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
八月会天水,一地金黄。
天既广,云飞万里卷苍茫。
牛羊乃作银河水,奔流只为大王忙。
屈射王旭逯冷着脸,静静听歌手把赞歌唱完。秋日的阳光极浓烈,旭逯的面庞被照成一团雪白的光芒,歌手敬畏地看了一眼,低头跪爬到旭逯的脚下,亲吻他的靴子五遍,才退到自己的主人身后。
阙悲甩着袖子,走到旭逯面前,深深一躬。
“兄弟。”两人都笑道,抱着对方的肩膀,又使劲搂了搂腰。
寒暄了一番,旭逯才放开手,朝阙悲身后的马队里看:“你那姑娘闼穆阿黛可好?”
阙悲忙向后道:“快来,大王想见你呢。”
右谷蠡王的女儿闼穆阿黛不过八岁,秀眉大眼,已很有些英气勃勃的美貌,端端正正走上前来,跪了一跪。“大王,闼穆阿黛祝您弓马快利,福寿绵长。”
清澈娇人的声音,令旭逯大喜:“好孩子,好孩子,越来越出众了。都过来,见见妹妹。”
旭逯最长的两个儿子不过微微点了点头,闼穆阿黛自然非常不高兴,把辫子一甩,跑回马队里。
这让阙悲有点尴尬,不过旭逯仍宽厚地笑了。众王在旁冷眼看着,连阙悲自己也是忧心忡忡。
屈射氏的王位历来传与兄弟,旭逯也不例外地在长兄伊屠身后接过王位。自屈射王以下,旭逯的兄弟尚有左屠耆王、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以及右谷蠡王阙悲,位在顶天四角大王里,都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不过这两年看起来,旭逯的儿子们渐渐长大,虽然还未成年,不得封王,但旭逯将王位传给儿子的决心似乎已定了下来。众王内怀猜惧,庭会稀阔,旭逯也深以为患。他见众王中阙悲最和气,便意欲子女联姻,拉拢阙悲的意图已再明显不过。
要论继位的顺序,阙悲自然要排到第四,因而从来对王位没有过多的奢望,但对旭逯坏了规矩、一意孤行的做法,阙悲还是很赌了一口气。
屈射氏八月会于天水,大王校计民众、牛马、奴婢数,十王诸侯俱率本部奔千里赴会,是国中最盛大的节日。大王与诸侯的联帐居于正中,从日出到月明,各王的盛宴,连着铺张十日。贵族少年摔跤斗力、赛马试弓,跟着他们满地跑的都是衣着光鲜的奴婢,和为他们导前唱赞歌的画着小丑脸的歌手,笑声、歌声的喧哗此起彼伏,热闹到了极致。待第十一天,又逢旭逯长子忽勒的生日。
这一年忽勒十一岁,正是成人的年纪。屈射人素来看重成年的仪注,既然是大王的长子,自不必说的,忙忙碌碌搭起祭坛彩帐,武士飞传大王的邀请,到正午时来自各部的贵族及其子弟坐满了八十个大火盆边的狼皮毡毯。
“父王。”闼穆阿黛跑过来缠在阙悲的身上,“哥哥们在说什么?杀什么人?”
阙悲把她抱在膝上,笑道:“成人时向天神献的祭品,当然是人牲了。”
“要献奴婢的头颅吗?”闼穆阿黛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向着彩帐里端坐的忽勒左右打量,“会是哪一个?”
这件事从来都不容易看出征兆,阙悲摇摇头:“不知道。”
王子忽勒的歌手大概十五六岁年纪,扎着双髻,颊上涂着浑圆通红的胭脂,直画到腮上的嘴角时时在笑,此时正躬身在忽勒的面前领命,最后点了点头,跨前一步,高声赞道:“大王福寿绵长。”
“福寿绵长!”底下贵族的歌手们跟着唱和。
那歌手面朝旭逯,替王子向父亲唱颂赞歌。歌毕,宴会就要开始,贵族们等待着杀人献头的仪式,打起了精神。
闼穆阿黛眼尖,看见忽勒身后有人伸手动了动。
“干什么?”忽勒回过头来给了那人一记嘴巴,“一边去。”
小王子在宴会上突然大发雷霆,他身前正在高颂赞辞的歌手正待拔高的声音因此在喉咙里微微一顿,不过转隙的嘶哑,却让忽勒更加不快。
“别唱了。留着你有什么用?”忽勒对歌手道,“我们的兄弟追逐马群,我们的战士血洗草原,他们吃的烙饼、奶茶一样给你们吃,他们住的帐篷毛毡一样给你们睡,现在连首歌也唱不好。”
贵族们那一刻都以为要送死的奴婢会是忽勒身后挨打的孩子,但看来今日的人牲已在瞬间变了人,席间微微有些骚动。
“难道是我?不是我!”歌手大吃一惊之后,浑身战抖着伏在忽勒脚下,不断咕哝求饶,亲吻忽勒的靴子。
“带他走。”忽勒踢开歌手道,“我不要他了。”
“那么谁替你唱歌呢?”旭逯的次子巨离忽“哧哧”地笑。
忽勒拉了身后的孩子一把:“你来唱。”
瘦巴巴的孩子便突然从高帐内的阴暗里冲入了明亮的阳光下,一般的涂满胭脂白粉,八九岁的样子,显然也是王子豢养的歌手。他回头,忽勒正瞪着他,长大的王子愈来愈像屈射王旭逯,厚重的眉毛压着眼睛,抿着嘴看人的样子已有七分阴桀乖戾的气势。那孩子还在不知所措,武士已端上了适才歌手的首级,奉与旭逯和忽勒审视。
忽勒点点头:“很好。”
旭逯对忽勒自始至终的冷酷和镇静十分满意,笑道:“祭品奉在神前吧。”
席上的贵族见这么快便斩了奴隶的头,都痛快地吁了口气。
“这不再是少年人的口角,这是男人的雷霆之怒。”大祭司赞美不迭。
全场像是滚过了一声巨人的叹息,人人面露欣慰的喜色。
“唱歌。”忽勒拉了拉发呆的小歌手,低声道。
小歌手走向忽勒面前宽大宴桌的脚步仍然有些紊乱。卫士斟满了巨大的海碗,交在他手里。四周的人见他捧得吃力,都笑起来。他端着海碗,慢慢低下头往酒色里看了半晌,似乎轻轻抽了口冷气,画成弯月般的血唇随之在正中开了道小缝,微微张了张。
旭逯有些不耐烦了,动了动身子,道:“歌手!为你的主子唱吧。”
“是。”小歌手躬了躬身,声音虽然在发抖,但咬字却极清楚,随后便猛地放开了喉咙。
屈射!
百万贵胄居安乐,
居百万里,
未见山峨。
屈射!
千万牛羊饮敕勒,
饮千万日,
未有干涸。
地之广,
大王一臂所长。
海之远,
大王双臂所长。
天之高,
大王展臂所长。
屈射王,
福寿绵长。
童声异常地清亮,铮铮然甚至有了刀锋的锐气,席间的人都不禁坐正了些。
“好大的胆子,好漂亮的嗓子!”阙悲悄声赞了一句。
闼穆阿黛却撇了撇嘴:“有什么了不起。爹没看见,他还在抖个不停呢。”
阙悲抚摸着女儿的长发,没有说话,他只是在疑惑,在那样的一刻,小歌手能从那碗酒中看到什么令他惊异的东西。
这件事没有困扰阙悲很久,不但是因为到大会的第十五日,屈射各部便流云一般分散,更是因为一位右谷蠡王没有必要为一个奴隶出身的歌手多费心思。在那些年里,屈射王侯贵族豢养的歌手不下三千人,但很少有能活到二十岁以上的。
一个屈射的贵族男子自出生、成人、征战、婚嫁、生子、生孙以至死后,一生要经过无数重大的仪式和祭祀,虽然并非每一次都要向天神奉献人牲,但是人喜攀比,渐渐就成了国中的风气。强壮的劳奴不在候选之列,只有自小豢养、不事劳务的歌手才通常被牺牲。至主人成婚,矫揉造作的少年歌手出入帷幄,招致主人猜忌,死得就更快了。即非如此,待年纪一大,失去主人恩宠,贬为劳奴,又何曾吃得起苦,不是病死累死,便是被心怀嫉恨的奴隶们折磨致死。
因而阙悲在次年天水盛会上没看见忽勒的小歌手,也未觉得奇怪。及至后两年,连忽勒和巨离忽也不见了人影。风传这两位王子早已不和,见面就要拔刀相向,动辄便是数十人的奴仆歌手群殴,死者甚众。
阙悲对左屠耆王道:“看来大王传位给儿子的心意已决,不然两个王子之间的争斗何至于此?兄长若无争胜的把握,还是小心退让为上。”
左屠耆王道:“我为王如此,逍遥自在,何必争那王位?但大王又待如何作想?只怕心中猜忌,难免一场动荡。”
左屠耆王所虑不无道理。八月之后,阙悲一部又转向南方,到了次年春天,便闻左屠耆王征战失利,死于军中。
对手东胡不过区区四五千人,左屠耆王部下骑兵便有两万,何至于战死?诸王心领神会,以至后面的顺序晋封,也都极力推辞。储君左屠耆王的位置,就这样一直空着。
无论如何,仇还是要报的。阙悲领着本部人马,向东寻找东胡人的踪迹。这年夏季,却先遇上了忽勒的人马。忽勒与他本无特别的交情,同族人相逢,不过是淡淡的意外。两位贵胄的歌手随主人跳下马来,唱颂赞歌。忽勒已近十五岁了,高壮的身形,神色更加阴沉,似乎并不是很高兴。好在他的小歌手却有一把璀璨宽阔的嗓子,音色犹如阳光,暖洋洋的,仿佛在草原上遍洒金色的光芒。
阙悲的心情被这歌声洗涤成无限的平静和宽广,微笑道:“在你主子成年祭祀上,是你唱的歌吗?”
“是。”小歌手笑道。
涂满胭脂白粉的面庞因为微笑愈见其丑,但阙悲还是很喜欢他不卑不亢的性情。
“几岁了?嗓子不错啊。”
小歌手腼腆地道:“不知道。从小就在王子身边了。”
“哦。”阙悲回过神来,才对忽勒道,“王子怎么也在这一边?”
“奉大王之命,寻找东胡的骑兵。”
“那么巨离忽呢?”
“他也带着人四处寻找。”
阙悲顿时明白,左屠耆王的王位已然成了两个王子的赌注,谁先歼灭东胡骑兵,谁就可能继承王位。难怪看到自己的部族面有不悦之色,是怕自己抢功呢。
阙悲笑道:“后生可畏,左屠耆王的仇看来是你们报了。是大功一件啊。”
忽勒这才神色稍缓,道:“有仗叔父了。我还年轻。”
两部人马家眷隔着一条溪水扎营,命各自的快马骑手搜索草原,打探消息。不几日便回报道,东胡一支部落四千人会同汉军正在南方百里处交易马匹粮食,没有防备。
“偷袭。”忽勒道。
阙悲道:“偷袭自然好。不过他们人马也不少,想个万全法子要紧。”
“什么叫万全的法子?”忽勒问,“我帐下六千人,冲过去,一顿砍杀就好了。”
此时天色已极晚了,阙悲的意思是次日黎明拔营不迟,不料睡至夜半,却有武士禀报,忽勒已率部悄悄离开,奔袭东胡连营去了。
“怎么不早来告诉我!”阙悲大惊,忙着穿衣佩刀。
武士道:“是悄悄走的,避免惊动谷蠡王,只怕带的人也不多。”
阙悲顿足:“年轻人求功心切,定要栽个跟头。”
他领着四千精骑,星夜狂奔,接应忽勒。行出五十里,便见前方潮水般的退兵。两军迎面会合,只见忽勒横卧在那小歌手的马前,身中数箭。
“王子的马太快,甩开了后面的人马。”小歌手抬袖擦着额头的汗,脸上的胭脂糊成一片,“汉军的弓箭着实厉害,我们见王子中箭,又失了先机,只好退兵。”
“还活着?”阙悲急问。
“是,不碍大事。”
然而如此一来,东胡和汉军都有了防备,偷袭之计只得搁下不谈。阙悲虽然恼怒忽勒擅断独行,仍忍着怒气前往探视。到得忽勒帐前,只听忽勒的怒吼:“不碍大事?我死了你才高兴吧?”
“怎么了?”阙悲环顾左右。
奴婢们唯唯诺诺躲在一边,轻声道:“王子正在责罚人。”
“这种时候又是谁应当责罚?”阙悲不禁冷笑,当先跨入帐中。
一个孩童突然蹿到阙悲身后,忽勒提着钢尖马鞭猛抽过来,几乎打在阙悲身上。
“够了!”阙悲喝了一声,又缓下语气道,“王子怎么样?”
“不碍大事。”忽勒赌气道,垂下鞭子坐回褥子里。
那孩子又跑了回来,服侍忽勒躺下。
“歌手,不要再惹你主子生气。”那小歌手被忽勒打得浑身血痕,仍然笑嘻嘻地奉承。阙悲待下素宽,有点看不下去了。“现在偷袭自不必说了,”阙悲对忽勒道,“但仇还是要报的,只有带人马开拔,压上对峙吧。”
“是。”忽勒颇气馁,低头道,“什么时候走呢,叔父?”
“现在。即刻开拔。东胡也好,汉军也好,要说独斗一路,我们都有胜算。但那两家合兵,我们就要吃力了。好在汉军只在此易马,不会多管闲事,我们对峙时日一长,汉军一撤,东胡自然落在我们掌心。”
忽勒急问:“时日一长?巨离忽距此也不远呢。”
“要胜,就要有耐心。”阙悲站起身来,“要赢,也要赢得漂亮。这是服众的根本。”
“是。”忽勒点了点头。
入夜时分,屈射兵马与东胡营地相隔二十里驻扎。阙悲巡视完毕,夜已深了,回到帐中,闼穆阿黛上前道:“说个笑话给父王听。”
“什么啊?”阙悲对这个女儿爱如明珠,笑着将她揽在膝上。
“他们都在说,今天忽勒到了阵前,见了汉军的弓箭厉害,掉头就跑呢。”
“胡说。”
“他单枪匹马走在前面,只受了点轻伤,父王以为是他运气好吗?没死就不错了。他们都说,是他养的歌手快马将他抢回的。手下这么多武士,独独只有一个歌手忠心耿耿,岂不好笑?”
“不管是谁议论,你不要再到处乱说。”
“知道了。”闼穆阿黛笑道,“不过,父王要是答应大王,让我嫁给忽勒,我可不干!”
“好了,”阙悲道,“天天说,天天说,不嫁人才好吗?”
闼穆阿黛瞪大眼睛道:“要嫁就嫁盖世的英雄。”
阙悲“呵呵”大笑,忽而听见帐外脚步乱作。“吵什么?”他出帐问自己的武士。
“忽勒王子最喜欢的歌手走失了,正在满世界找呢。”
定是今天挨打的小歌手了——阙悲一笑,着实懒得管这种闲事,只命人不得骚扰贵胄家眷,便径自休息。睡了不过两个时辰,便隐隐听得一阵喧哗从营地的南方炸开,他陡然一惊,翻身而起,那阵喧哗却渐渐透入连营腹地,细听却不似交战之声。
“王!”武士掀开帐帘,探头咋舌道,“王子忽勒请您过去看看,似乎有件奇事。”
阙悲对忽勒已有些不耐烦了,穿了衣裳,领着人微微带着怒气闯入忽勒帐中,却顿时怔了怔。忽勒正拿脚尖拨撸着面前一堆人首,地上珍贵的皮裘被血液脑浆染成一片污秽。
“是东胡首领的首级。”忽勒眼中放着光,对阙悲微笑。
阙悲提起一丛长发,几具发髻缠在一起的首级被一同带起来,又骨碌碌滚在地上。分明都是汉女清秀的面容,面貌甚美,还有一个满面须髯,四十岁的样子,也不似胡人。
“难道连汉军将领也杀了?”阙悲吃了一惊。
忽勒笑道:“汉军群龙无首,自然忙不迭地退兵,明日我们就可以大破东胡兵马。”
“这女子倒长得不错。”阙悲的武士憾然道,“谁下的手,可真狠。”
阙悲瞪了他一眼,环顾帐内,问道:“谁下的手?”
“是我。”忽勒身后的声音铮然落地,在阙悲听来,却有种置身事外的悠然平静,今晚风闻走失的小歌手露出脸来,面颊上飞散着几点暗红的血滴,道,“王,有什么不妥吗?我只是想成全王子速战速决的决心,一个人擅自闯的祸,与王子无关啊。”
阙悲轻轻吸了口冷气,怔了一会儿,继而大笑:“呵呵。没有不妥,今夜就进兵!”
忽勒大喜,早不顾伤痛,也披挂上阵。那小歌手一夜奔袭,来往两军营中,仍是没有半点困顿,将忽勒服侍得极妥帖,静静追在忽勒马后。
大军压至东胡营前时,天正蒙蒙亮,东胡和汉军连营早乱成了一团,阙悲的武士向对面喊下话去,不久汉军便拔营溃退,东胡人众甚是硬气,矢志为首领报仇。双方在烈日尘土中僵持了片刻,忽勒马鞭一挥,刀箭并起,东胡没有汉军强弩支援,寡不敌众,一场血战之后,草原上遍地死尸。忽勒一军斩敌首级三千多,东胡妇孺皆虏作奴婢,算是大胜了。
忽勒既然得了手,急着回旭逯处报喜,休整了一夜,次日向阙悲辞行。小歌手上前又颂得胜离别之歌,阙悲安详地倾听,欣赏着小歌手没有半分波澜的深蓝色眸子,极力想把深夜孤身持刀潜入敌营杀人如麻的鬼魅和眼前犹如木偶般恭顺的少年联系在一块儿。
“唱得真好,”阙悲最后道,“这迟早会是屈射首屈一指的歌手。”
“王过奖了。”
阙悲瞥了一眼神色急躁的忽勒,忽然浮现了一个奇妙而不祥的念头:“歌手,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歌手偏着头愣了愣:“我?”
“就是你。”阙悲微笑道。
“均成。”小歌手不自觉地笑了,浓墨重彩的脸庞像在阳光下绽开了一朵茫然的鲜花。
闼穆阿黛从父亲阙悲处听说了许多他对均成的预言,至少有一个不久便兑现:不出两年,变声以后的均成便成了草原上远近闻名的歌手。这一把金色透亮的嗓子,即便在乌云狂风之下也能令人如沐春风,煦煦然有暖阳普照之感,每次忽勒出行,都能引来众人群聚,争闻均成歌喉的盛况,竟无意间给忽勒添了不少声势。
“当真醇如陈酒,壮如烈日。”
“哼。”闼穆阿黛对父亲的赞美之词总是不以为然。
阙悲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男子当有拔山之力,只会唱歌,算什么好汉?”
“父王记得就好。”
旭逯的武士跑来打断父女二人的欢笑,道:“右谷蠡王,大王有请。”
这一年八月天水大会之际,旭逯的两位王子业已十九岁了,虽然姬妾无数,却都还没有正式的王妃。阙悲知道旭逯对儿子迎娶闼穆阿黛一事一直念念不忘,多年来只是敷衍,可眼看闼穆阿黛就满十六岁,说什么年纪小已是搪塞不过。阙悲正满腹忧虑,不料刚到天水,就被旭逯召见,可见旭逯已不肯再拖延了。
大帐中有些幽暗,两位王子坐在地上,看着阙悲点头示意,都不说话,只有旭逯凄厉的咳嗽声震得帐中瓮瓮回响。
“大王。”
“兄弟近来可好?”旭逯早年也是草原上的骁将,此时干涸苍白的嘴唇吐出的话语却虚弱无力,大概是病入膏肓之相。
阙悲仔细看了看床上旭逯的脸色——这个病虽非急症,却也拖不过冬天了。病人爱静,阙悲尽量用最平和的声音回道:“我很好,大王看来也不错啊。”
旭逯迸出一阵大笑:“胡说。过来。”
阙悲坐在他的身边,旭逯抓着他的手,道:“你看我这两个儿子,哪个更好些?”
忽勒和巨离忽猛地转过了脸,盯着阙悲。
“都很好。”阙悲无奈道。
旭逯锲而不舍地追问:“哪个配得上你的闼穆阿黛?”
“是闼穆阿黛配不上王子,大王说笑了。”阙悲很习惯地在后面加了一句,“再说闼穆阿黛还小呢。”
旭逯仰起身子,狠命一挣:“不小了,十六岁,别人家的女儿都生了儿子了。”
“她一味任性,不是服侍丈夫的性格。”
“今年就定下来。”旭逯吃力地躺回裘衾之中,喃喃道,“今年一定要有个了断。来人,现在去问闼穆阿黛的意思,两个王子之间,她选哪一个。”
阙悲大吃一惊,却苦于不得脱身,坐在旭逯的身边,忐忑地等着闼穆阿黛的回音。那武士不刻便转,笑道:“王,闼穆阿黛姑娘说了,草原儿女,弓马定胜负,谁能追上她的快马,射落她头上红花,谁就是她的夫婿。”
“哈哈哈,”旭逯一阵大笑被咳嗽呛在喉咙里,“不愧是王室的子女,就这么办!”
巨离忽看着忽勒,又“哧哧”地笑了。忽勒转回了头,阴暗里一条高挑的人影慢慢踱出来,伏在忽勒的嘴边,听他说着,不住点头。
“是。”
听这宽广浑厚的声音,便知是均成了。阙悲有些讶然地发现,这孩子竟然已长到如此高大了。仿佛刻意掩盖着自己的光芒似的,均成微微弯着腰,低声道:“王,忽勒王子觉得巨离忽王子不是自己的对手。”
旭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道:“是吗?又待怎么样?”
“王子觉得他豢养的奴隶也比巨离忽王子强些。”
巨离忽冷笑道:“少来这一套!”
旭逯出人意料地欣然点头:“那就由忽勒的奴婢代替,巨离忽不会退缩吧。”
“哼!”巨离忽霍然而起,凶恶地环视帐内诸人,忍耐了片刻,愤然拂袖而去。
这个变故让阙悲着实惊异了半天,回到帐中,叫来长子夺琦,说了今天的事,问道:“你和王子们常在一起玩,你听说什么传闻没有?”
夺琦道:“自小时见他们兄弟争斗,总听忽勒讥嘲巨离忽,说他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还有脸在外走动什么的。”
阙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巨离忽的母亲是先伊屠大王的爱姬,又嫁给大王为妻,很快就有了巨离忽。难道巨离忽是伊屠大王的儿子?”
“大概吧。想来大王也十分疑惑,不免偏心忽勒多一些。”夺琦年纪不大,却继承了阙悲的沉稳,显得少年老成,和父亲说话也很留有余地。
阙悲很满意,微笑点头,又问:“明天的事都准备好了?”
“好了,已打发人先走了大半天,给舅舅送信去了。那匹逐月马,也收拾好了,风一样,无人能及。”
闼穆阿黛掀起帘子走进来,挽住兄长的手臂,静静垂泪。
夺琦道:“别哭!走了是好事,那两个我都看不上眼,何况是妹妹呢。躲个一年半载,哥哥替你找个英雄汉子,保你称心如意。”
闼穆阿黛“扑哧”一笑,捶了兄长一拳,继而与亲人离别的伤心又袭上心头,不禁大哭起来。
次日晴空万里,闼穆阿黛公主赛马择婿的消息早传遍了全国,万多人众围观,从大王帐前分立两边,在无垠的草原上,凭空隔出一条通向天际深处的金色大道。闼穆阿黛微微皱着浓丽清晰的双眉,油黑的辫子上簪着一朵硕大无朋的红花,略为黝黑的面庞因而映出两抹红晕,看来有种勃勃的喜气。
“王!”她在马上躬了躬身,笑道,“福寿绵长。”
“福寿绵长!”万众齐声高呼,喜笑颜开。
旭逯十分高兴,少了很多病态,坐直身子点头。
均成此时也从忽勒身后放马缓行而来,道:
姑娘马快如风,
却不知那是英雄男儿的气息;
姑娘箭利如电,
却不知那是英雄男儿的眼神。
姑娘注定是王子弓背上的宝石、箭囊上的珊瑚,
何必磨破了红靴,累坏了宝马?
他用奇特骄傲的节奏吟唱,流利得像淙淙的河水,清冽冽洗人心肠。
众人都忍不住起哄叫起好来。闼穆阿黛在笑声中冷哼一声,望着靠近的巨离忽道:“你又有什么话说?”
巨离忽淫秽地嬉笑:“到了晚上,你在我身子底下,就知道了。”
闼穆阿黛紧了紧腰里的短刀,笑道:“想死的,都来吧!”她拨转马头,狠抽一鞭,那绝世逐月马在阳光下更似绚烂的流星,在众人面前一闪而过,向着湛蓝的天际飞奔。
“嗒!”巨离忽不及闼穆阿黛跑过立旗,便拍马急追,均成身负主人的严命,怎敢怠慢,不刻便与巨离忽并驾齐驱。数里连营飞掠而过,闼穆阿黛红色的影子不住西行,在无尽的草原上已成了一点明亮的斑驳。
“妈的。”巨离忽不料逐月马竟如此之快,不久便失了锐气。扭头之际,均成却猛地抢到了他前面。“贱人!”巨离忽与忽勒交恶多年,在均成手下也吃了不少亏,此时便是追不上闼穆阿黛,能杀了均成一样也大快人心,他毫不犹豫抽箭张弓,射取均成的后心。
均成轻松回手抄住箭矢,笑道:“这可是你先动手的。”
“怎么样?”巨离忽马上迎风冷笑。
均成不言,只狠勒缰绳,黑马直立而起,狂嘶一声,巨离忽的马便冲在了均成身侧。
“你干什么?”巨离忽只见他腰间白光疾闪,不禁惊呼。
一腔热血喷在巨离忽脸上,均成在两马相并的一瞬,弯刀挥出,斩断了巨离忽的马首。那马仍向前跑了两步,带着巨离忽摔在地上。
“回去还不远,王子走走吧。”均成大笑,策马在巨离忽身周奔了几圈。
巨离忽抹去脸上的鲜血,拼力从马尸底下抽出腿来,恶声笑道:“我追不上,你也别想。”
“不见得。”均成夹紧马腹,转向西南而去。
闼穆阿黛不停狂奔了百里,一路回头观望,果然人影全无。她放缓缰绳,轻轻抚摸着逐月马的脖子,微笑道:“好孩子,送我到舅舅家,我喂你酒吃。”
逐月马颇通人性,在夕阳里颠着步伐撒欢。如此时缓时疾,闼穆阿黛孤身一骑走到了明月高悬的时候,再往南不远,舅舅便会在河边接应。她放宽了心,俯仰远瞰,只觉这天地之自由从所未见,世界之浩大浸透心胸,不由得在银色的夜风里放声欢歌。
能建万层高楼,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
使足浸海边。
却不知……
“铮”的一声弓弦响,耳边金风掠过,吓了她一大跳,冷汗顿时透衣,伸手再抚摸发辫,那朵择婿的信物红花,已然被人射落不见。闼穆阿黛怔了怔,转眸向南方望去,歌声却于那骑孤零零的影子之前,在月色下飘来。
却不知碧浪浣其骏马足,
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
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烈日冰轮照天界,
才知是其双眼……
月光似乎被这歌声染成了金色,滑稽的小丑却用烈日冰轮般的双眸盯着闼穆阿黛,微微低了低头。
“王妃,回去吧。”
“不。”
“我已射落了你的红花,你是忽勒王子的人了。”
闼穆阿黛轻笑:“笨。”
“笨?我不笨,不然怎么会先渡河抄近路截住你呢?”
“射落红花的是你,不是忽勒,我怎么会是忽勒的人?”
“我是王子的嗓子,王子的手臂,就和他射落红花一样。”
“你不是他的嗓子,也不是他的手臂。”闼穆阿黛哼了一声,“他哪里配有这么好的嗓子,这么强的手臂?”
均成突然愣住了。小丑张口结舌的样子让闼穆阿黛不禁要发笑。
“不和你多啰唆,接我的人来了。”闼穆阿黛跑马过去,俯身捡起了远处的红花,扔在均成的怀里,“带回去告诉忽勒,不结这门亲,我父王也会扶持他继位。至于你,”她笑道,“你追到了我,我会记得的。”
“记得?”均成茫然道。
闼穆阿黛看了看远处驰来的一线火把,哼了一声:“笨蛋!”
“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闼穆阿黛欢笑着奔远。
“笨蛋……”均成喃喃着将红花揣在怀里,垂首半晌,突然放开喉咙大叫,“笨、笨、笨……”
以他的嗓子咒骂出的声音也有骇人的浑厚气势,逐月马在他的长啸中惊嘶了一声,闼穆阿黛勒住马,侧着头看着皓月下如狂似癫的少年,讶然失笑。
虽然只有红花没有美人,忽勒也未生气和不满,毕竟这次赛马抢亲抢来了他想要的东西。因而当旭逯大发雷霆的时候,忽勒反倒竭力相劝。
旭逯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天水大会还只到一半,他便卧床不起,不能走动了。十王诸侯都知道大王薨逝就是在这一两个月的事,当大会结束的时候,都聚留未散。转眼到了十月里,大雪飘落之际,旭逯似乎也自知走到了尽头,终于决定立长子忽勒为左屠耆王。巨离忽听旭逯亲口说完,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左谷蠡王、右屠耆王默默站起身来,跟着巨离忽摔开帐帘走了出去。大雪一涌而入,忽勒打了个寒噤。
“你要小心。”旭逯对忽勒道。
阙悲也点头,道:“王子应寸步不离大王身侧,以策万全。”
“是。”
阙悲当夜嘱咐夺琦在各王营地打探消息,并命本部武士集结备战。然而巨离忽的动作却比阙悲想象的快得多。夜半时分,便有巨离忽与左谷蠡王、右屠耆王领三部武士包围王帐的急讯。阙悲赶到王帐时,旭逯在床上猛嗽不止,忽勒神色闪躲不定。对峙的巨离忽冷笑着俯视父兄,听见阙悲进来,点头道:“顶天四角大王都在这里了。”
“巨离忽!”忽勒像被人掐住了嗓子,嘶哑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和大王说话。”
“咳咳咳。”旭逯只是咳嗽,盯着巨离忽的目光血红凶恶,倒令巨离忽微微有些畏缩。
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伸手推了巨离忽一把,巨离忽便抢到了忽勒面前,逼视忽勒的眼睛。
“要说就说吧。”忽勒挪开了目光。
巨离忽大声道:“大王立忽勒为左屠耆王,我不服。以兄弟言之,左谷蠡王顺次当立;以子言之,我是前伊屠大王之子,我当立。”
旭逯放声大笑,继而呛出一口鲜血:“我儿,”他拉住忽勒的手,“你看当如何?”
“杀。”忽勒颤抖着站起身来。
“杀?”巨离忽“哧哧”轻笑,“帐外都是我的武士,你敢?”
忽勒虚张声势地瞪着眼睛,帐内顿时寂肃无语。
“有何不敢?”
有人冷笑了一声,幽暗的火光被刀锋映得倏然一亮。均成手中的弯刀刹那间劈入巨离忽头颅。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不过一怔,雪亮的锋芒已透体而出。两位贵胄仿佛在最后臣服于人似的,任尸体谦卑地跪倒在高大的小丑脚下。
旭逯突然止住了咳嗽,震惊地望着儿子青白的脸色。
“哈哈哈。有何不敢?”忽勒迸发出一阵虚弱的大笑。
阙悲轻轻舒了口气,这一刻,他觉得应该重新构造自己和子嗣的未来了。
“杀了他!”旭逯指着均成安静冷酷的湛蓝眸子,喷着血沫吼道。
忽勒大惊失色:“大王,你说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
“不可。”阙悲厉色将均成拽到身后,“他为你立下大功,怎可胡乱就将他杀了?是非不分,何以服众?”
均成坚忍地闭紧嘴,用最卑微顺从的目光望着忽勒。
忽勒在旭逯和阙悲的怒喝中失了主意,爬在旭逯床前,低声道:“父亲,他是我最喜欢的歌手,他也是我最强的奴仆,他还是我最早的朋友……”
“王者的朋友?呸!”旭逯将一口浓痰啐在忽勒脸上,用最后的气息咬牙道,“懦夫!”
断琴
忽勒在位的前三年,屈射国内风平浪静。大王忽勒一部向西不断迁徙,因而时常与右谷蠡王阙悲合兵一处,辗转攻下带林、昆丁,直至断琴湖畔。一湖相隔,便是山戎国。
山戎国小人稀,却占尽了湖光水气,国内颇出美人。山戎国王爱女车琴,更是名动千里的佳丽。
忽勒打惯了胜仗,为人十分倨傲无礼,使人往山戎国强求车琴为妾,如若不允,自然十日之内铲平山戎国。
使臣活蹦乱跳地出发,却是身首异处地回来。山戎的使者红孤儿立于忽勒帐前,高声笑道:“夺我车琴公主,等断琴湖干涸了再说吧。”
忽勒大怒,领兵强取山戎。断琴湖后一带山脉险要,易守难攻,忽勒在此遭伏,大败而归。
“山戎我也要,车琴我也要!”忽勒在王帐中暴跳如雷。
阙悲道:“连着两季用兵,人马都乏了,他们以逸待劳,此时我们难以取胜。”
忽勒冷笑道:“没有车琴也可,闼穆阿黛也算是草原的美人,如今又在哪里?”
阙悲和夺琦紧紧闭上了嘴,帐中的贵胄武士都觉十分难堪,低头不语。
“大王。”均成站在忽勒身后,伏在他耳边道,“你要的两件东西都不难得。”
夺琦听得清楚,笑道:“快说,你总是有好主意。”
“断琴湖山势虽险要,却非不可攀登。没有一定要精骑强攻的理由。”
“弃马?”夺琦讶然。
在屈射氏,没了马匹就像剁去了英雄的双足,这种念头对屈射的贵胄来说,仍是不可思议。
均成道:“并非弃马。山戎虽小,几千良驹还是有的。我们步行翻山进入山戎,夺其马匹,直取他的王帐。”
阙悲已然拊掌称妙。但此计说来不过两句话,做起来却远非如此的轻描淡写。由谁领兵徒步翻越雪山,到哪里夺取战马,都是眼前的急务。贵族们面面相觑,忽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均成,你去吧。山戎这么不识好歹,不配惊动屈射贵胄。由我的奴婢征服它,由我的歌手夺来车琴公主,足以羞辱他们了。”
阙悲欣慰地发现,在座所有人都没有半点惊异和不满,只是纷纷点头。当说及山戎王将臣服在屈射贱奴脚下,人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山戎已是势在必得。
均成道:“即便是奴婢出兵,也需祭告天神,我要一个人牲。”
“人牲?”阙悲不禁回想起初见均成时,那孩子在人牲头颅前不停战抖的情景。
均成谦恭地向阙悲微笑:“我要红孤儿。”
红孤儿被囚屈射已逾半月,提出牢笼驱至祭坛前时,脚步显得十分虚浮,人却豪气不减,对面前的铡刀视而不见,只是破口大骂。两旁的奴隶抄起马粪,上前要堵他的嘴,被均成喝住。
“留住他的声音。”均成瞥了一眼红孤儿的随从,轻声对刽子手道。
刽子手转回头来问:“一定要那样吗?”
“一定。”
均成此刻流露的坚决和冷酷,令观刑的阙悲也有些意外。他一直觉得,战场上的杀人如麻,和刑场上的残酷折磨根本是两回事。所以,当刽子手用重棍击碎红孤儿双臂的骨骼时,阙悲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哼哼。”阙悲听见忽勒在红孤儿凄厉的嚎叫中满意哼笑,便再没有久坐。晚间据夺琦禀道,红孤儿受尽酷刑,足足惨叫了三个时辰才咽气,连刽子手最后也累了,又换了两个人,才最终将红孤儿的头颅铡下。当均成把目光又挪到红孤儿随从身上时,那汉子已吓得如同一摊稀泥,自然是问什么,答什么。不一会儿便将山戎地理人情以至军务交代得一清二楚。
“可真狠。”夺琦最后道。
阙悲恍惚记得有谁这么说过均成,很遥远了,还是均成会腼腆微笑的年纪。
“你也去吧。”阙悲对儿子道,“我恐屈射内有人对他不利。”
夺琦笑道:“父王对他太爱惜了。我也算他半个朋友,却没有像父王这样记挂。”
“不是我记挂他。”阙悲笑道,“记挂他的人在远方。”
夺琦恍然大悟:“这就是了。”他欣然遵从父命,混在均成统领的五千奴隶中,次日出发。
这支人马用了三天时间翻越雪山,均成当先进入山戎境内,白云在脚下低飞而过,雪岭环抱之下的葱郁原野,如同无双的翡翠,顿时跃入眼帘。静谧狭小的境界与高歌纵马的空旷草原大相径庭,透亮的国度,仿佛一根手指便会捅得它支离破碎。均成听见自己颤抖着呼了口气。
均成将红孤儿的随从提到面前,道:“据你所说,山下不远便是你们阿拉坦亲王的牧场。如果我们下去扑了个空,便拿你是问。虽说是行军途中,但处死你的时间还是有的。”
那随从颤个不住,道:“绝对无错,英雄下去就知道了。”
山戎的武士都在雪山隘口驻守,国内空虚无人。均成人马轻而易举便夺得阿拉坦的牧场,马是少了些,不过三千骑,另有两千人只得继续步行。饶是如此,均成仍一日之内杀过山戎半个国境,待到山戎王帐所在的湖边时,五千人都是精弓良马,锐不可当。
山戎国此时战火连天,国境边的驻军一撤兵回守,便被阙悲乘虚而入。国破不过是指日间的事,山戎王知道忽勒意在爱女,急命车琴与青梅竹马的阿拉坦亲王成婚,并备下千里马,待婚礼结束便逃离山戎避祸。所以,当均成率兵闯入山戎王帐时,第一眼便看见山戎王身前那双素衣雪白的新人,紧紧相握的手上用触目的红丝线系着。
山戎王冷笑道:“你们来晚了,车琴已经嫁了人。”
“杀了他。”均成指了指阿拉坦。
英俊的新郎“唰”地抽出了腰刀,新娘被他拖得一个踉跄,随后便淹没在屈射人的刀光里。
阿拉坦在人丛中猛哼了一声,屈射人拖着受伤的同伴慢慢散开,车琴公主跪在丈夫的尸体边,努力地解着手腕上的红线。
“公主是屈射王的。”均成向山戎王道,上前挥刀将丝线斩断,车琴猛地抬起头来,顺着刀光向上,注视着均成的面庞。
美人犹如江山,就像翡翠山峦中淙淙的融雪,像明亮的湖面倒映着飞掠的白云。均成抽了口气,更逼近了些。那漆黑眸子晶亮如镜,映出均成丑陋可笑的面容。他自惭形秽地直起了身子。
“你是屈射的歌手?”山戎王在他身后问道。
“不错。山戎无礼,冒犯我王,我王言道:迎娶车琴公主的使者,一名贱奴足矣。”
山戎王气得发抖,均成毫不理会,对手下人道:“带上山戎王和车琴公主,与右谷蠡王会合。”
“等等!”山戎王拦在女儿前面,低声对均成道,“只要你不将山戎交给忽勒,我愿封你为亲王。想想,你在屈射不过是奴隶罢了。在这里,你坐享荣华,美丽的女人、美丽的山河……”然后他便发现均成异样地沉默了,湛蓝眼眸中些微波澜稍纵即逝,随后在狭长的红唇正中透出个微笑。
“我是屈射人。”
“哈哈哈……”山戎王大笑,“你只是屈射掠来的奴隶,你究竟是哪里人,又有谁知道?”
“我是屈射人。”均成道,语气平静,并没有少年人受辱后的执拗。
“你们!”山戎王抢到均成前面,对屈射奴隶大声道,“只要你们不将山戎交给忽勒,我愿将山戎一半的土地分给你们,人人有自己的马,有自己的女人,有自己的牧场。”
奴隶们脸上的雀跃和迷惑却被均成淡淡的一句话轻拂到烟消云散——“屈射的大军已然进了山戎了。王。”
山戎王再没做垂死挣扎,均成擦了擦额上微微的冷汗,看着奴隶们将山戎王族锁上囚车。车琴转回头,以粼粼湖水般的眼波凝视了均成片刻。
“车琴公主是大王的人。”均成掰开拉扯车琴的奴隶的手,有些迷迷糊糊地道,“给她一匹马。”
车琴微笑了,向着均成点了点头。均成转开了脸,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半日行军便会合了右谷蠡王,均成将山戎王交给阙悲,自己带着五百人护送车琴兼程赶回屈射王帐。直至入夜,才扎营休息。均成和衣卧在狼皮褥子里,辗转反侧,天蒙蒙亮的时候,才觉睡意。帐帘“哗啦”一响,晨曦里两条壮实人影猛扑进来,均成激灵清醒,反手抓起枕边的弯刀。随后蹿入帐中的人却比他还快,劈手斩去一个刺客的头颅。均成在此时向后闪身,另一个刺客的刀擦着他的肋骨钉在地上。头颅骨碌碌滚在刺客脚前,在他怔了怔的瞬间,均成已捏碎他的手腕,扼住他的喉咙按在地上。
“你们发什么疯?”身下的人居然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库勒莫,均成更是大怒,低吼了一声,弯刀刺透了库勒莫的胸膛。
库勒莫眼光直愣愣地盯着穹顶:“自己的马,自己的女人……”
“这些你都会有的,”均成道,“可惜你没有耐心。”
相助均成的那条汉子蹲下身,看了看库勒莫最后的神色,道:“谁会给他马和女人呢?”
“不知道。”均成摇了摇头,“王子怎么在这里,还是这身打扮?”
夺琦笑道:“父王叫我跟着来的,看来我也没有白走这一趟。”
“车琴公主……”有人高呼了一声闯进来,看着地下两具死尸咽了口唾沫,“跑了!”
车琴不可能再回山戎,唯一的去向只有沿断琴湖岸向西,躲避屈射人。夺琦见均成背上长弓,佩上腰刀,带上绳索,只身跃上马背,当即跑上前挽住他的缰绳,道:“你一个人去?”
“一个人够了。”均成点了点头。
等他飞奔出二十里,才迷惑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回答。他不知她领先了多少时间,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接应,他只觉得茫然没有头绪,为什么女人就喜欢别人不停在身后追赶呢?
他环顾无垠草原,忽而眼前眩然一片血红,原来红日已从身后升起,灰蒙蒙的天空不刻湛蓝如洗,天边一点洁白在碧湖和蓝天之间格外触目。
“嗒!”均成大喜,以靴刺狠扎马腹,紧赶了上去。
红光消散,湖水耀目时,均成已能清楚看见车琴飘飞的衣袂。车琴听见了马蹄声,扭头相望。双目美至如斯,远远似有馨香透人心肺,吃了一惊的反倒是均成。车琴的马又加快,均成从腰上摘下绳套,半空里绕成一个漂亮的圆圈,待马靠近,便松开手,绳套精准地圈住车琴的身子,均成恶意地使劲一拽,车琴顿时狠狠地摔在地上。
均成觉得她是摔得蒙了,紧闭着眼,胸膛一起一伏地不住喘息。均成松开她的领口,躺在一边看着天空舒展筋骨,等着车琴清醒过来。
车琴轻轻动了动,随即跳起了身子,她有那么一刻惊惶的时候,让均成终于能正视她。公主跑得不慢,均成忙拽住了绳套。
“看你还跑?”均成笑道。
车琴瞪着眼睛拼命地挣扎,狂奔中飘飞的辫子更被晃得散开,漆黑的发丝沾在她汗湿的额头和鲜红的嘴角上。
均成看着她的狼狈样,悠然放声歌唱,取笑她起来:
抛出我白云织成的细白绳套,
只套蛟龙变的骏马……
“闭嘴!小丑!”车琴尖声怒吼。
他笑着瞥了她一眼,猛地把她拽回身边:
愿你越过它野狼般的肩膀,
愿你擦过它俊美的脊梁,
愿你掠过它乌黑的胸椎,
愿你飞过它秀丽的鬃毛,
愿你冲过它剪刀般的耳朵,
愿你闪过它平直的下巴,
愿你扣住它钻柄似的脖颈。
小母马啊,生格子小母马,
我用膝盖顶住它的下巴,
如果你还不大听话……
“你能怎么样?”
车琴贴着他的身子,忽然平静了下来,侧着头倾听他的歌声,乌黑的眼珠深处有那么两点烫坏人的火苗。
均成在厚重的胭脂底下猛地烧红了脸,嗓子像透不过气来似的,从来透亮的歌声也渐渐变得沙哑晦滞:
我就将你牵回家,
交给你的主人责打,
如果你还爱使性子,
我就把你当作贺礼,
送给山里的猛虎、水中的蛟龙磨牙……
“哼哼——”车琴轻声笑,突然吐出的芬芳气息,飘送在均成的唇边。
真是火辣辣地撩人!他不自觉地慢慢松开手中的绳套,双髻之下,涂满胭脂白粉的可笑面庞因为津津的热汗和欲望的熏染,扭曲成一朵狰狞的食人花。他伸出手,拨弄着她的睫毛,想掩盖她眼中令自己不安的神色,可是又舍不得,就在轻轻触抚中消磨自己的踌躇。
车琴抬手,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的长发。“马都拴好了吗?”她用最柔、最轻、最暗的声音问。
均成扭转了头,两匹马都在白云下安静地吃草,不用担心它们乱跑,再回过头来,车琴提着裙子,已跑出去两个马身。
“该死!”均成咒骂一句。
白色的衣裙扑到映着蓝天的碧湖中,像一丝纤细的云,车琴拍打着水面,奋力向湖心游去。
“回来!”均成的身量比她高出许多,赶上她的时候脚还能沾到湖底的细沙,他伸出手臂,一把捞住她的脖子。
车琴的四肢在水中狂乱地击打着湖水,层层波澜就从他们身边漾开,湖中的蓝天颤抖着,慢慢荡起笑意。
“咳咳咳。”她呛了几口水,筋疲力尽地倒在岸边,两条长腿还浸在湖水里,衣服紧巴巴地缠着身体,均成抓住她两只手腕,右手能抚摸到她细柔的腰肢。少女炙热的体温挣破饱满的肌肤透入均成的手掌里。均成喘着粗气,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望。
车琴咬了咬嘴唇,小小的尖齿像母狼的獠牙,白森森闪光。
“给你,也不给他。”她决然地道。
“好啊。”
这男人应该正在冷笑——车琴猜测着——鬼魅般的花脸上只能看清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深得平静,就算是在撕裂自己身体的时候,也没有一点满足的狂喜,瞳孔里放大的,是攫取的冷酷。深蓝的眸子就像天空,想必永远也填不满——车琴痛出一身冷汗,挪开目光。
车琴醒来,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仰起身,闪光的湖水中,均成披散着头发,默默盯着平静的湖面。车琴脱去白衫,缓缓向水中步去。
“你在发什么呆?”车琴尖刻地道,用雪白的手指绕动均成卷曲浓密的黑发,望向均成紧盯的水面。
湖水颤动又静止,人面破碎又复合。车琴倒抽了一口冷气。
均成洗去胭脂白粉的面庞倏然转过来,车琴抚摸着他的面颊,初次真切地看着他神祇般浓郁华丽的五官。
“你不过是个小丑而已……”车琴迷惑而震惊。
“我确实是个小丑而已。”均成茫然地冷笑。
“真漂亮……就像我寝宫中供奉的太阳神。”车琴轻轻地碰触他的嘴角,被湖水的反光炫目,眯着眼睛埋首在均成的胸膛上,“他们说: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马群;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他就犹如太阳照耀的玛吉玛黄金坡一般的宏伟,他就像月光俯照的玛楚克雪山的巅峰一般圣洁。”
“我不知道……”水中夺目的青年也正望着均成,似乎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我才刚刚认识自己……”
车琴公主次年便为忽勒诞生了一位王子。均成风尘仆仆赶回屈射王帐时,正逢小王子护露孤周岁的洗儿节。
“均成,歌手,唱首赞歌吧。”忽勒坐于高台上,懒洋洋道。
“什么?”均成的大将先闲昙闻言只觉奇耻大辱,已忍不住伸手往腰里拽刀。
均成一把按住他的手,望着忽勒笑道:“大王降命,我自然豁开嗓子唱了。”
均成一直征战在外,快两年没有听过草原第一歌手的歌声了。“好!”四周的贵族掌声一片,骚动了整个连营。
夺琦举杯站起来大声道:“唱吧!均成!你的歌声是屈射的狮吼,是屈射的鹰唳。”
先闲昙很承夺琦的情,转脸向他点了点头。
夺琦向他道:“没听过均成唱歌吗?你白跟着他一年啦。”
连阙悲也大笑起来。
均成从忽勒桌上取了一碗酒,俯视全场片刻,唱道:
天神的儿子,生在什么地方?
四个金色大海环绕的土地,
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
铺满了鲜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
清泉东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万白云般的骆驼,
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万火焰般的骏马。
舒缓悠扬的歌声,盘旋在阳光里,最黑暗的角落里也能看到歌声炫目的色泽。忽勒背后,车琴扶着帐柱,几乎冲到阳光下。均成感受到她火辣辣的目光,却不敢回头。
天神的儿子,长得什么模样?
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
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
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
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马群;
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
先闲昙在金色歌声笼罩下张口结舌:“我只看见过他马上征战,不知道他还会唱歌。”夺琦道:“那你以为他涂抹胭脂白粉是为了什么?”
“吓唬人。”
“哈哈哈……”夺琦摇头笑,最后叹了口气。
忽勒在震天动地的喝彩中站起身:“你们都来吧。”
帐中的车琴还来不及躲避,忽勒从她手中抱过护露孤,将孩子雪白粉嫩的圆脸露给均成看。
“和我多像。”忽勒拨弄着孩子的下颌,瞥着均成微笑。
均成点头:“是,和大王很像。”
“多俊的小王子。”夺琦带着先闲昙跨入帐中,连忙打破他们主仆间片刻的沉默。车琴接回孩子,匆匆离开王帐。均成垂着头,尽量凝视忽勒的靴尖。
“坐。”忽勒向阙悲领头走入的贵族们点点头,盘膝坐在豹皮毡上。先闲昙本已随夺琦坐下,见均成仍站在一边,大惑之下也站起来立于均成身后。
忽勒的脸色很难看了。阙悲故作不觉,和贵族们交换着烟丝,就着正中烤羊下的火,“噼噼啪啪”地抽起烟来。
“回来做什么?”忽勒问均成道,“听说你打不过去了?”
均成道:“最终还是遭遇到了戎翟。我们军前不过两万人,他们控弦者二十万,不能相提并论。”
“原来他们也有东扩的意思。”夺琦点头。
忽勒冷笑道:“那么你怎会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听说……”他白了先闲昙一眼,“你手下有不少人敢为你战死。为什么没有血战到底?”
“为谁血战到底?为你?”先闲昙脱口顶道。
夺琦忙喝止道:“滚出去!”右谷蠡王的待命武士二话不说,将先闲昙拖了出去,没有给忽勒发作的机会。
均成松了口气,道:“戎翟单于伊次厥要与王议和。”
“议和?”忽勒大笑,“绝不。”
阙悲道:“大王,正逢春季,人困马瘦。均成苦战一冬,很不易了。他那里不到两万人,又多数不是屈射国人,这样逼迫他们送死也不是办法。要与戎翟争地,是屈射举国的大计,不能推诿到一个歌手身上。”
忽勒不怀好意地道:“举国的大计?那么右谷蠡王带兵会同均成征讨戎翟。”
“咳咳咳。”夺琦还不习惯抽烟,呛得咳嗽起来,笑道,“王,这不是一场决战就能解决的事。”
“怎么解决呢?”忽勒学着夺琦的腔调,笑道,“要屈射屈服在伊次厥脚下吗?”
“议和算是一个办法。”阙悲道,“戎翟征战连年,伊次厥也累了,借此时机屈射和戎翟都能太平几年,休养生息一阵。”
忽勒问均成道:“你看呢?”
“王要战,我愿为王而战。”均成坚定地道。
忽勒完全忽略了均成的弦外之音,他为这坚定的语气勾起了很多儿时的回忆,无论何时何地,这歌手总是坚定站在自己身后,勇敢冲在自己身前。
忽勒原本奇怪的兴致倏然消减,变得不耐烦起来,会议最终也没有结果。阙悲和夺琦夜里叫来了均成,对他道:“王的意思很明白了,屈射国内论到威信,我们父子自不必说,连均成你也俨然在他之上,王对我们猜忌颇深。在这里杀你,他没有这种胆量。这两年叫你领着几千奴隶辗转征战,只是盼着你为敌所杀,却不料草原上归降你的人越来越多。现在要右谷蠡王一部与伊次厥对决,更是一招借刀杀人。你千万不要被迷惑了。”
均成沉默不语,阙悲和夺琦面面相觑。“均成?”夺琦询问。
“我们又能如何?这既然是王的意思,我们又有多少机会能够改变?”均成苦笑。
“异想天开!”帘子“哗啦”响个不住,与阙悲交好的贵族鱼贯而入,“王才刚有了决定,要夺琦会同均成务必取下戎翟呢。”
屈射的贵族早就不满忽勒的喜怒无常和盲目冲动,不少人掀开阙悲的帐帘,第一句话便是抱怨。
“戎翟何其之大,岂是我一部能取?大王有意西进,为何不举国开拔?”
“大王这是懦弱!懦弱!”有人急得跌足,“白白损我精锐,却无寸土相报,更是愚蠢。”
阙悲静静抽着烟,听着众人的牢骚抱怨,并无一语。一场大战下来,夺琦会不会死?阙悲打了个寒战,整夜没有熟睡。帐外火烛通明,右谷蠡王一部的战士彻夜打点行装,清点马匹数,喧哗不止。黎明时,夺琦向父亲辞别,阙悲在他马前摩挲着他的头发,爱惜无限。
均成走到阙悲身边,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会带夺琦回来,我也许不配说这个话,但他如同我的兄长一般。”
“这就对了。”阙悲微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们都要回来,不然有人会终生哭泣。”
均成侧着头想了想:“没有人为我哭的,我不在乎。”
戎翟无愧是草原上第一大国,单于伊次厥帐下,控弦之士二十万,疆土更是屈射的三倍。这场争斗真是无胜算,无希望。夺琦和均成一路不停商议,苦于技穷。在两国边境均成屯军之处,戎翟的使者早已等了多天,等着屈射的答复。
“开战?”戎翟使者听到夺琦的回答也是一怔。
夺琦道:“大王有命,逆水须行。请回复伊次厥单于,如果戎翟退兵一百里,双方休战也可。”
戎翟使者冷笑道:“你们好生狂妄,不知这是飞蛾扑火罢了。”
“等等!”均成叫住拂袖而去的戎翟使者,“想走了?”
那使者变了变脸色:“我是使节。”
均成从使者的腰间抽掉他的佩刀,道:“开战的消息我会亲自告诉伊次厥单于。用我的剑和火,不烦你劳累了。”
夺琦笑道:“你打算不宣而战?”
均成道:“敌众我寡,正面交锋就是徒然送死。我们不声张地给他迎头一棒,然后分散游击敌后。纵然不能胜,也能给戎翟添点麻烦。你看怎么样?”
夺琦点头:“眼下只得这样。”
当即命所有战士不必下马扎营,仍结束整齐,携强弓,向敌营冲阵。戎翟领兵的骨都侯早闻细作回报屈射增兵一事,已觉不妙,正坐立不安等待使者回来,不刻帐柱微微颤抖,奔雷一般的马蹄声已杀了过来。
均成领兵不过五六千人,从来战法诡异,极其注重弓矢,少有与敌正面交锋的时候。此时人人将弓弦张满,蝗箭如云,铺天盖地射过,夺琦一部马却更快,从均成战士缝隙中水银泻地般直透戎翟连营,到处放火,抢夺马匹。
戎翟骨都侯虽然一时措手不及,但手下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在此人数更有五万之多,听前营战声大动,都毫不迟疑,持刀上马准备对均成和夺琦层层截杀。均成却在此刻大声呼啸,先闲昙会意,急吹撤兵号角。这近两万骑就这样箭云中来,烟尘中去,掠得戎翟马匹足有两千。这第一仗屈射虽斩敌不多,但对戎翟来说,自恃大国的体面不啻让人泼了污水,伊次厥自然十分震怒,命其右屠耆王东进,讨伐屈射。
这两国王帐实在相距过远,戎翟大部仍在休息,右屠耆王孤军一旦深入,便为均成和夺琦不断骚扰蚕食。这样辗转的征战,零零碎碎也打了一年多,两国战士厮厮杀杀,虚耗时光。戎翟右屠耆王没捞到什么便宜,向伊次厥单于交代不过去,对均成和夺琦更是说不出的痛恨。
次年仲夏,均成和夺琦两部已经分开了三四个月,相隔百里开外,分成掎角之势。这日先闲昙禀说,在河岸放牧的武士捉到了戎翟的奸细。带上来一看,却颇觉面熟。
“你不是戎翟的人。”均成开口便道,“你是屈射人,我见过你。”
那人一吓之下,脸色大变,紧闭着嘴不说话。
“他从哪个方向来?”均成问先闲昙。
“从戎翟过来的。”
均成霍然起身,道:“带上他,立即拔营,会同夺琦。遣一个马快的,先去告急。”他瞪了那人一眼,“我们屈射出了内奸了。”
若此人将自己和夺琦两部扎营地点通告戎翟,必然会有大军来攻。均成命手下五百人护辎重囚犯远避,其余只带快马。百里狂奔之下,马总有快有慢,五六千人绵延十里,早不成战列。远远夺琦大营依稀可见,烈日之下也见火光冲天。均成更加紧,一马当先冲入战团。可惜均成一部陆续赶来,对戎翟毫无冲击之力,只是越来越多的人卷入混战。均成在火光中乱窜,不停找寻夺琦。
“均成!”夺琦在远处却先望见了他,大声疾呼,“撤了!”
“吹号。”均成急命先闲昙。
号角一起,均成和夺琦两部潮水般败退。戎翟兵马紧追不舍,屈射又败出二百里,才刹住败势。均成勒住马,刚喘了口气,身边先闲昙却吭了一声,栽下马来。
均成和夺琦大惊,不知他受伤极重,急忙跳下来抢住他身子。先闲昙拽住均成的衣襟,勉力笑道:“我不愿为忽勒死,丢人!”
均成看着先闲昙撒手气绝,脑中嗡然作响。四周的战士慢慢围拢,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像夺琦一样抱着肩,静静看着他的沉默。
均成在夕阳下颤抖了半晌,慢慢道:“你们也是这么觉得?”他放开先闲昙的手,站起来问周围的人,人们在他灼灼目光下,吓得退了一步。
“你们不是屈射人吗?”他阴郁地问与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朋友。
人们沉默,屈射士兵纷纷走到了夺琦身后,与均成的部下站得泾渭分明。只剩均成一人孤独地站在先闲昙尸体边,他被眼前的局面困扰,迷惑着自己的命运。
“的确,”他垂下头,“你们不是屈射人,不值得这样懵懂为忽勒去死,都走吧。”
夺琦意外地怔了怔:“均成?”
均成却甩脱他奔开,抹去唇上的胭脂,翻身高坐于马上,擎刀对几千满身血污的败兵伤残高呼道:“我会为死掉的人报仇。想和我一起去的,以后就是我的人!”
人们面面相觑,却猛地爆发一声欢呼:“跟你去!”
“你呢?”均成催马,在部下震耳欲聋地咆哮中俯身看着夺琦。
“与其受忽勒背叛而死,不如背叛忽勒而生。”夺琦上马笑道,“我本来就要去。”
均成抓住夺琦的胳膊,紧了紧,向他感激地点头。
“把戎翟的使者带来。”均成命人道。
人们欢笑着拥上前,在血色长风里挥刀高叫:
“跟均成去,跟均成去!”
——幸,还是不幸?
夺琦笑着退到一边,不知道这一仗最后的胜者又是谁。
均成和夺琦在忽勒王帐五十里外驻兵,仅他们二人悄然潜回右谷蠡王连营。阙悲的帐中却不见人影,四周一片死寂。均成与忽勒互视一眼,才知屈射国内已然巨变。抽身想退,帐外已火炬通明,忽勒的脸色被火光照得阴晴不定,冷声道:“你们私交戎翟使者,卖国割地,天神再慈悲也不会原谅你们。”
忽勒等待着均成和夺琦的大骂,但他们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开口的兴致。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忽勒抢过一条铁鞭,劈头盖脸向均成乱挥,“小丑!贱奴!贱、贱、贱!”
夺琦拦身在前,劈手抄住钢头鞭尖。“啪”的一声,右臂上顿时皮开肉绽。
“王,够了。”忽勒的武士小心翼翼地从忽勒的手里抽走鞭子。
四周是诡异的寂静,忽勒面颊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关起来。都关起来。”
均成被人从夺琦身边推搡开,跌跌撞撞地拉至祭坛,锁至坛上铁笼。武士们默然退走,像消失在黑夜里,均成在一天繁星之下轻拂伤口。
“均成,均成。”
均成想自己肯定是睡着了,呼唤遥远又真切。
车琴在黑暗里扯着他的衣袖轻泣:“他们明天就要处死你,就像红孤儿一样。”
均成也不料自己会笑,愣了愣才伸手抹去车琴脸上的泪痕。
“忽勒会知道你跑出来的,回去吧。”
车琴从怀里抽出一柄细小的匕首,塞在他的手里:“你小心。”
“知道了。”均成握住她的手指,“夺琦呢?”
“他很好。忽勒要用他和阙悲议和,不会杀他。”
“右谷蠡王还好?”均成精神一振。
“他早悄悄将人马移走,右谷蠡王连营一天前已成空城。忽勒很害怕。”车琴慢慢闭紧了嘴,此时的均成就像舔干净伤口的困兽,被夜色浸透的眸子黑暗而充满掠夺的渴望。
日出的时候,忽勒在祭祀和武士的拱卫下升座王帐。打开牢笼的刽子手带着肃穆的敬意,将手伸给了均成。
祭司上台吟唱刑歌,唱到一半,却听有人起哄道:“别唱啦,让均成唱!”
“让均成唱!”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忽勒在均成的笑容下嘴角抽搐,挪了挪身子。
均成悠然自得地放开嗓子:
能建万层高楼,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
使足浸海边。
均成向前跨了一步,吓得刽子手倒退连连。被按在地上盘膝而坐的夺琦不禁放声大笑。奴隶们远远地聚来,随着均成大声歌唱:
却不知碧浪浣其骏马足,
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
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歌声震耳欲聋,连远处雷鸣般的马蹄声都不能夺其气势。“谷蠡王回来了!”连营西方的欢呼波澜般荡漾而来。
“够了!”忽勒霍然而起。均成袖笼中的匕首脱鞘而出,“哆”地钉在忽勒脚下。全场人都倒抽了口冷气。均成已从刽子手腰中夺得弯刀自祭坛一跃而下。忽勒大惊,向后一退,顿时撞倒了大王宝座。
人们木然欣赏着忽勒的惊惶。均成持刀跟着忽勒闯入王帐,姬妾奴隶飞奔逃散,只剩下车琴抱着护露孤在一边冷笑。
忽勒抽出腰刀,切齿吼道:“来吧,终有一天要和你刀剑相向。”
“给你刀,你也不会用。”均成打掉忽勒的刀,又逼近一步。
忽勒看了看车琴,突然冷笑:“杀了我要什么紧?我还有儿子,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儿子手里。”
“一个也不给你留。”均成只觉耻辱烧痛了眼睛,弯刀不再迟疑,刺透忽勒胸膛,“我喜欢赶尽杀绝。”
忽勒咳得呛了口血,均成把他扑倒,手腕再用力,将他钉在地上。忽勒喘了半天,抬手恶狠狠捏住均成的下巴,口中喷出的血溅得均成一脸斑驳:“早知道你会看着我死,就应该把你的蓝眼睛剜下来,镶在刀上……带走。”
均成扭开了脸:“我不记得了。”
忽勒“哧哧”地笑:“蓝眼睛……”
均成看着他咽气,有那么一会儿失神,随之突然跳起身来,盯住车琴怀中的护露孤。
“均成!”车琴尖叫,“你要干什么?他是你的儿子啊。”
均成抿着嘴,想将护露孤从车琴怀里夺来。护露孤开始大哭,母子俩拼命地抓住对方的衣服。
“放手!”均成踢开碍事的车琴,将护露孤举在阳光下。狰狞的面容令护露孤止住了哭声,瞪着湛蓝的眼睛,注视均成湛蓝的眸子。
均成咧开嘴角,嘶着嗓子笑道:“蓝眼睛……”
车琴扑在均成脚下苦苦哀求:“他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求求你,求求你。”
均成只是喃喃念着“蓝眼睛”,手上却越收越紧,护露孤使劲抽气,哭声细弱,手脚不断挣扎。车琴发了疯似的上前撕打啃咬均成的手臂,均成很久才觉得痛,慢慢松开手,让孩子掉在车琴的怀中,踉跄地冲入帐外的阳光里。车琴轻声祝祷了一句,却不见孩子的动静,连忙伸手探他鼻息。
“你扼死他了!”车琴在他身后,冷冷地道。
忽勒人心背离,子女一概被夺琦和均成处决,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吭一声。姬妾中很多是贵族女儿,放还回家,另择人改嫁。只有车琴国破家亡,无处可去,让夺琦送至均成帐中。
车琴一如既往,新月般纤细皎洁,她在帐帘前慢慢打开紧束的头发。
“像神一样美的人。”车琴微笑着抚摸均成的面颊。
均成沉浸在三年前断琴湖的绮丽,欲望汹涌澎湃,将车琴搂在怀中。
车琴在他耳边轻送气息,悠然道:“谁知道你却像豺狼一样凶恶。”
均成身子随之一僵,车琴挣脱开他的双臂,向帐外跑去。
“车琴!”均成追上她,胸膛贴住她瘦弱的后背,脸庞摩挲她的长发,“我终于得到,怎么会让你逃脱?”
车琴的身子在慢慢地融化,轻声道:“我不逃。”
均成心中一荡,腹间却猛地一记剧痛。他捂着腹部的伤口,茫然地倒退。车琴的身子无助地摔倒在地,山戎王室的利刃从背后透体而出。
融雪般的美人,连流出的鲜血也是纤弱无力。均成跪在她身旁,就如初见她时的那瞬一般,手足无措。
贺里伦
“草原的雄鹰,屈射的雄师,身经百战,毫发无伤,却最后伤在女人的手上。”
黑暗里有人轻声地笑。均成睁开眼睛,双十年华的闼穆阿黛正是浓丽到最盛的时候,漆黑的眉毛,像鹰翅般快乐高傲地飞展。
均成被她的笑眼迷惑,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均成。”闼穆阿黛支着下颌,侧头微笑。
“公主?”
“你还记得我吗?”
“你还记得我?”均成吃了一惊。
闼穆阿黛脸红了红:“我说过不会忘的。”
均成似乎看见鲜花瞬间绽放,令他反而糊涂了:“不会忘了什么?”
“笨啊!”闼穆阿黛使劲扯动均成的卷发,看到均成皱起眉,才又拿在手里把弄起来。
均成笑道:“这个我记得,有人是骂过我笨。”
“还有呢?”
“还不够吗?”均成讶然,“是你告诉我的,我比忽勒强,应该得到更好的……”
“笨死了!”闼穆阿黛跳起来跺脚,“亏我父王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不停夸你。”
均成艰难仰起身:“谷蠡王还好吧?”
“不是谷蠡王啦。”闼穆阿黛脸色阴沉了下来,“已经是大王了。男人的脑子里都塞的什么啊。”她甩了甩辫子,扭头就走,在挑起的帐帘外,恨恨大呼,“红花、红花、红花!”
这一年屈射易主,阙悲称王,屈射与戎翟议和,将王帐东撤至断琴湖一带,几乎将均成两年所得疆土全部放弃。但伊次厥的胃口似乎不在东方,而是统领大军,不断骚扰中原,断琴湖以西仍许屈射人放牧,屈射因此喘了口气,得以在连年征战之后休养生息几年。
夺琦被封左屠耆王,屈射国内众望所归。阙悲继而又免除了均成的奴隶身份,将公主闼穆阿黛下嫁,晋封其为左谷蠡王,地位只在夺琦之下。贵族们开始的惊愕过去后,都忍不住高兴,兴高采烈地来吃喜酒。没有献人牲祭天虽然有些遗憾,但当均成在手下将士簇拥之下行来,众人才觉天神原来处处眷顾。
均成卷曲的黑发在清风中飞瀑般披散肩头,这日傍晚,青年更是英俊夺目,夕阳的辉光此时也不能与其争锋——就像从灰白的虫茧中振翅飞出烈火般的凤凰——人们一阵骚动。
闼穆阿黛从王帐中缓缓步出,黄金珊瑚的衬托下,浓丽到炫目。祭司用红线系紧了两人的手腕,宣布公主和左谷蠡王成婚。新人向宾客们举起系在一起的手,人群顿时欢呼沸腾。
夺琦为姊妹的幸福微笑,转而望见均成浩大沉毅的双目和不为所动的面容,不禁沉思不已。
阙悲在位三年,主张休养,竭力避免卷入戎翟与中原的纠缠。戎翟单于伊次厥这四年中数次南下,均为中原大军阻扰。他兵马众多,却架不住中原精枪强弩以逸待劳,数次争夺努西阿渡口,均告失利,只有小股人马能从中原大军缝隙中透入出云、雁门一带,虽然掠夺牛羊奴隶不少,但对中原来说,伊次厥仍然不成气候。伊次厥多次遣使者要求与屈射合兵南下,都被阙悲婉言拒绝,要不就是敷衍了事。伊次厥对阙悲极度不满,下令将断琴湖以西的屈射人悉数赶回,杀掠众多屈射国的牛羊。两国剑拔弩张,又有兵戎相见的危机。
正值中原全圣十九年,伊次厥整顿二十万大军,八月里再次南下,之前遣使者向阙悲最后通牒,如果阙悲不发兵协同戎翟南侵,那么这二十万大军的去向不是南方,而是东方的屈射。阙悲与夺琦、均成商议之下,以均成领五万骑助威伊次厥,暂作妥协。
均成和夺琦不到两万人与戎翟大军周旋一年不落下风,在戎翟贵族中已是赫赫有名,伊次厥久闻均成善战,在他到达的当晚便摆盛宴接待。这是均成第一次见到鹰目虬髯的伊次厥。满身暴戾之气的大单于对面前这位犹如神祇降世的辉然战士,竭尽全力才掩饰住讶然的神色。
“屈射的均成将来定是戎翟的心腹大患。”伊次厥此生对均成只有过一句评价,却让人辗转透给了均成。
均成对大将郅支道:“伊次厥对屈射本有戒心,听这种话,更知道他视我们为眼中钉。此番我们决不可轻举妄动。我对你说这个,希望大家不要看见眼前一点便宜,便孤军深入,腹背受敌。”
郅支对均成十分敬慕,点头称是。整个秋季的混战,均成一部拖拉在后方,极少出击。伊次厥深以为患,无论如何出言挑衅,均成始终不为眼前小利所动,任伊次厥与中原精锐冲突。
伊次厥称霸草原十九年,自有他极凶悍的道理,均成对他也颇多赞誉。然而整个秋季,伊次厥损兵折将,寸土未得,均成最后也不禁讶异,询问戎翟的贵族,才知道中原此时领军的将领都是贵胄,一人二十三岁,是洪州亲王世子,洪失昼;另一人二十二岁,已是亲王,名叫颜湛。这两人虽然年轻,却领兵已达五年之久。
想来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已名动天下——均成第一次有种跃跃欲试的求战冲动。他当即与郅支定计,准备绕过山脉,偷袭颜湛和洪失昼的大帐。郅支见他改了主意,自然十分意外。他虽对均成一贯言听计从,仍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
均成便是一愣,笑道:“想较量。”
“好啊。”郅支好战,无奈憋了一秋,此刻闻言大喜,连忙传命备战。次日均成亲领轻骑两万,在日出时向东南方的群山行去。一天之后,还尚未攀山,却被郅支从后赶来。
郅支一夜未睡,看来憔悴不堪。马到均成面前时,悲鸣一声,颓然倒地。郅支跳在一边,颤着被冷风吹得铁青的嘴唇,道:“大王病危,急召左谷蠡王回国!”
均成跨入阙悲王帐时,屈射王身边只有夺琦静候。阙悲气色并不难看,双目仍然烁烁有神。夺琦拥抱均成,在他耳边轻声道:“是回光返照。”
均成点了点头,上前让阙悲握住自己的手。
“我儿!”阙悲叹道,“竟能再见,天神眷顾。”
均成埋首在他双手之中,亲吻他的掌心。
“我与夺琦商议已定,”阙悲看了看夺琦,道,“夺琦决定放弃屈射王位。”
“什么?”均成愕然抬起头来。
阙悲抚摸着他的长发,喃喃微笑道:“明天,明天……你就是屈射王啦。”
“可是……”均成茫然环顾阙悲和夺琦,心中莫名惊恐,“为什么?”他几乎是大吼着问夺琦。
夺琦坐在他对面,慢慢道:“伊次厥久战中原不下,若知难而退,将眼光放在草原上,迟早会对屈射发难。”
“那又如何?”
“这样的局面,我撑不住。屈射之主,应该是你这样的狠角色。”
“你做大王,我替你撑这个局面,有何不可?”
夺琦摇了摇头:“无论王位是谁的,屈射最后都会落在你手中。”
均成惊了一惊,默然看着夺琦。
夺琦在均成耳边低声微笑道:“我也许是个懦夫,但我不想为朋友所杀。”
连阙悲的喘息声也渐渐静了下来,均成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地难堪。
“你去吧,”阙悲对夺琦道,“我有几句话对均成说。”
“是。父王。”夺琦最后拥抱阙悲,阙悲拍拍他的背心,都知道此刻是诀别。
夺琦站起身来,撸了撸均成的头发,笑道:“兄弟。”他抽回手,又肃穆地低头,“王。”
阙悲目送夺琦出帐,才慢慢对均成道:“你不爱闼穆阿黛吗?”
均成在他透彻的目光下不敢说谎,只是抿起了嘴。
“闼穆阿黛爱着你啊。”阙悲叹道,“她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爱着你。无论你是奴隶,还是远征的大将;无论你是歌手,还是屈射王;无论你是小丑,还是太阳神;她都爱你。有一天你一无所有,她仍会跟随着你。”
均成紧握着拳头,沉默许久,才抬起眼睛。
“王。”均成道。
阙悲微笑,却无声。
“王?”均成看着阙悲的脸色逐渐灰白,捧着自己的脸低沉地啜泣起来。
中原上元初年,伊次厥与中原朝廷议和。上元帝登基伊始,欲彰国威。诚邀之下,大单于伊次厥决定赴离都朝觐中原天子。塞外草原诸国,以戎翟为首,又以戎翟和屈射为最大的两国。伊次厥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要携均成同往。均成随大单于第一次渡过努西阿渡口,遥望雁门,长风烟尘中,城头红色的旌旗飘飞不息。
“颜湛还在雁门?”
戎翟的骨都侯道:“是。我们却不入关。”
“那是见不到了。”均成有些遗憾。
伊次厥一行先入凉州,自离水登舟东行,两岸层峦迭嶂,高城如云,江面涛浪飞卷,千帆竞发,道不尽的雍容清丽,繁华沧桑。一望无垠的草原此时恍若隔世,均成手扶船舷,被这穿梭不息的盛景压得透不过气来。到达离都那日,千斤过龙门在前缓缓开启,九道飞虹跃入眼帘,夏日蓝江与黑压压的城池扑面而来,一片阳光般的宫阙犹如天帝的神殿,仿佛白云的九层石阶,将他轻轻托举,高飞直上天际。在离都的十五天,均成流连在无穷的惊骇和激动中,当登上燃春桥顶,一个人静静放眼滔滔江水,均成才发现心中如此饥渴,想凌空攫取什么,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到手。
一人闲步向北,本该喧哗的都市,突然悄寂,一根冲天的旗杆,立在一片绿色琉璃瓦的府邸门前,红色的旗纛因而更加触目。大门上匾额里的字,均成只认得一个,想开口询问,却没有传译在侧。门前的卫士见他体貌宏伟,心中惊异却仍十分沉得住气,竟无人搭理他。他在大门前逡巡半晌,却听有人在背后用匈奴语叫道:“屈射王?”
均成认得那素衣的青年,刚到离都时,他也是六个传译官之一,后因染恙,便不再当差。中原名字都拗口,均成已不记得了。
“我认得你。”均成道,“你是谢什么……”
“谢伦零。”那青年的笑容清秀,单薄到让人担心的程度,“屈射王在此做什么?”
均成抬手指着匾额:“这是什么王?”
“啊,这是颜王湛的府邸。”谢伦零向着走过来的颜府卫士摆了摆手,又问道,“屈射王在塞外没有和颜王打过照面吗?”
均成憾然:“没有。”
谢伦零笑道:“主人不在家,不方便拜访。不过,屈射王要是想喝上一杯,我倒可以做东。”
“中原的酒不好。”均成大笑,“水一样。”
谢伦零拊掌道:“屈射王爱烈酒就极妙了,我想到了个好去处。”
他们在燃春桥下雇船,经受命、奉天、承运、双秋四桥,直抵飘夏桥暑楼。正值夏末,暑楼人满为患,三层飞楼,充斥着低低的嘈杂人声。谢伦零领着均成上楼,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条通路,纷纷向着谢伦零点头。暑楼的掌柜迎出来,笑着和谢伦零飞速地低语。掌柜的神情极是恭敬,均成即便对中原人情再不熟悉,也能觉得谢伦零在京的权势很不一般。两人跟随掌柜穿过坐满了人的雅座,登着狭窄的木梯上了阁楼。掌柜支开窗,均成一眼向外望去,只见水雾浸透的蓝天,凉风顿时撞入胸怀。
“这是离都最高的地方了。”谢伦零在窗边盘膝而坐。
一时掌柜送酒上来,拍开封泥,醇香四溢。此酒入口温和,醇厚无比,并不觉其烈。均成一笑,酒入干喉,却立时将心脏炸得生痛欲裂。
“好酒!”均成大喜。
谢伦零不但口才出众,谈吐风趣,连酒量也是极佳,一点也不逊于均成。几杯之后,两人便袒腹相谈,说的都是中原风土人情。均成只觉与谢伦零投契不已,饮至入夜,才大醉而回。谢伦零与其相互搀扶,醉醺醺踉跄上了船,回到谢伦零在燃春桥附近的住所。那是一座破烂屋子,门前却有一副对联。均成看了看笑道:“什么风雨雷电的?”
“你识得汉字?”
“一路上有汉人教了些。”
谢伦零侧头微笑,似有领悟,出神了一会儿,便用汉话念道:“感风伯真情,危楼层层生瑞霭;蒙雨师错爱,陋室处处沐甘霖——通天气象。”
“什么意思?”
谢伦零大笑:“破屋子冬不能避风,夏不能遮雨,”他领着均成上了阁楼,仰面倒在地上,从屋顶破瓦的缝隙里,能看到满天星辰,“晚上夜观天象,大乐。”
均成并不是很明白,但看到谢伦零潇洒豪放,也觉十分畅快。
次日均成禀明伊次厥,与谢伦零结伴顺寒江南下,游历神州,直到少湖寒州才止。返程途中,均成先前目中的雀跃已变成了深沉寒潭。谢伦零在船舱中自斟自饮,目光却不离均成片刻,因而在均成回头望向他的时候,吓了一跳。
“谢伦零,跟我回草原去!”
谢伦零被酒呛得咳嗽不止,瞪着眼道:“你说什么?”
“把中原的大好江山说给我的臣民听,把中原的汉字教给我的儿子们认识,把中原的兵书讲解给我的大将……”
谢伦零拦住均成道:“屈射王!你想做什么?”
谢伦零的笑容深刻异常,已不是平时飞扬潇洒的青年可比,均成坦然答道:“不错,我喜欢这中原的江山。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像屈射一样落在我手里;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像戎翟一样落在我手里;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像草原一样落在我手里!”
草原第一歌手的金色嗓子,飞快地吟唱出他苍鹰般高远的志愿。谢伦零支着下巴,讶然倾听。
“怎么样?”
谢伦零想了想,慢慢道:“我有病,草原对我来说太冷了些。”
均成一笑。
“如果,”谢伦零望着江水,“你能保证我活到四十岁,我就跟你去。”
“你现在多大?”
“二十。”
均成摇了摇头:“二十年,征战,疾病……你这样的人,恐怕从马上摔下来也会死。”
谢伦零“哧”的一笑。
“不过,就算你不答应,我一样可以将你绑回去。”
谢伦零放声大笑,咳了几声:“那么,唱首歌吧!替我唱首歌,我就去。”
“好!”均成袒露左臂,跃至船头,放声歌唱:
天神的儿子,生在什么地方?
四个金色大海环绕的土地,
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
铺满了鲜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
清泉东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万白云般的骆驼,
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万火焰般的骏马。
天神的儿子,长得什么模样?
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
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
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
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
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群马。
天神的儿子,休憩在什么地方?
水晶宫的宫顶,直插九霄云上,与白云相抱;
水晶宫的城脚,覆盖无边大地,与大海相望;
在水晶宫的里面,亲近的英雄,肩擦着肩,肘碰着肘;
百万人共唱赞歌,衣襟飘舞。
天神的儿子在歌声中度过了九十九年,
在舞蹈中欢庆了九十九年,
耳中从没有听到人们的哭声,
眼睛从来没有看到人们的死亡……
均成的歌声意外地渐渐息止,初秋金色的阳光在寒江水面上粼粼悦目,千帆停驻,只为了这广阔无垠的天籁歌声。
谢伦零走至均成身边,问道:“天神的儿子,最后怎么样了?”
“战死了。”均成笑道。
中原上元六年,伊次厥撕毁和约,趁中原没有防备,轻易渡过努西阿河,先下出云,直奔雁门。均成出人意料地领屈射半数精骑,携夺琦同行,相助伊次厥侵犯中原。均成行军中对夺琦道:“不为别的,只为再见中原。”
“你着了魔了!”夺琦笑道,“谢伦零这个家伙!”
却听后面军中突然喧哗大笑,均成和夺琦连忙拨马回去,只见一个孩子从均成行囊中滚出来,满地乱跑。夺琦策马过去,一把捞住那孩子的衣后领,提到均成面前。那孩子绽开笑容,湛蓝的眸子滴溜溜乱转:“父王!”
正是均成年仅六岁的第五子知牙师,知牙师是均成来自乌桓的侧妃所生,颇承继了乌桓人的机灵劲儿,淘气异常。
均成训斥道:“这是要去打仗啊,你怎么来了?”
“念书、念书,谢伦零烦死了!”知牙师大叫大嚷,“还不如让我跟随父王打仗去呢。”
此时均成大军离开王帐已有九日,眼看努西阿河在望,兵荒马乱的,均成也不放心只有百多人护送知牙师回去。他看了看知牙师肮脏的面庞,感兴趣的另有其事:“你这些天吃的是什么?睡在什么地方?”
“睡在父王的行囊里,吃就随便啦,偷点什么吃剩下的就行。”
均成笑着将他提到自己马前:“傻孩子。”
戎翟、屈射两路大军围攻雁门关,城头强弩石木雨点般打下来,伊次厥三日攻城不下,已折损千多人。
快马报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洪、凉两州的骑兵共十五万,星夜疾驰来救。伊次厥命均成一部八万人迎头阻击。均成倒是欣然允诺,在山口设伏。不料中原兵马并不上当,前军一万人将均成伏击识破,且战且退,把屈射人诱至开阔地带。中原兵马结阵以待,十五万对八万人,将天地战成一片血光。
混战之中,均成身边只剩百来人,这支人马极其精锐,所到之处,见者披靡,竟渐渐透入中原中军,隐约能见远处翡翠色旗纛之下,有人杏黄的战袍,十分抢眼。均成知他正是统兵的大将,镇静抽弓搭箭,弓弦响处,那人应声倒于马下。中原中军的将领十分机警,立即还以蝗箭,均成腰间一痛,精钢箭头透甲入肉。均成的武士连忙将他挡在身后,他咬牙再射,将中原擎旗的大将射倒。旗纛一倒,中原骑兵顿时大乱,屈射人因而趁机死里逃生。两日苦战之后,败兵五万人退回出云一带,却不见伊次厥接应。
探子来报,原来伊次厥早两日便放弃围城,退回草原去了。
“只是奇怪,”那探子道,“去向却是偏东。”
“偏东?”均成和夺琦相视大惊。
伊次厥早走了两日,屈射败兵豁出性命苦追,断琴湖已在眼前,湖水那边早就烈焰冲天。均成双眦欲裂,屈射援军困兽出笼般杀入战团。伊次厥占了大便宜,就势退兵,留下的,遍地都是屈射妇孺战士的死尸。
均成家眷死在最前,闼穆阿黛所生的长子阿纳不过十一岁,死前仍是手握弯刀。
“闼穆阿黛!闼穆阿黛!”夺琦放声大叫。
“这里。”谢伦零气息微弱,手握长剑倒在地上呼唤。
均成和夺琦扑过去,只见闼穆阿黛伏在地上,背后的伤口流血不止。均成浑身颤抖,将她翻过身来,她身下所护的两岁的儿子乌达,却是刀伤透胸,早已气绝。
“我帮不了她。”谢伦零腹上的伤口已能见肠,呕血不止之下,惭愧不已。
均成五雷轰顶般的迷茫,抱着闼穆阿黛,半晌才摇摇头:“不怪你。”
闼穆阿黛动了动,换了口气,却气弱不能回首相视,问道:“乌达还好吗?”
“很好,很好。”均成低声安抚她道,“睡着了,是个有胆色的孩子。”
闼穆阿黛骄傲道:“我的儿子。”
“不错,你的,我的。”
夺琦手中弯刀“锵”地落地,踉跄走到一边,扑在湖水中,掩面痛哭。
闼穆阿黛喘了一会儿,才笑道:“再唱首歌给我,最后一首。就是那一首。”
“好。”均成擦去她嘴角的血迹,轻声吟唱:
能建万层高楼,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
使足浸海边。
却不知碧浪浣其骏马足,
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
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闼穆阿黛凝视着他湛蓝的眼睛,曼声和道:
烈日冰轮照天界,
才知是其双眼。
阴山昆仑横霞里,
才知是其趾尖。
均成的声音渐渐嘶哑,埋首在她的颈间,不能作语,耳边只有闼穆阿黛轻细的声音,只能感到她冰冷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拂在自己的脸颊上,又轻轻把弄着自己的发梢。
愿作顷刻迷雾,
为君白裘衫。
愿作不息长风,
为君策马鞭。
闼穆阿黛急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微笑,一字字唱道:
任君只骑天涯尽,
也作蹄下烟尘盘旋。
断琴湖一役便使均成折损了五成人马,家眷子女被屠殆尽,只有知牙师幸免于难。屈射人元气大伤,被迫退回原来山戎的国境。均成能保全一半部族,还是多亏谢伦零机警,得知伊次厥大军压境,绝不存半点侥幸,协助闼穆阿黛领国民先行退避,逃了两日才为伊次厥追上,不然必是全军覆没。
均成勉强安定国内,才有空照应日日酗酒消愁的夺琦。
“要醉就一起醉吧。”均成抢过他手中酒碗,一饮而尽。此夜屈射顶天立地的两位英雄在月色下酒醉痛哭。
哭声就这样蔓延开来,举国同恸,山湖失色。
谢伦零扶着帐柱,推了知牙师一把,道:“父王在哭,你却不能哭。”
“为什么?我娘也死了啊!”
知牙师暴怒,狠狠还了谢伦零一拳。谢伦零伤口剧痛,脸色也变了,伏地喘息。
“老师!老师!”知牙师大惊,围着谢伦零乱转。
“你父王哭的不是妃子,不是儿女,他哭的是心中的悔恨。”谢伦零拉住知牙师的手,道,“你心中何来悔恨?为什么要哭?”
“是。”知牙师似懂非懂,却十分听话地抹去眼泪,跑去均成帐中,拔出均成常用的佩刀,站在月色下以金色的童音高叫:“不许哭!都不许哭!有我在,就要报仇!”
只有均成和夺琦听见了他的高呼,均成讶然之下,看着夺琦:“你能爱惜他,犹如爱惜闼穆阿黛的儿子一样吗?”
“也许吧。”夺琦想了想,“改个名字,就叫阿纳,他就是闼穆阿黛的儿子。”
屈射从此再也不被伊次厥放在眼里,此后三年,伊次厥将全部精力放在整顿兵马,南侵中原之上。而均成也利用这三年恢复元气,暗中与乌桓、羌胡、卢芳诸国结盟,共议抗翟之事。
中原上元九年,伊次厥再次南下。中原皇帝荒淫,对伊次厥掉以轻心,凉州竟然毫无防备,被伊次厥连下出云、雁门,直逼凉州城。中原朝廷这才如梦初醒,拜颜王湛为大将,再次领震北军北伐。这场仗打得艰苦异常,鏖战五个回合,才将伊次厥逼退至凉州界外。两军共六十万骑,黑压压在努西阿河两岸摆开数十里连营。
乌桓、羌胡、卢芳等国公推均成为首,诸国联军秘密南下,欲享渔翁之利,定计将联军共十万,藏身于杭格勒沼泽,企图抄断伊次厥退路。
这日黎明,雾气缥缈的时候,有孤身一骑穿越沼泽而来,马上少年手持红色旌旗,惨淡的阳光中十分触目。屈射前哨大骇,只当被伊次厥发现了藏身之地,暗暗搭上箭,准备取他性命。
“且慢!”谢伦零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按住他的手,“那是中原的旗帜。”
果然那少年朗声道:“颜王震北军麾下使者求见屈射王。”
“放他过来。”均成也闻讯赶来,认明了颜湛的旗帜,命道。
那少年快马奔近,在均成面前施礼:“颜王在南二十里外设宴,请屈射王携王子同往。”十四五岁的少年,举止不卑不亢,平静得骇人,双目望向均成时,甚至凛然有些威严。
“知道了。”均成早年的兴奋被时光消磨了许多,只微微点了点头,“必定赴约,请回。”
夺琦与屈射贵族都道:“宴无好宴,王要赴约以示屈射之勇,王子便不必去了吧。”
均成此时仍只有阿纳一子,夺琦自然不放心。
谢伦零笑道:“王子还是去得好。”
“为什么?”夺琦大奇。
“那个邀约的使者,就是颜王的嫡长子颜铠。他的儿子敢涉险地,王的儿子也不能示弱。”
均成终于动容,命人叫上阿纳,带了谢伦零和五名屈射贵族出身的勇士,欣然赴约。
向南二十里的矮坡之上,只有孤零零一座白帐,中原士卒虽有百来人,大多却是准备盛宴的仆役,只有一位五短身材的青年将领,远远抱拳,便策马给颜王报信去了。四周安静得难受,谢伦零不失时机地咳嗽起来。
“来了,那便是颜王。”他捂着嘴微笑。
颜湛坐于黑马之上,不疾不徐行来,修眉轩展,微笑道:“这便是射落我中原大将洪失昼的屈射王,久仰了。”
均成大笑道:“‘久仰’二字本是我想说的话呢!”
在均成的灿烂光辉下,颜王却有月华般的镇定气派,白帐之前,塞外与中原的主宰者的恢然气势似动天庭,飞卷流云也行得慢了,稀薄的阳光隐去,天空阴霾。
颜王请均成至白帐内入座,共尽一杯之后,直截了当道:“中原与伊次厥纠缠已久,此番既然来到军前,我拟永绝戎翟大患。努西阿河无论对中原还是匈奴,都是必争的天险,我欲击溃伊次厥,必然要渡河决战。”
“然。”均成点头。
颜王道:“只恐渡河时为他所乘,望屈射王能相助一臂之力。”
“要我先出击戎翟侧翼,中原趁他混乱,过河击溃他?”
“正是。”
屈射贵族面面相觑,都望着均成。
均成一笑:“正中下怀。”
“王!”屈射贵族都是大惊。
颜王亲自奉酒在均成手中,道:“如此一言为定。”
“但有两件事,”均成却不急着饮酒,“其一,伊次厥的人头归我。其二,此战之后,中原大军须退回努西阿河以南。”
“又有何妨!”颜王仰头饮尽杯中酒。
均成起身饮干,道:“我信你。”与颜王一同将酒杯击碎于地,都是微笑。
“如此我便不再久留。”均成道。
颜王却拦了一拦:“屈射王留步,我请王子见个人。”
“谁啊?”阿纳听不懂正事,正觉无聊,此刻睁大了眼睛。
“阿九,过来。”颜王向后招手,“认识你今后最好的朋友,最强的对手。”
一个锦衣孩童步出,走到阿纳的面前,拉了拉阿纳的手:“我叫颜久。”
白皙的孩子,像新雪垛出来的人物,阿纳觉得指间纤细无力的体温传来,不禁笑道:“阿纳。”
颜王耐心地对颜久道:“只需二十年,屈射王便能一统草原诸强,届时为屈射王南下攻打中原的,就是你面前的小王子了。”
两个孩子还都有些茫然,但均成却知道,颜王所说的,正是他今后笔直的人生轨迹。
“我会再遇到他?”颜久仰头看着父亲,“哥哥呢?”
颜王笑道:“哥哥自然在朝中啊。”
“哦。”颜久使劲晃了晃阿纳的手,“你和我。”
“阿纳就留在这里吧。”均成道,“让他告诉你中原究竟是什么样的。”
颜久大喜:“留下来,留下来,我有一匹好马,你也骑。”
阿纳嗤笑他:“我的马更好。”
父亲们大笑起来,谢伦零看着两个仍像玩偶般的孩子,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中原与伊次厥又僵持了一个月,此间均成统领人马悄悄绕至戎翟侧翼。就在努西阿河流凌的前夜,均成一部臂缠白绫,高举弯刀,十万精骑直扑伊次厥连营。一瞬间漆黑的夜色被火光染成黯淡肮脏的血红。杀声之间,对岸鼓声闷如雷霆,颜王铁甲隆隆逼近,马蹄带着努西阿冰冷的河水,踏上北岸。杀戮连天,战火不绝,伊次厥乱军中几度重整人马突围,都被冲散,三十万大军战成二十万,就在次日傍晚一溃而崩,败军四散奔逃,颜王铁甲和均成轻骑紧追不舍,千里败退之路,处处是戎翟的白骨尸骸。
伊次厥仓皇逃往原来王帐所在带林,均成抄山路迎头阻击,终于遭遇。伊次厥身边只余五千余骑,被均成大军冲击,顿时溃不成军。伊次厥身中流矢落马,乱军中被马蹄蹂践,踩断脊骨,奄奄一息。
均成跳下马,从夺琦手中接过利斧,走到伊次厥面前,阳光中俯视的脸庞就像主掌地狱的神祇。
“不过一死……”伊次厥拼力咬牙道。
均成沉默,巨斧切断长风,清脆地斩下伊次厥的头颅。
这便是上元九年定凉州一役。均成与颜王大胜后最终在努西阿河握手道别,两人远眺大河南北,对今后的路程无不了然于胸。唯一让均成吃惊的是阿纳,与颜久分别后,在马上悄然抹着眼睛。
“你在干什么?”均成问道,“怎么哭了?”
阿纳扁了扁嘴,惭愧无语。
“为了那个孩子?”均成惊讶道,“那个孩子今后回来杀你的时候,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呢。”
阿纳似乎没有为父亲的箴言所动,只是缠着谢伦零学写汉字,说要给颜久写信。直到阿纳的汉字汉语都炉火纯青的时候,这封信也没有写成,而颜久也从来没有只字片语的消息传来。
均成此后十七年再也没有渡过努西阿河,辗转纵横多年之后,屈射征服四方二十八国,草原几乎为其一统,均成也在庆熹二年称帝,从此之后,再无戎翟单于,取而代之的,便是屈射的均成大单于了。
至庆熹十年,均成的疆土已扩展到北方贺里伦边境一带,其时东方尚有斡陆,均成正亲自领兵征讨,而贺里伦人游牧不定,性格凶悍,经常放牧至屈射境内,一旦与屈射人兵戎相见,四处游牧的贺里伦人便蜂拥而至,十一岁以上男子都挽弓上阵,直战到最后一人。如此消耗分散屈射的兵力,渐渐成了均成的大患。而斡陆激战正酣,均成分身无术,北方征服贺里伦的战事,便交给了夺琦。
左屠耆王夺琦五月兴兵,至七月中便退出了贺里伦。均成闻讯,自然大惊。
“为什么退兵?”他问夺琦遣来的人。
“左谷蠡王重伤,只怕不行了。”
均成霍然起身,碰翻了手边的水盏:“什么?”
均成五十岁的时候,早年共同征战的朋友大多已去世,而夺琦与他并称屈射的雄师,却总能化险为夷。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死神的利斧终于有一天会落在他和夺琦头上。
“将前方十万人悉数调回,转攻贺里伦。”
“父王。”阿纳呼了一声。
谢伦零道:“单于,只需三个月,斡陆就为大军攻下,此时撤回,岂不是前功尽弃?左谷蠡王还在世,现在就说报仇,不吉祥。”
均成道:“贺里伦人早成我大患,若我不取下它,留在身后总有后顾之忧。”
谢伦零道:“暂时消除贺里伦之患并非一定要动用大军。我愿意为单于做说客,使两国暂停干戈。”
均成摇了摇头:“不会的,贺里伦人的性子决不会投降息兵。”
“不试试怎么知道?”谢伦零笑道。
谢伦零次日就启程了,而阿纳则奉命接管夺琦辖下大军,一旦谢伦零说降贺里伦不成,便立即提兵北上,不计死伤,必须攻陷贺里伦全境。
谢伦零去了十日,却带回了好消息:贺里伦愿臣服均成大单于足下,并将公主送往均成王帐和亲。无论是均成还是阿纳,都觉大出意料。相问之下,谢伦零总是笑眯眯用中原话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八月金秋,贺里伦已然下霜,清晨走出帐外,满眼都是白花花的,清冷的风能吹人一个寒战。阿纳立于帐外,在冷风里跺着脚,一地白霜溅湿了他的牛皮靴子,他伸着懒腰,向北边眺望。
贺里伦和亲的队伍正慢吞吞而来,如同深秋仍找不到洞穴的僵蛇。
“啊,来了。”身后夺琦笑道。
这两天他的身子似乎好了很多,有时能在奴婢的搀扶下出门走动。
阿纳心不在焉地点头,没有比这种事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降国的公主不受屈射人的礼遇,贺里伦公主慈姜在一片寂静中下了马车,抬起冰蓝色的眼睛,默默环顾周围夺琦下属的敌意,忍耐着向夺琦和阿纳跪拜。
阿纳向她微微颔首,算是行过了礼。慈姜在使女的簇拥下又回到马车中。
“启程。”阿纳吻过夺琦的手,上马吆喝。
车轮辘辘,马蹄刨起惨白的泥土,夺琦向他们慢慢挥着手,雄伟的身躯却在晨光中倒了下去。
“舅舅!”阿纳吓了一跳,奔到夺琦身边,“快抬进去,抬进去。”
夺琦在温暖的空气里才缓过来,胸腔里“呼噜噜”翻滚着浊气:“均成娶得太多了。”他抚摸着阿纳的脸庞,“生的儿子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阿纳急于检视他的伤口,吼道:“舅舅!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夺琦微笑,只是将要讲的话一口气说下去:“你喜欢那个贺里伦公主,却也不要急。”
“我没有。”阿纳被他道破心事,涨红了脸。
夺琦看着穹庐顶上即将燃尽的油灯,慢慢道:“他和我一样,也快了。以后都是你的。”
八月,左屠耆王夺琦在贺里伦边境薨逝。均成听着阿纳亲口说出噩耗,只是茫然。他拨弄着以伊次厥头盖骨做成的酒碗,静静地出神。
“夺琦最后说什么了?”均成在阿纳背后问。
阿纳从门前转身回来:“舅舅说,阙悲王和已故大阏氏闼穆阿黛,还有舅舅自己,都想问父王一句话。”
“什么?”
“在忽勒成人礼上,父王盯着酒碗里看,他们都想知道,父王看到了什么。”
均成微笑,他似乎能看见闼穆阿黛和夺琦在阙悲膝下争论不休,闼穆阿黛那时应是红扑扑的面庞,夺琦那样地让着她,却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
“看到了什么?”均成仰起头回忆,他还记得人头被端走时,脖腔里的血滴滴答答打在自己的靴子上,歌手黑油油的发辫拂过自己的脸,厚重胭脂白粉的覆盖,让人看不清歌手最后的神色,直画到腮上的嘴角似乎仍在笑,连眼睛也安详闭着,像是一头心安理得挨刀的牲畜。
均成记得一开始自己只是惊异于天空的湛蓝,这样浅的一碗酒,居然也能映出无穷的天际,一朵白云在清澈的酒色中飘过,当他慢慢正视,那狭小的倒影中妖魔般丑陋的面庞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可笑的双鬟,面颊上通红的两块胭脂的圆斑,他颤抖着,抬头重新打量祭坛上歌手的头颅——歌手的面庞总是一样。
均成熄灭了为夺琦祈福的长明灯,转过脸看着阿纳。“是命运。”他道。
庆熹十二年初夏,均成发兵贺里伦。在极北,这个季节的夜晚稍纵即逝,而晚风仍是透入骨髓般地冷。
贺里伦国王以利刃割破脸,面目狰狞如狂,在阵前对均成高声诅咒:“我将公主嫁你,换来的只有两年的太平吗?背信弃义的,不得好死!还我的女儿来,还我死去的臣民来!”
均成丝毫不为所动,这些年,他连冷笑也极少有了,只静静开启嘴唇:“为夺琦。”
“踏平贺里伦,不要俘虏。”阿纳奔袭阵前,传令全军。
肃穆的夜里,黑云蔽月,寂静中只有大单于数万强弓挽开的声音。贺里伦人似乎知道下一瞬便是国破家亡,从四面八方赶回国效命的战士们挽着手,击打胸前铠甲,在风中大声悲歌。
生于贺里伦,
融雪淙淙新草芳;
长于贺里伦……
“呸!别唱啦!”——什么样的歌声能动屈射人心弦?屈射战士大肆辱骂,嘲笑不止。万军中,只有均成牵动嘴角。
“父王?”阿纳见他松开缰绳,缓缓向前行去,大惊失色。
“这歌声……”均成木然仰起脸,望着黑暗的北方,像要拼力看透什么。
阿纳提马跃出,贺里伦的箭雨已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父王小心!”
恍惚在最前的均成浑身轻轻一颤,捧着胸膛,贺里伦的利箭攒在心窝上。
怎么这么痛?均成讶异,痛到四肢百骸无不颤抖,痛到眼前忽暗忽明,痛到战声远去,只有一个最遥远的声音,在死神的利斧下,雷霆袭来。
——“看!蓝色的眼睛。”
“看!蓝色的眼睛。”七岁的忽勒捏住了均成的下巴指给周围的人,“宝石一般,少见。”
“不是这里的人吧。”忽勒的卫士踩在新草中的血泊里,弯下腰来,仔细端详。
均成扑簌眨着眼睛,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微笑起来,眸子像最遥远的天空似的,转成无穷的深蓝。“剜下来,镶在我的刀上。”忽勒使劲拔着掖在腰带上的匕首。
“剜下来就不好看了,毕竟不是宝石啊。”卫士大笑,“王子要天天看着这样的蓝眼睛,就要把他留在身边。”
忽勒嘟起嘴:“他能干什么?还没有我高,能帮我上马吗?能和我摔跤吗?”
“嗯……”卫士想了想,“王子七岁,应该有个歌手了,等他再大一些,骑马、摔跤都可以。”
“喂!你会唱歌吗?”忽勒用刀柄捅了捅均成的胸口,“唱歌。”
“唱歌。”卫士跟着忽勒哄均成,“唱歌。”
均成迷茫地退了一步,依然缩在草垛里。
“笨蛋。”忽勒骂了一句,不感兴趣地走开,细细的歌声却突然传来,忽勒慢慢转回了头,“好像还不错……”
“是还不错。”那卫士笑道。
均成在母亲的尸体边摆弄着草枝,正自得其乐地哼着歌:
生于贺里伦,
融雪淙淙濡我草芳;
长于贺里伦,
山峦迭迭驰我牛羊;
成于贺里伦,
黄草瑟瑟饲我马壮;
死于贺里伦,
白冰皑皑为我尸床。
莫断肠!
天极夜夜指故乡,
儿郎!
归来战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