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红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笑的,只是这笑是在她流泪之前的笑,她流泪之后,也笑过一次。
“你这娼妇!”她记得叶红是这样的咒骂她。她没想到看去连撒谎都会脸红的那个纨绔子弟,竟会向她骂出了这般不堪的一句话。
她在“春雨楼头”,可是从来都不卖身的。而且,有她“严姊姊”在,附近几家勾栏瓦子场,只要哪个姊妹不愿意,谁都不必卖身的。
谁要是敢逼谁,一定会有人告诉严笑花。
严笑花做人的原则:人恶我更恶,人善我便善。这跟龚侠怀一向“对恶人恶,对好人好”的规矩是不约而同的。
人在世间,做不了几件事。她的看法向来跟龚侠怀不同的多,相同的少。龚侠怀少怀大志,要做大事。他一向认为就是人在世上做不了几件事才该做成几件大事。她常常就笑:你命里一定会着了几颗成天爱干大事的星。不干大事,仿佛就寂寞得要死,寂寞不也是一种享受吗?人生一世,最划不来的事就是误入世间,而她既先误入世间又误堕风尘,那也就罢了,愿作人间乐太平,太平就无处不是天国了,人最重要的是好好的做人,做大事?何必那么辛苦呢?
其实,只要在这泥淖污地里,救得了几个姊妹的沉沦,保得住几人的清白,那不就是十辈子的债都还清了么?做大事,噫,做大事的结果是怎样?就看龚大哥好了。
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叶红冲口骂她的那句话。她流泪是因为终于有龚侠怀的朋友为了龚侠怀来痛骂他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是叶红。“八尺门”那么多名兄弟,在这时候敢跳出来当着她的面前不许她嫁人而且还辱骂她的,竟然会是叶红。
严笑花知道叶红。她晓得他是个有正义心肠的世家子弟,剑法很高,人也很傲。她听龚侠怀评过叶红的为人:“有正义感和人情味,就是侠。叶红还有勇气和担当,他是侠者。”可是她一向都不相信侠这回事,以前向往江湖上的:义无反顾,生死与共,一到生死关头,是兄弟的还火里火去、水里水去,现在呢?江湖也混了个三江五湖的了,披肝沥胆五大三粗的男人她见过也碰过,“侠”?不是只成了有福同享有难“独”当,为朋友两胁插刀在所“必”辞了吧?
终究有个龚大哥的朋友为了龚大哥而出头了。
于是她感动得流了泪。
龚侠怀说过:“人、应该要笑在流泪之后。”然后补了一句:“你若要把‘泪’字改成‘汗’字或‘血’字亦可。”现在她流的是泪,她也不怕流汗,只要龚侠怀能够重出生天,她甚至不怕流血。
不过,感动归感动,有一件事万万是半步退不得的,那就是:阻止任何人营救龚侠怀。
阻止一切营救龚侠怀的行动。
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她离开了“春雨楼”把收拾出来整理好的物件交给三妹姐叫人送回陆府去,她自己则去十字行看锦被做好了没有。
在布行里她发现、有人闪入冰三家的舆底,可笑的是,叶红居然没有发现。
她喜欢冰三家。
她知道冰三家是个好女子。
那个人趁乱闪入了舆里——那时候时红正要逼小李三天掀开藤帽。也许,李三天敢于揭开自己的真面目,大概以为自己是必胜了的吧:有人刺杀冰三家,叶红一定心乱分神,他就能搏杀叶红。只要能手掉叶红,他这身份大概也不必再假扮下去了吧?
严笑花几乎就在那杀手滚入舆底后的刹那间也闪入舆中,那杀手对环境尚未适应过来,是以也投发现在舆里已多了一人,还有一正布。
冰三家见她闪了进来,居然没有动,也没有叫。
她只是以一种平静得几乎已绝望了的眼神望着严笑花。
这使得严笑花忍不住问:“怎么了?”
冰三家说:“他变了。”
严笑花奇道:“什么?”
冰三家道:“他一见你,就失去了风度。他一路上,都在怀恨你。”
严笑花忽然觉得外面的世界极其热闹,轿内极其寂寞,她不知说什么好,冰三家是个美而漂亮的女子。
也许,躲在舆底下的杀手从这微声低语里已知晓舆中不止一人了,可是这又能怎样?未达成任务,他总不成就这样逃掉;而且,对一个杀人不眨跟(杀人当然是不眨眼了——杀人为何要眨眼?)而言,多杀一人不是什么大事。
他当然不知道这“多一人”竟是严笑花。“春雨楼头笑煞人”的严笑花。
严笑花伤了杀手就走。
她只觉得可惜,浪费了一定上好的锦缎。
她今天见着了叶红,越发使她决心向陆倔武问个明白。
所以她直接回到陆府。陆倔武就住在他引以为荣的“万宝阁”中。严笑花直接在“抚剑轩”中找到了陆倔武,问他:
“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陆倔武一见她的来势,就知道剪刀遇着了布,而她是剪刀,他是布。因为她是他心里全部的珍惜和全局的梦。
“我对你说过的活,说一句算一句。”
“你说你一定会放了龚侠怀的。”
“我说过。”
“你说过你一定会让龚侠怀在里面活着的。”
“我是说过。”
“你说过只要我嫁给你,你就设法为他开脱,请陆虚舟和任困之一起从轻发落他,把他押解出关。”
“我也说过……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已经收拾好东西,甚至还去办了花被,我已很快是你的人了……”严笑花温柔了起来,在温柔声中问:“可是龚侠怀还在牢里……”
陆倔武叹了一声。他知道去喜欢一个女人是很划不来的事。轻则受伤,重则丧命,不轻不重时也得一生一世。可是他深恋她甚至连她掉落的发丝也舍不得丢弃。
“你知道,龚侠怀的案子虽然是经过我签批的,可是却不是我的意思。而且,既然沈清濂下了公文,这事我便不得不办。”
“我知道。”
“我在这儿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个指挥、团练、正制、统领、小吏,我还使得开,但还受府尹于善余、安抚使沈清濂、刑检陆虚舟等人的节制。”
“我知道。”
“龚侠怀的问题是:他到底得罪了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罪名却是:通敌卖国。这是滔天大罪。既然是‘谈何容易’四人亲递的官诰,这件事便非同小可,可以是今上的懿旨,可以是史相爷的指令,也可能是沈清濂清除异己、‘谈何容易’的妒恨起意而已。只是,这笔无头帐,谁分得清、查得明?你是个聪明女子,想必也明白个中关键。”
“我知道。可是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陆倔武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得似不想任何人知道他会叹过气。
“那是我因为你不惜粉身碎骨才说的话。再说,龚侠怀也是我的朋友。听说:他被拘拿的时候,是因为听说是我签的拘票他才不抵抗的。”“我也想救他,不过……我是说过我一定会想办法开释龚侠怀的,而且,我确已把逼打成招的供状都改轻了,可是你也应记得,你答应过我的活:要我救龚侠怀,你得要先嫁给我……”
“我连胭指、钗饰、妆台都教人搬过来这里了,你连这还信不过我呢!”
“但你还不是我的人。”
“也不过还有三天,就是嫁期了。”
“万一龚侠怀放出来以后,你变卦了呢……你武功那么好,万一你以‘花落无声,雨止无形’的‘雨花神剑’来对付我,我能接得下吗?”
“哼,你这是把我当作是杀夫悍妇了,我可不依,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就用‘大步流星’杀了我吧!”
“我怎舍得杀你?龚侠怀已在里边待了这么多天,也不在乎就这几天了吧?再说,我是答应过你一定让龚侠怀活着,但在里面的事是谁也管不得全的,万一他们故意要把喂狗吃过的饭菜给他,或者藉要他作供为由用针刺穿他的耳膜,这些,我都是不能控制的。而且,你还得要祈禀神明护佑,龚侠怀千万别熬不住,来个自行了断——”
严笑花听得心里一疼,就像有人拿针在她胸口扎了一下,一直痛到丹田去了。可是她的眼眸更是柔媚了。
“我是说过会请陆虚舟和任困之想办法为龚侠怀开脱,也请他们多予照顾,不过,陆虚舟方面倒卖情面些,任困之自以为清正,一定要严刑拷打,我就是怕屈打成招。他坚要在清明决审,我看,反正也拖不久,也就顺了他的意思了。这些日子,我尽卖给他一些人情:沈清濂那儿,他坐镇平江,也不好办,总算他颇赏念你,咱们多送些礼去,着人探探口风,龚侠怀还不是必死必杀的案。“
“……沈清濂他,还要见我?”
“不过我不舍得。”陆倔武笑拥像一朵春花般的严笑花,“一切都得要等你嫁了给我再说……”
严笑花笑了。笑出了一肚冷意。“我现在还没嫁给你呢。”
陆倔武这回动的不只是情,而且是心;其实他只要见到她,他就打从心动到了性。“那又有什么分别?”他涎着笑脸,说。
烛光一晃,忽地一跳,影子像一条金色的蛇。
剑影就在烛影一闪时一亮而没。
严笑花桃花一样的脸,神色下变,只是带了七分俏杀、三分惊丽。
她的手摆在桌上。
五只纤秀如葱的手指张开。
她一剑就剁掉自己一只手指。
尾指。
“陆大人,”然后她说,“三天后,你只能要我,等龚侠怀出来的那一夭,我才是你的人。我决不反悔,你最好、最好也不要食言。”
她说的话和出的剑和砍掉的手指,都是一发不能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