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正日子,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寒州沿江搭起彩台,四处人头攒动,将一个竞比大会挤得水泄不通,布政使董里州亲自到场,州织染局、织染行会、大内针工局内织染局采办等二十多人结为评审,同登高台,台上张横杆数十面,用以悬挂参比佳绢,一时风舞罗缎,人映霓裳,众人穿行在寒绢之中,犹如云端漫步,飘然不知所至。
忙了一上午,最终选定十家能织上等小寒绢的老字号。其他作坊虽说落选,但因参比的寒绢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会上就有人高价抢购,也是热热闹闹,沸沸扬扬。董里州因寒江承运局顾全大局,抛售新丝,才使这次竞比最后圆满收场,中午便在寒韵楼宴请吴十六、李双实等,席上自然还有寒州官员、辟邪、康健、织染行会和寒州各界名士、富贾。酒过三巡,常重元道:“这次寒绢竞比也算是寒州多年来的一大盛事,董大人在此摆宴,在下倒有一个助兴的节目。”说着连连击掌,便有四个妙龄的青衣少女抬了一扇九面屏风出来,缓缓打开。常重元道:“诸位,这件屏风的绣师向我开价六千两,众位看看如何?”
众人方在笑他大开海口,有人道:“任你是金线银丝绣的,不过是扇屏风,哪值六千两?”话刚出口,却顿时随众人一声惊呼。只见屏风上的人物各个出尘飘逸,仙风道骨,呼之欲出,尤其是潇湘妃子那双细目,神光微隐,哀怨幽深,勾魂摄魄。众人只道清风微拂间其中人物便可展广袖弄云鬓悠然踱出,不禁个个抽了口冷气,围拢了细看。
自有人忍不住问道:“常兄,这件神作竟是在寒州所得吗?不知是哪间宝号,哪位师傅所绣?”
常重元道:“这扇《九歌图》是撷珠绣馆的代师傅宋明珠所绣。”
众人纷纷点头:“难怪难怪……”
忽有人大声道:“常会长,我愿出七千两,你将此神作让给小弟如何?”
常重元笑道:“万万不可,这撷珠绣馆的绣品十年来流传于世的,屈指可数。要说是这样的大宗绣作,至今能得一见的,独独不过这扇屏风。小弟得了,拿出来大家品评,你仁兄却想掠美,万万不可。”
任他连说两句“万万不可”,仍有人道:“我再加五百两。”
如此价格节节飙升,常重元忙道:“收起来,收起来,再过一会儿只怕有人要动手抢了。”
忽听董里州笑道:“会长且慢,我愿用一万两请会长割爱,会长以为如何?”
常重元为难道:“既是大人高价要购,小人怎敢藏私?”对手下人道,“收起来,送到大人府上。”
众人都向董里州道:“恭喜大人得了宝物。”
董里州也甚是得意,与众人干了几杯,尽兴而归。
常重元临走时拉住辟邪,低声道:“公公,小人昨天将承运局提出的新丝又清点一遍,真正上等能作进贡之用的仍是不多,只怕还不够数。”
辟邪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些上等的新丝,到时候自然会出来,你只管拿了那些花样子分派下去就是了。”
常重元见他不以为意,只得又道:“小人听董大人言道公公想带一批绣工进京,不知可有此事?”
“原是这么打算,不过担心硬让这些绣工和父母兄弟离别,也是罪过,再者针工局的老师傅还有不少,我想着不如带一两个福地绣坊的绣工进宫指点一二。”
“是是,朝廷仁慈,想得周到。”
“我明天就要回宫复命,这里的事还要仰仗会长。”
“一定一定。”
辟邪出来,独自往寒州街道闲逛,不一会儿吴十六就跟了上来。两人会心一笑,也不多言,在几条繁华街道上浏览。见到前面一大堆人群情激奋地围着什么在看,辟邪道:“我们也瞧瞧热闹去。”
走近才知道有人在州府衙门对面贴了一幅大大的字报,吴十六分开众人,让辟邪细看。这幅字写得龙飞凤舞,一气呵成,讲的是州府、布政使司衙门强敛重税,新造长虹桥,却贪赃枉法偷工减料,致使桥成不到一年,便即坍塌,百姓多有伤亡一事。辟邪见这篇文章写得字字珠玑不算,更难得切中要害,见地颇深,十分煽动。
吴十六道:“今天是乡试最后一场,各地学生都在寒州,前些天长虹桥坍塌,偏偏淹死了两个赶考的秀才,他们读书人同气连声,只怕要闹事。”
辟邪道:“这篇文章写得极好,颇有见地,你去查一查,到底是谁作的。”
吴十六笑道:“不用查,能写这种文章的不少,胆敢贴在衙门对面的,只有一个。这是寒州有名的浪子,名叫霍炎,字燎原。他们霍家几代以前也在朝中为官,说起来还是当地的世族大户,人人读书上进,只有他自懂事起就在烟花柳巷厮混,前两年迷上了个清倌人,日日挥金如土,几乎将他老娘气死,直到那女子又被卖到离都才作罢。如今终于安下心来,也赶上了今年的乡试。”
辟邪笑道:“这也是个侠骨柔肠的人,只怕和十六哥还对了脾气。”
吴十六忙摇头道:“我敬他是个不拘小节、洒脱磊落的人,倒是见过几面,只是他整天在脂粉堆里打转,嘿嘿,那就不敢恭维了。”
辟邪见这文字笔墨簇新,乃是刚刚写就,道:“这个霍炎难不成中午就交卷出来,又写了这篇文章贴在这里?当真是个才子,我很想用他,就怕他领头闹事,惹祸上身,明年春天就是会试,这个时候万万不可多生是非。”
“是,我自会料理。”
突听衙门里衙役喝道,闯出一队人来驱赶围观的百姓,辟邪和吴十六不愿惹事,悄悄离开。
第二天,辟邪便领康健和小顺子回京,先去布政使司衙门向董里州辞行,董里州匆匆和他说了几句话,便命师爷等人送他去码头。路上行人神色慌张,四处急奔,胆小的商家急忙关了店面,隐约可以听见贡院方向人声鼎沸,惶恐不安的气氛正从那里向整个寒州蔓延开来。
康健拽了拽辟邪的衣角,使了个眼色,辟邪微微摇手,命他不要作声,向布政使司的师爷拱了拱手道:“师爷请回吧,这便到了码头,各位要务在身,我等也是归心似箭,不烦各位相送了。”
布政使司的人都知今天有人结伙闹事,也不便久留,说道:“一路顺风。”随即急匆匆赶了回去。
康健道:“师哥,这件事要不要奏明万岁爷得知?”
“不可,”辟邪道,“我们只是来采办丝绸,领的是内差,多一句嘴,今后便多一件罪名,回去捡自己的事回明皇上就是了。”
小顺子提着行李,认准来时坐的白帆船,刚往船舱里一探头,就是一声欢呼:“明珠姐姐。”
只见船舱中的少女眉梢既柔,眼波且清,正是撷珠绣馆的宋明珠。
辟邪笑道:“姑娘也来相送吗?”
明珠笑道:“非也,公公要带绣工上京,那福地绣坊的人是什么庸手,在宫里不过让人笑话寒州无人,我已和常重元说了,要去就是我去,哪轮到他们了?”
康健和小顺子这些天去过撷珠绣馆多次,和明珠已经混得熟了,知她针法天下无双,又喜欢她温柔爽快,见她要上京,自然心中大喜,连连称是。
辟邪知道其中必有内情,将她叫到船头,低声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明珠笑道:“是我父亲见九爷只身在险地,姜放又有诸多不便,我虽武功不如九爷和姜放,但是个女子,九爷在宫中分身乏术时,定能助九爷行事。”
“这不能让他自作主张,宫中万分凶险,你若有不测,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你即刻下船,对你父亲说我心领了,不敢让姑娘涉险。”
“我父亲就知道九爷不许,才让我在船上等候,九爷也不用对我父亲说,这次出门,也是我自愿的。吴十六神通广大,知道你不带我去,定会想办法让他的女儿吴采鳞混入宫去保护九爷,九爷现在顶多就是二者择一,不如现在顺便,就带我去。”
辟邪道:“你父亲怎么和十六哥一样脾气?生的女儿嫌多了吗?不知好好在家择婿待聘,一个个都要送去杀人涉险。”
明珠听他言语里轻视自己是个女子,不禁恼怒道:“是个女孩儿怎么了?我也不见得比吴十六、李双实他们差了,他们男子整天扮着凶神恶煞,一样不是我的对手。你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牌的男人,为什么要拿他们的臭眼光看人!”
“什么!”辟邪闻言气得微微发抖,怒极反笑道,“你好利的嘴。”
明珠见他已经气馁,笑道:“九爷别生气,我见九爷是个人物才追随九爷上京,九爷若见我无用,再遣我回来,不就是了?”
康健和小顺子见他们在船头说了半天,都有些不耐烦。尤其是小顺子,只盼明珠同行,忍不住催道:“师傅,船工又在催了,咱们到底还走不走呀?”
辟邪无奈笑道:“好,好,快走,快走!再不开船,只怕吴十六的女儿也要跟来了。”
明珠抿嘴一笑,低声道:“多谢九爷成全。”
辟邪道:“今后‘九爷’二字万万不能出口,你若有心,只管叫我六爷。”
“是,六爷。”
只听小顺子欢呼雀跃,拉着明珠的手问长问短,十分亲热。康健见辟邪摇头苦笑,问道:“师哥这是叹的什么气?明珠姑娘贤惠爽利,一路上多个旅伴,还不至于让师哥如此为难。”
辟邪笑道:“有小顺子一个人就已耳根不得清净,再有明珠一搭一档,只怕未到离都,就要逼着我跳船了。”
这一路溯江而上,沿途用纤夫行船,比来时多花了三天时间,在双龙口折道离水,眼看离都在望,天色已晚,众人怕宫门下匙,也不紧赶,进了望龙门上岸,先在驿馆住下。第二天一早命小顺子陪着明珠在宫门外候旨,辟邪将靖仁剑仍交给姜放收管,才和康健至乾清宫外请见复命。一打听才知道皇帝今日没有早朝,已去慈宁宫定省。两人都道正巧,再赶往慈宁宫。
太后和皇帝听了他们的回奏都很满意,再看了辟邪带回来的此次竞比优胜的小寒绢,太后道:“这寒州的工艺十几年间倒十分有长进,你们的差办得很好。”
辟邪道:“这次寒州一行,倒有个意外的收获,原来寒州的刺绣也是不同凡响,奴婢这次自作主张带回一名绣工,这个女子的刺绣当真可称‘海内无出其右者’。”
太后笑道:“你们针工局里也有当了三十多年差的老工匠,你看着也不如她?”
康健道:“奴婢见过她的绣品,实实在在当得起‘天工’二字,上次八月十五寒州布政使董里州摆宴,席间有人抬了她的一扇九折屏风出来,开价就要六千两。”
皇帝笑道:“什么?六千两?”
“是,席上众人纷纷标价抢购,若非董里州出价一万两先行买下,只怕最后不知要以什么价格售出。”
皇帝勃然变色道:“董里州哪里来的这些银子,这么轻易就花一万两买一扇屏风。”
康健知道自己多了一句嘴,忙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太后道:“既然如此,我就见见这个姑娘。”
立即有人传旨到宫门外叫明珠,明珠到得慈宁宫殿上,口称民女,叩头行礼,太后见她清秀,对洪司言道:“你瞧这个姑娘,像不像从前段时妃的品格儿。”
洪司言道:“正是,奴婢也看着不像中原人物。”
明珠禀道:“太后明察秋毫,民女的父亲是大理人,二十年前迁居寒州,明珠一岁上就到中原定居,大理的事都不记得了。”
太后道:“这就难怪,从前大理公主嫁到中原宫里,一样心灵手巧,女红出众。听说你的刺绣一件千金,可有此事?”
“民女不过多用了些心,难得寒州乡亲捧场,怎敢称得上一件千金?”
太后转头又问辟邪:“不知这个明珠姑娘有没有同带绣品进宫,我想看看。”
辟邪笑道:“奴婢身边没有,只怕明珠自己带了些。”
“是。”明珠道,“民女赶绣了一件,原想奉与太后,只怕与宫中规矩不合,不敢拿出来,既是太后垂问,便请太后品评。”说着从小顺子手中接过自己的包裹,展开一件百鸟朝凤的罗衫。
殿上顿时春光轻泄,花香四溢,似有百鸟婉转盈耳,金凤清鸣绕梁。太后倒抽一口冷气,道:“了不得!”忙离席趋近观看,立时有四个宫女过来,帮着展平罗衫。
辟邪道:“这件罗衫奴婢也没见过,这时也是瞠目结舌。”
洪司言笑道:“太后既然喜欢,就先穿上试试。”
明珠服侍太后披上,更难得穿在身上,不掩图中一花一草,一羽一翅,金凤缠身,百鸟绕背,华丽灿烂,雍容难言。
太后伸手牵起袖口,细看袖上花案,只见花蕊羽绒无不细致到毫厘,百鸟双目均乌黑透亮,似乎浸透了春天的神采。她漫步走至镜前,展臂缓缓转动身子,那些飞鸟鲜花便仿佛乘风飞翔,随她身子满室舞动起来,更显得她容貌既美,身姿仍妙,虽年逾四十,依然可谓容色倾城。
太后望着镜中人物,忽叹了口气,道:“那日若身着这样的衣裙,就算与梅君共舞一曲作别又有何妨?”她转身又笑道,“皇帝定是觉得你母后年纪大了,却如小孩子见了新衣般,越发地没出息起来。”
皇帝也是初见天工,惊得目眩神迷,只道:“岂敢。”引得太后与洪司言都笑起来。
太后对明珠道:“你是为了置办公主嫁妆来的,家里还有父母兄弟,谁也不忍留你一生一世,只盼你调教好针工局的那帮蠢材,让我眼里少看些俗物就好了。”
皇帝笑道:“太后此言把辟邪也骂在里面,早知自取其辱,何必带明珠进宫?”
太后道:“他是个好孩子,心里还想着主子,知道用心办差,皇帝好好赏他。”
辟邪连忙谢恩。明珠却盈盈叩首道:“太后和蔼慈悲,民女愿在宫中服侍太后一辈子。”
太后、皇帝自然称赞不已,只有辟邪知她此言所指,只能跟着众人苦笑。
太后又问明珠如何安置,辟邪回道:“明珠总不成归在内监的针工局,奴婢看还是放在尚功局,待公主出嫁之后,还可教习宫中女红程课。北五所还有空房,就在奴婢住的居养院附近,因她是民间来的,奴婢怕她礼数不严,在各位主子面前失礼,还是先由奴婢督导,再者那里离针工局也近,凡事方便。”
“甚好,”太后道,“尚功局还有空缺,现在就封明珠为尚功局掌制女官。”
明珠领旨谢恩出来,辟邪笑道:“这倒好,你一进来就是正八品的女官,我还要管你叫大人啦。”
明珠哼了一声道:“我稀罕吗?”
门前吉祥对辟邪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赶快回居养院。”
“什么事?”
吉祥不便多说,只是摇了摇头。
辟邪不及安置明珠,带着她和小顺子赶回居养院,正碰上如意出来,见到辟邪,一把拉住他道:“你回来得正好,再晚,就见不到了。”
“驱恶?”辟邪大吃一惊,飞奔至东厢,见驱恶气息奄奄,脸色青白,双目兀自睁着,看到辟邪仍勉强笑道:“你可回来了,想不到咱们兄弟还能见上一面。”
辟邪急道:“我走时还是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我的腿化脓没治了,挣扎了一个多月,现在是挺不过去了。”
“太医呢?没来看过吗?”
“来了,”驱恶笑道,“还说我内伤未愈,他妈的,一句好话没有。”驱恶言语里仍带市井气味,一着急又带出脏话,转眼往门前一瞧,道,“呦,对不住,这里还有女客呢。”
辟邪道:“这是我从寒州带来的绣工,叫明珠。”
驱恶道:“你做事历来都有深意,这姑娘也不是简单人物,”说着向明珠招招手,细细看了看,对明珠道,“姑娘,我受师傅所托,一直护着这个师弟,我是不行啦,今后你替我看着他可好?”
明珠见他濒死之际仍是心思敏捷、洒脱自如,十分钦佩,笑道:“五爷放心,交给我。”
驱恶“哈哈”一笑,昏昏睡去。
一时又近入夜,辟邪神色愈发凝重,紧紧握着双拳,守在驱恶床前。忽听驱恶哼了一声,慢慢醒转,连忙递上水去,觉得触手的肌肤滚烫,知道驱恶高烧不断,不禁忧心如焚。
驱恶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清醒了一些,望着辟邪道:“小六,今晚你我永别,我有些事一定要说。”
辟邪知道此时再多安慰也是无用,道:“师哥只管说,我听着。”
驱恶强敛精神,道:“咱们兄弟九年,我待你像我亲兄弟,师兄弟七个里,就是我俩交情最好,你的人,我最清楚,虽然这些年师傅教你的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伎俩,我仍知道你是个仁善的人,我虽然不知道你以前和太后结了什么仇,不过还是要劝你,仇恨这个东西,伤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师哥……”
“你且听我说完。世道轮回,有前因方有后果,仇是报不完的。师哥就要死了,你曾言道,要太后双倍偿还,可是人命只有一条,你能让她死两次吗?你在她亲属儿子身上报仇,他们又与你何仇何怨?要说师哥现在的光景,不能怨恨太后,要说恨,师哥应该恨的人就是师傅了。他废了我的身子,又以我的兄弟、妹妹要挟,要我做了你的替身,可是他对我倾囊相授,又时时呵护,我从小没有爹娘,他待我们就像亲生父母,又重新给我兄弟,我心里对他还是万分感激。师傅现在想必已在泉下等我,”驱恶说着不禁一笑,“他当年言道,收了七个徒弟才是名副其实的七宝太监,如果见了我今晚就去,一定怪我早死,害他身后这么快就变成了六宝太监,呵呵。”
辟邪念起当年进宫的情状,依旧是忧愤如锥,刺得自己千疮百孔,一时说不出话来。
“得罢手时且罢手,小六,就听师哥的一句话,不要做得太绝,到时后悔。”
辟邪道:“师哥,你说的话都对,但我如今只觉满腔仇恨无处发泄,似有一柄利刃就要从身体里脱鞘而出,如何罢手?”
驱恶淡淡笑道:“我不指望你现在答应我,你能记得就好。”
明珠端了碗粥进来探病,奉到驱恶面前,喂与他吃。驱恶笑着喝了两口,突然呛出一大口血来,喷得雪白的米粥里一片殷红,不由得吃力地靠回枕上,望着明珠微笑道:“姑娘,你可真像我妹妹哪。”话落眼光渐渐涣散,烛光下含笑气绝。
明珠虽只与他相处一天,却知他心地良善,颇有侠气,心下也十分伤感,正想安慰辟邪,却见他晶莹的面庞上冷然无泪,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恨我?你的弟、妹早已被师傅杀了灭口,你还待我像亲兄弟做什么!”随后一把推开明珠,夺门而出。
驱恶既死,立即有人飞报慈宁宫得知,洪司言见太后已经就寝,低声屏退来人,微一犹豫,仍将太后轻轻唤醒。
“什么大事?”
洪司言道:“不是什么大事,半个时辰前,驱恶死了。”
太后一怔,勉强道:“死个奴才也要三更半夜回我知道吗?”
“是,”洪司言道,“奴婢鲁莽了,太后接着安歇。”见太后默默无语,咬着嘴唇紧拽着锦衾,便坐在太后床边,叹道,“姑娘当年发的毒誓现在都应验了,颜家的人都已死绝,再无后顾之忧,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是万乘之尊,还有什么不如意?”
太后望着洪司言笑道:“我自从跟了先帝,就没有过上一天如意的日子,就算颜家的人全都被我咒死了,我又何尝有一点点高兴?当年下诏杀他全家,我倒痛不欲生,不如是自己死了好。驱恶在世,我觉得有他的后人在宫里,等那孩子来报仇,倒还有些盼头,如今苍天之下、阳世之中与他再无瓜葛,连他的最后一点骨血也作灰飞烟灭,这清冷宫阙还有什么值得我牵挂?”
洪司言见她说得凄楚,忙道:“太后还有皇帝呀。”
“靖仁在上江撞着了我的事,现在心里一定也在恨我,急着除去杜闵。”太后敛去眼中伤感,目光顿时变得犀利,道,“原以为辟邪出宫是为皇帝办这件事,特地派了康健监视,想不到却是康健回来多嘴,真是个不中用的奴才。”
洪司言劝道:“康健年纪还小,好歹也是七宝的徒弟,奴婢看七宝的徒弟都还不错,太后可别因一时之气,耽误了这个好端端的人才。”
“你说的不无道理,就怕他们师兄弟同气连声,都去捧皇帝。待皇帝成了事,他们作威作福起来,倒变成祸患。”
洪司言笑道:“一个小小的内臣,还怕他翻出天去?”
太后突然问:“你觉得辟邪怎么样?”
洪司言想了想道:“奴婢看他的做派就像七宝,一样小心翼翼,不肯多说一句话。”
太后点头道:“我猜七宝的衣钵给了他呢。这也是个人物,好在现在岁数还小,不成气候。”
洪司言叹道:“就怕是岁数太小,不懂事。这么些年在宫里,眉目稍见清秀的小太监就要往皇帝身上贴,从来不曾例外。宦官魅惑主上的,总不在少数。奴婢就怕他和皇帝走得太近。”
太后笑道:“靖仁现在的心思都在政务上,你放一百个心!今天晚上我还见他对董里州那件事耿耿于怀,只怕明天就有动静了。”
皇帝一开始不过疑心董里州有贪污敛财的行径,正要着人查办,不料第二天竟传来了寒州生员结众闹事,煽动民变的消息。当天就有成亲王景仪、太傅刘远联本参劾寒州布政使董里州、寒州知府毛臻。更令皇帝震怒的是,董里州弹压不住局面,竟向东王杜恒请兵。好在学生闹事,不成气候,又有当地德高望重、颇有势力的各界人士出来斡旋,闹了两天之后就风平浪静,总算没有让董里州做出引狼入室的事来。
至于长虹桥坍塌、致人死伤一事,若非学生大闹一场捅了出来,只怕董里州隐瞒不报,皇帝始终不会知道。皇帝当下和成亲王及刘远商议,如何派人去寒州撤查。
皇帝道:“这次去的人责任重大,若也是个贪赃枉法的,让朝廷如何向寒州的百姓交代?”
“举贤不避亲,”刘远道,“臣有个学生苗贺龄,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为人清廉自爱、刚正不阿,可当此重任。”
皇帝道:“太傅荐的人一定没错,只盼有太傅十分之一的忠心和清廉,朕就放心了。”便即令人拟旨擢升苗贺龄为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按寒州,即刻启程撤查寒州布政使董里州、寒州知府毛臻,缉拿当地闹事学生。
待两人告退而去,皇帝立即召了辟邪问话。
“这么大的事,你在寒州如何会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不奏明朕知?”
辟邪笑道:“正是大事,不用奴婢回奏,皇上也会知道,何必急着说出来招人侧目?”
“你这话又在说谁?”
辟邪道:“这次去寒州,有奴婢一个足矣,太后为何还派了康健同行?皇上细想就知道太后娘娘不放心奴婢一个人去,所以奴婢回来实在不敢多言。”
皇帝点头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说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辟邪道:“其中还有一个隐情,奴婢在寒州时清点了今年市面上的上等新丝,发现比去年少了六成,大部分都是在朝廷的旨意下去之后的三四天里让人抢购去的。奴婢想,这个买丝的人消息灵通、财力雄厚,而且既不怕到时这些新丝无法脱手,也不怕官府问他一个囤积居奇的罪名,定是董里州暗地买了这些新丝,想等到织造进贡的寒绢时,再将它高价售给官府,他是寒州的长官,谁敢不从,只可惜国库里的银子就这样白白流到他的腰包里去了。”
皇帝不禁大怒,道:“这个天良丧尽的贪官,朕这就让苗贺龄一并将这件事也查了。”
辟邪笑道:“万岁爷息怒,奴婢倒有个其他点子。皇上现在身边忠心耿耿的人不少,但将来若想和藩王们正面交锋,用的人都须有机智过人的本事,这个苗贺龄是否能堪大用,不如借此机会试探于他,且看他自己能不能查出这件事来。”
皇帝笑道:“你从前说自己是个阴谋家,朕还不信,现在倒是看出些端倪来了。”
辟邪躬身笑道:“万岁爷目光如炬。”
皇帝喝了口茶,突然道:“听说驱恶死了,朕本来想劝你高兴些,今天见了才知道你已经想开了,这就好。”
“做奴才的,谁不会得个打骂,驱恶自己命苦,早些去,也是件好事。”
“哦。”皇帝慢慢从辟邪的眼眸处挪开目光,辟邪目中仅有一点暖洋洋的神情已经随驱恶一同消失了,一种纯粹而凛冽的寒冷正刺得皇帝眼睛生痛——犹如利刃——皇帝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好像少跳了一记似的那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