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原天子渡河的第五日。大单于均成中军于白原河畔阻击震北军,护得两翼两王的屈射人徐徐退却,到这天,终于急急溃退,向带林及断琴湖旧地撤兵。随着白原河以南的匈奴人不住向东南退却,努西阿河凤尾滩以西已然止住战声。
陆过率炮阵自杀入战团之后,向东推进了六十余里,火药殆尽,而贺里伦人意犹未尽,更掩杀了二十里,又折了千人,才收兵下营。
陆过先占了地势高处驻守,命凉州大将把住剩下的二十门大炮,才和衣而卧了片刻,便听南方“隆隆”而来的马蹄声,压境而过,不免跳起身来。小校已来报,是震北军骑兵,向草原深处逐匈奴左骨都侯一部而去。
陆过忙上马驰至震北军前。一时有前锋领兵的游击将军上前道:“大将军就在南边五里外,正要赶上来督阵。”
陆过得知姜放无恙,自然大喜,又问及皇帝,那游击道:“皇上亦平安。只是……”
“只是什么?”
那游击道:“皇上中军为阿纳冲阵,内廷将军这会儿只怕已……”
陆过大惊:“辟邪战死?”他只觉眼前煞白一片,脑中“嗡嗡”作响,吐出的语声自然也是虚弱的。
“万不要这么说。”那游击自悔失言,咋舌道,“京营人听你我这般议论,定要上前拼命了。只盼他吉人天相,能渡得难关。”
游击见人马大部已过了凹地,向陆过拱手告辞。
陆过回转,向白大说了辟邪生死不详之事,这巧舌如簧、匪气冲天的汉子竟茫然怔了半晌。
“白兄。”
白大回过神来,望着陆过,目光如炬,坚定道:“不会的。那人就在皇帝身边随侍,若他有失,皇帝亦不会毫发无伤。定是谣传了。在下身负要务,不敢走开,但若是将军的话,回中军报捷请功仍是必要。不妨看御驾何处,径直面圣请安,万事自有分晓。”
——白大深谙军务,闻得噩耗又是这般模样,当与辟邪渊源颇深。他世家子弟出身,竟猜不出半分白大的来历,心中着实纳罕。
又过了一个时辰,果有震北军小校传命于陆过,着他回中军禀明详情,他方交代军务,策马驰回。
皇帝的行銮早过河驻扎,陆过待天明,方敢请见,便由小合子前导至御前。
中军大帐正中摆开了沙盘,只见中原震北军、凉州军的旗子已插遍努西阿河以北百里。皇帝疲惫地坐在一堆宦官和文臣之间,看着他们一寸寸地将乐州步兵的旗帜向北推进。
“省之。”皇帝抬起头来,正看见他,微笑着向他招手。
“皇上大捷,皇上大喜!”陆过跪倒赞道。
“你那里可听到均成的消息?”皇帝问。
——渡河三日,便在白原河与均成王帐激战,震北军在均成东西两翼不住溃退时才大破了匈奴,虽已占了屈射王帐所在的地域,震北军骑兵却已十损五六,赢得惨烈。而今更不能确切得知大单于生死,令皇帝如鲠在喉,难以安枕。
“臣无能,不曾探得消息。”陆过瞥到了皇帝血红的双目,不忍地直言。
“也罢了。”皇帝叹了口气,“乱军之中,能确定生死的又有几人?”他出了一会儿神,见陆过仍跪在地上,一迭声地道,“起来,起来。”
“是。”陆过起身,又道,“听闻确切斩得阿纳首级。均成老朽,此番后继无人,就算龟缩回草原深处,也是难以东山再起,皇上大可放心了。”
皇帝的神色瞬间就变了,不知回想到什么,眉间阴霾密布,与其说是忧虑,倒不如是莫名的愤怒,竟撇下陆过,暴躁地站起身来,怒道:“吉祥呢?”
“奴婢在。”吉祥趋至皇帝身边,“还未有确切消息。”
皇帝厌烦地挥了挥手。吉祥忙一把拉住陆过,从诸多噤若寒蝉的内臣中穿过,退出帐外。
“状元爷。”吉祥哀求道,“现在就两个人莫提,一个叫阿纳,一个叫辟邪。皇上两三日未得一个好觉,请状元爷体谅。”
陆过诺诺称是:“为臣的哪里有半分怨意。皇上心下忧虑,臣不知体谅,都是臣鲁莽了。”
“何止忧虑呢。”吉祥的眼神有些空灵,“就在京营大帐里。”他遥指,“状元爷若也担心,不妨那边等消息。一旦有信,也快回报。”
京营大帐处已聚集了太多的人。陆过不得靠近,只得下马从人群中挤了过去。两边都是卸甲不当值的京营大将和世家子弟,陆过同年的武举也有不少。最前面是贺天庆等年长衔高的老人,惶然望着帐帘,无一人有心情与他招呼。
连帐门前把守的只有两个小校,无一张熟悉的面孔,更不用说小顺子。那小校见陆过来了,转身入内通报,不刻便出来请进。
迎面上前的,却是霍炎。
“探花爷。”
“陆将军。”霍炎脸上已非忧色,似乎泪痕这两日都未曾断过,“在下奉旨于此。”
帐中扯起一道屏风,之后影影绰绰都是人影。
“如何?”陆过急问。
“在下一直在皇上中军随侍,当日迎击阿纳,并未同往。只是听得欢呼,奉旨向交战处寻去,只见公公腹下中矢贯体而出,肋下另中一箭,却犹自怀抱着阿纳头颅不放。”
“原来是他斩了阿纳首级。”陆过觉得在情理之中,倒未有多么讶异。
“回来时人已昏死过去,却依旧不肯撒手,是大将军唤醒了他,才将阿纳的头颅取走。后来皇上亲自去看,闭门密议了许久,更是费神令伤势更重,之后便再没醒来。”
“因此才举营耸动。”陆过叹道,“陈太医可来了?”
“岂止是来了。”霍炎道,“这两天就在这里。前日以生丝缕系了肠腹,绝其血脉,今日看过,才可截之。适才又从肋下剜了断镞出来……”
忽听屏风之后陈襄急呼:“快按住了他,不然截得不妥,要大出血的。”
“这是痛得要醒了。”小顺子已慌了。
陈襄大声叫道:“外面是谁,快来帮手。”
陆过忙疾步入内,见辟邪浑身披血,被四人强按在桌上,正手足欲动,沉沉呻吟。陆过连忙施手按住。
跟着进来的霍炎望着桌上惨白犹如尸首的这具躯体,实不知如何回奏皇帝。此时此刻,辟邪再无往日锋利气度,清澈深思早随伤涣散,令霍炎不免生出凶多吉少的惊悚,一时竟哽咽问道:“先生,我当如何回奏皇上?”
陈襄头都未抬,喝道:“你看我此时有空和你废话吗?”
辟邪此时沉声透了口气,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霍炎,竟勉力笑道:“探花爷回禀皇上,奴婢并无性命之忧。已睡了,不得搬动探视。”
“是。”霍炎本还要多说两句话,而辟邪却因这番话已经脱了力,虽未再次昏厥过去,却只得忍住腹部剧痛,微微张着双唇拼力喘气罢了。
霍炎得到的旨意是不分大事小情,一例通报,因此一边呜咽垂泪,一边走出帐去。帐外齐聚的数百京营将士,先听得帐中疾呼,正惶然等着消息,见霍炎泣不成声地走出来,不免大惊失色。贺天庆等人未听到确切死讯,便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如此惊动远处的士卒,只道京营主将不治战死,一瞬间举营恸哭。
霍炎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对。小顺子却奔出帐外,大喝道:“号什么!师傅就算有气,却也被你们吵死了。”
他对着霍炎顿足道:“还不快回御前,这里大声哭起来,惊动了圣上如何是好。”
霍炎见他自有手段惮吓众人,如梦方醒般夺了匹马,驱散众人,赶回行銮。
不料这边大帐恸哭,又见有人飞马向行銮报信,更是叫人确信主帅功成捐躯。京营幸存,实为辟邪一人之功,满营将士都得他恩惠,愈发是哭号震天。
霍炎心中暗叫闯了大祸,未至行銮,便见皇帝已从帐中出来,循着哭声眺望京营。
“怎么?”看到霍炎飞驰而来,皇帝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只说了两个字,便口干舌燥,问不出半句话来。
“陈太医正在截去断肠。”霍炎跳下马来,叩头道:“京营总督还对臣说了两句话,还不碍事。”
“这是在哭什么?”皇帝仍在疑惑不解,因此还未动怒。
霍炎在地上又叩了个头,不知从何说起。
然后,就在这刻,欢呼声却如巨石坠入那叫作惶恐的可笑的小小水潭,炸裂般从京营中军传了过来。
霍炎直起身子,同皇帝一起向京营望去,见到的却是风尘仆仆驰来的陆过。
“他竟站起身,走到了帐外。”陆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霍炎。
夕阳落在京营总督猩红的旗纛之上。翻卷的旗帜之下,双唇浴满太阳神鲜血的少年,因为霞光普照,在此时微有了些颜色,而不似地狱里驰来索命的惨白杀神。
他捧着尚不能闭合的创口,抚着他的一腔柔肠,向满营单膝触地、满面虔诚欢笑的将士微笑。
远方,天子凝注,祥风轻翔。
这日,中原才算胜了。
洪定国亦是在第五日上回到洪州大营中。因西方震北军与凉州军节节告捷,匈奴人开始向东边洪州军驻扎方向持续涌入。
此处层峦迭嶂,努西阿河转入两纵雪山之间,本身难得的天险,再向东去,便是白原河以东卢芳的地界。
洪州骑兵此次屯兵努西阿河畔,本是为了冷眼旁观战况,并截断匈奴人南下凉、洪两州的通道,但此刻望着滚滚而来的匈奴人,洪定国亦不知自己能不能守住原来尽量少耗洪州子弟的初衷。两难之下,原本已渡河五十里的洪州军竟被匈奴败兵冲击得不住向后退却,已有数拨前锋打发人回来问如何布置兵马。
更令洪定国烦躁的,却是皇帝派了人来问洪州军是否要增援一事。
那宦官甚是神气活现,大有睥睨之态。他所说的话,洪定国便不怎么愿意听下去了。如此洪州军撑得两日,前锋便屡屡告急。
洪定国自洪州中军驰向前锋督军。他亦不愧是当世少有的才俊,更受洪王言传身教,自到前锋那刻,洪州兵马果然大有起色,止住退势,将匈奴人逼向卢芳境内。
“世子爷,皇帝已然谕示,卢芳乃是盟国。”
“我省得。”洪定国道,“既是盟国,皇帝必不会袖手旁观,待大局定了,再派人马协助卢芳肃清,岂不两全其美?现今要紧的是身后这条河。”
他当夜下营,身心俱疲,酣睡至黎明之际,被杀声惊醒,竟是屈射右骨都侯人马自卢芳境内出其不意杀出。
毕竟向东绝无退路,屈射人无论如何都会向西会合,指望能转回断琴湖地界,再做周旋。生生有洪州军拦住去路,此处不决一死战,只怕之后再无生机。
洪定国仓促起身迎战,失了连营,正无奈向后退却时,却有一支人马仗火直入战团,将屈射人大部冲散。
领头的一队人马彩衣明刀,貂尾珊瑚,火光之下更是夺目。
行至洪定国身前,有一妇人从队中驰出,明丽可亲,执弓在洪定国面前道:“我是卢芳王后阿兰扎,对面可是洪州小王子?”
“陛下。”洪定国衣衫不整,甚是狼狈,上前行礼。
“殿下可知卢芳两度大战,都是中原盟国吗?”她中原官话说得并不流利,但语声漫然,大有贵胄之风,“现今洪州军将屈射人赶至卢芳境内,可有盟国之义?”
“小王亦是无能为力。再向前推进兵马至白原河,已非洪州军力所能。”洪定国见她貌美体贵,料她定不擅军务,随便敷衍于她。
阿兰扎冷笑道:“洪州军自上元年间便威名远震草原,何时有过半分示弱?小王子,你洪州军力不派驱逐屈射人的用场,是准备留做何用?”
洪定国被她问得语塞,心下大怒,奈何大敌在侧不敢发难,热血一瞬都涌上脸颊来,瞪着充血的眼睛,勉强笑道:“王后陛下对洪州事务所知甚详呢。”
阿兰扎笑道:“小王子,看你说话,并不清楚我阿兰扎是什么人。你驻守的疆界就毗邻我国,却未曾有心好好弄清楚我国人情世故。我不知你有何大志,但眼前的事情不能专注做好,遑论鸿鹄远志呢?真是可惜。”她拨转马首,呼啸一声,“走!”
卢芳彪悍的贵妇们策马向敌阵而去,远远听得阿兰扎长叹:“无盟国之义,无君臣之义,无天下之义——中原谁是皇帝的对手啊!”
洪定国勃然大怒,将马鞭摔在地上:“恨不能杀了这泼妇。”
他这边懊恼之际,只听身边军校呼道:“在这里,世子在这里。”
原来是李呈满头大汗寻了他许久,见了他大喜,道:“世子爷无恙就好,奴婢奉幕先生钧命,请世子快回大营。”
幕先生虽不在战场之上,却同样殚精竭虑。看到洪定国时,疲倦神色中终有一抹欣慰,将洪定国叫至身前,在他跪倒行礼之际,伸手轻抚他的发髻,叹道:“虽之前命你驻守多峰,经年不见,仍不如这几日的提心吊胆。”
洪定国浑身一颤,伏身道:“令先生如此惦念,当真是不孝。”
幕先生抽回手来,道:“傍晚传来消息,恐怕京营总督辟邪不治身亡了。”
洪定国不禁冷笑:“他算什么总督了?”
幕先生叹道:“你就这个改不了的毛病。这世上英杰众多,无端藐视,必定要吃大亏的。我走之后,此处只留你一人身涉险地,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洪定国抬起头来正要辩驳,幕先生已用目光喝止了他:“比之要和我辩个青红皂白,你可听明白,我这就要启程回洪州去?”
洪定国怔了怔:“竟是这么快?”
“匈奴人此战之后不成气候,你只需身处大营调度,将洪州兵马驻于白原河畔为止,不必再亲身追那些穷寇。京营已失主将,拱卫皇帝回去的路上,少了强人统领,不啻俎上鱼肉,届时要下手的人实在太多,一路南下,难免波折。”
“先生的意思是景仪吗?”
“那孩子聪明有余,决断不足,指望他亲自动手,是万万不能的。他就喜欢这种借刀杀人、坐收渔利的伎俩,不足为虑。但京中就不一样了……”幕先生叹了口气。
“宫中皇后产期当近,若平安诞生皇子,自此景仪所有,就只是非分之想了。就算是铤而走险,他也要一试。你知道太后自来不喜皇帝,为争景仪继位,当年触怒先帝,险招废黜。若皇帝有失,景仪继位,她是绝不会让任何人染指清和宫一星半点的。当真被景仪得手……”幕先生脸上忽现少见的嫌憎的表情,“因此,”他正色又道,“无论是京营,还是宫中,都须我回洪州筹划。记得,无论如何,都口称坚守白原河,不要另领新务。”
“是。”洪定国领命,“此时已是深夜,先生是要待明日再出发吗。”
“不。”幕先生笑道,“凉王该等急了。”
九月初六日夜,凉王必隆从浊节滩悄然启程,向出云隘口潜行。
出云以南,便是凉州地界,因此隘口的守卫中,有大半凉州将士协管戍备。必隆至此,早有守军头领前来请安,先贺大破匈奴之功,又问及乌维等大将平安。必隆虽心不在焉,仍含笑答了,命随侍赏了金钱百枚给守卫的将士。
“王爷。”伴当靠近,轻声道,“俱已安排妥当。两千人马就在隘口之后。”
“甚好。”必隆点头。
守军无甚好茶,端来的这一碗很是苦涩,必隆轻轻吹去碗上虚无缥缈的水汽,在这一刻仍是拼尽全力盘算。皇帝说破洪王亲自北伐这件事时,必隆尚未在意,虽然背后一样冷汗涔涔,但料那夜既是辟邪亲探洪州大营,皇帝知道洪王未奉诏谕北上也是迟早的事。只是之后皇帝紧握着他的手所说的话,才令必隆肝胆俱裂。“倘若舅舅不能与朕齐心,中原大乱,必在数年间,其时再有胡人南下,凉州已失中原后盾,何以为继?万请凉王安排,请舅舅在凉州暂住,待朕回銮时,共商剿倭大计才是朝廷之福。”
倘若挟持洪王真能成事,此生与洪州再无回旋之地,仿若双肋亮给了明晃晃的利刃,身后的洪州军岂会对凉州罢休?
“来了。”伴当奔进帐来。
这夜月明,照得旷野如水波般清明。那路人马当先者手持松明,向隘口飞驰,一时看不清人数。
“弩。”壕营守军统领低声喝道。
几百强弩静夜里对着不速之客,只待来者稍有异动,便全力阻杀。
那队轻骑却在一箭之地外驻马,那支火在半空摇了摇,又被遮去,如此一明一暗三次,便静静等着。
“那是自己人。”必隆道。
守军这才招呼了来人入营。这支人马不过一百多人,对于亲王出行的排场来讲,有些寒碜。
必隆蹙眉——就算是要掩人耳目,这百人之力,岂能护得老人在这兵马乱流中平安——洪定国是决计不会答应如此安排的。
他心生疑惑,没有着急上前。凉王府的伴当便将这百多人曲折带入凉州壕营深处。
这块地界早已围栏深藏,地势最低。那百人竟也不疑,直闯而入,在空地上勒马。
必隆恭恭敬敬地在远处呼道:“先生奔波一日辛苦,晚辈在此等候,请先生稍事休息。”
他知道向前一步便入彀中,只是远远躬身长揖。
却见这行人正中的马上,跳下一人,向必隆奔来。“王爷,王爷。这可折煞奴婢了。”李呈边奔边叫,“幕先生却不在此。”
必隆用尽全力,才没有在倒抽一口冷气的时候发出心虚的呻吟。他慢慢走到灯光下,迎着李呈而去,眼中余光环顾四周——并无利器之光,亦无伏兵可见,唯一可疑的,只是这低洼之地。说到凉王谋刺洪王,并无确凿的明证。只是李呈坦然驰入的情状,当是有备而来。以洪王数十载沙场之功,岂会不多加叮嘱?
必隆背脊上冷汗密布,上前笑道:“原来是公公骑着先生的战马。”
李呈笑道:“先生说这马儿最近太过安逸,叫奴婢带它奔波一趟,早回洪州,交给司马监再做管教。”
“先生怎么未按商议的时辰同行?”
“老爷子近些年很少征战,上了岁数更加疏懒。这番渡河决战,何其壮烈,定是让老爷子热血如沸,对奴婢说,要去从前驻守的地方故地重游呢!”
“这当真是老爷子的脾气。”必隆依旧向李呈身后望去,仔细看完,并无如洪王身形体貌者,于是“哈哈”大笑:“不知去了哪里,小王若清荡匈奴人时,倒能拜晤。”
“应是涉凤尾滩过了河。早年与均成激战,负伤逐均成于凤尾滩以北,之后便再未进一步,此番想是再往北看看。”
——李呈说得愈是详尽愈是合情合理,必隆便愈是确定洪王已取道他处,正向洪州城飞驰。他微作不豫,笑道:“若先生有此豪情,且告知晚辈,这刻当在凤尾滩恭候,何必奔回壕营里来呢?”
“是。是。”李呈亦故作诺诺,忙躬身一揖到地。
“前锋军务仍待小王处置,如此,公公请自便。”凉王向他点了点头,唤了伴当等人毫不迟疑,直向前锋驰回。
京营来的消息都甚不明朗。幕先生临行前明言京营总督已死,而不久,便有不同的谣言纷至沓来。有说陈襄妙手回春,开膛取肠的;有说总督回光返照出来见过人又昏死过去,生死不明的;更有人说,确实不治而亡,皇帝哭得和什么似的——众说纷纭,无一可信。
洪定国十分在意,却亦无计可施。京营因拱卫皇帝行銮,戒备森严,更因主帅伤重,戍防更是加倍,原先可用的眼线这几日无一个可以走得出来。
然则京营有将无将,事关日后布置,虽有幕先生钧命令他前往白原河驻扎,但这件事不明,恐生大乱,他命前锋前往探视,出来见客的,却是贺天庆。这位虽未有什么闻达于世的功劳,亦无什么出类拔萃的智谋,但比之洪州军中效命的藩地武夫,有的是大内浸淫的察言观色、待人接物,大可称作老奸巨猾了。
“他便一直不置可否,没透一个字。”副将禀道,“末将要请见总督,这位贺爷话虽客气周到,意思却说得再清楚不过。”
“什么意思?”
“他说总督大人现领着正一品京营总戎政的差事,必要位极人臣的,不是臣这等小小副将想见就见的。”
“他只讲了这个意思吗?”
副将苦笑道:“实则……他的意思是这次决战,硬仗都是震北军、凉州军和京营打下来的,洪州在侧翼,无甚作为,世子爷与其惦记京营的事,不妨想着怎么守住白原河。”
“好毒的嘴。”洪定国怒极反笑,他在意的却另有其事,“贺天庆?他不是贺冶年的兄弟吗?”
“正是的。”
“贺冶年好歹是洪州出身,多年来深得太后宠信,算是自己人,怎么才死半年,贺天庆就成了辟邪的人?这种收买人心的手段,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他想了想又问,“若是我赏赐他,嘉奖他的功劳呢?”
“这臣也问过了,皇帝还未曾赏过,现所有嘉奖一概未出,这是天大的功劳,皇帝想必也很是犯难。”
洪定国便以朝贺皇帝大捷,另待皇帝垂询东线战事为由,进表请见。
皇帝自然是允的。
次日清晨,洪定国即抵达了皇帝行銮。皇帝仍同京中一般,早起听近臣奏事,尚未有暇。
吉祥疾步出来,对洪定国嘘寒问暖,最后道:“世子爷请稍候,此刻得了宫中的书信,皇上正同王大将军一起看呢。”
原来是内务府、敬事房、太医等咸奏皇后遇喜之事。
信是八月底自宫中奏出,讲内务府已严选了稳妇、太医进宫当值,另加派了总管太监一人,御药房听差数名至坤宁宫日夜轮值。原本皇后之母应入宫陪同,只是因王举、王骄全两人先后过世,王夫人已伤心过度,重病卧床,其姑媳又因热孝在身,皆不便进宫,皇后一人,甚是寂寞,近期更是双足浮肿,肝肺不平,太后及太医都十分忧虑。
皇帝与王骄十听到此处,都分外伤感。王氏一门多人死于国事,贵为皇后,产期将近,身边却连个亲人都无。
“若最后无人入宫陪同,卿的嫡妻大可入宫陪护。”皇帝对王骄十道。
“万万不可。”王骄十脱口而出,“重孝下,还是不入宫得好。这种特例开不得。”
皇帝不置可否,转过来问吉祥道:“那两个太医院的人朕都不喜欢。速令陈襄荐两个人。而陈襄自己,现今能腾出手来了吗?”
吉祥接过奏章,看了看那两位太医的名字:都是谊妃遇喜时赵家举荐的太医,皇帝似不在意这些小事,但当真到了时候却明白周全得很。
“陈襄昨夜里说,之后如何,是辟邪自己的造化,若创口崩裂,多半是没救的了。只是静养这件事于辟邪来说太难。因此上,留下一位军医专职看守,倒远比他留在这里强些。”
“看守?”皇帝和王骄十都笑了。
本以为陈襄还须多看护辟邪数日,现在看来,陈襄竟能即日还朝,对他二人来说绝对是意外之喜。
吉祥望着王骄十悲喜交加地告退,心下不忍,对皇帝道:“现今内务府都是听坐纛亲王的,太医派差,也是成亲王过目,定是妥当的。只是皇后身边人得用的不多,奴婢、如意和辟邪都差遣在外,想分忧使不上劲,倒是小师弟康健,乖巧听话,求万岁爷开恩赏他个露脸的机会,这节骨眼上,能在坤宁宫当差,可是他大大的造化。”
皇帝笑了笑:“若他是慈宁宫的人,只怕早被差过去了。”
“皇上言之有理。”吉祥笑道,“奴婢还想出个人来,也是最妥当的。”
“谁?”皇帝不禁好奇。
“这位公主若能协理坤宁宫,必不会有失。”
“明珠吗?”
皇帝笑:“与其朕求太后的懿旨,不如辟邪亲笔写封信回去吧?”
“是。”吉祥神色尴尬,只得赔笑。
帐中静了一瞬。皇帝察觉到了自己心中万般的不舒坦,对吉祥道:“这将是嫡出的皇子公主,太后岂会怠慢?你们担心太过了。”
“奴婢们不似万岁爷这般沉得住气。”吉祥叹了口气。
皇帝笑道:“倒不是沉得住气……”——远离清和宫数月间,眼前只有铁戈杀伐,叫他有些遗忘了一座离都,一座清和宫中,比之北方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凶险。
“皇上忘了,如今的储君还是成亲王啊。”——皇帝还记得辟邪此言道出的时候,自己是如何冷汗涔涔。
东宫空置,任何时候都是皇帝的心腹大患,如能诞生嫡长子,不啻去了皇帝的一块心病。然而,总沉浸在坤宁宫微寒的阴暗中的皇后,却不得不又恼人地出现在眼前,嫡出皇子再加王家在此役中的不世之勋,也许再也无法摆脱她黑暗冰冷的纠缠了。
他瞬间失了笑容,将手中的折子扔在案上,顾而言他。
“你看王骄十,朕竟不知道如何说他才好了。事关社稷之重,又是王家的骨血之亲,他依旧如此拘泥礼数规矩,今后如何能倚重他于危难时力挽狂澜呢?”
吉祥忙笑道:“奴婢要斗胆说句,皇上可想得多了。这是王大将军言传身教,无不光明之故。此刻北方平定,天下就将太平,力挽狂澜的要紧关头,只怕今后可遇不着了呢。”
“光明嘛……”皇帝沉吟着。
大婚之夜,骄容王皇后的面庞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不及母后的艳色夺人,亦无巧笑美目的娇倩,只是那光明无尘的双眸,便令他沉醉不能自拔。
“皇上。”吉祥见他忽然出了神,轻声道,“宫中的事还有要嘱咐的,奴婢现在就着人去办。而现今洪州亲王世子洪定国正在外请见呢。”
“呵……”皇帝仰面抽了口气,“干系人等都知道了吗?”
“俱已妥当。”
“那便快请进来。”皇帝在座位上欠了欠身。
——“匈奴一破,洪王必返洪州。”那时辟邪满身披血,用尽最后的精神对皇帝道,“凉州,是他返回藩地的必经之路。请皇上对凉王晓之以理,命他挟持洪王……”他说到此处,已为伤处疼痛折磨得冷汗透湿,鲜血自腹上断箭处淋漓在皇帝的袍上,连呻吟的气力也无,透了一口气,接着道,“更加幽禁了洪定国……便能在此一举钳制了洪州,则天下大定。”
这种诱惑,就算是顶着右翼崩溃的风险,也须一试——皇帝望着洪定国一无所知地自帐外的晨曦里走进来,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自小骄傲无忧的王子举止端方,跪于帐中,漂亮地行了礼。
“快平身。”皇帝走下来亲自挽起了洪定国。
“皇上大喜。”洪定国贺道。
“举国之喜。”皇帝道,“世子可向亲王报捷了?”
“臣提笔汗颜。”洪定国道,“洪州军渡河后久战不下,这一两日才算有所建树,先锋回报,已与卢芳联合,一同追到了白原河。再渡河去,都是震北军了,大将军标下悍勇,无须臣越俎代庖,故已在白原河畔下营了。”
“甚好、甚好。”皇帝一迭声地说,“如此震北军与洪州军会师白原河,则大局已定,可向带林推进了。”
洪定国道:“皇上也莫操之过急,这眼看将入十月,草原上的严冬将至,人马冬季北上,是极凶险的事。”
皇帝自然称是。
洪定国又问:“听说寒州一带倭寇亦闹得凶起来,京中大局亦待皇上主持,不知皇上回銮之期可定了?”
“倒尚未定。”皇帝回答得十分小心,“皇后遇喜,十分盼着朕回去,太后必也在这时想乐享天伦,故亦不会久留此地。”皇帝看着吉祥指挥着小太监奉上早膳,邀洪定国同席坐了。稍用了些,便叹了口气,道:“世子倒是说到了一件叫人发愁的事。黑、寒两州的倭寇与往年不同,领头的自称将军,竟是正经藩镇之主出身,几番交手,东王亦拿他无可奈何。朕想,多半是先东王新丧,杜闵毕竟不及姨父老成善战,南边也正是缺兵少将的时候。”
洪定国当真不喜欢皇帝这番话背后的意思,若借口要自己领兵去黑州荡寇,诚邀自己一同回京,只有硬着头皮强行抗旨了——回銮路上,洪、乐两州边界是必经之地,竟敢藐视洪州之主,无视回程凶险——洪定国在心中冷笑。
“皇上为社稷殚精竭虑,臣恨不得即刻南下为皇上分忧。”他即答,“臣资质愚钝,自小从父亲学的都是平原野战,骑兵奔突。南方水网密集,骑兵竟没有半分优势,臣的那些战法遭人嗤笑事小,却唯恐误了皇上的大事。皇上想平定南方,倒是善步兵阵法的将军为上。臣闻当日阿纳与苟丽忽偷袭圣驾,多亏京营总督经年演练的枪阵抗住匈奴人层层冲击,想来辟邪研习步兵枪阵多年,极有见地,这南去一事,以他为最佳。”他恐皇帝就此直接邀约,再无回旋余地,立时将话一口气讲完,最后不得不喘了口气,才望着皇帝。
皇帝听到“研习多年、极有见地”之语,便知洪定国非但决心抗命,还要见机挑拨,当真未将自己天子圣意放在眼里。皇帝一时觉得身上微微发热,饮了口茶,先按下自己的怒气。
洪定国却不失时机地续道:“倒是京营总督伤重,近日里都不知如何。洪州军久闻其威,此刻都甚是惦念。”
“辟邪一名内臣,就算有些功劳,也不当常年领兵在外。”皇帝面色悲戚,“更何况他的伤势……他侍驾多年,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不忍他再受兵戈之苦。”
依旧不知辟邪的死活——洪定国有些无可奈何。
“朕这几日想,当亲自手书舅父,告知大捷消息。白原河并非拒匈奴的前锋险要,若能另遣一员大将驻守,世子能南下……”
行銮帐前忽然一阵嘈杂,又突然沉静,似乎连晨风都静止了下来。
这日行銮外密布重兵,正待皇帝与洪定国的决断行事,这般大哗,难道是洪州人发现了不妥?皇帝倏然转脸看着吉祥,却听有人在帐外道:“辟邪来向皇上请安。”
皇帝向吉祥点了点头:“叫进来。”
京营戎政提督太监辟邪便漫步走了进来。他青衣齐整得一丝不苟,脚步轻捷,颜色淡静,若非面颊嘴唇白得透明,全然看不出伤重体弱之态。
“奴婢请皇上万福金安。”他伏地叩首。
满屋的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但碍于洪定国在场,无人方便制止他。皇帝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动身体,握着茶盏的手指兀自发抖,发出难听的噪音,令他立即松开了手,抬起手掌道:“快起来吧。不好好养伤,到处跑什么?”
“奴婢听得洪王世子在行銮,起来请教今后白原河布防。”辟邪仰面道。
他似乎更愿意跪在地上回话,对皇帝叫起身的话故作未闻。
“你懂什么布防?”皇帝悬着心,强笑道,“那处有几员大将下壕营驻守即可,这些小事何必惹世子厌烦?”
“奴婢这几日听了不少前锋的战报,再向此推进,每进一里,将士所携粮草就更多。然则出云以北多年都遭匈奴人蹂躏,中原未有机会修建要塞,因为就算一时逐匈奴人数百里,仍不可坚守已得之地。白原河虽非努西阿河这般的天险,却在春夏多有行军征战的两季时有泛滥,不失为驻守的屏障。更做中原粮草接济的中点,因此想请教世子,以洪州老王爷多年与匈奴交战的经历来看,与白原河一线筑城,是否可行?”
“不失为上上之策。”洪定国道,“臣父数出出云,仍无功而返,确实因奔袭路途遥远。当年败伊次厥之后,朝廷动起在努西阿河以北筑城的念头,但终因与均成言和,以努西阿河为界,始终守信未曾逾越。若能像开国之初一般,在雁门筑城,定能长久守住所得之地。”
皇帝俯视着辟邪一脸专注热忱,恳切得全然不像定下这个挟持洪定国计策的人,知道此事定然有变,想了想道:“如此看来,在白原河筑城一事,亦是当务之急?”
“正是的。”辟邪笑道。
皇帝叹道:“可惜南边少了世子分忧,当真棘手得紧。”
洪定国笑道:“正如臣所说,黑、寒两州,京营总督前往督阵是最好的。不知总督何时率京营启程呢?”
辟邪撩起袍角,轻盈地站起身来,转向洪定国道:“奴婢是率京营回京,还是驻守边境,与世子一同筑城,都还未定呢。只待皇上定夺,奴婢都是欣然从命的。”
洪定国知他所指,几乎从鼻孔中哼出声来。然而见辟邪神智举动均不似重伤,心中十分疑惑。
一时这帐中,无人称心如意,都意兴阑珊,未几洪定国先退,领伴当自回,当日即启程前往白原河督战。
辟邪望着他走出帐外,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按住了腹上的伤处,自觉没有鲜血渗出。
“凉王今早亲行至京营——洪王并未取道出云、凉州回洪州,现不知洪王行踪。奴婢太过鲁莽了,险先反令皇上、凉王处于险境。”
皇帝抽了口冷气,手足冰冷,霍然而起。
“就容他这样来去自如,无用之至!”
辟邪等忙跪倒称罪。
就算是辟邪筹谋,仍然落于洪失昼下风,皇帝心中憋屈,刚咆哮了一句,却见辟邪的脸色就在这一瞬的工夫便愈发灰白,只得深深透了口气,拂袖而去。
“大师哥。”辟邪自知无力支持,拽住吉祥的衣襟,头晕目眩地倾倒在吉祥身上,“大事未定,不要让陈先生令我睡很久。”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将所有的包袱甩在了吉祥身上,坦然昏死了过去。
“好在是伤重之后体弱而已,创口却没有裂。”陈襄来看过之后,对吉祥道,“既然大哥儿不听我的话,不愿锁他在床上,不如就灌了这剂安神的药,叫他昏睡着不能到处跑。”
“那岂不是连一个孩童持刃也能要了他的性命?”吉祥蹙眉道。
陈襄不以为意道:“反正是在大哥儿这里,有什么打紧?”
一时闲人皆去,吉祥出指轻试辟邪的脉息——虽然因失血体弱,脉象浮大中空,然而经络中内息丰盈顺畅,果然是精进在自己之上。
不知何故,慈宁宫最近的密信中终于松动,以皇帝能平安回銮为最上,容吉祥自行决断。然而,以为奴者来说,“自行决断”四个字却最是包藏祸根,日后有任何变故,都在他此刻“决断不利”之上。更何况,他分明知道,要得手,此生也只有此时了。
吉祥为心中的恶意忽然一凛,抽回手来垂目按压下心中的烦躁,不免长叹了几声。
“大总管何须如此?”有人轻声笑道。
吉祥回首,见姜放悄声走了进来。
“大将军。”
“大爷再担忧也是无用。”姜放细细望了望辟邪的神色,道,“这般重伤,这般性子,就算是陈太医贴身跟着,小顺子和李师捆着,只怕大爷一随皇上起驾回京,他便自己瞎折腾,不用入冬,就会搭进自己的性命去。”
吉祥倏然抬起头来,看着姜放,细想了想道:“若皇上要他率京营侍驾入京呢?”
“那是绝无可能的。”姜放道,“他稍加搬动,就是疮口崩裂,更不用说皇上是如何亟须疾驰回京。更要命的是筑城这件事。若无他与洪州的世子爷互有商量,这城怎么建得起来啊。”
“若无那城池,匈奴人可要四处乱走,遍地横行,怕是防不胜防。”吉祥跟着姜放一起叹起气来,“大将军是最知道北方实情的人。就只怕辟邪在此休养,京中朝廷怪罪,说起我兄弟二人在皇上身边受宠恣意,不把人放在眼里呢!”
“都是为了皇上的安危,怎能怪到大爷头上?”姜放见吉祥神思飞转,忙又道,“洪州尚不清楚六爷的伤势,只怕还在疑虑他究竟向南向北,但也瞒不过他们几日。皇上是行是留只怕就当在这两日决断了。大爷在北方还有什么事,这两日里也未必来得及办完啊。”
吉祥望着辟邪肆无忌惮昏睡的面庞,自认识辟邪第一天起,便从未见过他无忧无患、无思无虑的一瞬,师傅临行时满是不忍而轻抚师弟黑发的手指,和沙尘中攒入辟邪心窝的箭镞——吉祥的叹息从心中最柔软处冲破出来。
“唉……谁说不是呢。奴婢一介内臣,着实没有什么见识。这等瞬息万变,不是奴婢这样的人可以应付的。”他如释重负地起身道,“都是皇上和大将军要议的大事,这事不同万岁爷商量,怎么上这里来了?”
“替六爷找了些名贵药材,看是不是用得上。”姜放坦然胡说着。
吉祥笑道:“奴婢去请陈先生来看看。”
姜放目送吉祥远去,转身伸手轻轻推动辟邪肩膀。
“主子爷、主子爷。”他在辟邪身边唤了几声,见辟邪依旧昏沉沉不能清醒,只得默然凝视了半晌,摸出一缕发辫掩在辟邪怀中,方不忍而去。
京中是九月十九日得到皇帝渡河决战,并大捷于白原河的战报的。
这日以成亲王、刘远为首,谒太庙报捷,京城百姓均出门结彩放花,爆竹声接连三日,此起彼伏,未曾中断。
自太后始,各宫放赏极丰,都是放下忧心后的解脱,招入伶人数百,在慈宁宫与御花园连唱多日戏文。这是近几年来难得的高兴,甚至言官御史都无一个扫兴,满朝都是歌功颂德的贺表。连刘远也上了表,赞皇帝是不世出的英明果决,亲征一策果然大挫匈奴人的锐气。
更有高明者,知皇后产期将近,王氏一门为此役惨死父子二人,力主王骄十封侯。在朝在野,都是少见的一团和气。
其中唯成亲王忧心忡忡,理事间忽然神游物外,群臣多有疑虑,不免问安解忧。
“穷寇残兵,却最是凶险。”成亲王道,“皇上一日不曾还朝,臣子心中一日不得安宁。京营残营拱卫行銮南下,沿途不谈多少匈奴游勇,只说中原各府省交界,只要官府鞭长莫及,便是强人草寇。为盼皇上平安返京,臣日日焚香祈愿,不知诸卿如何?”
一问之下,原来京中诸臣家家俱有佛堂,人人素日礼拜——成亲王不禁欣慰微笑起来。
“王爷坐纛辛苦,皇上回銮,见王爷理事万全,必更委以重任。”
“我是个爱声色消遣的。”成亲王笑道,“还是歇上个一年半载好。我这四个月来何止蜕了一层皮去!可要想这些事务都是皇上平日做惯的,就知为君何其辛苦,哪是你我臣下胆敢度量?现今最要紧的,是确保京营平安护驾回京。各地接驾布防都要领了军令状去。”
正说到这个正题上,便有侍卫递进来皇帝加急手谕。
“皇上十五日的手谕,就由京营护驾回銮了?”成亲王接过看了,不禁讶然,“这么早。”
这是京营一路精兵,疾行出发,朝野并无人被事先知会。翁直道:“若是如手谕所说,由京营骑兵轻骑侍驾回程,此刻应当行至了重关、雁门之间,三日后必入骄阳关,之后就是京畿地界了。”
“好快,好快的决断。”成亲王蹙眉沉思,“这手谕如何传来的?”
“若八日间就到达离都,应是从最快的驿站走的。”
“驿站?”成亲王不禁脱口而出。
“太后叫成亲王。”慈宁宫太监康健进来道。
群臣都站起身来。成亲王想了想又道:“就遵上谕,令上江水军火速接应。各部各为皇上回銮京师早做准备。”
康健一边领引,一边道:“太后适才还说,成亲王这么来回折腾,很是心疼,只是军前的侍卫回宫,想王爷也惦着皇上,一同听前锋的人回话。”
成亲王连连称是,道:“是哪个侍卫回转?”
“说是胡动月回来了。”
“哦?”成亲王侧了侧头,“不是游云谣吗?”
“确实不是。想来是皇上眼前最得力的人,必留在皇上身边护驾呢。”
他到慈宁宫的时候,太后已然问了大半,说及皇帝在三里湾身负箭伤,都是大惊。
“那一役京营折了四千余人,好在圣驾平安。”胡动月道,“就是臣驰回之前的几日,皇上创口有些红肿,稍有些热症。”
“这个阿纳着实可恶。”太后切齿,“听说最终还是斩得他的首级?”
“是。自阿纳被斩,匈奴人才算大势已去。皇上圣明仁德,仍命以亲王之礼安葬了。”
“皇上身边的人都还好?”成亲王问。
胡动月道:“侍卫营也是多有死伤,紫南门侍卫中游云谣落马,被匈奴人践踏得双腿稀烂,蒙太医陈襄截去了他的两腿,才保住了性命。内臣里,京营监军辟邪重伤,箭镞入肠,臣返回时仍是不知生死。”
成亲王已霍然站起了身。
“好好坐着。”太后漫然看了他一眼。
胡动月又禀了皇帝如何驻扎在努西阿河以北,此次北伐五军如何拱卫之事。成亲王与太后心不在焉地听完,放了丰厚的赏赐,命其退下。
“为一个内臣,如此失态?”太后望着成亲王。
“母后是知道的,辟邪总是服侍在皇上身边的,儿子想他重伤,皇上深陷战团,必是险象环生。”
太后点头道:“你现在也知道为君的不易,若能想着分忧,更是好了。”
“是。”
“皇后这几日已坐卧不宁,比算定的日子还早了几日。若是皇子在这一两日里诞生,宫中的戍备又当更加用心。”太后用明朗的声音道,“北方匈奴既定,宫中又有太子诞生,岂不是最好的时候?”
“正是的。”
若是太子降生,就算是皇帝回銮的一路上尽是虎视眈眈的藩王,这天下也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了——成亲王用尽全身的力气微笑着。
太后悯然望着他的笑容,道:“有些事,总有个前因后果。有的没的,不在这刻。”
成亲王笑着:“母亲圣明,儿子也不糊涂。”
太后的目光深沉如海,令成亲王归途中依旧战栗不止。
门上赵师爷也已得了信,无人处忙迎上前问:“王爷不觉得蹊跷吗?”
“怎么说?”
“手谕是从驿道上来的。那么洪州、黑州人这两日也当知道了。”赵师爷道,“倘以速制胜,要的是在所有人措手不及时回銮京师,何必又故意下此手谕?直接悄悄回来就是。要是如手谕上说,开放上江界水域,以禁军水师护卫,那入京的时日又要晚上两日,又何必十五日便抛下瞬息万变的战场,不待大局安定就返京?”
成亲王抬手止住他,先头回了花园尽头的书房,坐定了问:“最近两日可有消息说寻到了均成的尸首?”
赵师爷摇头:“只知道阿纳的尸首在皇帝手上。”
成亲王道:“京营骑兵不过万人,此次折损五成以上,皇帝能带回的,大概数千。孤军要过凉、洪两州,谈何容易?洪州重兵仍在北边,就罢了。只是黑州人在一路早有对策,太后、皇帝无不了然,岂会轻易孤军而行?必是由京营的大部人马护着回来。要万无一失,定须带同步兵炮阵,如此便是一个月以上的行程。”
“那么……”
“皇上有辟邪在侧谋划,又有吉祥护卫,多半是平安了。且看黑州人如何不死心地折腾吧。”成亲王冷然道,“回京这路已无碍大局。只是宫里……”
赵师爷心领神会,道:“那稳妇入宫之后便不得消息。不过今日跟着王妃入宫的女子已回来报过,皇后可不妙啊。”
这只怕是成亲王最近听到最顺耳的一句话。
赵师爷又道:“皇后也只是撑到今日罢了。想要平安诞下皇子,那个身子,是不行的。”
成亲王道:“皇后身怀六甲数月才肯叫人得知,中宫对王府的猜忌不谓不深,连太后也是护得紧实。我可不愿心存这般侥幸,这两日里无论如何要有个确切消息。”
“吱呀——”廊下铺着的木板被人踩得响起来。
两人收住语声,便听得内臣在外轻轻叩门,道:“王爷,有封书信送到门上。”
赵师爷走出来接过,奉与成亲王。
信由火漆印信封着,成亲王拆开,自书案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张都是方孔的纸来,覆于书信之上。
成亲王通读完方孔中露出的字句,茫然仰起面来,不置一词地出神。
赵师爷望着他面上悲戚的神色,骇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忙从成亲王手中接过书信细看。
“陆”这个字便是用来称呼辟邪的暗语。原文中说的是“陆过武勇死战”,但去了被纸遮盖的行文,从方孔中露出的却是“陆战死”这句短促冰冷的结局。
赵师爷大惊:“辟邪死了?”
成亲王的悲伤和嫉恨纠结成眼角的冷泪:“他竟为了皇帝身死北地。我有什么不如皇帝,得不到他一点的心意?”
“王爷……”赵师爷相劝道,“北伐决战凶险,万军之中,武功高绝如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他毕竟是死于国事,若此刻王爷在位,他也必能为王爷粉身碎骨。”
“你道他是个没有心的人?”成亲王抹去泪痕,冷然睨着赵师爷。
赵师爷微微打了个寒噤,道:“学生不敢。”
成亲王已然站起身来,勃然掀翻了书案。
赵师爷噤若寒蝉,肃立于一边。
成亲王背着手,走到窗前,一掌推开窗户,让凉风拂在燥热的面庞上,冷然道:“他那样的人,本当懂得只有我才懂得他。他竟不是我的。可惜。”
赵师爷握着书信,在成亲王身后战抖着,良久才用干涩的声音道:“王爷,且看这书信后面的文字,才叫耸人听闻呢。”
密信中道:十五出发的,是京营两千精锐,然而皇帝却不在其中。虽然震北军在白原河大捷,而皇帝营中的瘟疫仍然盛行,皇帝深染重症,陈襄束手无策,这几日颇有沉疴状,只得先遣京营回京安定局面。若皇后诞下皇子,务必确保皇子安全。
“这个人的消息从来无错。这便说得通上谕奇怪的地方。”赵师爷道,“这么大张旗鼓地说回就回,几日里就到京城,比之安稳护驾回銮,倒不如说更像是平乱的模样。”
成亲王转回身来,夺过书信又细看了一遍,按着额头道:“这一日太多变化,若不深思熟虑,便是杀身之祸。能用上的人,此刻都用上吧。”
成亲王府次日备下盛宴,贺努西阿河与白原河大捷。各部亲贵重臣云集一堂,一直喧哗至入夜。上了年纪稳重的老臣都尽兴而归,剩下的,都是成亲王素日里爱往来的青年英俊。
喝酒行令到夜半都有些恍惚时,成亲王悄悄拽了拽郁知秋的袖子,在他耳边笑道:“你知道我今日由这些人在这里折腾,可是为了谁?”
郁知秋勉强赔了个笑,躲闪道:“王爷的盛情,臣愧不敢当。”
“你来。”成亲王当先向后而去。郁知秋沉着脸跟着,刚进了书房,便被成亲王从身后一把抱住。
“王爷!”郁知秋轻轻一个寒战。
成亲王笑道:“这里没人,你怕什么?”
“我……”郁知秋按捺下心中愠怒,最后无奈道,“王爷不必错爱,有什么差事,只管吩咐。”
“你是越来越聪明了。”成亲王一笑,将脸庞埋在他坚实的肩膀上,轻轻说了几句话。
“这万万不可。”郁知秋变色道。
“真要到那个时候,只有直入慈宁宫请太后做主才是最安静的法子,不然天下大乱,届时受苦受难的,真是你我这些京中王公吗?你要心里慈悲,可要替这个天下打算呢。”
“不会的。听胡动月说了,皇上安然无恙。”
“真是迂了。”成亲王道,“胡动月是十一日出发的,后面几天有什么变故,难说得紧。况皇上安然无恙,是臣子日夜祈求的,那是最好了。”成亲王在郁知秋身后冷笑,“四海平定,一切如常,社稷之福啊。”
“有违规制,被人知晓,不管是什么理由,都是大逆的罪。”
“你自己开宫门来去自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看这规制也没怎么在你眼里。”
郁知秋在成亲王的臂膀中微微战抖。
成亲王不禁轻笑出声,潮湿的呼气喷在郁知秋的脖颈里。
“臣明白了。”郁知秋咬破了嘴唇,垂下眼睛低声道。
九月二十五日天还未亮,内务府并坤宁宫内臣都来回太后,皇后已有转胎之象,守喜的稳妇及当值的太医俱在坤宁宫。
直至成亲王下值回到府内,坤宁宫仍没有确切的消息。
王府内臣一拨拨地去向宫内询问,都是石沉大海。到酉时掌灯许久,忽听门外惊惶的脚步声。成亲王霍然站起身来,亲开了门走到廊下。
昏黄的灯下是内臣瞠目结舌的面容。有人在后笑道:“小王爷还没歇着?那奴婢可不算打扰小王爷休息。”
“姑姑。”成亲王迸出这句话的时候,能听到自己咽喉中的呻吟之声。
洪司言恍若未闻:“有几句太后娘娘的话,要单独问小王爷。”
“是。”
话虽如此,康健却拉着一个妇人一同跟进了书房。
洪司言并没有解开身上的斗篷,看来并不想久坐。
“这是坤宁宫的稳妇。”她道,“太后娘娘嫌内务府荐的人不好,说小王爷这个时节是坐纛的亲王,这个差事办得出了纰漏,甚是不喜。”
成亲王怔了怔,原来派入宫中的稳妇已然被太后察觉了。他知道这种事情都没有真凭实据,从震惊中振作了精神,正要争辩,洪司言已向康健点了点头。
康健将那稳妇向前推了一把,从腰中拽出匕首,自其后背无声无息地刺入,将那稳妇一击毙命。
成亲王惊得面色煞白,脱力地倒在椅子上。康健舍了匕首,将稳妇的尸身弃在地上,径直退了出去。
“太后着奴婢来和小王爷说:小王爷坐纛辛苦了,皇上这就回京,小王爷要知保重,好好地在家休养一阵子才好。今后太后膝下,还指望两代人承欢,颐享天年呢。”
上至母亲,下至奴婢,竟没有一个向着自己——成亲王被倾盆箭雨般的愤恨攒透了心脏,不忿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自小读书上进,诸皇子中没有一个能迈得过我去,为朝廷做的差事无不妥帖称心。我心中的抱负见识,母后知道得最是清楚,我也因此最敬爱孝顺,从来没有忤逆过母后半分。朝中行事,天下青年英俊亦无有不倾慕的。母后厚此薄彼,究竟是为了什么?”
洪司言叹了口气,道:“小王爷,皇帝就是皇帝。”
成亲王冷笑道:“姑姑回去请教母后,若皇上在北边不回来了呢?”
洪司言蹙眉,目光流转在成亲王脸上:“这是从何说起?今日吉祥已回京密宣了五城兵马司袁迅,这时辰,皇上就该入城了。”
“不会的。”成亲王狞声道。
洪司言望着他的面容,想了想忽问:“小王爷的消息又从何而来?”
她见成亲王缄口不语,不禁叹道:“小王爷,皇上北伐时处处险境不错,然而,他身边的人确实都没死绝呢。那些奴婢坏了心,撺掇小王爷,小王爷可不要轻易上了当了。”
成亲王望着洪司言翩然而去,茫然没有头绪地胡思乱想:就算是有人设计要他起了不臣之心,那暗语、印信如此机密,那人是从何得知?如此洞察狡慧,天下又有几人?
——青衣雪容,犹若晴日冰峰——成亲王想起那少年来,突然冷汗浸透衣衫。
已过下钥时刻,紫南门侍卫多在宫城内驻守。郁知秋却仍在宫外徘徊。
自成亲王密约相求,他便夜夜悄悄开了宫门守候,若当真生变,成亲王便可从紫南门潜入皇城宫城,进而直入慈宁宫。
只是北方并不似成亲王所言,没有半点明确的消息,朝廷中依旧在欢天喜地等待着大驾回銮,他口干舌燥,在清秋的夜里焦躁地跺着脚。
只是今夜重重宫阙内外,都是隐隐的嘈杂。不久便听正南方向雷鸣奔涌,如骤雨压境,显然是数百人的骑兵列阵而来。
郁知秋按住了刀。身边的侍卫也聚拢过来。“上枪、上弦。”郁知秋道。
前方大道之上,一骑飞驰而来,手持明黄色信骑。
“皇上回銮了,开门!”
北征的侍卫营黑压压一拥而出。仪仗分列,之后是瘦削的皇帝策马趋近,静静俯视。
“这是郁知秋吧?”皇帝道。
“皇上大喜。”郁知秋领着众人叩首。
不同于现在疲惫精瘦的北伐侍卫营,皇帝已然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强壮干净的近侍,心中莫名地不豫起来。
“太后在慈宁宫?”
“今日慈驾都在坤宁宫。”
——必是临盆的情状艰难,已然惊动太后主持大局——皇帝出了会儿神。
“皇上回乾清宫?”吉祥上前问。
“既然母后在坤宁宫,朕必要先去慈驾前请安。”皇帝的声音有些犹疑,却因为找到了堂皇的理由,顿时下定了决心。
这般数百骑随皇帝大驾直入宫门,至乾清门尚止。夤夜军声撼城,太后已然被惊动,自坤宁宫内领着众人亲自走了出来,见内臣簇拥着箭袖戎服的皇帝健步上前,才将凛凛的目光垂下,望着皇帝抢上几步,跪倒在脚下。
这刻安宁疲惫,皇帝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双肩一暖,已被太后揽在怀里。
深宫之中,无人敢于啜泣,母子二人沉默许久,太后终于松开了双臂,双手捧着皇帝的脸颊,细细端详,用手指抹去了皇帝脸上的泪痕。
“儿子不孝,疏离母后膝下数月,虽有北方大捷,却致母后时时牵挂担忧,儿子心中不忍不安。”
“匈奴大患自孝宗皇帝始,至今日溃散,社稷之福。一点牵挂算什么?”太后扶起皇帝,依旧握着皇帝的手掌,“瘦得多了。”
“是。”皇帝的目光便投向坤宁宫昏暗的大殿,“里面……”
太后只是摇了摇头。
“皇后叫进宝。”里面的稳妇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望着跪了一地的人,吓得伏倒在地。
“这是要做什么?”皇帝诘问。
产房之内呼唤内臣,是从所未有的事。
太后立即按住皇帝的手臂:“皇帝管这些事做什么?”旋即向进宝点了点头。
进宝忙向太后与皇帝叩了头,随稳妇入内。
“都出去。”皇后的气息微弱,目光却狠戾地自周遭的人脸上掠过。
稳妇等岂敢弃了皇后出去,都吓得滚倒在地叩首。
皇后又道:“若不出去,进宝只管都杀了。”
“出去。”进宝喝道。
闷热的产房中瞬间便只剩下进宝一人在飘摇的灯光下独立。
“我不行了。”皇后从苍白的嘴唇透出的,却是决绝的声音,“就是现在,可指望得上你?”
进宝趋近产床边,叩首道:“是。奴婢已试过多次了,绝不会伤及皇子。”
“好。”皇后点了点头。
进宝从旁取过手巾,擦去皇后惨白脸上的冷汗:“只是,产妇是活不下来的。奴婢一旦动手,娘娘亦不能幸免。现皇上就在门外,娘娘可有话要传给皇上知晓?可要见一面?”
皇后死尸般的面庞突然绽出一抹笑容。
“不,我和他无话可说。我就此死了,他再不寻思废后的事,称他心意,于他于这个孩子,都是太平和气。他心里咒我,又不甘自己的恶毒愧疚,不会见我的。你记得,这里做了些什么,绝不要叫他看见,也绝不要叫他知道。若他因此对这孩子有了芥蒂,此子在宫中必无生机,倒是你,”她将进宝招得近了些,用尽最后的力气,叹息道,“我们主仆一场,这孩子若能活下来,也是你救的性命,今后,你替我照顾好他。”
“是。”进宝取过匕首,抹去眼里的泪水,“娘娘放心。”
“皇子重珄降生坤宁宫,朝中清平安详。”
——皇帝亲笔的书信中如是说。
“王大将军要封侯了?”小顺子问。
早先密报中言及:以裂腹之痛,后竟无一呼一语,坤宁宫内外无人惊动。因而破腹取子之事,皇上一无所知——如此志坚性烈的皇后,就此殒没,可谓惨烈,实是可惜。
辟邪叹道:“那是自然的,无论如何,北方大捷,皇子降生,两件天大的喜事,是搭了王大将军至亲的三条人命进去,比之这震北军中任何一个,都值得这‘永平侯’三个字。”
小顺子撇了撇嘴:“大将军呢?”
辟邪拿手指敲了敲他的脑门,道:“大将军封侯是迟早的事,哪要你操什么心。更何况,要说祈愿永世太平的心,大将军亦比不上太子舅父吧?”
“师傅说的是。”小顺子笑,“这旨意师傅竟要自己去颁吗?”
“皇子诞生,皇后崩逝,泰极否极。王大将军一定是百感交集,须有皇上亲近的人在侧宽慰。”辟邪慢慢合上皇帝的书信,放入怀中。
“朝中可要安静一阵了呢。”小顺子笑道。
“就是太过安静了。”辟邪冷笑——可惜皇帝为了皇子诞生一事,已等不及地要回宫,不然,只消再过上三四日,再有第二封密信火上浇油,野心勃勃却优柔不决的景仪只怕便会露出马脚。
成亲王的心胸中已被无穷的智谋诡计塞得满满的,皇帝这般孤军长途奔袭的“勇气”二字,他天生就不会理解吧。
只怕这智而不决的成亲王还会在朝中纠葛日久——辟邪叹了口气。
“大军在外,称意的缟素不好找,师傅将就。”小顺子将素白的袍子裘衣放在辟邪身边,过来为他梳头,“我看也未必是要师傅颁这个旨意,定是师傅在帐中局促得久了,铁了心地要出门!”
辟邪的精神却全在于手指间缠绕的一股发辫上,对小顺子呼痛呼冷的劝谏全然未闻。
漆黑的发丝,明亮如太阳神的光芒——愿这一丝最后的纯情怀念,能随着自己去离都、去寒州、去见东方无尽的碧海。
“将这个结在髻里。”辟邪将发辫交给小顺子。
“是。”小顺子竟不似平日般多嘴爱问,将这缕发丝结在辟邪柔软的长发中,服侍他穿了衣衫,道,“外面可冷。”
厚厚的帐帘掀起,寒意刀锋般撞入怀中。茫茫天地,每一片白雪都似永驻在半空,安静缓慢地飘落。
庆熹十三年十月初五,小雪节气。
京营提督太监手奉御旨,向白原河行去。
他白衣拂地的那瞬,幅员千里的白原雪地上并无大单于,并无左屠耆王,甚至再无天子、亲王。新雪垛出的纯白少年,仰面令细雪轻沾脸颊。
“真的好冷。”草原新主微笑着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