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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下册 第5章 季芸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震北军联名求封赏辟邪的折子是十一月二十三日到京的。

    皇帝开始并未十分在意。京营本是辟邪的亲兵,上次召见陆过之后,虽然京营封赏名单中并无辟邪名字,想必是陆过将圣意传达得清楚明了,京营之中并无不平之声,着实安静,皇帝十分欣慰。

    而看到这个折子的时候,皇帝是稍有些意外的。一则是因银钱赏赐在十月已毕,其时并无异议,有姜放等的谢恩折子上来,俱称万众鼓舞称圣,并无异状;二是这所谓的联名折子,芸芸数千人,皇帝看得眼都花了,并无一人认得,却是下级军官越级呈上来的。

    同日里御史的劾本便一并到了,都在弹劾姜放治军不力,任下属结党胁迫朝政。最后笔锋一转,力透纸背地道:只因皇帝专宠这些宦官,才有人揣摩天子爱憎,投其所好地替那些宦官邀赏。

    皇帝大怒:“吴再予那老儿,还没死吗?”

    吉祥忙赔笑道:“皇上息怒,他是个老糊涂的,皇上何必因他着急。”

    皇帝半晌气平,对吉祥道:“叫霍炎。姜放、王骄十驭下不利的事却是属实,叫他拟旨申饬。”

    十二月四日,皇帝却意外等来了姜放的请罪折子和密折。算日子,再快的马也不够一来一往于离都和白原河间,皇帝知道其中大有变故,展开密折的时候,心怦怦跳得厉害。

    “遭雷奇峰行刺,内息紊乱之际,剧毒发作,现全身麻痹,手足无力,苦寒军营之中,无药医治,臣恐不测,求京中御医速速赐药。”

    皇帝霍然站起身来。

    “叫陈襄,将这折子给他看。”皇帝命吉祥道。他自己疾步从乾清宫出来,身后一堆内臣措手不及,未备仪仗,东倒西歪跑得吃力,跟着他向慈宁宫而去。

    隆冬时节,那遥远北方冷素颜色的寒风席卷离都,宫中夹道一般地寒气逼人,小合子抱着皇帝的裘衣,直追了三道宫门,才赶上皇帝。

    “万岁爷、万岁爷。”小合子抢到皇帝前面,跪在路侧,将裘衣举过头顶,“时寒添衣。”

    皇帝被他阻了阻,才觉体寒,由他将裘衣披在身上,想了想道:“悄悄地去看看母后,都不要声张。”

    “是。”内臣们这才喘上了口气,能摆开銮驾,慢慢前往。

    慈宁宫的小太监见皇帝大驾到来,都跪倒行礼,皇帝见一总管服色的颇为眼熟,道:“你不是訸妃宫里的吗?”

    “回皇上的话,正是的。訸妃正在慈宁宫定省。”

    一时太后宫中的人俱迎了出来,皇帝笑嘻嘻道:“来得不巧,扰到母后和他们家常。”

    “就是呢。”太后在暖阁里笑道,“什么事心急火燎的,快进来,天冷不冷?”

    外屋里慕徐姿跪倒请安,皇帝亲手把她扶起来。回銮后总是太忙,总共也没见上几面,每次都觉得她的美貌更是婉丽浓郁,手上紧了紧。慕徐姿垂首微笑,告退而出。

    “儿子有个难事,想请教母后的意思。”皇帝请安后,在椅子上坐了。

    洪司言奉上茶点,识趣地带着人屏退于外。

    皇帝才接着道:“震北军中有数千人联名,要儿子重重赏辟邪。上次回京母后知道,都说他毕竟是个内臣,重赏褒奖,加封品级头衔,都于礼法不合。而今看来,若不封赏他,军中将士心中不平,很是难办。现母后主理后宫事,他还挂着个六品乾清宫奉御的虚衔,升迁办事都须母后首肯,儿子请教母后,当怎么办才好?”

    太后一边剥开松仁与皇帝吃,一边道:“他是乾清宫的人,按理不算内宫要管的事,没有我点头,皇帝一样可以赏他。既说他出使匈奴、救驾有功,升他做司礼监的提督太监,也不算过分。”

    “以他的才干品性,实则统领京营并无不妥,儿子要以正一品总戎政的头衔叙他的军功,正经命他统领京营。”

    “京营?”太后失笑,“这里数千人为他请命,就算里面不乏阿谀者,也可知他现今在震北军中威势颇重,既有人胆敢为他胁迫圣旨,再交兵权给他,妥当吗?”

    “那也是有人起哄罢了。”皇帝笑道,“那些署名的人,没有一个认得,都是些没有主心骨,为人稍一挑唆就没脑子行事的人。”

    太后喟道:“皇帝不知道,史上偏是这些人最是可憎,那些山呼万岁满面涕泪歌功颂德的,那些自称有忠心抱负口口声声要做死士的,不都是这些人?最怕的,就是这些人跟着逆臣拿精忠报国的幌子作乱。眼前看得见的,就是从前京营跟着逆王颜湛闹。咱们何必要去重蹈覆辙?”

    “颜湛毕竟是皇室血脉,贵胄中的贵胄,在朝中根基深厚,岂是辟邪这样的奴婢可比?”皇帝不以为意,“他现在的本事却是七宝太监教授,人也是七宝留下的,他们那一门里的人,几百年了,服侍历代先皇,从未出过乱子,母后有什么不放心的?”

    太后轻轻抽了口冷气,默想了想,推开眼前的茶盏香果,抬起眼望着皇帝。皇帝被其中的哀怜之色弄得非常不自在,试探问道:“母后?”

    太后叹了口气,笑道:“傻孩子。你必已知道,辟邪在行军途中遇刺一事。”

    皇帝未料到话这么快就谈到了这件事上,有些措手不及,道:“是,姜放已上折子禀过的。”

    太后道:“皇帝可知他如何逃出的?那是震北军中二三十人,不要命地用自己的血肉挡在刀前,那些人,眼见同伴替他死了,反像疯了似的涌来。他才几岁的人,带了几天震北军,便养得这么多死士,便有数千人吵着闹着要皇帝封他,就算他现在没有什么根基,再过几年,皇帝准备如何收拾那局面?”

    皇帝想了想,道:“母后是否知道,其时阿纳踏阵,又是谁用自己血肉替儿子挡在刀箭前?”

    “当年以颜湛之权高威重,一样也甘愿替先帝粉身碎骨。就是这样忠诚无畏,才令先帝爱他犹如手足。但之后呢?靖德太子、擅割疆界,直到最后京营逼宫,不都是他做的好事?哪件论起来不都在为先帝着想?皇帝觉得能对颜湛批个万世良臣出来吗?”太后叹道,“皇帝此刻心里念着他一万多个好处,是听不进去的。然而人是在变的,就算人不在变,这天下亦是纷繁无穷的变数,人生在其中随波逐流,哪里能自己管得住自己?”

    皇帝蹙眉,细细咀嚼太后的话。正如太后所说,辟邪会祸乱朝纲,在他看来依旧是匪夷所思,只是太后话语中隐隐的不安却让皇帝十分在意。

    “皇帝宠信他,”太后最后道,“便须约束着他,令他在礼仪法理中好好活着,才有你们主奴长久的相处。”

    “是。”皇帝道,“儿子受教了。只是他遇刺之后重病突发,姜放亦说他病势一日比一日沉重,饶是得了七宝真传,这会儿手无缚鸡之力,全然不能自保。若那刺客再前往加害,他必是不能幸免的。因此儿子在想,他手上原本有件筑城的差事,应与洪州世子好好商议办理,如今不中用了,要不要对筑城一事另指派人接手?不然门户大开,东北尚有卢芳、贺里伦等国,现在还是盟国,保不齐日后生出什么变化。”

    “那么接手这个差事的,谁最妥当?”

    皇帝笑道:“若还需往来奔袭,与匈奴人血战,必是位大将。但若仅是筑城,当与洪州世子品级相当的一位善筹划的才好,不然连话也说不上。”

    太后问:“那是谁呀?”

    “景仪。”

    太后亦笑了,道:“胡说,他好逸恶劳的,去塞外筑城,当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皇帝笑道:“那也是没法子的时候的计较。总不见得由洪州世子一个人顶在前面吧?”

    “且看过了年吧。”太后道,“这时候是大家太平安静为上。”

    皇帝点头道:“母后圣明。”他要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不再久留。

    从东暖阁里出来,总要去看看皇子重珄。

    “吃了奶睡着了。”太后微笑,“轻声点。”

    “是。”皇帝奉太后向西暖阁去。

    乳母等都不在,只有訸妃在阴暗的室内,如同阳光般伫立着,柔荑中紧握着湖蓝色的帕子,好像已忘了适才为什么要默默哭泣,怔怔看着摇篮中酣睡的重珄。

    那不再是皱巴巴丑陋的初生儿,皇家的子女,白皙圆润的面颊上飘飞着欢喜的红晕,不知忧愁地享受着天下人的奉养。

    “訸妃。”皇帝轻轻唤了一声。

    慕徐姿转过脸来,木然的脸上绽开微笑。

    “朕去你那里。”皇帝道。

    “是。”慕徐姿又俯首,同皇帝一同望了望重珄,“小皇子愈发得好看了呢。”

    帝、妃二人又向太后行了礼,告退而去。

    “天天都是让人这么费神。”太后叹了口气。

    洪司言上前来,搀扶太后榻上歪着。

    “皇上去了一趟北边,同从前大不一样了呢。”洪司言道,“少了好多急躁。”

    “他赢下了这么大的阵仗,现在身边都是得用臣服的人,还急躁什么?”太后又是欣慰,又是伤感地叹气,“只是那件事,不知该怎么和皇帝说明。我说那小子怎么胆敢暗地里挑唆景仪的不臣之心,原来是心里藏着报仇的念头,不整得我母子相残,是不会罢休的。而皇帝还一个心眼地认定了那孩子的忠心,不知其中底蕴,将来可要被蛇咬的。我姑息他太久了,深恨只是等着他伤毙,没有早令吉祥取了他的性命。”

    “那么还派人去姜放营中吗?”

    “不了。”太后惨然笑道,“皇帝竟拿那孩子的性命放在景仪的前头,这会儿真要强行除去,皇帝是要翻脸的。我也就不明白了,他们颜家父子,都是给皇帝灌的什么迷魂药,让人这么死心塌地的。”

    这时忽听女官来禀:“明珠回来了。”

    “快叫进来。”太后喜道。

    大丧期间,明珠亦是缟素,头上只有银簪子绾发,月白的缎袄,白缎素裙,白生生犹如空谷兰花似的飘进来。

    “起来、起来。”太后将她拉在身边坐了,“段太妃身体还好?”

    明珠笑道:“初一上了香,又将太后、皇后诸位娘娘抄的佛经供奉上,两日法事做下来,并未有空求见太妃,后请住持问安,太妃懿旨,说太乏不见了,问了身边服侍的人,说太妃清修辛苦,夜不能安眠,日渐消瘦,其他却没有不适,请太后知道。女儿虽未见到太妃,却也得了消息,赶着回来回禀母亲,也不便久住,因此今日便回宫中了。”

    “也罢。”太后叹了口气,“常去走走,总能见到的。”

    明珠道:“女儿知道母亲的苦心,然而有些人,已无牵挂,早就不在身边,见与不见,未必有多大的差别,女儿自小跟随生父长大,也惯了。”

    太后见那神情平静似水,犹如段时妃年轻时平静安详的模样,不由心生怜惜,抚着她的发髻道:“你小小的年纪,莫说这样的话。经年见不着,却牵肠挂肚的也有的是。”

    明珠点头,慢慢道:“女儿有牵挂的人,这便想去见他。望太后恩准。”

    她入宫以来,诸事得体,进退有度,风范礼仪,无可挑剔。而此刻用最平淡闲话的语气,将最不可思议的请求道出,眼中竟没有半点波澜。

    “你知道了?”太后问。

    “是。”明珠道,“适才回宫路上,得了消息。女儿已直问了陈太医,说这回与往常不同,中毒颇深,若无解药,性命有虞。因现在想要他的命的人太多,药丸方子交给谁带去,都不放心。因此女儿要自己去一趟。”

    “你疯了!”洪司言在旁轻呼了一声,“千山万水的,一个女孩子家。”

    “景佳公主也是女孩子,一个人到了凉州,又去了雁门。女儿至少还有武艺傍身。”

    “公主是什么排场去的,进的也是凉州城,你这可是前往前锋壕营,军中携带女眷,他又是什么身份,他就算治好了病,也是个死罪呢。”

    “好了。”太后打断了洪司言,“她要去就去吧,你看我们可是拦得住她吗?”

    明珠眼眸中是清澈的平静,无人能误读她的决心。

    “太后主子就这么轻易放她去了?”洪司言却是心有不甘,望着明珠远去。

    “当时我就一直想不通,公侯家的千金小姐,为什么没来由地和一个宫中的贱役扯在一起。现今算是明白了,她家肃海公爷和颜王的交情可不浅呢。”

    “那是不是更不该放她去呢?”

    “皇帝已说了,若再动辟邪,他连景仪都敢毁掉,更何况洪王父子呢?这就撕破脸,大家都不愿意。唯那孩子必须尽早除掉。他中毒日深,要是吃了明珠带过去的药,还不好,可怪不到别人头上了。”

    眼看就是元旦节,按朝廷的知会,努西阿一役的封赏就在正月里,除必隆自己的加禄、荫子之外,皇帝亦指名凉王,命他代替皇帝,奉旨奉召,前往白原河各壕营城寨颁赏犒劳前线将士,算启程日子,必须是十五元宵过后,就要出发。

    其间还有凉王府自己的各类祭祖祭祀,更当忙得足不沾尘。就算如此,必隆依旧请来府里的上医,询问西边别苑里辟邪的病症。

    上医道:“今日已好得太多,气息通彻,夜能安睡。那位京中来的公主殿下,针灸之法高绝,学生从所未见。吃的药丸方子,也是功效显著。”

    “公主殿下?什么公主殿下?”必隆讶异。

    “呃……”那上医也甚为难,道,“学生听总督及他们全府上下,都是笑嘻嘻地如此称呼,以为是位有封号的公主。”

    “是那日来下旨的女宫,叫作明珠的吗?”

    “正是。”

    “辟邪现下也能笑嘻嘻地说话了吗?”必隆问,“能会客吗?”

    “若没有那么些礼数,定是可以的。”

    必隆大喜,当日便下了帖子,愿与京营总督一叙。小顺子未有一个时辰便过来磕头,道:“奴婢师傅刚能在病榻上靠坐,叫奴婢来回禀王爷,得王爷纡尊降贵地垂问,实在惶恐,实没有精神说话,一旦有好转了,必在王府里拜见王爷的。”

    必隆又叫王府长史前往探视,一样被婉拒。

    眼见元月将至,凉州城内本当是大捷后的大节日,朝野却有些隐隐的忧患。

    王府长史这日忧心忡忡,对必隆道:“臣昨日里在市集上,便听百姓议论,说既匈奴已破,朝廷大可想着撤藩,命王爷迁去京城居住。”

    “胡说,哪有此事。”必隆肃色道。

    “臣也是这么想,怎么会王府里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街面上反倒传开了?但是府中亦不宁静,下人奴婢也有在嚼舌头的,还说西边别苑里住的这位,就是朝廷里派来监管王府的。”

    必隆蹙眉道:“这便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了。他住在此处,甚是机密,少有人知道,调过去的侍卫都是出身名门的族中人,岂会和仆役奴婢混说?这两件事都非空穴来风,尤其是府里的,一概查清楚都是哪里来的消息。”

    ——已然扯到撤藩这件事上了吗?

    必隆扶额,一个人沉思,只觉心痛如裂,身上新伤旧伤一并跟着苦痛起来。

    “王爷还好?”王妃景佳立在门前,见必隆在书桌前蹙眉冥想,有点犹豫是否要走进来。

    “快来、快来。”必隆向景佳招手,看见她身后季嬷嬷怀中的多兴,更是微笑。

    季嬷嬷将多兴交到必隆张开的双臂间,必隆将他放在膝上,见多兴双目不离地看着自己腰间的匕首,便拽出来交与他玩耍。

    “这孩子越来越沉重了。”必隆笑道,“多亏季嬷嬷还能抱得动他。来来来,叫声父王听听。”

    多兴却专注于想将匕首从鞘中拔出,对一藩之王的钧命置若罔闻。

    “哪有九个月的孩子就要开口叫人的。”季氏笑道,“王爷的儿子,只怕是先学会了使刀弄枪的。”

    “那更好。”必隆道,刚要将多兴交与嬷嬷,却听绷簧锵然一声,那匕首竟被多兴拔出半寸。寒光照在必隆惊讶万分的脸上,他忙一手抢过匕首,大笑起来:“果然是我的宝贝儿子。”

    “哎呀!哎呀!阿弥陀佛。”季氏道,“这可今后不能给他玩儿。”

    景佳笑嗔道:“这么多人看着呢,哪有那么大惊小怪的。”

    必隆离了书房,一家人暖阁里说话。景佳因问道:“王爷是什么事如此忧心?看王爷手臂亦是不自在,是伤处疼痛吗?”

    “那都是小事。”必隆道。

    景佳公主道:“王爷心中的大事无非两件,现匈奴已破,难道当真就有撤藩的消息了吗?”

    “竟都是庶民口中的传闻。”必隆道,“倒反而弄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唯今最要紧的,是找到皇上身边亲信的人,能将朝廷、藩地的心意传达通透。”

    “那就是西苑里住的那位了。”景佳点头,“他可大好了?能会客了吗?”

    “他有一万个不肯见我的缘由。”必隆苦笑,“现在就是托病重,连长史伴当去问病,一概都回绝了。”

    景佳“呵”了一声,也是一筹莫展。

    “既见不到他,见他身边的人,传个话,也是个计较。”季嬷嬷突然在旁道。

    “身边的人?”必隆问。

    “他可以托病不见,可他身边的女官明珠,可是奉太后懿旨来凉州赏赐王妃的,有正经公务,王府里的人回拜,她可没有推脱不见的道理。只要能进了西苑,顺便见一下总督,亦是合情合理。”

    必隆大喜,望着景佳道:“这却使得,只是王妃是正经的公主身份,岂能去回拜女官?”

    季嬷嬷道:“老奴却是宫中女官出身,王爷若放心,使老奴去一趟便了。”

    必隆拊掌道:“甚好、甚好。如此备下礼物,这就过去。”

    季嬷嬷当即换了王府女官装束,四位宫人侍奉,携带礼物至西苑门前通报。

    明珠果然一般地领着同来的女官们宫衣盛装来迎,上房中交谈甚欢,互问太后、王妃起居。热闹说了小半时辰,两边宫人屏退,剩下二人独坐。

    季嬷嬷道:“公主亦想起其时于宫中,得辟邪公公照顾甚多,听闻公公病重未愈,命老奴探视,好回禀公主知道。”

    明珠道:“实是因为病体不堪,不敢让嬷嬷见,公主知道,反生伤感。”

    季嬷嬷微笑道:“老奴多年未见九爷了,十分挂念,不为别人,老奴自己求个安心,也当请姑娘传达一声,容老奴于病榻前向九爷磕头请安。”

    明珠水波般的目光在季氏身上流连半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嬷嬷稍候。”她起身自去,不刻便有小顺子前来请内进。

    曲折穿过花廊,辟邪的病室在花苑的东花厅,想必是防备刺杀,特选了这个只有一道门进去,连窗户也未有一扇的角落。

    屋内阴暗却温暖,辟邪披着袍子,端坐在正中榻上。明珠坐于侧面的椅子上,淡静摆弄着一匣银针,在她走入时亦是无动于衷。

    小顺子在外掩上了门,之后便听他脚步声远去。

    季嬷嬷走至辟邪脚下,伏地道:“奴婢季芸,给主子爷请安。”

    辟邪伸手虚扶:“姐姐辛苦了,姐姐起来说话。”

    季芸仰面,端详着辟邪消瘦的面容,叹道:“主子爷受苦了。”

    辟邪笑道:“也只是一时辛苦,哪比得上姐姐十几年在宫中煎熬,又远赴藩地?我犹记得我刚入宫时,姐姐诸多照顾惦念。甚是感激。”

    “奴婢衣食无忧,公主也诸多宠信,近年来处境甚是优渥,请主子爷放心。”

    “凉州安定,公主地位尊崇,世子亦平安诞生,若姐姐想回中原去,我定是准的。无论是离都还是原籍,定置地置房,请姐姐安住。”

    “奴婢却不是因此来的。”季芸叹道,“奴婢与公主相处多年,颇割舍不下,若主子爷容奴婢于此安生,便是极好。奴婢这回来,请主子爷开恩,见上凉王一见。现今整个凉州城都是撤藩的风言风语,又有人居心叵测,直说不日就是主子爷接管凉州,现今流言眼见就到府门外去了,主子爷在凉州的处境亦甚危急。”

    辟邪笑容消散,冷然望着匍匐于地的中年妇人:“姐姐,此为朝政大事,岂是你来议来说的?你可知今日为凉王谋划,欺瞒我见你,是什么罪过?”

    “奴婢不敢。”季芸再度叩首告罪,“奴婢草莽出身,少时蒙老王爷垂青收留府中,先后服侍郑王妃、太后、公主,万件事中,从未有过半点异心,主子爷明鉴,若非忧急主子爷此刻安危亦不会贸然求见。”

    “罢了。”辟邪有些气喘,“你也当知道我见了凉王是什么后果,孰轻孰重,不必我告诉你。回去吧。”

    “是。”季芸道,“轻重缓急,奴婢微贱之人,不甚懂。但主子爷与凉王必定都是明白。”

    她不等辟邪再说,叩首先退。

    明珠起身扶着辟邪躺下,嗔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至于动气的。又喘上了怎么好?”

    辟邪摇了摇头,待气息稍平,方道:“她是多年的旧部,现也来诓我。”

    明珠“噗”地笑出了声:“这天下谁敢来诓你?就六爷刚才那总督大人的威风样,不把人吓死就是她的造化了。”

    辟邪笑,又踌躇道:“必隆,真是逼得紧。见还是不见呢?”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都在朝中,总有见面的一天,更何况是住在他家的宅子里?六爷日日吃的野鸭子粥,暖房里摘来的瓜果,南边送来的冬笋可都是人家府里的东西……”

    “好、好、好。”辟邪大笑,“若我不答应他,只怕你难为无米之炊,生生饿死了小顺子。”

    自辟邪被刺毒发,移往凉州养病,京中便久不闻他的消息。连京营侍卫营中与他一贯走得近的将领,也听不到他一句近况。时值年末,京营诸将纷纷往兵部述职,见了一同出生入死过的紫南门侍卫,当然亲热。他们经此大战凯旋,自知道及时行乐的道理,趁这几日进城,各处少不了吃酒闲聊,便自紫南门侍卫口中得知:皇帝的意思,是将京营正经交给辟邪管,爽性提拔做京营总戎政。

    京营将领都是大喜,道:“实至名归。陆大将军我们固然是膺服的,今后必是上将军的前程。只是总督大人,却在满朝文武中自成一格,无人比得。”

    贺天庆道:“如何不是呢?那日匹马只身奔到御驾前,不可以用威风凛凛形容,只叫战神驾临,我那时见了,瑟瑟发抖的双腿立时就不抖了。”

    众人都是大笑,便又想起一件事来,相互印证道:“他赶来救驾之前,也有一月不见踪影,若说在营中养病,何以遍体鳞伤地回来?”

    “那是伤得极重的。”胡动月在游云谣伤重之后是御驾前最近的侍卫,曾奉皇帝旨意前去问过伤势,因此回想道,“那可不是战场上的伤,我亲问过陈太医,种种来看,倒似被人折磨殴打,连指甲都被人拔去,可不是惨遭折磨?”

    “中原又有谁敢!”诸将心中不忍,都是诅咒不止,最后得出计较,“难道是失陷在匈奴营中?”

    “省之在阿纳偷袭之后,来拜总督,之后便领了钧命远走。渡河决战之际,他带了一支贺里伦人马,天将神兵似的拿火炮轰击屈射人右翼。今日回想来看,当是得了总督大人的锦囊。”

    “那便是出使贺里伦,得了盟约了?”

    众人虽竭力织补各自知道的传闻,一时也未理清头绪,因此道:“即便如今仍是真相不明,但能与贺里伦结盟,实是这次大捷的大关节。如此看来,京营总戎政这个头衔,亦是轻微了。”

    “不,你们可不要挑唆生事。”京营将领中有人道,“京营总戎政就是上佳,万不可让皇上改了主意,将总督大人封侯封将,长留塞外,不叫他统领京营。那我可以要找你们紫南门侍卫算账的。”

    胡动月笑道:“我还没说到斩杀左屠耆王的功劳呢,那要论起来,岂止封侯呢?”

    众将便上来要堵胡动月的嘴,一年的跋涉厮杀,尽在年末雪夜这一笑中。

    “哦?”这些传闻由郁知秋转述,成亲王不禁抽了口冷气。

    皇帝亲征大捷,其中诸多详情,都是成亲王在京中不曾知道的。他不谙军务,实拼凑不出这次渡河决战的原委,此刻听了,睁大了眼睛,道:“都当真?”

    郁知秋道:“要说清楚明白是不能够的,但这两件大事,确定是辟邪一人所为。”

    成亲王心思如电,细思片刻,更面露惊骇之色。“可惜这样的人,我却……”他说到这里,收了口,又垂首默想,最后不禁冷笑。

    不过一两日间,辟邪有两件大功未议之事,便在京营中盛传。陆过驭军通彻,强命营中缄口,然而营中好多世家子弟,与在京的官宦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早就惊动了离都朝野。辗转到了刘远耳中,自不会瞒着皇帝。

    刘远在密奏时不免要问:“皇上觉得,会不会是辟邪为了邀功,特在京营中散播这些议论?”

    皇帝还在茫然之中,摇了摇头:“不会。要想论功,大捷那刻,他在京营之中便可清清楚楚地说明给下属听,不必等到今日。他真要弄权,朕已打算将京营交给他,离都、朕的安危,都算交到了他手上,没有比这个更要紧厉害的了。”

    “皇上说的是,平生这些枝节,对他有百害而无一益。”刘远亦十分困惑。

    “什么叫作百害?”皇帝突然惊觉起来。

    刘远道:“老臣年纪也大了,皇上也曾怪罪过臣爱倚老卖老。此刻这句话不说,如鲠在喉,万请皇上恕罪——这两件大事,是努西阿决战的最要紧的大节,缘何自皇上始,再至五军上下,凡知晓底细的人,都缄默不语?”

    皇帝望着刘远,紧闭着嘴。

    刘远道:“联盟贺里伦造炮,朝廷及五军中竟无他人知晓,这笔银钱从吏部支派给震北军的军饷中无声无迹地消失,再由在野的势力悉数按时地变作火炮,更加要对贺里伦人风俗、礼节、军力无一不晓方能部署,这可不是心血来潮、灵机一动的主意,只怕早就谋划经年。而万军之中,斩得左屠耆王的头颅,一战而定胜局。两件大事都叫一个人做了,所谓文治武功,深谋远虑,细究下去,岂不令人骇然?”

    “太傅若以为朕心中没有惊异,那也是将朕看得太过单纯了。”皇帝缓缓道,“辟邪所行的每一件事,都叫朕由衷感佩之余,心生余悸。然而,在他忘死以肉身遮挡在朕之前时,朕便知道,这几年,不住地容他用他,才有今日朕与中原平安的结果。先前有莽夫在御前说,朕的心比辟邪平静,是他的主心骨;朕自省内心,有这份平静,多也因辟邪在。为君为臣,能有这样的缘分,实属不易。他所为越是惊人,朕便知道朕的气度越须博大。要说朕容了他,亦不如说他也成全了朕。”

    刘远瞠目结舌,望了皇帝半晌,老泪纵横于面上尚不自知,半晌才道:“皇上,今日老臣着实羞惭。自来以臣的心腹度量,总觉得皇上是宠信一两人太过。适才听皇上教诲,才知道,臣的眼界心胸,已不堪称作皇上万一,全然是不能相提并论。”

    皇帝叹道:“既然如此,此事就此揭过,不用再提了。”

    刘远起身,匍匐于皇帝足下,道:“正因如此,恕臣不能从命。”

    皇帝道:“太傅,朕知道这两件事公之于众,朝野自会议论几日朕亲征犹如虚行,他们知道底细的也是恐各种议论,才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但这种言论,过一阵子也就平复了,无需太过虑。”

    “臣想的不是这件事。”刘远道,“皇上心胸开阔能容得辟邪,他自己却不一定这么想。大捷之后,他执意要留在北方,远离朝廷。历朝历代,最忌功高震主,辟邪自己岂能不知?现今京营对他膺服,他又在震北军中累功赚得军心。皇上全心全意地对他,他若非全心全意地敞开心胸对皇上呢?在京在北,他若存心给自己留下后路,岂不是太过可怕?皇上哪怕稍做试探,亦比全无防备得好。”

    皇帝蹙眉嗔道:“现满朝文武都不疑辟邪的忠心,只有太傅始终对他戒备深重,究竟是什么朕不知道的原委?”

    刘远忽仰起头来,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没有什么。”他几如哀鸣地道。

    凉王府除夕一日祭祀已毕,阖府上下再向公主殿下朝拜。之后散完赏钱,才是家宴。今年大捷,震北军固守白原河,倒是去了凉州的一块心病。此时年末团聚,想起这大半年时光飞逝,变化万千,都只觉恍若隔世,人越想越恬淡。到晚间再不唱戏吃酒,只和王妃、世子于暖阁里叙话,至二更时分,伺候的仆役都命散去,凉王吃了碗果粥,暖过身子,便披上裘衣由亲信的伴当侍卫,自西角门里出,向西苑里去。

    凉州城里正锣鼓喧天,爆竹轰鸣,将天际照得忽明忽亮,是最热闹的一夜。而西苑大门洞开,两边只点着寻常火烛,稍有些昏暗,一直照入正堂。

    远远便见青衣单薄的少年,装束得整齐妥帖,垂手肃立于正堂阶下,侧身等候,必隆加快了脚步疾行过去。少年撩起袍角,跪倒恭迎。

    “奴婢致王爷佳节下降,万死。”辟邪叩首,行宫中礼节。

    必隆单膝着地,抱拳回礼:“令贤弟抱病理事,是小王的罪过。”

    辟邪长叹了口气——当年不过在凉王府盘桓一月,自己依旧是个孩童,而长兄颜铠才是和必隆同出同入形影不离的那个,何以被必隆一望而认定了就是故人——他无可奈何地苦笑。

    “今年大祭,终可告慰叔父在天之灵,奴婢已是残破之身,羞于登入王家祠堂,亦求王爷替奴婢点上清香,祝祷凉王妃他界安宁,能佑凉州盛平一世。”

    上元九年,父亲与伊次厥接战,伤重不治,才有颜湛领震北军屯兵努西阿河,最终大破伊次厥。必隆其时年少,于父亲病榻前侍奉,未历其役,之后都是颜铠将战况转述告知。他犹记得颜铠吹嘘其弟颜久是何等机智无畏,令他这个远离战场的凉州未来之主自惭形秽。

    那夜凉州亦如今宵一般欢庆,《定凉州》曲罢,王妃殉死。天明之际,母亲便追随父王而去,大捷对必隆来说不吝一场梦魇。

    原已传了王位,准备颐养天年的祖父怜惜必隆年少,又担了凉州戍防重任,转瞬又是十数载,忧劳而死。

    凉州之主,历代都耗干心血,至死方休。他亦不知此番大捷之后,自己是什么下场,自己的命运又在谁的主宰之中,难不成真如颜铠预言的,“概中原匈奴两国,欲定天下的,不过就久儿与阿纳罢了”。

    他搀扶起已轻若寒烟的辟邪。那少年在病中虚弱地颤抖,但依旧颜色雍容,气度万千,颜家小王爷像是在此年末,还魂在他掏尽血肉的躯壳之上。

    “贤弟当知,我此番执意要见,非要叙旧的。”他挽着辟邪走上正堂一同落座,道,“要知匈奴既去,凉州人的心病就剩下最后这块‘藩务’。”

    “是。”辟邪道,“先设凉州藩镇,是祖宗们急出来的‘以胡制胡’的计效,譬若当下贺里伦和卢芳。以长远来看,震北军筑城白原河,疆域再往北扩,先前凉州防线被包裹其中,已无‘以胡制胡’的地位,这个道理上,凉州撤藩,顺理成章。再看整个藩务,因匈奴人觊觎边陲,不得不令洪州拥兵自重,东王、西王处亦是如此,自上元年间,朝廷就已存撤藩之心,凉州亦在彀中,不能自保。”

    “凉州本非汉地汉人,子民九成都是胡人。我母我妻虽皆汉人,只要有一分胡人的血淌着,就一样是胡地的凉王。祖宗家训,凉王最大责任,就是为了确保我们凉人在凉州这祖传的栖息之地上,有家可回,有冤可申,不受匈奴人亦不受中原人欺凌。”

    辟邪在寒夜里展唇微笑:“凉王家训奴婢亦知道几分。有一件不可参与中原人内务的,凉王觉得凉州可恪守着老祖宗的教诲?”

    必隆自然知道他所指的是哪一件大事,现今与辟邪对坐,不得不论,心中苦涩,叹道:“当年洪、东、西三王结党进京镇压颜王,凉州参与其事,并非私怨,况颜王两平匈奴,对凉州子民是极大的恩惠,只因颜王志向远大,如他扶持新君摄政,不消几年,定将撤藩一事提上台面来议。小王知道,贤弟这句‘长远来看’,其意何其之深,但若以凉州人的长远来看,不能自己管自己的事,为异族异种管来,迟早是个流离失所、受人凌辱的下场。凉州人数百年间在中原与匈奴人之间摇摆多次,藩务立了撤、撤了立,各种欺凌背叛都见过,直到最近百年,才算是一时的安静。唯今之计,只是对朝廷一味委曲求全,多保得几年太平,但若撤藩事确凿了,小王亦只有与我族人共同进退,一争到底了。”

    “这其中是个解不开的死结。”辟邪道,“有藩镇之设,才有凉州,则去了藩镇,必去了凉州。然而藩镇势大,无异瓜分中原,朝廷若不能挟制藩王,便无国力抗击外敌,凉州虽无撤藩之忧,却奈何北有匈奴窥视,弹丸之地,怎与其争锋?这便是凉州的死症,凉州诸代贤王,都是被这死症拖累吧。”

    必隆细思,赞叹道:“贤弟所言极是,若这般想去,凉州藩地自立,不在朝廷的意思上,却在另三家的意思上。”

    辟邪笑道:“正是呢。若凉州还在藩务这个议论里,永远都是解不开的死结。现在最要紧的一件,便是将凉州从藩王之地的这个名头下摘出去,才有生路。若王爷想要凉州三十年的自立,必要给朝廷三十年的太平,若王爷想要凉州百年的自立,一样要给皇帝百年基业不动的大功劳,才能相安无事。”

    “受教了,受教了。”凉王揖手致谢。

    辟邪说得几句话,有点气喘,扶住椅子慢慢调理清楚呼吸,方道:“王爷莫自谦,王爷一直深知中原一统,方是凉州的出路,在这个大节上,王爷从未含糊过。若非如此,当年礼部侍郎窦兢就不会在雁门外被杀。”

    凉王怔了怔:“原来贤弟还记得这件事。”

    辟邪笑道:“怎么会忘呢?奴婢命人查了窦兢的底细,却不见他与任何一个藩王相干,想来想去,只怕来历更加亲贵。”

    凉王道:“朝中之乱,于凉州有百害而无一利,凡蓄意利用凉州结党的,我都不会让他们心存妄念。”

    辟邪点头。“这便是了,成亲王那么早就开始四处结盟藩王,可怜皇帝还当他是个自己人。”他又望着凉王冷峻的面容,道,“王爷心中有大是非,奴婢若有异心,也一样逃不过王爷的眼睛。奴婢当下隐姓埋名,才能得皇帝信任,做以前父王未竟之事,若为皇帝知晓了身份,恐于他于我,都是不幸吧。”

    正月初一日,明珠率子葙等女官,又往王府内向公主请安,奉上礼物。公主听闻辟邪一夜里被爆竹惊醒多次,几乎夜不能寐,今日病状又有反复,也十分歉然,非但明珠等五人俱有赏赐,连辟邪、小顺子等也有重赏。

    寒暄客套了许久,明珠便告辞要回,公主便留饭看戏,明珠自然固辞,季嬷嬷笑道:“那便是子葙等留在这里逍遥半日,姑娘有花要绣,赶着十五日送回京里孝敬太后娘娘呢。”

    如此众人才肯放行。不刻公主便又送了五台席面来,指名地给辟邪和小顺子吃。

    这边西苑里小顺子正在嘲笑李师压岁钱放得少了,笑道:“师叔的辈分,只给了我一百钱,看师傅、谢先生,都是百两白银。你可莫到处宣扬是我师公门下弟子,京中被人笑死。”

    辟邪叹气道:“说得犹如你师公一辈子贪赃敛财似的,这孩子只长了双富贵眼,越发没出息了。”

    众人都在笑时,李师却道:“一百两?那么辟邪给了我一千两呢!”

    小顺子惊得双脚直跳,眼见李师怀中滚出两三个大元宝,不禁赖在辟邪身边,说他偏心。

    辟邪笑道:“原是怕他进京,囊中羞涩,被人耻笑去,坏了师傅的名声,才给这许多。”

    一时凉王府仆役来回酒席设下,谢还见这酒席正好由他们自己人共庆,不禁道:“这位景佳公主,确是细心贤惠的人,得妻如此,也是凉王的造化。”

    一时明珠换了衣裳也出来贺谢还新年,众人落座,小顺子斟酒,其乐融融,正是佳节最好的时光。

    “天寒地冻的,你带来的那只野猫儿,不打算喂了吗?”辟邪忽问。

    “不理他。大过年问这个做什么?”明珠白了辟邪一眼,又对小顺子道,“你去嚷嚷一句,就说元旦这日,无论哪里去讨杯酒吃,也好让姑娘我清净一日。”

    小顺子得令,刚要出去,便听外面沈飞飞的声音道:“好好好,今日初一,就依姑娘的。”

    众人不禁莞尔。正要开筵之际,自凉王府奔来一个仆妇,交给明珠一张条子,明珠看了后,对辟邪道:“六爷这些都不吃了吧,虽是为六爷单设的菜肴,却没有一样合病人的胃口。”

    辟邪笑道:“还是吃吧,若他们见我真中毒,反而不会加派刺客,谋大家一个好年。”

    众人都笑,因此此宴之后,辟邪的病情便陡然加重起来。

    正月初三里,辟邪收到了朝廷封赏自己的旨意誊本,叙夕桑雪山大战、返京营救驾、最后渡河决战时骁勇三件功劳,擢升正一品京营总戎政。各类赏赐俱按正一品计。

    “若是这样,开春也快回京了吧。”辟邪合上折子,对谢还道,“兄长祖籍哪里,也不必待我一同走,若天稍暖,即可先行南下。”

    “也不急,”谢还笑道:“我还甚想去离都看看,若得个便宜与六爷同行,更是方便。父亲亦说过,若能一直追随六爷,本是最好的去处,不在乎是哪里,心回来了,便是中原。”

    他二人感慨间,明珠进来道:“两日里门上都不清净,一是六爷病势重了,汤药必多起来,二则是探头探脑往这里打量的人却也多了,看形状都是凉州有头有脸的胡人。”

    “撤藩的事若无一个认真的计较,凉州确难安宁。”谢还劝辟邪,“不如早有个交代。”他怕坐久了屋外的人生疑,便起身,又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走了出去。

    明珠笑道:“爷这个病,要装到哪个地步?”

    辟邪笑道:“总要过了元宵。你们再慌慌张张地去请几次陈先生的药来。”

    明珠啐了一口,道:“骗外人也就罢了,何苦吓到陈先生,爷的心眼愈发地坏了。”

    辟邪见她眉目依旧清柔如昔,这些日子分别,以他自己的牵挂心痛来计,明珠又不知忧愁了几颗心去。此时两人心中都各淡泊,仿若是认识了她一辈子,相处了一辈子,纠缠了一辈子才有这一刻的恬淡静适,上一刻是如此,下一刻亦如此。

    “明珠,你我又老去一岁了。”他忽然道,“这可有个尽头吗?”

    “我不要尽头。”明珠微笑。

    二人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对看。

    良久,才听外面喧哗一阵,小顺子脚步“嗒嗒”地响,奔入屋中,掩上了门道:“门前那条路上,说是元月里给王爷磕头的人多起来,不料都渐渐堵在咱们门前。传信的几乎不能靠近,我是拼了命地才夺了进来。”

    “京中谁的信?”

    “状元爷的信。”小顺子奉到辟邪眼前。

    陆过谨贺京营总督新年,又问他病势,最后忧心忡忡地说了一件事:京营中不知何故,突然议论起辟邪的功劳来,说除了明面上的三件事,还有两件最要紧的未叙:其一是说贺里伦女王结盟,造炮轰散了匈奴人右翼,吓走了两位匈奴大王,才致大捷;另一就是亲手斩杀了阿纳。比之另三件来说更是盖世奇功,为何皇帝和朝廷只字未提。这些议论只怕不久便扰圣听了。

    辟邪合上折子,忽觉得自己距离都实在太远了些,一旦远离皇帝身侧,这些事就防不胜防。他请了谢还一同来看。

    明珠问:“这才是实在的功劳,说上一两句,有何不妥吗?”

    谢还道:“这两件事功高震主。原本只叙在军功上,为将的就当如是,名正言顺。而这两件,其一是了不得的韬略,其二是斩获敌首,致敌溃败,封王封藩,又有何不可?妙的是加上原来三件事,一个人都做了,皇帝岂不是白去了一趟努西阿河?当真变成了请过去的泥菩萨。”

    “这个传言大大损伤皇帝体面,他岂会无动于衷?”

    “难道是洪州人?”

    “非也,洪定国此役风评已是不好,没道理再拽出我来更让他没脸;损伤圣威,太后也不会答应。多半是京中和东边一起鼓捣出来的。”辟邪叹气,“景仪是怎么了,都已经是庆熹十四年了,他就是不死心。圣旨已经封了出京了吧?”他忽问。

    “年前皇后发丧,梓宫出宫,次日嘉赏的旨意俱都出了,算日子初八、初九日就到了的。”

    “但愿不要有变化。”辟邪无力地道。

    皇帝诏书正是在元宵佳节这日进了凉州城,原本当热闹非凡的正心大道上,却是鸦雀无声。大道上被踩得泥泞的积雪一扫而净,又垫上黄土,长史官在城外跪迎大使,凉王自在府门前候旨。正午时清和宫司礼监太监自城外率太监三十二人奉御旨直入凉州,于凉州府正殿宣读。

    因庆熹十三年九月大破匈奴于努西阿河,凉王必隆加俸、加禄,凉州免赋一年,世子多兴即封郡王,划乐州四县为封地,接壤凉州。现凉州兵马总督乌维,故大将军刘思亥、赤胡,各有加封或追赠。

    朝廷赏赐的绸缎、珠宝、如意等不计其数。

    之后又宣乾清宫奉御辟邪。观礼者闻言无不动容,这威震塞外的大太监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传闻道青面獠牙,有传闻身高八尺以上,待那久不见阳光、喘息苦重的少年,着普通宫人青衣服色,由小监搀扶缓缓而出时,都是大为诧异。

    “奴婢辟邪,接旨。”

    “乾清宫奉御辟邪,庆熹十三年五月侍奉御驾北伐,于夕桑、三里湾、希攸滩三役中功勋彪赫,歼敌万余,并合纵贺里伦、卢芳诸国,调度炮阵溃匈奴右翼,亲斩左屠耆王阿纳首级乃至有大捷……”

    从这里开始,圣旨已和誊本中全然不一样了。五件天大的功劳叙完,正殿上的人们按捺不住喉间急着透入的惊叹,虽无人言,却充斥着微微的嘈杂。

    ——竟然是出京之后,派人拦下的谕旨,重新换了这一份吗?

    “功高盖世,倾朕之所有不能报也。”皇帝如是说,“朕念同袍之义犹若手足,辟邪之义何不以手足之礼报之。因特许辟邪宫内佩剑行走,食亲王禄,京中置府,属地千户。群臣俱以亲王尊之。并即日领震北军监军职。钦此。”

    “谢恩。”辟邪木然拜了下去。

    司礼监大太监将黄绫圣旨交在辟邪手里,笑着作揖道:“殿下,大喜啊!”

    “前辈远来辛苦了。”辟邪倚在小顺子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开筵。”长史宣道。

    人们在这声之后哄然一阵沸腾。本朝从所未有的恩典,竟给了一个青衣小太监,惊世骇俗、耸人听闻之举以此为甚。

    “这可是宠上了天了。”凉州人赞叹。

    这骇人听闻的封赏中,并无一实权;而这亲王的虚名,无论是黑暗的背景,还是凶险的前景,都没有一个让辟邪省心。

    必隆在一片哗然中走向辟邪,挽起他的手道:“殿下,大喜。”

    辟邪与他相视而笑,果然是喜气盈腮,脸上突然有了些红晕,顿时光彩照人了起来。

    必隆挽着他慢慢入席,亦是喜不自抑。

    “他知道了?”

    只是在人不留意时,他不免在辟邪的耳边,用最黑暗的声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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