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主事顾徵顾千帆吩咐轿夫跟跟着徐仁茂的小轿,心里有些责怪徐仁茂的鲁莽,但也有几分惊喜。他这次赴南京公干数月,真是如蒙大赦。虽然从宣德年间起,“北京行在”实际已经是京师,但直到几年前,朝庭才正式又将京师迁回北京,他也于三年前调任北京。北京苦寒之地,哪里比得上南京的繁华安乐。顾徵是个风流之人,自少时起便在秦淮苏扬的风月中泡大的,加上家人仍在南京,这三年在京,可把他憋得不行。所以他虽然不太愿意跟徐家走得太近,但徐仁茂拉他出来狎妓,他半推半就地就跟来了。
两人换乘了徐家的画舫,顾徵看着船上华贵而俗气的摆设,暗下摇头。徐仁茂徐二爷只是个帮闲的,他四弟徐仁秀却是得罪不得。徐仁秀本是舟山的一个船户,后来暴富,成了一个大船主,自浙闽到两粤,从麻剌加到日本,他的船队也能通行无阻。本来大明朝一直有禁海令,片板不许下海,贸易货殖也一样全部都禁。但数十年来民间互市走私一直禁而不绝,徐仁秀发家本来就是靠的舟山海上卫所官员的扶植。他的船队规模越来越大,甚至常常替南洋一些小国代理“勘合”的朝贡。朝贡本就是那些属国跟大明的贸易,不过是以物易物,而徐仁秀更打通了各部关节借朝贡夹带货物走私。顾徵是个从四品的京官,但因为在礼部受理朝贡的事宜,前后也收了徐仁秀三四千两银子。
说实话,同是商人,他宁可跟宫虎臣交往,毕竟宫是徽商出身,自小读书的。而徐仁秀只是一暴发户。深一层次的原因,宫毕竟害怕官府,而徐仁秀,骨子里并不把这些官员放在眼里。他上到京师的司礼大太监和内阁大学士,下到沿海卫所的指挥,都走得通关节。有一次酒醉,这位徐四爷睨着眼道:“朝庭若要查我,我可不会象当年的沈万三任人宰割。我进可以银子使到皇上枕头边,退可以跑到海岛或者南洋,学虬髯客自立为王也不足为奇。”吓得顾和在场的几名官员汗如雨下。
徐仁茂可不同,完全是个富贵闲人,只知风月。顾徵虽嫌他粗鄙,但三年不来秦淮,徐仁茂倒可成他的向导。不过想起半月前那事,顾徵心里不但心惊肉跳,也颇为不安。那个舒玉笙数年前他就熟识,很是喜欢。那日宫虎臣和徐仁秀喝得多了,言及宫中一些机密之事。舒玉笙听了害怕,借故想走,就此惹恼了徐仁秀;宫虎臣当初是靠着徐发的财,自然要帮徐仁秀出气,竟当场打杀了舒玉笙灭口。顾徵想着有些心寒,所喜徐仁茂是个草包,此次倒不须担心这么多。
画舫划到一座河房前停了下来。河房的露台上,一个淡妆女子正倚栏眺望,口中轻轻吟唱,细细一听,却是时人临川聂大年的卜算子:“杨柳小蛮腰,惯逐东风舞。学得琵琶出教坊,不是商人妇。忙整玉搔头,春笋纤纤露。老却江南杜牧之,懒为秋娘赋。”顾徵眼中看着,耳中听着,身子都酥了大半,不由得大为颠倒。
却听徐仁茂道:“千帆先生您是识途老马了,不比我们这些暴发户。您认一认,这女子可是五六年前红遍南京的虞畹兰?”
顾徵喃喃道:“除了她谁还有这等风度?二爷那时还不常在南京坊间混,你可知这虞畹兰当年人比冷月还清,比孤梅还傲,矜言寡笑,不近俗子,不媚富商贵胥,而色艺双绝,却又独冠群芳。你听她方才这曲,真是如孤鸾出云……听说她几年前要守身从良,从此无人知道下落。还是二爷有手段,居然找到她来。”
徐仁茂笑道:“你道我真是与你来狎妓?南京城昨日发生那么大的事,顾大人真的不知?我们查得,是一个曾在山阳县做过捕快的姓吴的人,单枪匹马在宫虎臣府上杀了他。这事与半月前那死了的歌妓有关。本来姓宫的死了也罢了,你知道我四弟是个谨慎的人,他便要我查查。你可知这姓吴的下落,还要从这虞畹兰身上找。”
他挥挥手,船便靠了岸。他带了四五个身形剽悍的人上了岸,回头道:“顾大人在这里等我片刻,回头就送大人回府。”
顾徵听得又是一身冷汗,心里暗自后悔。下定决心回京后再也不理徐仁秀的事,也再也不沾他的银子了。这时他一抬头,露台上的美人已回了屋。他爽然若失,回到舱中饮起茶来。过了一会船身一晃,有人走进舱来。那人对他一笑,道:“我便是你们要找的人。”
这次是监察御史陈贞吉第一次巡按南京。他三十四岁,官场上正是年少气盛之时。监察御史只是个正七品的官,而且多用年轻人,是先朝定下的规矩。主要是因为监察官员品秩低,年纪轻,弹劾百官便少顾忌。看着眼前这封信,陈贞吉也不禁摇头。他回头问师爷道:“你们查探得顾大人现在如何?”
那师爷道:“顾大人不知何故,说是乘轿时摔伤了,现在仍卧病在床。但听闻确实是狎妓去了。”他走近一步道:“兄弟们查过了,他在南门购的宅子,花去三千余两。他江阴老家尚未来得及去,但听他门下之人道,确实又花了四千两银盖了一座大宅——这钱都是徐仁秀和宫虎臣给的。”
陈贞吉点头,开始写奏折,一面道:“这千帆先生也是名风流才子,逼死民女,倒是不见证据,但贪赃受贿与微服嬉游这两条是跑不了的了。”
他封好奏折,对师爷道:“你再去一下顾大人府上,就说不管他身体如何,我明日就去拜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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