出去!他这才捡了一条命来。
想到这里他脑子里骤然灵光一闪,隐约浮现李歆慈第一眼看到自己呆在灶膛前时的表情,尽管是易了容的,然而她却还是轻微地耸了下鼻子难道不过那也无关紧要了
他绝了再上山求教的念头,后来机缘巧合加上勤奋苦练,也有了一身不弱的武功。天下间富户珠宝,尽成予取予求之物,从前的经历虽不曾淡忘,然而年纪渐大,心肠也磨得硬了,早已知道不可逆转的恨事,少想不想,才能活得自在。
这李歆慈,总比自己还小着好几岁吧,却已练成这只在传说中才有的南释一派顶尖绝技。而他童年颠沛流离,直至少年时才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高深武术,在武技上,只怕是一世也无望成为顶尖人物。这样一想,心中隐隐作痛,那平素压下去的万千感慨,一并都翻腾起来。
他此时有种极度的渴望,这渴望令他从空荡荡的丹田中勉强引出一脉气息来,指间的名门宝剑被真气灌注,伸延出极短的一段,不过三寸,然而已足够一挥而下,断去她的头颅。
据传这玲珑无垢之术修炼到最高境界,便可化为元婴真身,从后天转先天,无人无我,绝一切伤害,水火、饥渴、刀刃然而这名门宝剑,乃上古神兵,他不信这元婴真身连名门亦不能损伤。
果然锋芒沉下,李歆慈喉头皮肤上,已微微裂开。
只是猎天鹰的剑却也凝在了那里。他盯着她的面孔,一时心中万千念头纷纷纭纭,手臂战栗。他与此女本有刻骨之恨,杀了她理所当然,若是没有方才那一小会儿的念头与感慨,本是全然不需犹豫。然而此时,竟觉得自己的理由并非她做过恶事,而是嫉恨她得到了自己不能有的东西。
许久之后,他一叹息,想道:她在占优势时,给过我一对一决斗的机会,我也给她一次吧。
剑已缩回指上,他却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苦笑不止。
他从没有觉得世上有所谓公平可言,更不觉得在自己占十足优势时,予敌人可乘之机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然而眼下,他却找了这么一个理由。
猎天鹰一面苦笑,却还是一面拖着李歆慈往洞外爬去,他又想道:李家那小子不知是怎么说服了自己的叔叔们,合力来谋杀姐姐,若是李歆慈没死,养好了伤,找回去她又是华山陈家未过门的媳妇。
他突然想象着李歆慈到陈家搬来救兵,惩罚背叛自己的弟弟和叔叔的情形。
如今江湖之中,华山陈,金陵李,蜀中刘三家并峙,数年前李歆慈许嫁陈家,又为弟弟聘娶了刘家女儿,这三家便隐隐有合力瓜分天下之势。若是因为此事陈李二家决裂呢?若是李歆严也向妻子娘家求援呢?
这想法可真令人兴奋。
猎天鹰突然间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拖着李歆慈的动作近乎温柔,就这么一脸笑容地钻出山洞,迎面便是一团久违的艳阳。阳光下被阴雨涤尽的林木与空气,都明澈之极。虽然那些草叶边缘上,都带了渲黄的衰败之意,然而这一派景象,却还是那么地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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