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天际的尽头已乌云翻滚,天瞬间凉了下来,只怕冷雨就要侵袭而来。
萧博在迎面的冷风中蹙眉,身体肥胖沉重的咒咒的抱怨声已搅得他有些心烦了。这绝非他熟悉的差事,看这场面便知道他们的处境是有多么尴尬。一行数百人,在外围成密集的方阵,而正中的中原少年,正被铁链缠住身体端坐马上,方圆数丈之内未曾有一人靠近,四根铁链的另一头,正握在他们四大武士的手中。他们虽非均成身边最尊贵的武士,却仍然是屈指可数的高手,竟不料在此屈身成狱卒。他虽着急转王帐,奈何那曾屠戮了百多屈射勇士的少年却突然弱不禁风起来,经不起战马飞奔,只能将数十里路程缓行成祭祀的仪仗一般。
“老大,雨眼看就要下来了。”咒咒大声嚷道,“我们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惯的,可小王爷禁不起大雨淋上一次啊。”
萧博知道咒咒好逸恶劳,多半也是嫌秋雨阴冷,急着宿营避雨,然而他说的未尝没有道理——他们拱卫在正中的颜家小王爷,现今虽一脸淡然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畅游,但确实如咒咒所说,只一场雨便可以将他浇化了。
“宿营。”萧博道。
“啪。”第一滴冷雨打在脸上,被困的死神抬起眼睛来,轻轻叹了口气:“几位大可不以我为意。早些回到王帐,这些链子再不必捆在身上,也可以早些图个安逸。”
库伦道:“小王爷莫急,哪怕是回到王帐,必也是同现在一般,由我四人小心服侍,链子一节都不会少。”
辟邪笑道:“如此善待,费心了。”
数百人已齐齐下马,择高地落了营,留着一片最干燥的地方为辟邪搭了帐篷,将他身上的铁链解开,见他身上已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都是恭恭敬敬地道歉,麻麻利利地又用铁链锁住他的四肢,用铁栓牢牢钉在地上。
萧博等人各支营帐,把住四角,待仆役烘热了干粮,奉到辟邪帐前时,见他早已没有适才淡然浅笑的气度,正疲惫不堪地蹙眉沉睡。
“这般受罪做什么?”库伦坐在自己帐里,却将长刀举在冷雨中,慢慢地用羊皮沾了水打磨刀背,高声说着风凉话,“要是想早些图个安逸,我现在就能成全他。”
饶是如此大声,辟邪睡得沉重,仍是未闻。他倒是夜里醒来一次,其时似乎有雨滴打在脸上,却非北方的冷雨,反而有些温热。辟邪睁开眼睛,只见一双晶亮的眼睛俯视自己,眼眶中滚滚涌出泪水来,正向自己的面庞滴落。
“驱恶?”辟邪问。
那人却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偌大手掌正将他捂得窒息,令他瞬间又昏睡过去。
这场雨连绵了一夜,就算此处是高地也渐渐被雨水侵袭。叶菲莫为一早带人出去向前方探视动静,回来忧心忡忡地道:“今日若再不向前走,洪水就漫了白原河了。”
若白原河一时泛滥,眼前这条路就算骑马也不能渡了。或是绕行,或是等水位下降,都要两三天的工夫。萧博跳将起来,招呼众人启程。而此去河边还有不少路程,若按原先那样的走法,必是赶不及的。
“和我共乘一匹马吧。”库伦将长刀背到身后,披上了斗篷,“捆结实了应是无妨。”
萧博等三人均回首,见辟邪在雨中惨白到刺目的面庞——虽早就听说他的手段,毕竟这四人也只是见他在对手毫无防备之下杀了赤胡。
咒咒上前试了试辟邪手腕和身上捆着的绳索,确定绑得严实了之后,将他一把托起来,举到库伦鞍前。
“那么轻……说是武功高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大概也是以讹传讹罢了。”咒咒抱怨道。
“万不可小视。”萧博低声对咒咒道,“库伦兄弟的本事亦不在你之下,效力左屠耆王日久,结果在他面前未走得下一个回合,即被当作一般的士卒击杀。若非他当真真气走岔了,这次也就被他跑了,哪里逮得住他。你胆敢小瞧他,我倒替你捏把汗。”
一时又有人上前,用铁链将辟邪与库伦两人缠在一处锁了。
“这铁链沉重得很啊。”库伦咋舌,对身前的辟邪道,“小王爷,你要知道,我恨你入骨,是因我兄弟死在你手里。你为人硬气,和我们大王一般重情重义,我却是佩服的。今日你若能安稳老实地在我马上坐着,回去之后,我也必不折磨你,如何?”
辟邪笑道:“你我现在都捆得粽子一般,如何能不安稳?”
“什么是粽子?”库伦问。
辟邪一怔,继而大笑,瞬间傲然辉光四射:“若屈射人真有本事,你还有吃上的那一天,现今看来只得我细细讲给你听。”
库伦冷笑道:“不必啦。回去自然有人让你把知道的忙不迭地都讲出来。”
此时雨势稍住,天色在北方渐渐清朗,疾驰之际打在脸上的雨滴亦不是那么密集疼痛。这般轻装疾奔,也用了小半日才赶到白原河畔。天色已晚,众人点了火把向白花花的水中看,见尚未没过立碑,都是大喜。
萧博四人聚拢商议,都觉得还是今夜渡了河方能安心。说话间之见库伦瑟瑟发抖,不免奇怪。
“他身上实在冷得紧,一会儿就像被扔在了冰窟窿里。”库伦牙齿都在打架。
人们都是惊诧,向辟邪打量,却见他蜷缩在裘衣中,在颠簸中早已昏睡,并无什么异样。
“我来吧。”叶菲莫为对库伦道,“你这样再浸透了水,怕是要病的。”萧博与咒咒都点头称是,两人便交换了马匹。
前哨此时大声招呼平安,看来白原河南北并无人迹,再无遭人偷袭之忧。
“你忍耐片刻。”萧博将铁链又缠在叶菲莫为与辟邪身上,拍拍叶菲莫为的肩膀,“过河。”
随他一声令下,先有百骑涉水过河,那河水已能没过骑士的胸,马匹只能是昂头勉强在水面上呼吸。水流湍急,当真过河之后业已被河水向下游冲了里许,他们分散在北岸警戒,向萧博等人晃动火把。
萧博当先催马踏入河中,待他渐行至最深处时,叶菲莫为也随后在两边侍卫环护中跃入。河水渐渐淹过双膝,辟邪打着战,向叶菲莫为怀中靠拢,叶菲莫为只觉身上的暖气转瞬被抽走,更觉难熬,听辟邪唇中不住透出紊乱的喘息,不免道:“小王爷,得罪了。待过了河,我们就生火宿营。”
勉强只剩肩膀还露在水面上时,突觉身下马匹脱力,只挣扎着嘶鸣一声,便侧身倒了下去。他二人身上尚有铁链环绕,十分沉重,也随之拍入水中,顿时淹没,不见人影。萧博与身周侍卫都是大惊,又怕马足乱踩伤到这二人,更是束手无策。
好在有水性不错的勇士十来人,跃入水中摸索,良久仍不见二人踪影。
“菲!菲!”咒咒先忍不住大声叫唤起来,他水性不佳,只得策马在南岸来回狂奔。
“在此处!”见下游半里处两三个勇士协力从水面下托起叶菲莫为的头来,向岸边游去。萧博、库伦等人旋即聚拢,只见叶菲莫为已然溺毙,身上依旧铁链缠绕,却不见了辟邪。
萧博等人心凉如水,知道折了叶菲莫为不说,更是闯了大祸,令小颜王逃脱,一时浑身冷汗,望着河水发怔。
忽听有人高叫:“有人往南折回去了。”
这群人方寸已失,听得这句话,立时拨转马首,向南方追下去。
听得他们马蹄声远去,辟邪终能大胆浮出水面,脱了沉重的裘衣,放松了四肢,仰面浮于水上,任河水将他向下游带去。
适才在水中急运真力切断了马匹颈骨,掉入水中时死死压制住叶菲莫为,待从铁链中逃脱时,几乎已精疲力竭。在水面上透得一口气后,还要潜回水中,用叶菲莫为腰间的长刀割断手腕上的绳索。若非叶菲莫为水性一般,而自己因为肺经常年旧疾,专门从陈襄修习过呼吸运行之法,一呼一吸间较常人绵长许多,恐这次也是不能幸免。
他漂去两里路程,正在烦恼如何能从这片草原脱身,却见南岸边孤单单一人一骑焦躁地在河中浅滩处涉水逡巡,往水面上不住搜寻。
辟邪隐入水中,悄悄游近岸边,待靠近那骑马腹便从水中一跃而起,指尖已蓄真力,向那人眉心指去。
“我是李师。”那人却抢先大叫起来。
辟邪硬生生止住攻势,顿觉真力翻滚,气血倒流,身子在半空已无力可傍,去势虽猛,却像被射落的鸟儿,一头撞向李师。
李师张开长臂,将他一把抄住,放在鞍前,拨转马头,向南奔去。
“不可。”辟邪急道,“屈射人正在南去,我们一样的走法,终要遭遇。”
“就你的伤势而言,早回大营一刻也是好的。哪里经得起曲曲折折再多走路。”
辟邪心中烦厌,想到还要与他多费口舌,更是恼怒,一把夺过缰绳,转而向东。“你什么时候才能听我的话。”他道,“我……”他说到此处,前几日里的折磨焦虑和苦痛突然被抽离了身体,眼前一片空白,手足俱废般倒在李师胸膛上。
“辟邪!辟邪!”李师唤了几声,见他没有回应,咬牙狠抽了一鞭,夹紧了马腹,向东疾行。
走到中夜,雨已经完全停了,北方的天空星辰已现,周遭寂静,只有这一骑孑然行走在星空之下。李师松了口气,推了推辟邪,却因为始终不见他有半点回应的声息,开始惶然不安起来。
他寻了个缓坡之后的地界,将辟邪抱下马平放于地,伸手试他脉象,果然真气乱流般紊乱,想到辟邪往日雪峰般高绝的武功,此刻却是虚弱不堪,心痛着急,热泪迸出,心下一横,手掌按于辟邪丹田之上,调动自己功力,要渡他真气。
辟邪本在辛苦调息,这一路内力涌入果然是大有裨益,与黎灿、谢伦零所渡真气不同,不消片刻便应和自己呼吸调息,徐徐向肺经疏导,到达郁结之处,亦不似那二人的内力一般横冲直撞,反令五脏六腑都暖洋洋舒适。辟邪因此催动得更急,不消片刻,已有余力睁目,却见李师面色苍白,嘴唇转瞬亦变得紫青,忙将他的真力发散,终有力气伸出手来,握住李师的手腕。
“先这点就够了。”辟邪道。
李师大喜,扶他坐起身来,笑道:“如何,可好些了?”
“算是救了我的性命。你刚才的内功心法,是师傅所授?”辟邪问道。
“正是的。”
辟邪长叹一声——此法并非“安隅六篇”,但各经络运行之理却有八九分相似。七宝太监远赴塞外,万般辛苦中仍找到一个人先授他至阳的内功底子,又教他按此运行之法不断修习,并不远万里地打发到离都,难道就是为了要紧的时候为自己续命?七宝太监待自己师恩如山,从来都是密密维护,即便远在塞外,仍不住筹谋。难怪招福、进宝怨怼师傅厚此薄彼,竟不是没有道理。
“你穿上些暖和衣裳。”李师从马背上取下包裹,从里面抖出一件密密实实的黑绒斗篷,“我临行之前,小顺子叫我带上的。”
辟邪心中称意,将衣物举在手中,不禁微笑:“他越来越喜欢这些溜须功夫了,如何是好?”
李师道:“小顺子还要我告诉你这领斗篷是明珠姑娘在京城里想着这边就要入秋,怕是还要过冬,特地准备出来送到大营的。”
辟邪转脸问他:“你怎知我在此?”
“我是撞上了大运才找到的。”李师道,“原是黎灿前几日奔回大营,匆匆找了姜放一同去见了皇帝。说起你被困屈射王帐,不知是否走脱,一下子可好,皇帝便要派人直接去王帐救人,却被姜放喝止,说整个大营里都不曾有其他人知道你已出门日久,此番出使,事关北伐大局,极为机密,怎么可以说去救人就去救人,弄得满营皆知——姜放那家伙平日里看起来和你交情不错,真到这个节骨眼上,却又不着急了。倒是京城来的陈太医,详详细细问了黎灿一遍你的病症模样,十分忧虑,说再不寻你回来调养,只怕也无须屈射人对你动手了。我说,陈先生口中说的反噬、反噬的,究竟是什么,怎就如此凶险。姜放一听便急疯了,想起我不是京营的人,大可以直接奔屈射王帐探听消息。黎灿说也要去——王八蛋!最后那日出发的时候,却迟迟不见他的踪影,我才一个人出来的。说实在的也不知道屈射王帐在哪里,正在草原上晃着,前日夜半,向东南方向望去,见红光冲天,我就直奔那处去,虽然没有见到你,但终归知道有支人马在活动,便跟了下去。”
“是吗?”辟邪睨着他问。
李师道:“如何不是呢!可惜待我赶到,看起来是凉州的那支人马却已败走。我只得远远跟着,才见一个人被捆得像只小鸡似的,押了出来向北走。我以为他们能带我往屈射王帐方向,却不料正中的就是你。哈哈。”
辟邪笑道:“果然是碰运气找到了我。昨夜可是你到我帐里来张望吗?”
李师道:“我倒是想潜入,实在是他们重重围着,不能入内。”
那滴热泪太过真实,连眼神都是熟悉的认真——辟邪怅然怔着。
“虽然是应了你向东走,但这般闲坐在此,很是不妥。”
李师站起身来,一把拽住辟邪的左臂,想拉他起身。辟邪被碰到断臂,当时痛得眼前一黑,不禁咬牙笑道:“罢了,你是师傅找来对付我的克星。”
李师这才发现他左臂依旧上着夹板,浑身青紫,倒抽了口冷气,道:“还不仅仅是内伤,这般满身是伤,如何是好?”
“这些都是小事。”辟邪道,“现今左屠耆王领兵要与苟丽忽的人马会合偷袭行銮,我须前往调动赤胡的兵马冲击苟丽忽留在努西阿河以北的大营。”
“哪里是小事!”李师大叫了一声,“救得了行銮,救不了你自己。你快快和我回大营去。”
“噤声、噤声。”辟邪忙道,一边将身上依旧潮湿的衣裳结束整齐,披上斗篷御寒,一边叹气,“这里是不能久留了。这草原上的豺狼都要被你招来了。”
李师置若罔闻,喋喋不休道:“若是有人偷袭行銮,岂不是直接回大营报信的好?”
“若大营格局不变,哪里能轻易得手?所以不妨趁他们胡乱用兵,反直透没有主心骨的苟丽忽大营。你怎么了……”
李师抓耳挠腮道:“不知道你说的大营格局是什么。皇帝率京营换个地方住,可算是大营格局吗?”
“什么?”辟邪的声音有些发颤,“正在移动行銮?我出门前大师哥就在物色地方,这个时候还没有搬动?”
李师道:“已经搬过一次的。你出来快一个月了,哪里知道皇帝行銮里死了多少人。京城里的陈太医也因此赶到大营,烧了不少了营帐和死尸,仍是不见人死得少些,所以要再搬得远些,重新扎营。”
“如此定被阿纳成了事了。”辟邪苦笑——难怪阿纳如此确定中原大位即将空悬,原来已定计直截了当地奔着皇帝去。当真是阿纳的脾气——他轻轻扶着马鞍,闭目沉吟。
“辟邪?”李师试探,“我们向哪里去?”
“这就走。”辟邪抬起眼睛望着他,指着他马上的鞍囊毡毯,“搬下来。”
“好。”李师道。他要减轻马匹负重,倒是干干脆脆地答应了。
“你可有火石?”
“要那东西做什么?”
“我觉得身上寒冷,需要点团火取暖。”
李师摇着手道:“那怎么行,夜半这里一点火星,就招来了匈奴人。”
辟邪笑道:“要的就是这个。”
饶是李师万般不乐意,依旧被辟邪冰冷的眼神盯着,咕哝着点着了火。这堆火苗还是甚小,辟邪脱下身上的斗篷,想了想又交在了李师的手里,从身上脱下袍子,掷到火中。
两人牵马藏身高处,远眺那堆火燃尽。辟邪裹紧了斗篷问李师道:“刚才耗你内力,现下你觉得肺腑中可有不适?”
“那时觉得冰扎的难受,但现在却好了很多。”
辟邪道:“那敢情好。”他笑了笑,“我需再用些你的真气。”
他解开衣襟,授了几句要紧的口诀,命李师自膻中呼应自己调息,未消片刻,果觉肺经中真气充盈,只是旧伤之处依旧行气艰涩,难以疏通。片刻之后,那些真力已令辟邪觉得胸臆鼓胀,洪水般冲击得他身心欲裂。他拼力疏导,却架不住李师是应了他的口诀输导真气与他,自身的损伤既小,真力涌入得更加迅猛。他不及哀求李师收手,只觉得胸口滚烫,一口鲜血先喷了出来。
李师立时骇然抽回手来,却见他神色固然辛苦,却没有太多苦痛之色,想要唤他,却听他呼吸悠长规律,正是真力运行的要紧时刻,实不敢惊扰。而不远处已然传来奔马之声,当有轻骑三乘疾驰而来。
这是亦喜亦忧的事——李师庆幸竟不是大队人马赶来,原本速战速决,依辟邪之计夺了马匹即可;但不料这三人来得如此之早,而辟邪还正在运功的要紧关头,以一己之力能不能战下这三人也未可知。
两难之下,他只得守在辟邪身边,细看来敌情形再做计较。
那三人行动甚为谨慎,距那堆灰烬甚远就勒住了马,其中一个身量肥胖的跳下来,走到灰烬边上,用马鞭拨弄未及烧完的衣物,大声道:“这是他身上穿的袍子。火堆还是热的。”
那二人即刻掣出长刀,催马向四处探寻。
“果然如你所说,定是个调虎离山之际,往东搜就对了。”
“竟能走到这里,一定是有同伙的。”另一人道,“要小心了。”
李师听这两人讲话,中气十足,马上身形甚是矫健稳当,知道武功不弱,因此更不敢妄动。奈何那率先下马的胖子攀上马背,他为人懒惰,不爱四处奔驰,见附近有块高坡可以俯瞰,拨转马头,向李师与辟邪藏身处径直行来。
李师低头再看辟邪,见他仍是紧闭双目,不曾有过其他动静,知道不能挪动,当即抽出佩剑,抢在他身前。
那肥胖的骑士转瞬已驰至坡上,迎面便见李师的长剑蛟龙般刺来,大吃了一惊。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当下掣刀在手,不退反进,催马向李师直撞去。辟邪在此设伏,要的就是来人的马匹。李师若非不得已,也不愿意伤这骏骑。只是身后就是辟邪,哪堪马踏?李师忙稳住下盘,侧过剑锋,以剑脊猛抽马颈。马匹猛嘶一声,扭身让过李师,而那胖骑士的刀锋趁马势跟着劈到。李师剑锋回转,堪堪挡在身前——刀剑相交,李师被震开数步,一时气血翻涌得难受。他心下惊疑,以这骑士的马速刀势,不足以有此异常威势,令自己挡得这一刀便觉吃力——他扭头再看辟邪,正是内力催到最急处,身周白汽缥缈,只怕是冷气凝结所致,适才助他,应是耗了太多内力,心中唯愿他能渡过难关,共同御敌。
而那胖骑士已拨转马头,一边冲杀回来,一边高呼:“在这里。”
李师知道一旦另两人也围攻过来,自己恐怕难以抵挡,只有逐个击破才有胜机。当下举剑齐眉,踊身而上,飞刺那骑士的肩头。那骑士如法炮制,再以沉重刀势劈砍,被李师闪身让过。人马交错之间,李师尚未落地,身子突然向后仰去,手掌一翻,长剑从自己鼻尖上掠过,陡然刺中那骑士后肩。
那胖骑士顿时大叫一声,俯身在鞍上忍痛。李师已转身奔来,跳上去将他扑下马来。两人摔得都弃了刀剑,空手抱在一处。
李师本性虽然憨厚质朴,但骨子里的骄傲未必比世家子弟少些,原十分不齿这等扭打肉搏,无奈两招之后,更觉丹田空虚,心中愈发没了底,且不管好看无赖,先制服敌手为上。
那胖骑士摔跤的本事也是不弱,和李师扭打了几下,竟能抄住李师的肩膀,一举翻身而上,将李师压在身下。
“辟邪!”李师余光瞄到自己的剑正落在辟邪身前几步之遥,不禁叫他援手。
辟邪恍若未闻,更是轻蹙白霜凝结的眉峰,神色愈发地凝重起来。
李师因此不敢再叫他,伸出手指直接扣住适才对手中剑的伤口,用力撕扯。
“啊!”胖骑士一声惨叫,挣脱了李师的双臂。
李师在地上滚了一滚,摸到了自己的长剑,刚跃身而起,那骑士的刀光也跟着杀到。两人分合之间,金石声乱耳,火星四溅,刀声剑光就在辟邪头顶,几乎擦身而过,他都浑然不觉。
坡下已有人高叫:“咒咒!”
“在这里!”咒咒内力原不如李师,几个回合之后已要拼力抵挡他的长剑,此刻只有暇咬牙挤出呼声。
李师闻言不禁急躁,大喝一声,不顾咒咒的刀尖就在眼前,行险不予格挡,将内力急催在剑锋,踊身直入。此举豁出性命去,大出咒咒意料。咒咒应变不及,刀尖只是掠过李师面颊,削下一片耳郭,而李师剑锋却长驱直入,在他左肋之上划破半尺长的伤口。
咒咒顿时血流如注,倒退数步,大叫道:“库伦,你再不到我就死了。”
“给我等着!”只见库伦应声掠上坡来,催马就向辟邪头顶踏去。
李师见状不妙,弃了咒咒,转身挡在辟邪身前。
那骏马却突然哀鸣一声,生生顿住了去势。只见辟邪长身而起,一掌抵住马首,目光似冬月下的深渊,比库伦初识时更是深沉。
辟邪升腾半空之际,仍能清晰地感到最后一丝紊乱的真气从通透的肺经中奔涌而过,周行肺腑丹田,是久违的舒畅豁达,身无沉疴,百骸俱轻,连手足都是酥麻温暖。他朗声大笑,衣袖轻拂间震开李师,指尖轻拈,“叮”地如金石相交之声,将库伦闪出的刀锋夹在指间,内力轻催,刀光便粉碎如雪花,断刃片片纷乱散落。
库伦大惊,他多年御敌,心念转得飞快,立时俯身弃马,顿足向后掠出一丈开外。辟邪来势却比他更快,冰色身姿裹在漆黑的斗篷中,如永夜中的闪电无声一击而至,在他眼前展袖,雪白的手指已扼住他咽喉,将他摔在地上。
这等不可思议的武功库伦从所未见,他骇然无语,自己的性命在辟邪指间不过草芥,见辟邪身后咒咒举刀逼近,眼中竟不禁流露哀求祈盼之意。
辟邪冷笑一声,抬起左臂向后虚指,咒咒被他内力直透脑颅,顿时倒地。
“你兄弟却非枉死的。”辟邪俯下眼睛,冷笑道,“他只是死得如同蝼蚁。”他手指内力稍催,瞬间将库伦斩毙。
他弃了库伦尸身,抓过他的马匹,翻身而上。毕竟是久病初愈就连杀两位高手,身负重伤之际,不免觉得体虚,他扼住刚刚用力后剧痛的左臂,蹙眉俯下眼睛,正看到李师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怎么?”辟邪问。
李师张开嘴,半晌才道:“你的武功是不是比原来更厉害了些?”
辟邪冷笑道:“就你这点真气岂能助我功力更上一层楼?”他拨马登上最高处,向四野眺望。
不远处萧博驻马望来——果然是施发号令多年的大将,瞬间审时度势,自知不是对手,立即掉转马头,向西方回奔。
“你现在骑上快马,赶紧回姜放处,告诉他皇帝行銮此刻决不能动。苟丽忽本是诈降,若没有动静,也勿惊动他,留着他迟早会有用。”
“你去哪里?”
“我先收拾了那个骑士,然后调支人马,依原计冲击苟丽忽在河北的大营。你再请姜放命陆过带支人马速速潜行至右屠耆王大营之后,与我会合。”
“辟邪!”李师见他已然要走,忙唤道,“你的伤势可经不起再折腾。那骑士放过了就放过了吧。”
辟邪笑道:“你懂什么?这四个人都死光了,放任中原要囚脱逃这种罪过才能扣在那人头上。”
“那人是什么人?”李师奇道。
辟邪再不理他,催马向西追了下去。
李师顿足,恼了一阵,用袖子拭去脸上的血迹,跳上马向中原连营方向赶去。
八月十六日日出不久,陆过已率轻骑三千自三里湾悄悄泅渡努西阿河,来到北岸。这里水深滩险,甚难交战,两国巡哨稀少。饶是如此,陆过亦是损了一成人马,才在一个时辰内渡过急滩。再向东去三十里,便是凤尾滩,南北分别是王骄十与苟丽忽留在屈射的大营。陆过命全军休整片刻,便招呼上马,在右屠耆王大营以西潜行疾驰。还未绕到右屠耆王大营之后,便听渡口方向隐约已传来轰然雷鸣,仿佛地狱在人们不知不觉间忽然降临在不远处。
“将军?”部将并骑而来,询问陆过示下。
“既然已生变化,等不及会合了。”陆过当机立断,拨马领军直奔右屠耆王大营,“杀!”
全军振奋疾驰十里,眼前便是右屠耆王雪山般静谧的连绵营帐,一眼望不到头。
部将等抽了口冷气,却见陆过持剑在手,高叫:“冲锋!冲锋!”
全军变作楔形,持盾在手,刀枪出鞘,三千孤军从侧翼向这四五万人的大营飞蛾扑火般杀入。
眼看营帐就在一箭之地,屈射人的箭阵排开,蝗箭如雨向震北军当头笼罩而来。陆过在前锋,知道此刻只有一鼓作气,将马匹催得更疾,当先杀入箭阵之中。
屈射人不料这区区两三千人竟敢白昼偷袭,便生轻侮之意,他们历来以骑兵为重,突遭偷袭时见敌骑先锋已然踏阵,营中轻骑不及披重甲,俱上马踊出来战,反让震北军逃出箭阵截杀。震北军全力奔袭,去势凌厉,瞬间冲入屈射人守军之中,透入营帐里许,方与屈射人绞杀一处。
“一刀一敌,箭尽方死!”陆过高声大喝。
震北军见主将已存心死战,顿时热血沸腾,咆哮应和,眼见屈射人重重围来,却无一怯战,结成团阵,随陆过向大营深处杀入。
他们才陷苦战,便听北方营外号角大作,右屠耆王大营崩动,顷刻之间,便又有一支人马透入战团。陆过在马上长身眺望,见这支人马服色杂乱,人数总在七八千人。当先的却是凉州人的黑甲精锐,见者披靡,渐向此处会合。当先一骑斩敌无数,身披血光而来,转瞬便至陆过军前。
“是内廷将军。”
震北军见者都是大喜,将他放入阵中。
辟邪裹着黑色的斗篷,驰至陆过近前,惨白的脸上终露笑容,道:“将军。”
“六爷。”陆过听李师形容,知道辟邪伤势甚重,此刻乱军中来不及问候,只得暇相互点了点头。
辟邪道:“未曾会合,将军便已抢攻,可是因为努西阿河已有战况?”
陆过道:“详情不甚清楚,只知道河畔已有交战之声。”
“行銮难道还是移动了吗?”辟邪蹙眉道,“怎么没有拦住?”
陆过道:“李师是今晨才赶回中军的。行銮与京营挪动是几日前定下的日子,也就是今天凌晨。末将出发之际,大将军已起兵追去了。”
辟邪道:“若是左屠耆王骑兵精锐来冲阵,震北军骑兵并没有什么胜算,倒不如即刻发乐州枪阵环护。”
“这也是安排了,但毕竟是步兵,尚不知道能否及时赶到。”
他二人并骑前行,一轮砍杀,接应到了凉州兵马。辟邪对陆过道:“奴婢是京营主将,必须赶回,于御前效命。这里万人,都交给将军了。右屠耆王苟丽忽带领族中贵胄渡河降了中原,这里留下的人,虽有四万众之多,但群龙无首。将军必以此奇兵摧之毁之,以动苟丽忽军心。另外,大单于次子厉旭现在右屠耆王营中。厉旭今年不过十七岁上下的年纪,将军请务必留意。”
陆过忙道:“不知面貌如何,未将可命人寻找。”
辟邪笑道:“奴婢不曾见过,但想是大单于之子,必有一双湛蓝的眼睛吧。”
他说罢欲行,陆过又急着问:“这支凉州人马是哪位统率?未将据此好发施令。”
辟邪神色一黯,道:“原是赤胡统领,现在嘛……”他冲着赶来会合的凉州诸将点了点头,再无一语,拨马杀出战团,如驾红云,踏着烟尘而去。
皇帝行銮一直都在三里湾以南驻扎,一则是因为三里湾水深滩险,不易受到匈奴人正面突袭,二则是因此地为姜放、王骄十两人领震北军环护京营,再向东西,分别是凉州、洪州兵马,是中原大军的中心。
行銮中风寒肆虐,自皇帝始,侍卫、内臣多有感染者,只是到七月末,这病越发地厉害了。先前染上的还多有治愈,之后的十之四五都有性命之虞。吉祥与军中太医商量过后,先将皇帝行銮挪至上游水源处,将染病的内臣、侍卫都分开看管照料,但仍是死者不绝。到八月头上,终于盼来了陈襄。定夺下来,还是远远挪动行銮为上策。
阿纳从夕桑雪山突袭得手后,中原便失了浊节滩渡口,匈奴人渡河四十里,由乐州枪阵、箭楼并火炮弹压,持续胶着。陆过与吉祥等,亦不希望皇帝的大驾距浊节滩过近。因此行銮移动的方向,便只能向东南中原大军腹地去。
八月十五日,京营按议定的启程日期,由半数人马押运辎重先行,掘壕沟筑营。大驾便于八月十六日凌晨拔营,由京营骑兵及铁枪营扈随,启程向新营盘缓缓行去。日头上到辰时,这段四十里路程,才走了一半。
皇帝已不耐地对侍卫统领郑璧德道:“这样走下去,譬如去大祭了。要磨到什么时候才能到?”
郑璧德赔笑道:“回皇上的话,不用一个时辰,必到了。”
这几日因得了辟邪失陷均成王帐的消息,皇帝的忧急暴躁已然令身边的人都战战兢兢,唯吉祥还敢据实劝解道:“皇上,策马不过顷刻,但图一时之快,有个闪失,群臣诸将都是万死的罪,还望皇上体谅他们的小心。”
皇帝嗔道:“这已是中原大营的深处了,能有什么闪失?现在诸多大事未决,竟花这些时辰在路上!”
话音刚落,便见一骑飞奔而至,持震北军姜放旗号,驱开京营的骑兵,闯至侍卫营外。
“有要事禀皇上。”那传信官高叫。
京营骑兵副将钱玉得人禀告,这时也飞驰过来,向侍卫营副统领游云谣一同报名。
见游云谣与他们只说了几句话,便立即带着两人策马直入御前。
“禀皇上,这是姜大将军帐下令官。”游云谣道。
皇帝知道这是有重大的事:“讲。”
那令官趋近了,低声道:“大将军得知,苟丽忽与阿纳里应外合,将趁京营移动之际,冲击御驾。这时大将军已带骑兵万人前来护卫,并有快马报与王骄十营中知道。请皇上现在早做准备,防着匈奴人冲阵。”
说到此处,隐约便听凤尾滩方向奔雷涌动。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四周侍卫营与京营都已哗然。
“那还是要护着皇上飞马先入大营要紧。”郑璧德脸色大变,已然叫嚷了起来。
游云谣道:“不可。一则骑兵飞驰,难耐匈奴人骑兵冲阵;二则大营此刻究竟是什么情形也未可知;再有,”他望了一眼皇帝,接着道,“皇上离了京营,这里军心涣散,必败。”
郑璧德道:“这是要罔顾皇上的安危,令皇上身陷战场吗?”
游云谣道:“倘若京营精锐这里崩动,根本就指望不上皇上在行銮平安。更会波及两翼震北军。”
郑璧德尚要呵斥游云谣,皇帝已问钱玉道:“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皇上万不可行险独走。”钱玉道,“监军操演铁枪阵应对敌军冲阵日久,臣必以枪阵抵挡匈奴骑兵。坚守至两翼震北军会合,依旧是有把握。”
皇帝道:“如此,朕的安危,便交在京营将士手中。”
“遵旨。”
钱玉领命,立时传令铁枪阵悉数向北集结,以应匈奴人踏阵,全军戒备,亦不敢在此久留,仍缓缓向大营挪去。
而不过片刻,便听东方杀声大作。
“这是什么情形?”皇帝问。
游云谣上前道:“臣以为东翼之战,必因苟丽忽。臣这就派探马两边打探。”他呼啸一声,便有侍卫营两骑领命驰去。
全军正在惊惶不定之际,探马回来报道:“东翼姜放援军被苟丽忽阻挡,于东面二十里处接战,正陷于胶着。暂不能驰援京营。而西翼有右骨都侯大军正猛攻凤尾滩,王骄十举军相抗,尚无失陷渡口的迹象。”
“现行銮向西移动,还无被袭之虞。”郑璧德忙道,“此刻若能回銮壕营,严阵以待,才能保皇上平安。”
游云谣仍在蹙眉,皇帝见了问他道:“卿觉得不妥吗?”
游云谣道:“并非不妥。能及时回銮壕营,总是上上之策。不过,苟丽忽区区五六千兵力,不惜右屠耆王的贵重,甘愿身陷重围,拼死来战姜大将军,定只为一击而动中原根本。臣只怕匈奴人仍有后手。此刻切不可掉以轻心疾走,反助了匈奴人偷袭得手。恕臣直言,若以京营骑兵火速驰援姜大将军,夹击苟丽忽……”
“南方!”右翼有人大呼,层层传进阵心。
不远处已有烟尘冲天,此刻再调集铁枪阵护卫右翼,已是不及。
京营骑兵阵立时架起长枪,持盾集结于前。
“旗号不明。”前方令官回传消息。
吉祥道:“难不成是姜大将军的援军?”
游云谣已持剑在手,道:“震北军必打起旗号证明,这定是敌军。此刻不可贻误战机。”
钱玉亦飞传将令,右翼京营骑兵阵执枪迎击而去。
此处右翼空虚,而军中当以郑璧德为首,人们都望着他待他号令,而郑璧德双股战栗不止,已不能言。
皇帝对郑璧德怒目而视,道:“这人是不中用了。大敌当前,游云谣速督侍卫营迎战。”
“是。”游云谣领命,“无论如何,皇上都当处于铁枪阵中,请向北移驾。”
京营枪阵刚将侍卫营放入阵心,南方便杀声冲天,两支骑兵于数里外绞杀在一处,不辨胜负。
顷刻,北方铁枪阵外警号大作。听得号令层层透入阵心。快马又来回报,已见匈奴人重甲过河。
“怎么会过河的?”皇帝不免也吃了一惊,“难道凤尾滩失守?”
游云谣道:“凤尾滩驻有重兵,王大将军常年驻守,不可能在这一时就被攻破,现在能过得河来的,必只是小股人马。这时万慌不得。”
“知道了。”皇帝点头。
这里万人拱卫圣驾,却如血海上的孤舟,举目四顾,都是杀机四伏,连对方兵马几何都不知晓,唯有杀声如潮,迭迭拍打着阵心中每个人的胆魄。
不久便能看见远处匈奴人的刀光翻腾在黑色草原般的京营枪锋之上,尚未到万军崩动的关头,但匈奴人重甲冲阵之声滚滚,烟尘挟着血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战马战栗不安,喷着沉重的鼻息,焦躁地踏步。
游云谣战马趋前,命胡动月道:“此时不明各处兵力战况,侍卫营部署甚难,你向左翼前锋查明战况,速报我知。”
“是。”胡动月对他素来敬服,毫不犹疑,拨马飞驰而去,不久回来禀报:“匈奴的重甲骑兵现在眼下的,有四五千人,层层踏阵,并向东南方向包抄,前锋恐他与右翼敌骑会合,便成合围之势。现京营副将钱玉命铁枪阵做雁行阵,诱匈奴人入围,但因此中军薄弱,进深不过里许,弓弩对重甲一时杀伤不大,只得胶着在数丈内。”
“侍卫营均上枪。”游云谣传令道。
吉祥忙问:“这是怎么了?”
游云谣道:“纵深里许,若有重甲突入,只是顷刻便到了御驾前。况万不得已须突围而去,侍卫营也当铁枪破阵。”
猛然一声惨叫,皇帝左近的内臣捧着中箭的肚子跌下马去,滚在地上。
“盾!”吉祥大呼。
皇帝最心腹的侍卫聚拢过来,持长盾列阵在周围,护住天子。
皇帝有些茫然,万人山呼海啸中,自己的性命如此孑然地围困在一堆单薄的血肉之后。
征发数十万将士,自己亲征在努西阿河畔,祖宗交在自己手里的社稷江山,驱除藩镇的志愿,就维系在盾牌阻隔开的狭小一隅中。扑簌簌箭镞击打盾牌,吉祥在一边紧紧地抿着嘴唇,皇帝似乎经过了许久,才觉着自己喉咙发紧,仿佛沉沦在血腥的酷热深渊中,拼力浮出水面般透了口气。
“呵……”
连透气的声音都是不体面的颤抖,皇帝用麻木的手指握紧了缰绳,寄望于手甲坚硬的刺痛能令怯懦的战抖停歇下来。
——这便是战场了吗?
皇帝在肝胆俱裂的恐惧中嗤笑自己的无知。
“皇上,奴婢虽不是什么良将之才,但无论如何,豁出性命去,终能保得皇上脱险。”吉祥掣剑在手,在皇帝耳边道。
身边都是刀剑锵然出鞘的声音,自吉祥以下,小合子、小顺子等,都持刃在手,严阵以待。
游云谣点出侍卫营二百人驱前,迎击突入的匈奴重骑。此刻敌我在一箭之内,侍卫营骑兵弓法更在步兵之上,长身施射迎击,瞬间压制住匈奴人,不令其更进一步。敌骑稍有迟滞,便被京营铁枪阵卷入阵中,逐一击破。
只是往复马踏箭驰,匈奴人迫得京营前锋的阵型渐渐收紧。饶是京营骑兵从步兵罅隙中冲杀而出,仍不能稍缓匈奴人攻势。
钱玉在前锋不住大声督战,面色愈发凝重。听得匈奴人阵中号角高鸣,这波冲锋却是挟万钧之势而来。大概是匈奴人亦失了耐心,恐失陷在敌地,不免要用重兵一击而破。
铁枪阵最前阵却不耐这波匈奴人手弩施射,立时折损大半,被匈奴人抢过先机,重甲轰然如雷,踏过前阵的尸首,如楔钉入中原阵中。纵有令官伍长全力督战,仍有士卒开始向后退却。
“前阵随时都有崩动之虞,侍卫营要早做突围的打算。”京营的忧虑立时传入阵心。
游云谣面沉似水,对吉祥道:“侍卫营必不辱命,要护得皇上脱险的。万军之中,公公武艺高绝,还须时时贴身护驾。”
吉祥点点头,问道:“突围之后,去向何处?”
游云谣道:“若敌骑破阵,侍卫营便顺其势向南脱出战团,而唯今之计,是会合姜大将军为上。”
侍卫营已做好逃脱的准备,只静待匈奴人破阵,然而一时听到的,却是匈奴骑兵哗然之声。
只见匈奴重甲阵后忽然大乱,一骑裹在烟尘之中,自匈奴人后军突袭,直奔中原京营,他弯刀一路砍杀,如巨鲨破浪掠食,其左右匈奴骑兵,无不披靡。匈奴人呼啸不绝,数十骑转而围攻,短兵相接之下,箭矢乱飞,那人马匹哀嘶,伏倒于地,他却毫不迟疑弃了马,避开横飞的黑翎贴地而行,身法犹如鬼魅,自重围中杀伤十数人,闯入两军相持的前锋,腾飞于匈奴人冲阵的浪巅,一刀便刃一人,匈奴人面色骇然惊悚间,已被他瞬间杀尽最前的重甲前锋。
将士们放声欢叫,那条人影踏着枪尖的寒锋,直掠入枪阵之中,夺了马匹飞身而上,高呼道:“向前。”
中原京营的长盾铁甲如同黑色潮汐,攀过适才那苦苦争夺的一丈之地。
那人拨马直奔阵心,他虽单薄消瘦,身无寸甲,连弯刀也收了,却如裹在乌云中的杀神,满身凛凛戾气。沿途将士无不注目欢呼,人群乍分,他的马蹄似踏在信众托举之上,降世而来。他径直飞驰到皇帝驾前拉住马,马匹前蹄腾跃,由他在鞍上绽开笑容,满心喜悦地呼道:“皇上!皇上安好?”
“辟邪!”皇帝这瞬重逢的喜悦被安心释然的欢喜淹没得不见,“天不负我!”皇帝大笑。
“果然是老天派来救驾的,真是来得正好!”身边的内臣、侍卫都是大喜,举臂高呼道。
“皇上此刻身处低势,全军被匈奴人冲击得甚为辛苦,须向高处缓缓移动大驾。而且,”辟邪望着皇帝身着的明黄色罩甲,“此番左屠耆王来袭,就是妄想袭击圣驾。皇上的服色太过显眼了。”
他伸手解开身上黑色的斗篷,催马过来,想双手呈上,却面露难色。
人们见他斗篷下只穿了件白色单衣,上面斑斑驳驳,到处都从内透染的血迹,竟不知道他衣下是如何的伤痕累累,血肉模糊,都是大惊。
“奴婢的左臂不甚方便,请皇上披上斗篷避一避匈奴人的耳目。”
吉祥接过斗篷,披在皇帝身上。辟邪见了,方放下心来。
此时钱玉也已驰到,辟邪对皇帝道:“奴婢看过,南方绕来的,毕竟是诱敌之兵,不足为惧。而渡河的重甲五六千上下,都是左屠耆王精锐。一则,他们若不能一击得手,必不愿失陷在此。二则,我军在此相抗时长,定受其害。若要他们速速退兵,以会合姜放震北军救援为上。苟丽忽一部拦在我两军正中,必要大破。奴婢就遣钱玉领京营骑兵疾行自苟丽忽身后包抄。”他又对钱玉道:“你命众人于苟丽忽后军大呼‘厉旭已死’,定能乱他阵脚。”
郑璧德忍不住道:“那留在此处的岂非只有铁枪营?就算王骄十处不能驰援,待洪州军来援,亦无不可。”
“现在指望不上洪州军,自然是有其他的道理。最不济还有侍卫营骑兵。”辟邪道,“两千人足矣应付一时。”
“是。”钱玉与游云谣都大声应命。
“皇上的安危呢?”郑璧德想到自己亦有冲锋陷阵的职责,更是瑟瑟发抖。
辟邪望着皇帝道:“皇上,这里人人泯不畏死,都为了一个缘故,只要皇上在,天下便在。”
皇帝豁然振奋,慨然大声道:“朕信得过你们。”
“如此,奴婢阵前去,告退。”
皇帝忙道:“辟邪,着了甲再去。”
辟邪见众人依旧盯着他的伤痕看,不禁面露惭色,道:“奴婢伤重体弱,此刻负不得甲。皇上保重。”
他拨马掉头就走,奔回阵中大声喝令:“令官!”
“主将!”立时有令官六人出阵听命,自他回来的一瞬,便有了主心骨一般,众人令行禁止,干脆了许多。
“守住这片刻,就有救兵。”辟邪大声道,“京营子弟,可信我?”
“信!”
——天使的战神,辉光无限,人们向他羸弱的身子伸出手臂,似乎要碰触他的身光,甘愿化身成百万亿恒河沙的一粒,于他辉然普照下成功成圣。
“听我号令!”他大笑,锵然掣出弯刀。
“遵命。”
万众应命声中,皇帝亦掣剑在手,身周内臣、文官凡佩刀者,皆随之持刃备战,瞬间热血上涌,颓败气势一扫而光,只想奋身杀伐。
皇帝环顾四周,知道这刻京营是属于辟邪的,战场是属于辟邪的,连自己也是属于他的。他甚至知道自己的脸上如同身边所有卑贱的奴婢和高贵的武士一般,带着虔诚的微笑,正仰视着那白衣少年。无人此生见过这等超凡的人物,甘愿在他足下轻如微尘。
皇帝这时才觉惊悚,那份心甘情愿让冷汗从他背上涔涔而出。那少年愈是洁白光明,愈是将他心中照得黑沉。
一时侍卫营千骑齐发,“隆隆”而去,持枪迎面向匈奴人冲击。
侍卫营将士固然都是武艺高强、弓马娴熟的精锐,却因总于京畿侍奉皇帝,不免是朝中最养尊处优的一支人马,极少于敌地接战,见匈奴铁骑扑面而来,不免多有犹疑者。
这番冲击,要的便是迅疾犹如雷霆,如此彷徨不决必遭大害。游云谣深知其中利害,催马抢至全军最前,高举长枪厉声叫道:“勇者得生,随我决一死战!”
他当先疾驰,如利箭直透敌阵。有奋勇者紧追不舍,随之持枪冲入匈奴人前锋。游云谣举枪先破两骑,旋即突入敌阵纵深,一臂挟枪,一手持剑往复杀了多人。身后将士也及时赶到,与匈奴人战成一团。侍卫营诸将见他如此孤勇,无不振奋,一并狂冲杀入战团。千骑如索,一举将匈奴人这拨冲阵困在原地。
铁枪阵因此得了喘息的机会,行止有度,环护皇帝向高处缓缓移动。行至半坡,已有匈奴骑兵于侧翼迂回,被京营枪阵收缩前锋,放入合围砍杀。中原大阵去了五成骑兵,更是薄弱,一箭地内,处处都是刀光长枪翻滚,无论匈奴中原,将士死伤无数。
吉祥见匈奴人的弩箭已能平射至皇帝身前的长盾,催马前行,道:“奴婢前去挡上一挡。”他威势如山,驰马战退多骑,侍卫营骑兵立时赶来援护,凭百骑之力拓开十数丈纵深,令铁枪阵在身后再次集结。匈奴人见一时不能战下,阵中号角又响。
“执盾。”辟邪一边在中军高叫,一边夺过长盾,掠至皇帝身侧,将盾掩住皇帝身子。只听“哆哆”箭雨扑打,皇帝肩上一痛,奈何形势危急,也不顾验看伤势,只觉辟邪身上疲惫的颤抖传来,知道万不可动摇他的心神,喝道:“你是京营主将,当号令大军去。这里有他们。”
辟邪看了看小合子、小顺子肃然无畏的神色,点头道:“皇上说的是。”
他舍了皇帝,在京营中飞传号令,命弓箭手强弓还击,将匈奴人的势头又缓了一缓。
但见一股重甲自高处借势俯冲而来,为首者身形巨大,状若金刚神将,似挟雷霆,无人抗得。
游云谣见状,领精锐直面迎上,当先一骑,为那匈奴首领一刀斩于马下。游云谣便催马持枪抢在众人之前,与之交锋。两骑交错之际,沉重长枪竟被那首领一刀劈开,更加反手一刀,将游云谣马匹头颅斩裂。游云谣随马尸轰然倒下,急忙挣扎着抽出腿来,掣出长剑,反身追上那首领,展开身法掠至他马前,只手抓住马辔,一跃而起,只见他剑下银光闪动,直取敌首的面门。那首领只当是平平一剑,不以为意,仍用势大力沉的长刀格挡,想荡开游云谣长剑。不料眼前的剑锋突变银蛇,竟从他刀下游弋开去,长驱直入。
那首领忙侧首闪避,仍被游云谣一剑撩中面颊,再剑锋微侧,将他的左耳削去。
“啊!”那敌首竟无半分惊色,只是怒吼了一声,不退反进,一把抓住游云谣持剑的手腕,将他整个人轻而易举地举在空中,往地上狠狠一丢。
游云谣后背着地,摔得蒙了一瞬,才支撑起身子,却被那敌首身后的重甲冲来再次撞倒。那些匈奴骑士眼见首领被他刺伤,无不大怒,竟有十数骑围着他不住蹂践,游云谣长剑未失,拼死刺杀两骑,却不耐无数铁蹄践踏,终倒于烟尘之中,只能听到他惨呼了一声,不知生死。侍卫营救援不得,反失了主将调度,一时混乱,被这股人马冲得零散。
“吉祥!”辟邪远望游云谣战马倒地,已知不妙,唤道,“那是阿纳大将库勒莫,那处无人可挡,你速领兵截住。不然必被他破阵。”
吉祥点头领命,策马而去,正遇库勒莫摆脱了游云谣,借地势杀下,见吉祥正面而来,不由分说就是举刀力劈。身后即是皇帝所处的阵心,不容吉祥犹疑半分,此刻已无关剑法后招,只凭通身浑厚内力,将重剑高举于顶,向库勒莫斩下。
饶是库勒莫占地势快马之利,仍被吉祥一招震得几乎跌下马去,他抓紧缰绳,将马匹勒得前蹄腾空,方在鞍上稳住身子,终于变色。
他在左屠耆王座下身经百战,从一介奴隶累功至斯,绝非莽夫,知道自己绝非吉祥对手,当即呼啸一声,招来十数骑亲随,共战吉祥。侍卫营骑兵见状,亦策马来救,两军僵持不下。
“救兵!”小顺子忽而指着东方高叫起来。
混战之际有这声高呼,铁枪阵不禁纵声欢呼。
辟邪见东方依旧烟尘不绝,仍有争战之状,命道:“先头亦可能是苟丽忽残兵,万不可掉以轻心。”
果见京营与姜放旗号与匈奴人绞杀一处,前头人马不分彼此。这边铁枪阵投鼠忌器,亦不敢开弓射击。眼睁睁看着乱阵杀至面前,五路人马旋涡般飞卷一处,辟邪驰入铁枪阵中,严命全军紧紧收缩成圆阵,不可贸然出击。奈何此时不分彼此,而苟丽忽一部似乎深知功亏一篑,只是忘死向皇帝阵心不住冲击,先头死士百人,不顾铁枪攒心之痛,拽开强弓向阵心施射。
辟邪望见,不禁大惊,扭头望去,见随驾的内臣多有死伤,幸有吉祥紧紧贴着皇帝护卫,不致伤及皇帝。而郑璧德等怯战者,却已走避不迭,致阵心移动,皇帝左翼阵型反被自己挤压,被匈奴重甲又趁机突入纵深,在这就将大捷的时刻,竟有崩乱之相。
皇帝当机立断,拔剑斩毙了一名正在惶然奔走的近侍,怒道:“不从号令者,必斩。”
如此固然煞住乱象,然而库勒莫一部却得机逼近御驾,小合子与小顺子立即策马而出,挺剑便欲迎敌。先头匈奴人的眉目已能看得清楚,那骑士瞠目咆哮,状若癫狂。小合子未历战场,不免怔了怔,小顺子已大吼了一声,长剑趋前,就要接仗。却突见一支黑翎飘到,钉入那骑士狰狞面庞。他轰然倒地之际,小合子与小顺子忙回头相望,只见皇帝持弓,数箭连发,已击伤数名匈奴骑士。
“杀!杀!”皇帝身边的霍炎亦掣出佩剑,驱马杀入战团。他本是文人,却仗着年轻热血,随着小合子、小顺子胡乱大砍一气。
他们三人只凭一时蛮勇,岂是匈奴精锐的敌手,被斩杀也不过是顷刻的事。小顺子热泪上涌,眼前已是一片迷蒙,只是觉得身周匈奴人长刀的光芒突黯淡了下去,有人接住他的剑势,笑道:“好啦,别杀红了眼。”
那人满面满身披血,撇下小顺子径直策马奔向御前,待走得近了,才愕然怔了怔,抹了抹溅在脸上的鲜血,看清了皇帝的面庞,又看了看皇帝身上披着的斗篷,最后突然笑道:“哎呀,我认错了人。不过,你箭法好得很哪。”
小顺子大骇,忙奔回拉住他,对皇帝道:“皇上,这是草莽人物,不知礼节,皇上恕罪。”
皇帝点了点头:“何罪之有?若非这里有他,匈奴人已到眼前了。”
李师怔了怔,道:“这原来是……”
“呜——”草原上忽传匈奴人悠长的号鸣。
库勒莫见最后的机会依然不能得手,传令退兵。
自匈奴人踏阵,不过一个时辰,便旋风般掠去。中原兵马循着匈奴人的退势向北掩杀。留在缓坡之上的,遍地都是京营士卒的残躯。
无人欢呼雀跃,身周只是突来的疲惫的寂静。
辟邪向令官点了点头,便见猩红令旗招展,京营骑兵收了阵型,向皇帝所在的铁枪阵缓缓驰回。虽然受伤的士卒呼号仍在耳边,却无滚滚怒马蹄声,辟邪心中稍生安宁,便觉浑身伤痛却如巨浪突来,当头淹没所有的神志。他眼前一黑,几乎径直摔下马去,只得伏在鞍上等待这波晕眩的浪潮缓缓退去。
一时忽不闻身边诸将忧虑的呼唤,却觉一只手掌轻轻按在肩上。
“皇上。”辟邪仰起面庞,看到皇帝的手掌手腕沾满的都是袖中淋漓的鲜血。
“奴婢有罪。”他在皇帝的掌下的身子不住战抖,竟无气力下马行礼,“京营拱卫圣驾部署之际,奴婢竟不在军中,致皇上……”他此时才觉得后怕——纵然是纵贯屈射亲王连营,力挫阿纳偷袭,然而这些比之皇帝肩上的箭伤,却不名一文——“若皇上……”他不知用什么言语更好,垂首无语。
“你从病中过来,能领京营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何以有罪?”皇帝从吉祥手中拿过自己惯常穿的斗篷,覆在辟邪瘦削狭窄的后背上,“今日,你我已有同袍之义,朕与京营将士都有同袍之义,如此情同手足,何以言罪?”
辟邪无言半晌,最后挣扎跳下马来,匍匐于地道:“皇上体恤,奴婢愧不能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举营轰然随之下马跪地同赞,为这君臣投契之刻山呼万岁。
“起来。”皇帝跃下马来,伸手扶起辟邪,想挽起他的手时,却见他指尖血肉模糊,更不知他身上层层迭迭多少伤,怔了怔,又大声道:“着你回京营统领兵马,领总督职。待伤好些,就在御前听调。”
“是。遵旨。”辟邪领命。
皇帝望着虚弱却真实地站在面前的辟邪——心力交瘁之下,他的声音显得过于平静和没有生气,因而显得有些陌生的疏离,让人觉得他有一丝魂儿就留在了草原的深处,再也带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