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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中册 第9章 马林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马林自与成亲王船中密谈之后,成亲王府却再没有联系。按理说祝纯应透出消息来,马林等了两天,却音信全无。

    其时杜闵已悄悄回到离都,询问他密谈的结果,马林无据可禀,被杜闵申饬一顿,已然坐卧难安,再派人去成亲王府打探祝纯的消息,王府里竟说从无这样一个人出入,祝纯如同石沉大海,连这根布在成亲王枕边的线也断了。

    “于步之不是在京城吗?”杜闵道,“你去驿馆找他。”

    “对啊。”马林笑道,“世子爷说的对,臣竟将这个人忘了。”

    他自去驿馆寻于步之疏通王府,留杜闵在天刑大道的宅子里歇息,到傍晚心惊胆战地回来,颤声禀告:“世子爷,于步之两日前便离开京城了。”

    “走了?”杜闵扔下手中的书信,“腾”地坐起身来,“小成王要做什么?”

    “臣失察,罪该万死。”马林见他脸色发黑,忙跪在地上捣蒜般叩头。

    杜闵冷笑道:“起来吧,景仪和我们耍心眼,是他自己作死,不怪你。”

    “世子爷……”马林讶异地抬起头来,忽然发现杜闵的心情实在不错,“世子爷这边难道有好消息?”

    “怎么不是好消息?”杜闵大笑,“你不知道,匈奴已然在二十日渡过努西阿河了。”

    天险被匈奴攻破,对中原来说几是灭顶之灾,马林骨子里实在不好意思随着杜闵高兴,只得结结巴巴地道:“当真是好、好消息……”

    杜闵道:“景仪还指望顺理成章地登基,却不知他们兄弟的江山会被谁吃得一干二净。撂我们的场子?哼哼。他现在不知怎么后悔呢。”

    马林笑道:“世子爷说的是。”

    “你去办两件事。”杜闵道,“第一,朝廷必会想方设法将这场大败遮掩过去,咱们可不能一声不吭。”

    “是。”马林道,“王府里好多人现都在离都,这就将消息传播出去。”

    “知道怎么说吗?”

    “臣愚钝,世子爷指教一二。”

    “皇帝不听劝谏,一意孤行任用愚将,贻误战机才导致渡口被夺。”

    “是。”马林道,“就是如此。”

    “第二件,”杜闵咬牙冷笑,“去把景仪给我揪出来,我就不信他此刻还不动心。”

    马林大喜道:“极是。臣倒要看看小成王现在是如何一副嘴脸。”

    不过成亲王早出晚归,就是宫里、府里两处,不说皇宫,成亲王府却也不是那么好进的,马林仔细看了两天,着实无法和成亲王说上话,着急之下却有了别的计较。

    赵师爷在离都的宅子是成亲王所赐,也在秉环路附近,离成亲王府不过两条街,他虽在宅中买了一个小妾、两个丫头,却因公事繁忙,常住王府,很少回家,只有每月的月银发下来,才会带些银两回去,命小妾打点了,送往瞿州老家。闰六月初二,他照样揣着银子敲门,里面却不是家人殷勤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洞开,面前是马林冲着自己笑。

    “赵师爷,别来无恙?”马林收起扇子拱了拱手。

    赵师爷转瞬便是满脸堆笑:“马长史,安好?”

    “极好,极好。”马林笑道,“请进,请进。”

    似乎这宅子从来都是马林的住所,赵师爷携着他的手,客客气气入内。厅堂之上已布了酒席,两人对坐,赵师爷抢着道:“马长史怎么还未离开京城?”

    马林道:“差事没办妥,有何面目回去见江东父老?”

    “哦……”赵师爷仰起头来细想,“马长史什么差事如此棘手?学生不才,不知能不能帮上长史的忙?”

    “解铃还须系铃人,除了先生,真是无人可假我援手。”

    “言重了,言重了。”赵师爷打哈哈笑起来。

    马林道:“我们王府上的侍卫祝纯前两天在离都走失,在下最后瞧见他的时候,他可是和成亲王爷在一处,我家王爷也甚爱他,这就叫我来要人。可惜贵王府的门槛太高,在下进不去,有劳先生周旋,容我见了王爷当面分说。”

    赵师爷叹了口气:“马兄说笑,别说我们王府上没有祝纯这个人,只怕这世上也再无祝纯这个人了。”

    “死了?”马林大吃一惊。

    “可惜年纪轻轻。”赵师爷抿了一口酒,摇头叹息。

    马林忙问:“成王为什么要杀他?”话一出口,才觉自己这两日也是身处险地,顿时惶惶不住出冷汗。

    赵师爷却道:“马兄,我家王爷爱祝纯如同心肝,怎会加害于他,是他自己时运不济,撞到皇帝座下高手,枉送了一条性命。”

    马林越听越惊,道:“如此说来,皇帝也知道了?”

    赵师爷道:“倒也未必。不过想必马兄已听说了,努西阿渡口生变,真真应了马兄所言,我家王爷如何不知其中的利害?只是皇帝在京的坐探太多,王爷现在不能轻举妄动。若我是马兄,应当速速回黑州去,容我家王爷看看风向,再缓做安排。”

    马林沉吟道:“皇帝北边新败,与两家王爷来说都是极好的机会,成亲王可要抓紧了。”

    “我家王爷怎么不着急?不过……”赵师爷靠在椅子里微笑,“留在离都坐纛的是成亲王,真正把握中原屯兵的另有其人啊。”

    “这话怎么说?”

    赵师爷垂下眼把弄筷子,极低的声音道:“太后已然回銮离都,六月二十八日,懿旨秘遣御使下寒州彻查于步之贪污受贿一案。”

    马林怔住了,酒从杯中倾出来,滴滴答答洒在衣袍上。

    “马兄?”

    “哦。”马林缓过神来一笑,“见笑,见笑。”他掸去酒水,抱拳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哪里哪里。”赵师爷笑道,“也请马兄转告杜老王爷,时局艰难,我家王爷不得不小心行事。”

    “好。那便告辞了。”马林向两边招了招手,两条人影从山墙后的阴暗里跃出,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赵师爷再也忍不住浑身的颤抖,手中的筷子跟着狠命颤起来,最后“叮”地落在桌面上,他虚脱似的透了口气,冷汗将衣裳黏糊糊地贴在后背,说不出地难受。

    初三清晨,西风大了起来,杜闵带着马林,在慕冬桥码头上船,疾疾扬帆出京。坐探飞报成亲王得知,景仪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把这个瘟神送走了。”成亲王道,“他若再滞留离都,少不得惹出大麻烦,届时只好我亲自动手要他的命。”

    赵师爷笑道:“马林走了就好,王爷与东王那边还不至于立时就撕破脸。王爷忙了这些天,今日不妨歇一歇吧。”

    “说的有理。”成亲王道,“叫人去内阁说一声,下午我就不去了。”

    想歇一歇却要有个去处,成亲王想了想,道:“进香去。”

    “是。”赵师爷点头,“东、西弘愿寺,哪个好?”

    “末明寺。”成亲王解开衣扣,要换衣裳。

    赵师爷上前道:“王爷,那里太热,还是算了吧。”

    “算了?”成亲王看着他。

    赵师爷忙道:“学生的意思是,叫他们把法事做到府里来。”

    “嗯……”成亲王笑道,“就是王妃的佛堂吧。”

    “那是自然的。”赵师爷道。

    “交给你办。”成亲王甩掉长衣,换了便装,不许人跟,独自拿着佛经在佛堂里读,只觉外面的阳光越来越耀眼,想必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佛堂的门“吱呀”开了,紫眸轻衫婆娑地走了进来,因为里面暗,她一时辨不清方向,茫然四顾,慢慢朝里走,无所适从。

    成亲王放下佛经,悄悄绕到她身后,往她脖子里吹气。

    “王妃万福。”紫眸轻轻地笑,转过身来。

    成亲王不说话,加紧撕扯她的衣裳,紫眸拦住他的手,道:“别闹。佛爷看着呢。”

    “到哪里佛爷都看着。”成亲王的心因这个念头跳得更厉害了,忙将紫眸按倒在冰凉的地上。

    “王爷、王爷!”门外内监拼了命地打门。

    “找死!”成亲王大怒,将解下来的玉带摔在门上。

    那内臣“噔噔”地踉跄退了几步,远远地大声道:“王爷,太后召见。”

    成亲王猛地跳起身来,披上衣服就走。

    “王爷,改天?”紫眸仰起身问。

    “改天。”成亲王点了点头。

    王府长史已让人备了轿,赵师爷跟在成亲王身后一溜小跑,道:“王爷看太后会是什么打算?”

    “谁知道呢?”成亲王叹着气钻入轿中,“原以为就遮过了,这时候召我,定是要仔细问了。”

    赵师爷脸色也不好看,道:“学生还是跟着轿子去吧,宫门前听消息。”

    “不。”成亲王道,“你躲在府里,千万不要出去走动。母后的耳目多,要是拿你,我拦不住。”

    “是。”

    “自己小心了。”成亲王放下轿帘,催人快行,到宫门前出来,已浑身是汗。

    他在慈宁宫前请见,康健笑嘻嘻道:“王爷不要跪了,太后娘娘正问呢,赶紧里面请吧。”

    “是。”成亲王忐忑不安地道,“谨遵懿旨。”

    慈宁宫侧殿正从里面“呼啦啦”往外走人,宫女太监见了成亲王都不敢作声,微微蹲了蹲就算请过安。成亲王心里更没了底,却见最后的丽人飘然而出,忙一把拉住:“明珠姑娘。”

    “王爷。”明珠笑道,“我可不是救命的稻草,拉我也没用。”

    “哦,是。”成亲王讪讪放开手,“太后心情如何?”

    明珠道:“好得很。”

    “好得很?”成亲王惑然。

    “才刚还在说笑话,一会儿定要留王爷晚膳呢。”明珠福了福,一笑而去。

    “兄妹两个在说什么呢?”洪司言走出来笑,“快进去吧。”

    太后坐的地方很是明亮,因而脸上的神色被光芒掩盖着,成亲王匆匆一眼没有看出什么来,只得垂首行了礼。

    “于步之什么时候放的寒州知府?”太后开口就问。

    成亲王赔着笑脸道:“是十一年四月间的事。”

    “你觉着这个于步之是不是听来挺耳熟的?”太后却转脸问洪司言。

    洪司言道:“是皇上第二科取的状元。”

    “哦。”太后道。

    成亲王打了个寒噤:“母后。”

    “什么?”太后喝着茶,漫不经心地抽空问。

    成亲王反倒不好说,爽性笑道:“儿子跪得膝盖疼,母后要问什么,先让儿子起来再说。”

    “哼。”太后道,“你举荐的知府做下这等大案子,你还好意思在我跟前要凳子坐?”

    洪司言打圆场道:“先让小亲王起来吧,地上返潮气,仔细以后骨头疼。”

    成亲王心中念了一声佛,向着洪司言直使眼色。

    “一边站着。”太后终于道。

    “是。儿子谢恩。”成亲王今日把那点撒娇的手段尽数抖搂出来,毕恭毕敬立在一边,道,“儿子知错了。于步之辜负朝廷恩典,辜负儿子对他的信任,定是死罪了。母后可不要为了这样没良心的臣子气着了。”

    太后清澈的眼神细细打量着成亲王,慢慢道:“你确是长大了。”

    成亲王心中一凛,道:“是母亲教导得好。”

    太后似乎在苦笑:“我只怕教你的太多……”

    洪司言怕他们母子尴尬,忙道:“主子,小亲王进来不容易,还是问正事吧。”

    太后点了点,问:“那是要抄家了?”

    “是。”成亲王想了想,很觉为难。

    “听说于步之畏罪潜逃,多日不在公署了?”

    成亲王心里一痛,勉强道:“是。”

    “他的家眷呢?”太后灼灼问。

    “这……”成亲王吃了一惊。

    “怎么家眷也不顾,就一个人跑了?”太后问,“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成亲王“扑通”跪在太后面前,颤声道:“母后!难道……”

    “难道什么?”太后冷笑,“你和他相好一场,难道不准备‘照顾’好他的家人?”

    成亲王抬起头,浑身打着战,咬牙笑道:“母后,儿子可又学着了一手。”

    太后不是滋味地挪开目光,静静道:“那就好。”

    洪司言将成亲王挽起来:“好了好了,要问的都问了。天色不早,小亲王就在此用膳吧。”

    “把明珠也叫来。”太后例行公事般地展颜道,“儿子、女儿都在,看着也高兴。”

    太后的家宴,传的都是精致的小菜,一时明珠带着人挑着食盒也来了,孝敬太后的都是大理的小点心。成亲王席上魂不所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话。

    太后笑道:“好啦,你说的这些都旧了。这里的小太监的笑话都比你精致些。我倒愿意听明珠讲讲寒州的风情。”

    成亲王道:“母后可不要疼了女儿就忘了儿子。”

    “怎么会呢?”太后道,“只要是我的儿女,都是一样看待。”

    他们母子话里有话,明珠微笑倾听,成亲王在她秋波般清澈的双眸下低着头。这顿饭险涩无比地吃完,成亲王找了个机会,连忙告退。

    侧殿里一阵沉默,明珠站起来道:“女儿在厨房里忙了半天,也累了。”

    “嗯,也是。”太后点头,“回去早歇吧。”

    明珠出来,如往常一样去慈宁花园乘凉,她总是稍驻假山上的小亭,然后登于乱石顶端而坐,仰望夜空,拂拭露水之际,明珠忽而想到,自大军北上之后,这明月的阴晴圆缺已然悄悄周行了两轮,又到了繁星如织,弯月如钩的时候,萤火因而显得很明亮,在她青丝间、红袖下静静飘摇。明珠停下扇子,看着那小小的灯火驻在寒绢晶莹的扇面上。

    “呼。”她吹气如兰,轻送虫儿重新扑入夜色里,转眸随那星火望下假山去,却见林间阴影浓了又淡,似乎什么妖怪驾着黑风倏然穿过。

    明珠想了想,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飘身而下,从假山的曲折中绕到树林以南,在袖中扣住银针,截到林中人的侧面,将十二枚锋芒一挥而出。

    那人听到风声,慌忙回过头来,星光照在他脸上,明珠不禁轻呼道:“你?”

    她指尖微触丝线,将银针去势激得飞散,擦着那人身子掠过。她心中讶异未息,早忘了在丝线脱力的瞬间将银针收回,只听“丁丁零零”锋芒落于青石之上的乐声,五色丝线也罩在了那人头上。

    “明珠姑娘。”那人喜极,眉间扬了扬,道,“找得我好苦!”

    明珠见了他的狼狈样,也是嫣然一笑:“沈公子从来逍遥,自己找苦吃,却怨不得别人。”

    “当然当然,怨不得姑娘。”沈飞飞拂开头上的丝线,笑着走过来,“姑娘近来可好?小生许久不见姑娘,茶饭不思……”

    明珠啐了一口:“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可恼了。”

    “是是是。”沈飞飞忙道,又作揖不迭。

    明珠却上下打量沈飞飞一身精干打扮,见他身后更背着短刀,不禁笑道:“这是做什么?往宫里溜达还须沈大公子如此大动干戈?”

    沈飞飞红着脸道:“宫里没来过,就怕着了侍卫的道儿,连累了姑娘,故而郑重其事,让姑娘见笑了。”

    明珠淡淡道:“连累说不上吧,你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什么你犯下杀头案子却要连累到我身上?”

    沈飞飞依旧赔不是:“是是是,姑娘说的是。”

    明珠见他执意委屈,也不忍再逼他,只是道:“宫中不是沈大公子久留之所,请回吧。”

    “我这就走,不过,”沈飞飞追上前,在明珠背影后低低地问,“姑娘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知道了才放心。”

    明珠停下脚步,回眸一瞬蒙眬地看了看他:“还好。”

    “姑娘清减许多了……”

    明珠摇头道:“也没有。”

    沈飞飞慢慢道:“小生最近一阵子会离开京城,一个人在外,生死无人知道,不知姑娘会不会有片刻工夫想到我,就像……”

    “就像什么?”明珠冷冷截断他的话,反问道。

    沈飞飞苦笑道:“辟邪可有消息来往?姑娘一定惦念着。”

    “为什么要提他?”明珠反诘。

    星光照出她眼中淡淡的伤感,沈飞飞望进那漆黑的眼眸深处,忽然叹了口气。

    明珠仰头见弯月挂在宫阙飞檐之上,笑道:“夜色已深,我回去了。沈大公子好自为之。”

    “是。”沈飞飞魂不守舍,随口答应。

    明珠走出花园大门,在阴影中回头相望,却只剩古木寂寞,沈飞飞已然不见踪迹。她侧首想了想,也觉无趣,一人身只影孤地往回走。彩裙覆盖着脚面,行动时本是窸窣的柔声,却听周遭一两记“沙沙”的急响,令她顿生警觉。

    听起来轻功不过平平,绝非号称“沉鱼飞燕”的大盗沈飞飞。明珠看着背后人投在自己脚前的黑影慢慢展开双臂,忙衣袖轻拂,飘身闪在一侧,一蓬银针也从袖底发出,听得那人惨叫了一声,已是扎得满脸,捧着眼睛在地上翻滚。

    明珠任那人呼痛,径直掠上房顶,向慈宁宫遥望,只见四条黑影正向太后寝宫扑去,她轻点屋脊,飞掠而下,口中喃喃笑道:“这人还要留给他,却不是你们能杀的。”

    不料未至慈宁宫前,又有一人从侧殿屋脊后面持刀跃出,奔袭之间已连伤三人。

    “沈飞飞?”明珠蹙眉。

    那刺客中为首者武功甚高,不过与沈飞飞纠缠了片刻,便占了上风,连着几刀都取沈飞飞的要害。明珠见沈飞飞实有性命之危,不得已在圈外施针法相助,她扯断针上丝线,拈在指间,在沈飞飞危急一刻,弹出银针,钻透两人密集的刀风,“叮”地撞在刺客的刀尖,猛地将刺客钢刀荡开。

    沈飞飞见她凌空而下,施以援手,更是喜不自抑,百忙中抽出空来对明珠点头微笑。

    这三人都有自己的不方便,只在猎猎刀风中一声不吭,交手十数回合之下,墙外的火光渐渐映了进来。

    深宫寂静的夜里猛然爆发出伤者的号叫,早就惊动内廷关防太监,二三十内臣自慈宁门狂奔入内,另有人飞传侍卫。那刺客被明珠和沈飞飞逼得手忙脚乱,更见不能得手,反有被侍卫围困的危险,忙闪身跃出战团,凌空掠去之际,被明珠一针洞穿脚踝,在侧殿上跌了一跤,他踹下些瓦片,将明珠和沈飞飞阻了一阻,这才勉强脱身而去。

    外面侍卫太监的火把、喧哗之下,太后寝宫更显得黑沉沉没有丝毫动静。明珠原想进去问安,却让沈飞飞牵住衣袖,听他低声道:“领头进来的侍卫必是郁知秋,我和他打过照面。”

    杂乱的脚步声就在宫门外,明珠叹了口气:“且随我避一避。”

    她领着沈飞飞穿过慈宁花园,绕过大戏台,在甬道中穿过,往东直行。两人跃入居养院的天井中,周围终于又静得如同坟墓。

    “这是哪里?”沈飞飞绕过大树下的黑影,四处打量。

    明珠道:“这地方从前玩得熟了,知道少有人来,宫里怕是只有这里能让你躲几个时辰的。”

    沈飞飞笑道:“姑娘说这里安静,就是这里了。”他向西厢房走去,见门未锁,就想推门入内。

    “不是这里。”明珠在他身后艰难地启唇,慢慢地道。

    沈飞飞抽回手来,看着那门怔了怔:“是。”

    “东厢请吧。”明珠闪身让开了路,“沈大公子怎么没有走,又杀了回来?”

    沈飞飞恭恭敬敬地道:“小生以为那些人会对姑娘不利,若知道姑娘不是住那里,小生绝不会贸然出手,给姑娘添这些麻烦。”

    明珠摇了摇头,不作声。沈飞飞惴惴盯着她,想要猜出她的喜怒,却见她安安静静的面容,仿佛心中的血液也比从前奔流得慢了许多。

    “你要出京?去哪里呢?”明珠问。

    “夸州。”沈飞飞道,“有个兄弟要小生帮着弄批马过来,国难当头之际,不料有些生意却比从前好做得多了。小生这回发国难财,姑娘定是瞧不上的。”

    明珠一笑:“发国难财的,何止你一个?沈公子盗财,那些人窃国,人品上只怕沈公子还高了一筹。”

    “姑娘取笑了。”沈飞飞郁郁低下头去。

    “我须回慈宁宫去了。”明珠道,“此时大概是清查各宫各房的时候。若沈公子自己能脱身,就请便。若不得脱身,我明日定会过来看,想法将公子送出宫去。”

    “多谢姑娘。”

    她彩裙飘飞地远去,只剩下沈飞飞一人怔怔目送,目光如同蛛丝纠缠,让明珠不胜难过。待她从侍卫巡逻的缝隙里走回自己院子,弯月已沉得不见。她推开房门,点起灯,却见子葙坐在角落的地上,抱着肩瑟瑟发抖。

    “怎么了?”明珠握着她冰凉的手,“被外面的人吓着了?”

    子葙扑在她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姊姊夜半不见回来,外面又叫有刺客,我道姊姊……”

    “真会胡思乱想。”明珠不由得笑了起来,“你我是什么人,身份犹如草芥,刺客为什么要来杀我们?”

    “姊姊不同的,”子葙哭着道,“不然太后为什么要……”

    “不要乱说了。”明珠叫住她,将她挽起,扶到床上,“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外面清查的太监终于搜到了这边,叩门问道:“明珠姑娘可好?”

    “我好得很。”明珠坐在子葙的床边,道,“太后慈驾平安?”

    “慈驾平安。”那太监道,“太后唯恐姑娘有失,请姑娘过寝宫睡。”

    子葙一把拉住明珠的衣袖,不住摇头,明珠按住她的手,向外道:“知道了,这便来。”

    她拢着摇曳的火头走到门前,将烛台交给太监拿着,出来掩上了门。

    “姑娘这边走。”台阶下六名宦官侧了侧身,留出中间的空地给她。

    明珠走在太监们高举的灯火中间,一路辉煌行去,短短行程的尽头却是黯淡的宫舍,太后端坐在帐中,向她阴郁微笑。

    “来,睡我身边来。”

    周围的人突然消失了似的退了出去,太后自己撩开帐子。明珠躺在她的身边,能感觉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安详气息,明珠觉着这应该就是母亲的气息,但却无从验证。

    “有没有吓到你?”太后问,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受惊的样子。

    明珠回道:“没有,女儿躲得好好的。”

    太后替她掖好肩上的轻衾,叹了口气:“明珠,我问你,皇帝和成亲王哪个更好?”

    “都很好。”明珠笑道。

    太后道:“若要你从里面选一个嫁,你会选谁?”

    明珠没有一点犹豫,飞快地道:“女儿不愿嫁人,所以无从比较。”

    太后终于死了心似的长出一口气,合上眼睛。明珠侧面看着她,发现她确实是美得过分,这样的女人,一辈子又要遭多少罪,经多少事?明珠无从想象,故而疑惑着,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的有资格来评价她的是非?

    “还不睡?”太后微笑,“今晚在外面忙了半天,不累吗?”

    “还好。”明珠也笑。

    太后将她揽在怀里,道:“不要搭理那些臭男人,把终身大事放心交给做娘的。我定会给你招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明珠“扑哧”一笑:“母亲说什么呢?女儿真的谁也不嫁。”

    “胡说,”太后道,“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要做我儿媳妇的,你岂不比皇帝现在的三宫六院强得太多了?”

    “母亲!”明珠不禁叫道。

    太后道:“好好,我不说了,不过你可要闭上眼睛乖乖地睡。”

    明珠一夜多梦,清早被晨曦拂醒,便再也无法入睡,好在太后起来得总是很早,服侍她梳洗之后,便是明珠自己能静静绣花的时间,她回屋安抚了子葙半晌,又没有听说宫中搜出刺客,才放宽了心,独自向居养院去。

    白天看居养院,更觉物是人非,青草和白色细小的野花从石砖的缝里挤出来,一院凄凄芳菲,大树的影子投在西厢的门上,看起来像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明珠拾级而上,用指甲轻轻刮划木门,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里面的动静。

    明珠默默抽回了手,她能听到沈飞飞压抑的呼吸,却知道沈飞飞已然走了,不管他要去的是夸州还是什么别的地方,回得来或是回不来,都和自己毫无关系,为什么在此之前的一刻,她却想到应该阻止他离开?

    白云从狭小的蓝天里飞掠而过,明珠以袖障目向湛蓝的天空眺望,转身走入阳光里。

    闰六月十日,杜闵与马林弃船登陆。伴当在岸边收拾马匹的时候,有人落叶一般轻巧地越在船舷上,敲了敲杜闵的窗。

    杜闵微微颔首,向马林示意屏退,雷奇峰便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有点恍惚地扫视过整间屋子,最后才将蒙蒙眬眬的目光停在杜闵脸上:“世子爷。”

    这是个不速之客,杜闵见他不请自来,心中已有些诧异,而雷奇峰竟不寻常地向前走了一步,杜闵不自觉地向后仰了仰身。

    雷奇峰抬起手指,止住杜闵,低声道:“世子稍安。我此行不为买卖。”他俯下身,更凑近了杜闵身边,道,“太后遭人行刺,现下十分震怒,此事终须有个交代,已有人自离都尾随世子南下,府上更须小心。此人武功并不在我之下,我虽不能替世子办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愿送世子平安回黑州,也算我报答世子往日善待之恩。且……”

    杜闵吸了口冷气,尚来不及说话,雷奇峰却已抽身退出舱外,在船外依旧没有半星声响,转瞬已去得远了。

    马林推开舱门进来,望了望杜闵冷汗淋漓的面庞,问道:“世子爷未曾召唤,雷奇峰来做什么?”

    “没什么。”杜闵笑了笑。

    他二人登岸,快马行了一整天,到十一日,便回到黑州东王辖地。黑水县是东王屯驻水军之所,海岸边上战舰百只;便是骑兵,在此也有三万五千人之多。这些都是杜闵平日带惯的兵,见他隔了大半个月又回来,都很欣喜。帐下大将皆来问安,心腹人等待众将退出,急急问杜闵此行结果。

    “想要兵不血刃出寒江,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杜闵道,“但朝廷在北新败,过不几日中原之内都会人心惶惶,朝廷在东边屯军不多,只要我们现在布兵,占领险要,就有九成的胜算。”

    “世子爷说的是。”众人点头称是。

    杜闵道:“今日我也乏了,暂不议事。待明日一早升帐,各营各将均有差遣。”

    马林在外报名,分开人群进来,众人知他所参与的,俱是最机密的差事,忙行礼告退,容杜闵与他密谈。

    马林见人走远了,才道:“世子爷,王府里自己人过来了。”

    “哦?”杜闵站起身来,又四处看了看,才问,“怎么样?那几个,还安分吗?”

    马林摇了摇头:“小斓王爷上月奉王爷钧旨领兵海上去了,如今已过壶山岛,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了。只是王妃娘娘却眼看就不行了,侧妃们都急着想让自己的儿子过继给王妃送终,定了嫡出的名分,方便日后夺嗣。”

    杜桓多子,杜闵使女所出,东王素来不喜;三子杜斓的外祖父是黑州地方的乡绅,其母卢氏美而惠,可惜早亡,而杜斓聪慧孝顺,实是诸子中最贴心的一个,无奈舅家没有什么势力,杜桓不敢擅以王位相传。而其他王子的舅家无不显赫,加之东王早谋大位,这东王嗣子的身份,比从前更加炙手可热。

    杜闵的眼角跳了跳:“父王怎么说?”

    “老王爷千真万确地亲口答应了潘妃,还说不要声张,尤其是不要让世子爷知晓。”

    杜闵气得眼前一黑,向马林摆了摆手:“不要说了。”

    “是。”马林道,“不过老王爷听说世子爷回来了,定会飞传世子爷回去,王妃还惦记着见世子爷最后一面哪。”

    ——杜桓并非那种会善意安排他们母子最后相见的父亲,此时急召,无非是担心潘妃之子正了嫡出的名分,杜闵在外拥兵,必出变故。杜闵知道得清楚,叹气道:“我又何尝不想回去,但此时另有主张,不要劝我了。”

    马林只得点头。

    杜闵问:“银两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到了黑水大营,就在后天交易。”马林道,“这两年因朝廷征粮,本就紧,今年为了军饷,更像从石头里攥出水来似的,凑齐就不容易了。世子爷千万别嫌他们办事拖沓。”

    “怎么会?”杜闵道,“能凑齐这五十万两白银,已出乎我意料了。不过你要知道,从前每年给倭寇五十万两,不过为了求个太平;这次却关系到我军后方安危,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马林道,“世子爷动兵之前确实要谨慎考虑倭患。”

    “他们是强盗。”杜闵笑道,“贪图的就是个‘钱’字。我看这回你就亲自押送银两去一趟,能将他们哄回海上去,就最好不过了。”

    马林想到辛苦一趟回来还没有见到家里人,又被指派出去,不禁气闷。杜闵似乎看出他的不乐意,对他笑道:“不过就是两三天的工夫,我等在黑水,等你办妥了这件事,就一起回黑州去。那时,你可不止是王府长史的身份了。”

    马林赔笑道:“世子爷能在王爷面前替臣美言,臣感激不尽。”

    “也不必定要和王爷讲,”杜闵笑得阴沉沉的,“我说了就算。”

    马林知道东王杜桓的脾气,那是一个把自己权威呵护得极小心的老人,因此杜闵的话让他疑惑了一路。

    这趟差事用了二十辆大车装载银两,负责押运的是八百士卒,走在官道上尚觉浩浩荡荡,此时撂在绵延海岸,只是可怜巴巴的一小撮。正是涨潮的时候,天气不是很好,怒涛翻滚着扑上礁石,“隆隆”声摧枯拉朽地洗涤着人的心魄,所见的水天一色,竟是苍白的,四处遥望,更觉孤绝无援。

    “看到船了吗?”马林忍不住问。

    押运官回道:“这种天气,想必停在避风的地方。长史不必着急,这里离约会的地点还有两三里路呢。”

    “是吗?”马林道,“前面已看见信旗了,应是到了吧?”

    “的确是红旗。”押运官笑道,“倭人贪财,急着过来了。”

    说好以红旗为号,礁石上站的人袒出右臂,裸着膝盖,在狂风中不住挥舞旗帜。

    “过去。”将官喝令。

    众人都指望早点交差,忙将车赶下沙滩,持枪的步卒跟着车,在松软的沙地上跌跌撞撞地一溜小跑。

    礁石高处的倭人笑得正欢,扔下旗摇起胳膊,叫道:“这里、这里。”

    马林看了看左右,道:“怎么半天就他一个,还瞧见别人没有?”

    那押运官正要答话,却忽听自己队伍里一阵大笑,原来那倭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哎呦”了一声,跌到礁石后面去了。

    押运官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高叫:“小心了,小心了。”猛然咽喉一痛,被冷箭射落马下。

    周围的人吓得怔住,未及察看,便听狂风中一片尖啸,漫天利箭当头罩来,“噼噼噗噗”地将人打翻在地。

    “倭寇造反了!”主将已死,东王士卒大乱,一边叫,一边扔下同袍的死尸,躲在银车之后。

    马林拽住缰绳,在人群中打转:“不要慌,不要慌,拿弓箭出来。”话音未落就觉背心剧痛,他扑倒在沙土里,海水和着细沙呛入口鼻,几乎立即窒息。他勉强支起身子,模糊的视野里尽是汪洋般的刀光,头顶上的惨叫声被海风吹得似远又近,一条断臂砸在他的头上,反倒让他放心地昏了过去。

    “不要留一个活口。”

    说话的却是中原人,马林被这句话吓得清醒,身子微微一怔。周围的呼叫还未息止,却有人开始赶动银车。

    “大老板取多少银两,请自便。”这人舌头捋不直似的,带着倭人奇怪的腔调。

    那中原人笑道:“将军客气了,虽说我意在银子,将军意在中原疆土,不过这买卖之前就谈好了价钱,我仍取三十万两不变。”

    倭人道:“大老板是个讲信用的人。”

    “呵呵,承蒙夸奖,在下是个生意人罢了。”中原人道,“今年收不到银子,想必贵国朝廷再不会阻扰将军兴兵,剩下的二十万两也够大将军向杜桓开战的军饷。”

    “正是。今后还要靠大老板多方关照。”

    “彼此彼此。”那中原人大笑,“将军请先行,在下还有点小小事要办。”

    周围开始安静下来,只有一人在旁边不住踱步的声音,那人最后停在马林的面前,有点吃力地蹲下圆滚滚的身子。“马长史,”他拍了拍马林的脸,“装死可就不好了。”

    马林一个寒战,更牵动了伤口,剧痛之下呻吟不已。

    “痛吧?”那人道,“只要马长史将东王布兵之计和盘托出,不但性命有救,这车上的银两也由马长史取之自便。”

    “性命?”马林侧过身子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却被一声“别动”喝住,踩住肩膀不能动弹,马林摇头苦笑,“就是我逃得性命又如何?我的家眷儿女都在黑州,一旦东王知道我的消息,他们又能苟活几日?就算东王事败,朝廷怎能容得我?我想来想去,现在一死了之倒是最好的结局。”

    那人叹了口气:“难怪东王器重长史,果然是聪明又识时务的人。”他向身边人招了招手,一柄雪亮的利刃“沙”地插在马林眼前的沙砾中。

    “来吧来吧。”马林叫道,“我的梦做醒了,不知他们的皇帝梦,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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