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眺古国,看不尽千里烟波。岸静水急,匆匆意,悠悠情,无人识得。长天在望,但满腔凌云志,又向谁说?小舟空过了,芳草萋萋,群山巍峨,未撷一片儿春色。天幕渐掩,舱里独守夜,杯中一轮月。难过。何为事事皆蹉跎?明日但去买笙歌,聊图一宵乐。诗换轻薄名,惟泪洒长河!
十八婆婆正在潜运功力,听得脑后风生,心中又惊又怒,暗道:不想我苗十八今日竟在这里送了老命。秦三惭呀秦三惭,我早就说过你七个徒弟没一个好东西,这笔账,我只有等你到阴曹地府中一并算啦。魏信志手上功夫颇为了得,这一掌所击部位乃是玉枕大穴,十八婆婆正闭目待死,却听得魏信志一声惊呼,人已跌了出去。十八婆婆摄住心神,回头看时,魏信志已跃起向莫之扬一掌拍到。
原来莫之扬见魏信志忽然做出这等卑鄙之事,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托住他右胁轻轻一推。魏信志这一掌本来想取人性命,力道何等大,但不知怎的,给莫之扬一托,一股内力便使不出来,悉数撞回自己身上,摔出八尺之外。他一站起,觉得胁下闷闷生疼,心中大怒,叫道:臭小子,老子不惹你,你倒来惹老子?看掌!一招莽汉撞门向莫之扬拍到。莫之扬右手一送,将油纸包中的那块怪石送到他掌下,魏信志硬生生收掌,莫之扬一晃,将怪石放回背后,魏信志想起来该抢时,莫之扬已跳到一侧。韩信平不愿多生枝节,道:信志,今日先饶了他,以后再慢慢料理不迟。
莫之扬知他们一向是死要面子硬撑脸,也不计较,转到十八婆婆身旁,道:婆婆,明明是这几个人不好,你为何口口声声骂秦老掌门?
十八婆婆感念他救了一命,道:小哥不知,这几个全是秦三惭那老东西的劣徒,子不教,父之过,徒不肖,师之惰。我不怪他又怪谁来?秦三惭的徒弟,硬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莫之扬道:婆婆却说错了,晚辈偏偏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十八婆婆一怔,道:你可是姓莫?莫之扬奇道:晚辈莫之扬,婆婆怎知道?十八婆婆望他两眼,嘿嘿笑道:很好,很好。我那闺女果然没有看错人,好孩子,这宝贝今日咱们得不上了。婆婆先走一步,再来找你。说完这句话,人已飞身掠起,几个起纵,便消失了。莫之扬道:婆婆!婆婆!却哪里再见她回来?
冷婵娟见她离开,又是庆幸又是失望:这样虽然去了一个大敌,但十八婆婆以后的纠缠必会摆脱不掉。心念一转,对魏信志道:你也是秦老掌门的徒弟,他也是秦老掌门的徒弟,师兄的武功怎的反而不及师弟?唉,这不是因为你太笨,便是因为师父没好好教。魏信志哪里会承认自己笨,想一想都是秦三惭藏有私心,没好好教自己武功之故。当下怒火上涌,从韩信平剑鞘中一把抽出长剑,道:大师兄,借剑一用,瞧瞧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韩信平怒道:你魏信志已一招暮鸟归林,长剑刷的向莫之扬刺去。冷婵娟赞道:好剑法!她手下的六个红衣女郎格格齐笑。莫之扬跃开一步,心想此刻与他打斗,白白便宜了冷婵娟、丛不平道人,笑道:师弟这点三脚猫的本事,怎及得上二师兄?连连摆手。韩信平干咳两声,魏信志不得不收住剑。
路信朋上一回没与他们几个在一起,不明就里,道:大师兄,他是咱们的小师弟么?他见莫之扬露了几手功夫,却都不是师门武学,但转念又想:恩师武学渊博,他老人家因材施教,给这个小师弟独传了一套武功也未可知。上来伸出手,道:在下路信朋,和这位兄弟认识认识。便要拉莫之扬右手。莫之扬见他面上神情并无恶意,道:你是路师兄么?两人手掌一触,忽觉路信朋掌上一股内劲传来,自然而然以两仪心经内力反弹回去,路信朋只觉手掌如遭火炙,忙撤掌回退一步,笑道:好师弟,真有你的。师父他老人家好么?
莫之扬摇头道:他老人家身陷囹圄,有什么好?倒不如几位师兄,连他老人家惟一的孙儿都要赶尽杀绝,嘿嘿,自然是你们过得好。路信朋愕然道:什么赶尽杀绝?转头问韩信平道:大师兄,他说的是真的么?你们找到了谢儿?韩信平面若寒霜,道:信朋,你别信这小子信口雌黄,这些人全是来抢咱们师门宝贝的,你还信他?眼光扫在莫之扬捧的那块怪石上,道:小子,留下命来罢。打一个手势,杨信廉、范信举、魏信志、牟信义一齐向莫之扬围拢过来。
正在此时,忽听得号角连声,四面山头上冒出许多官兵,为首一员将军瘦小身材,年约四旬,大喝道:大胆贼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劫朝廷之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场内诸人均吃了一惊,心想这里人人都是江湖好手,怎的他大队人马包围过来,都没有听到?眼看官兵居高临下,弓箭手全部羽箭上弦,只要一声令下,必是万箭齐发,都有些心慌。
丛不平望着那将军,道:哪位知道这将军是谁?莫之扬眼尖,早看到这便是五年之前一句话保住自己一条性命的张巡将军。丛不平见了,倒吸一口冷气,再看王富等人,已施展轻功,爬上山坡,与张巡队伍会合。
原来张巡近几年听候安禄山调度,与吐蕃国数次交锋,张巡逢上战场,每每裸露上身,大喊大叫,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吐蕃人送他一个脱皮豹之称。丛不平是吐蕃国师,这次率三名勇士鲁不希、克真、吾拉孜虎来中原抢夺江湖四宝之一。不料江湖上忽然冒出许多厉害人物,他方才一交手,便知一个十八婆婆已足堪劲敌,冷婵娟诡计多端,又哪里就差了?正在寻思怎生让太原六义与冷婵娟先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却忽见张巡领兵前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暗道:大唐国毕竟人杰地灵,英雄辈出,吐蕃又哪里是对手?冷汗涔涔流下。
山坡上张巡将军挥挥手,一个传令兵喊话道:张将军有令,尔等听了:速速缴械投降,将朝廷之物奉上!
韩信平忽然将手伸向莫之扬,道:小子,拿来!莫之扬手一缩,将那块怪石放在背后,笑道:大师兄,你可知其人何罪,怀璧其罪八个字么?小弟怎会将这祸害转嫁给大师兄?韩信平正色道:我要将此宝物交给官府,师尊吃了冤狱,不去找官府,怎么能为他平冤雪耻?路信朋点头道:大师兄说的不错,你若真是小师弟,就把这个给大师兄。
冷婵娟走到丛不平身边,敛衽施礼,道:道长,咱们联手将宝物夺下,以后再决定归谁如何?丛不平寻思:也只好如此了。伸出手掌与冷婵娟击掌为誓。两人手掌相交,丛不平怒喝一下,道:小贱人,胆敢暗算某家!拔剑向冷婵娟刺去。冷婵娟笑道:道长年老忘事,十八婆婆前车之鉴,怎不牢牢记住?怪得我么?手一挥,银索钢钩已向丛不平抓去。丛不平哈哈大笑,心中却是大惧:一笑倾城,二笑蚀骨,三笑消魂。千万别再笑了。却觉得心中痒痒的好不可笑,当下强忍住,长剑如风,只盼快快制住冷婵娟,逼她交出解药。与他同来的三名勇士鲁不希、克真、吾拉孜虎一齐围上来,冷婵娟的六名手下也不示弱,叱喝声中,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猛听得山上一声令下,飞箭如雨,射将下来,吾拉孜虎身上中箭,正气得哇哇大叫,被一名红衣女郎一记柳叶刀砍进脖颈,大喝一声,倒地而死。众人一时都顾不得打斗,纷纷挥动兵器拨掉箭杆。
韩信平叫道:张巡师弟,是我们。山上张巡听得清楚,手一挥,箭手停射。张巡道:是韩师兄么?韩信平道:不错,是我们。
莫之扬见箭势稍停,跃上一道石梁,远远见到王富,不由来了气,喝道:王富大哥,你明明说好由我引开他们,你好派人去求援,援兵到了,就要连我也一同射死了么?他内功深厚,山上虽乱,但是这一席话,人人却都听得清楚。张巡心中一凛:这人小小年纪,怎具有如此功力?
王富知道理亏,笑道:兄弟武功高强,哪能受伤?你把东西交给张将军,立下大功,朝廷一定会重重赏你。莫之扬心下一横,将那块怪石头塞进革囊,冷笑道:东西在这里,有本事就来取走。大踏步向山坡上走去。山上官兵见状,纷纷上前阻拦,莫之扬剑鞘连点,顷刻间点倒十几名官兵,冲开一道缺口,便要下山。蓦听一人道:好本事!你且慢,我有话问你。一人身形一晃,站在莫之扬面前。莫之扬见是张巡,他早听说这人的武功曾蒙秦三惭指点,与秦三惭虽未正式行过拜师大礼,却早有师徒之实。见他这一晃便来到面前,单是轻功就不同凡响,再见他相貌清瘦,却有一股浩然正气,凛然生威,心道:难怪南大哥愿意在他手下当差。抱拳施了一礼,道:不知将军要问小的什么?
张巡微微一笑,道:足下好俊的功夫,流落江湖,未免可惜,不如跟我们一起走罢。本将常守睢阳,军中正缺少莫兄弟这样的人物。足下意下如何?莫之扬摇头道:你却不知,你们的安禄山大帅只要擒到我,我就再别想活了,要我投军,不就是要我送死么?
张巡愕然,叹道:不错,霁云对我说起过此事,我倒忘了。也罢,你包裹里的东西是皇上钦要的,交给本将军罢。王富堆笑道:莫兄弟,愚兄欠你的人情,只有以后补报啦。
莫之扬正感踌躇,听冷婵娟远远道:喂,姓莫的小伙儿,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咱俩一起冲出去再作计较,如何啊?张巡大怒,喝令放箭。冷婵娟率六名红衣女郎舞动数匹红绫,打落箭枝,七人冲上山来。兵士上前阻挡,冷婵娟银索挥动,七人均被打退。张巡道:这妖女一双爪子倒是很硬。韩信平笑道:她是辛一羞的小老婆,辛一羞传她武功,想必不遗余力。张巡冷冷瞧韩信平一眼,手一伸,从一个弓箭手手中拿过了箭,上了弦,嗖的一声,向冷婵娟射去。冷婵娟听得破风之声强劲,不敢硬接,伏身躲过,她身后跟的正是先前探路的双胞姐妹中的姐姐,惨呼一声,心窝中箭,她正向前奔跑,当即中箭扑倒。箭羽在地上一撞,又是一声惨呼,箭镞从背后冒出,立时死了。那妹妹大叫道:姐姐!冲上去抱起姐姐尸首。几支长矛跟着刺向她后背,冷婵娟咬牙道:去死!银索将五六支长矛一齐卷住,手腕发劲,悉数夺过,跟着银索一抖,长矛射出,噗噗噗噗四名官兵中矛倒地。余者惧她狠辣,纷纷后退。冷婵娟左手一摆,率先向张巡冲来。莫之扬本以为冷婵娟只会施诡计伤人,这时才知她武功决不在丛不平之下,忍不住赞了一声。王富已率队下去截杀。王富刀法也颇不弱,冲到近前,刀光起处,一名红衣女郎中刀倒地。那鬓上插了一朵花的女郎背着姐姐尸体,眼见又一个姐妹倒地,一声娇叱,忽然反手抢过一柄长矛,右手一挺,长矛直奔王富咽喉,王富侧身闪过,不料冷婵娟的飞爪蓦然飞到,左颊一痛,一声大叫,被抓去一块皮肉。
冷婵娟急于突围,无心恋战,又向山上跃来。她轻功极好,足下连点,片刻到了近前,对莫之扬笑道:小伙儿,今日咱们一起冲出去,那宝贝就是你的了,我这几个手下也都是你的。干不干啊?莫之扬尚未回答,忽听韩信平冷声道:信志、信廉,咱们先助官兵拿下这个小贼!向莫之扬包抄过来。
莫之扬仗剑在手,冷冷道:你们连恩师惟一的孙儿都要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路信朋大声道:你说什么?莫之扬道:这几个师兄狼心狗肺,背叛师门,冒充君子,实则禽兽不如!韩信平见他手中所持之剑正是那日在雾灵镇抢去自己的,不禁恶气上升,心道:这个小子须活不得。挥剑向莫之扬刺到。魏信志、范信举也各举兵刃上前夹击。冷婵娟笑道:好不要脸,倚大欺小倚多欺少,枉称什么太原七义?
张巡对太原七义之举也颇为不屑,寻思怎生想个法儿放了莫之扬,但又不能让手下将士看出。微一迟疑,见韩信平、魏信志、范信举已与莫之扬斗在一起。他心想:这三人虽然人品不端,功夫却着实厉害,只怕这个莫之扬今日要丧生在此。正要下令让各人住手,忽见莫之扬长剑展开,剑招十分怪异,又潇洒之极,一阵光影之中,魏信志跌出战团,肩上已然中剑,鲜血汩汩直冒。
冷婵娟见莫之扬已与他们开了战,乐得观望,命剩下的四名女郎准备突围。莫之扬再斗一会,卖个破绽,韩信平果然一剑刺来,莫之扬使招小疾早愈,剑锋一闪,将韩信平之剑引下,左拳早出,砰的一声,韩信平也被击出战团,倒退好几步,强拿桩站稳,哇的吐了口鲜血。若是他不怕出丑,跌倒在地,这伤也就会轻一些,偏他死要面子,这强行拿桩,内伤可就大了。幸亏他内功不弱,当下运气压住翻逆的内息,见范信举又败下阵来。
莫之扬提剑走到张巡面前,道:张将军,恩师他老人家在范阳大狱中受苦,他老人家的嫡孙又一再遭受鼠辈迫害,您本领大,官职高,多照应他们一些罢。张巡叹道:莫师弟教训得对。张巡重名轻义,深感汗颜,你的话我记住了。莫之扬解开革囊,将那块怪石捧在手上,道:将军珍重,代小的给南大哥问好。拜了一拜,忽然叮的一声,怀中一物掉了出来,在地下光芒闪动。
莫之扬见是那支银鹰飞镖,连忙拾起,刚要放入怀中,却听冷婵娟低低咦了一声,飞步来到莫之扬身前,笑道:小伙子,你拿的这玩艺是什么?可不可以给我瞧瞧?莫之扬本对她十分厌恶,但此时心中一动,将那枚银镖亮出来。
冷婵娟面色大变,跪倒便拜,道:奴婢不知是掌令使,多有冒犯,罪该万死!其余几名女郎也纳身齐拜。莫之扬又惊又喜,暗道:终于有人认出这件东西。刚要出言相询,却又寻思:这女子狡猾得紧,不要给她看出破绽。当下含含糊糊道:起来罢。冷婵娟谢过站起,在一旁肃立。莫之扬瞧她模样不似作假,暗道:天可怜见,教我无意之间遇见认识这只银镖的人。不过听冷婵娟的口气,银镖的主人是什么掌令使,多半不是好人,昭儿落入他手中,不知吉凶如何?
蓦听得张巡喝道:大胆贼人,明明与这妖女一伙,还谎称是我师门弟子,与我拿下!众官兵得令包抄过来。莫之扬心想此时无法辩解,将怪石放进革囊,向冷婵娟招一招手,道:冲出去再作计较。冷婵娟答应一声,一马当先,冲开一条路,莫之扬断后,挡住追上前来的路信朋等人。吐蕃来的两名武师十八趁乱背着丛不平与吾拉孜虎向另一边逃去。张巡下令追赶,蓦地里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冷箭,正中张巡面颊。张巡大怒,一把扯下箭来,见是官兵所用之物,寻思:是谁暗算张某?下令道:凶徒厉害,让他们去罢。官兵正愁送死,纷纷闪避。莫之扬与冷婵娟等六人从山坡上逃出,直跑了三四里地,见官兵无人追来,方始停下来。
这一番狂奔,冷婵娟的四名手下个个气喘吁吁。莫之扬心中正暗暗盘算,却见冷婵娟盈盈拜倒,道:适才礼数不周,掌令使勿怪。莫之扬点点头,道:这里也不是说话之地,咱们先将这两位姐妹葬了罢。六人寻了一个避风之处,挖了两处墓穴,将死去的两名红衣女郎草草埋葬。五女痛哭一场,这才哀哀上路。
莫之扬寻思:掌令使怎么样也得像个掌令使的样子。也不与她们多言,自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
哪知冷婵娟此时更是忐忑不安,寻思:我有眼无珠,险些给掌令使也来美人三笑,他大概很生我的气。硬着头皮追上两步,道:掌令使,天色将黑,今夜咱们在哪里歇宿?莫之扬干咳一声,道:依你看呢?冷婵娟躬身禀道:前方不远就有一个镇,镇中有家福云客栈,还算干净。莫之扬假装沉吟道:嗯,我本来还有些事要办,也罢,今夜就住在那里,刚好我有些话要问你。这四个姐妹,就不必与咱们在一起了。他想万一动上了手,这四个女郎总是绊手绊脚。冷婵娟寻思:听教主说这掌令使甚是风雅,琴棋书画样样精绝。风雅之人大多风流,莫非他看上了我?要我陪他一宿?心中暗喜,差四女先行回教坛。她心中既有这个念头,对掌令使由敬畏变成了亲近,傍着他缓缓而行。
眼见暮鸦归林,老牛回墟,昏黄的夕阳也退到山的那一边,道路一折,前面现出一个镇子。二人到了镇上,冷婵娟到福云客栈开了两间上房,用过饭后,各自回房就寝。
莫之扬独坐灯下,打开革囊,将那块怪石拿出来观看,但见那块怪石似个小山丘模样,触手极硬,上面麻麻茬茬,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正在盘算怎样套出银鹰令的主人,忽听敲门声中,冷婵娟飘然入室。她已换了一件碎花绸睡袍,新洗的头发半绾在肩后,更衬得肤如白玉,唇似蔻丹,目光朦胧,足上穿了一双粉缎鞋,一双玉腿若隐若现。莫之扬白日还未注意,此刻却不由一呆,暗道:她可真好看,比起齐芷娇大嫂来,也是犹有过之。咳嗽一声,道:冷堂主有何指教?
冷婵娟笑道:掌令使取笑了,可以赏奴婢一个座儿么?莫之扬正盼着与她搭腔,道:请。冷婵娟浅浅一笑,移步到床前,挨着他坐下。莫之扬一阵心跳,心想这辛教主的小老婆可真大胆,干咳一声。冷婵娟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他左肩上,笑道:掌令使每回到教中,都是戴着面具,这次奴婢得以见到真容,实是三生有幸。掌令使,你生得可真英俊。莫之扬如遭电击,吃吃道:冷堂主,请你坐到凳子上说话。冷婵娟笑道:我只道只有我怕您,哪知您也怕奴婢。却也移步到凳前坐下,笑盈盈地望着莫之扬。
莫之扬道:今日里我本不打算暴露身份,没想到令牌无意中滑落,唉,说来也真是巧极。冷婵娟道:自古有缘必有巧合,那也不足为奇。莫之扬听她三句话就绕到老弯弯上去,便道:你堂中有一个教徒叫梅梅什么来着冷婵娟道:梅雪儿!掌令使真是明察秋毫,本堂出了一个逆徒,使者竟也知晓。莫之扬心下一惊,面上可不动声色,道:那梅雪儿现下在何处?
冷婵娟料想掌令使既然问起,必有深意,当下道:禀掌令使,逆徒逃离本教,奴婢虽派人追捕,却都是无功而返。敝教右护法叶拚又不知受了她什么妖法,处处庇护于她。唉,叶护法的这里有点有点掌令使也是知道的。伸手指着脑门。
莫之扬笑道:不错,叶护法神智不太对头,却为何对这梅雪儿如此偏爱?你倒说给本使听听。他心想既然是掌令使,说话之间须得带上股高傲口吻,方能让冷婵娟不起疑心。
果然冷婵娟禀道:唉,说来也本无事。令主知道,本教专设婵娟堂,收罗天下美女,由奴婢加以训导。那姓梅的逆徒十一岁时选进本堂,已经五年多啦,出落得极为漂亮。那日辛教主召本堂教徒去唱曲儿,他老人家见梅雪儿如花似玉,便要留她过宿。莫之扬啊了一声,问道:后来怎样?
冷婵娟见他面色大变,心中奇道:掌令使何以对这梅逆徒如此关心?啊,是了,他也看上了梅雪儿。对了,女喜富贵男喜少,梅雪儿生得不坏,年纪又小,他只消看过她一眼,便已动心,那是丝毫不足为奇。心中竟泛起一丝妒意,接着道:谁知梅雪儿枉费了我这几年教导,旁人视作恩德无量之事,她竟有如要上刑场,哭哭啼啼,执意不从。辛教主一怒之下,将她囚于三圣洞。莫之扬刚想问什么是三圣洞,忽然醒悟到掌令使断不该如此无知,忍住没问。只听冷婵娟接着道:到了第二日,那梅雪儿果然求饶。放她出来一看,大家却都傻了眼,原来她在洞中,竟然将自己一张脸孔划了个乱七八糟,弄成一个丑八怪。辛教主没有再责罚她,只将她从婵娟堂调到草木堂,专管三圣坛的花木修整。那梅雪儿本应该感念辛教主不杀之恩,谁知她竟然又闯下大祸。
莫之扬听得又是痛惜又是赞叹,心想雪儿妹妹这般刚烈,总算不枉梅伯伯一番教导,又想她在世上这一十六年,实在已尝遍了种种苦楚,将来自己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从此不教任何人欺侮她。见冷婵娟话头打住,急忙问道:她又闯了什么大祸?
冷婵娟吞吞吐吐,道:这件事是本教的秘密,本不足为外人知道,但掌令使不是外人,那又自当别论。羞答答站起来,坐在莫之扬身前,道:掌令使,灯火这么明亮,不宜叙说秘密,我将灯烛吹熄,再慢慢向您禀明,您说好么?
冷婵娟媚术得自天成,若非如此,也不会当上婵娟堂的堂主,她此时刻意奉迎,那真是柳眉煽情、凤眼含春、腮旁飞红、吐气若兰,莫之扬正值血气方刚,不由心中一荡,一时想不明白依她不依,心想若要知道谁是这银鹰令的主人、雪儿后来怎样、闯下什么大祸、三圣教内幕如何等等,全得从这妖姬身上找着落。正感踌躇,冷婵娟已自作主张吹了蜡烛,却在同时,忽听窗下传来一声冷笑,虽然极轻,但莫之扬耳力极好,还是听到。他低声喝道:是谁?推窗去看,但见星光满天,院子里静悄悄的,哪有半个人影?
正在疑惑,忽觉身后冷婵娟已挨了过来,环臂抱住他的后腰,轻声道:掌令使,哪里有人?是嫌奴婢丑么?跟着将脸伏在他后背上,轻轻擦动。莫之扬回手想推开她,她却乘机一拨他的手腕,钻进莫之扬怀中,在他耳旁柔声道:掌令使,您生得这般年轻英俊,能得您轻轻一抱,哪怕就是立时死了,奴婢也是欢喜无限。莫之扬明知这人恶劣,却不知怎的,竟微微有些迷糊,心想:我只要套出她的话,与她虚以应付一下,也没有什么。想起以前班训师、卜万金讲过的那些男女之事,不由一阵心跳,暗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我怎么对得起昭儿?内心纠缠之时,冷婵娟已拉他在床沿上坐下,跟着斜偎在他肩头,嘤嘤哭起来。
莫之扬定住心神,道:你为什么哭?冷婵娟道:奴婢高兴极了,这才喜极而泣。想奴婢也算是个不丑的女人,以前却从来不知什么叫做动心,今日能在掌令使怀中,这一生就没有枉活了。
莫之扬暗道:我真那么叫人动心么?以前上官楚慧说我又丑又笨,那令堂主这话肯定不是啦。一念及此,忽觉得方才那一声冷笑正是上官楚慧所发,越想越像,心中一激灵,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冷婵娟察觉到他的异样,却以为自己得计,柔声道:您冷么,奴婢给你暖暖手儿。握住莫之扬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前。莫之扬忽觉触手之处温热柔软,这个他却知道是什么,手一缩,道:你不是说那个梅雪儿又闯下大祸了么?究竟是什么祸?冷婵娟轻笑道:奴婢给您暖暖手,慢慢给您说。又捉住莫之扬右掌,放在怀中。莫之扬正要抽出手来,忽觉背上肾俞、颈中大椎两穴一麻,已给冷婵娟点中穴道。莫之扬惊道:你做什么?这个玩笑可开不得的!冷婵娟不答,手指沿着他督脉一路点了七八处穴道,直教他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处能动,方娇笑道:掌令使,温柔滋味难消受,是么?
莫之扬又惊又怒,道:哈哈,冷堂主可真会玩儿。冷婵娟笑道:谁跟你玩?重将蜡烛点了,望着莫之扬,叹道:你模样儿倒真是英俊。其实,我就算已知道了你不是掌令使,也大可继续串角儿,假戏真做一番,岂不销魂?唉,可我怕你我一番缠绵,我再舍不得下手,那又岂不可惜?
莫之扬气得不住喘气,恨恨道:你怎的看出我不是掌令使?
冷婵娟笑道:你还是个嫩角儿。掌令使什么身份,怎会手一碰我的这儿便吓出一身冷汗?她指指自己胸脯,媚笑一声,又道,跟着我就想:掌令使怎会对本堂一个逆徒有这么大的兴趣?跟着我又想起,梅雪儿初到三圣教时常常哭着喊什么阿之哥哥,后来养了一条狗,便叫阿之。你的姓名之中有一个之字,跟她那条黑狗相同。我这么一想,跟着想起你与真掌令使有一处不同。
莫之扬暗叹道:莫之扬啊莫之扬,枉你吃过那么多苦头,跟这个女妖精比起来,却直如傻瓜一般。问道:真掌令使与我哪里不同?冷婵娟侧着脸,道:那掌令使虽然每次都带着面具,但有一回我却看出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斜视。斜眼儿虽不是件好事,却让我断定了你这掌令使是假的,则足可见那真掌令使这斜眼儿生得大有深意。否则,奴婢白白失身于你,那可真叫冤死啦。
莫之扬不由怒道:呸,你真好不要脸,你想怎样?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当即屏息运气,冲撞被点穴道,哪知气息稍行,即痛不可当。
冷婵娟看出门道,笑道:我用的手法叫做骨头酥,莫公子虽是武功高明,要想自行撞开被点的十几处穴道么,只怕还是不行。从莫之扬身上解下革囊,缚在自己腰上,笑道:本堂主就要告辞啦。留你一条命,日后好天天在肚里骂我:冷婵娟啊冷婵娟,你这个害人的妖精!咯咯咯你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天天骂我,我不知多么开心!见莫之扬冷冷地不语,叹口气道:你可真好看。挨着他坐下来,伸手摸摸他脸颊,目光中竟有一丝迷乱,喃喃道: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两不相干,一宵激情,唉,可惜忽然间俯过头来,在莫之扬唇上狠狠一吻,莫之扬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怒道:你怎么还不快走?冷婵娟站起身来,又痴痴地望了他一会,道:你的穴道六个时辰后自解,咱们就此别过了。幽幽一声长叹,拉开房门,正要举步,忽然一声惊叫,跃回房中,左臂上已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跟着一人跳进房来,骂道:害人妖精,姑奶奶今日杀了你!一刀向冷婵娟砍去。
冷婵娟往后一闪,抄起烛台,向那人掷去,房中顿时一片漆黑,便在烛火一闪之间,莫之扬已看清来人的相貌,惊喜道:上官楚慧!上官楚慧道:哼,你等着,我拾掇了这个害人精就来收拾你!
房中漆黑一团,砰砰叭叭声响之中,忽然窗户咣当一下洞开,两个人影一闪,屋中又静下来,听得外面打斗之声远去。
莫之扬几疑是在梦中,过了一会儿,忽然间人影一闪,上官楚慧又跃回屋中,晃亮火折,捡起烛台重新点了,向莫之扬狠狠瞪了两眼,道:我坏了你和那妖精的好事,你恨不得打我几巴掌出气,对不对?
莫之扬与她一别五年,这时见她又长高了半头,眉目之间却还是未泯那一副横蛮之气。他又惊又喜,正有许多话要问她,忽然上官楚慧手掌一挥,左颊上已吃了她一掌。这一掌未运真气,但劲力仍是不小,莫之扬的脸颊霎时肿起来。
莫之扬被打,也不生气,嘻嘻一笑,道:我又不知道你在外面偷看,什么好事坏事?只是那怪模怪样的石头给那妖女夺了去,再找到可就难啦。猛听得咚的一声响,上官楚慧将一物扔在桌上,道:傻相公,这是什么?正是那被抢去的革囊。莫之扬又惊又喜,心想冷婵娟的武功不能说不好,竟然不是上官楚慧的对手,则上官楚慧的武功,比之五年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道:上官楚慧,可真有你的,那妖女居然打你不过,将这宝贝儿乖乖奉上。
上官楚慧道:她自然打不过我,不过也不会将这个乖乖奉上,是我抢回来的。忽然柳眉倒竖,厉声道:险些被你唬过了,你叫我什么来着?啪的一个耳光,莫之扬的另一边脸颊也红肿起来。
莫之扬心念一转,已知她为什么生气,柔声道:是啊,上官姐姐,我直呼你的名字,原是不该!上官楚慧一脸愕然,跺一跺脚,举掌又要打,却恨恨放下手掌,转身伏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莫之扬急道:你哭什么?上官楚慧嘤咛一声,哭声更响。莫之扬慌了手脚,上前扶住她双肩,道:娘子,你怎么说不了三句好话,一见我就打,又哭哭啼啼,这是怎么啦?他忽然省道:我被点了穴道,怎么又能动了?莫非那冷婵娟所言不实,她的点穴功夫糟糕透顶故意哄我来着?他却不知,他所练的两仪心经乃前辈武林奇人所创,阴阳二气,互为辅佐,身上穴位被点,二气交会之下,不一会儿就畅通无碍。
上官楚慧抬起一张泪脸,哭道: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嫌我变丑了,不要这个娘子了呢。扑进他怀中,又大哭起来。不过此时之泣与方才又有不同,盖见傻相公如今长大成人,已有宽肩厚胸容纳自己,足可大哭一场。而莫之扬听了娘子二字,暗想:糟糕,糟糕,我可怎么跟上官姐姐说明白?一时呆在那儿,恰似全身二百六十处大穴被人同时点中。
莫之扬任她哭了好久,方回过神来,道:我明白啦,十八婆婆说的闺女,原来是你。上官楚慧刹住哭声,抬头道:傻相公,十八婆婆说的什么?我根本不认识她,她说的什么闺女?莫之扬暗道糟糕,强笑道:我弄错啦,原来你不认得十八婆婆。
上官楚慧冷哼一声,道:你吞吞吐吐,一定是有鬼,我听说十八婆婆是你师父的老相好,莫非他俩偷着生了个闺女,要招你作婿?莫之扬连声道:你说什么呀,你怎知我是秦老掌门的徒弟?可不许你胡说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怎么会偷着生个闺女?
上官楚慧见他不似作假,破涕为笑:金针大会上有个少年英雄叫莫之扬的,是秦三惭的得意弟子,一出手就重创三圣教十余名教徒,这件事江湖上早传开啦,我岂有不知?莫之扬与她面对面,这时才看清她脸上凸现出几十道细微的青丝血管,忽然想起秦三惭讲的习练四象宝经的种种迹像,失声道:你的脸怎么啦?上官楚慧面色一寒,道:我也不知,你若是嫌我丑,我立刻就死给你看。莫之扬心想:五年不见,她的脾性可一点儿没改,我自然会将那洗脉大法传给她,以免她遭受无妄之灾。师父说这套功法本就为消弭四象宝经种种祸害而创,传给她正是对路。主意拿定,笑道:你自然不丑,谁说娘子丑啦,不过,我有个法子教你变得更好看。上官楚慧心中甜滋滋,想起妈妈说的一句话:女儿呀,以后你嫁了人,妈妈只消看看你脸色滋润不滋润,就知道你男人待你好不好,鱼水合不合。不禁羞窘,道:你长大了,也变坏了。
莫之扬愕然道:我怎的变坏了?上官楚慧道:变坏了,就变坏了。眉目之间却笑得十分甜润,莫之扬更加愕然。
过了一会儿,上官楚慧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五年来的情形?莫之扬叹道:你又是打又是哭的,我来得及问么?上官楚慧噗嗤一笑,跃坐在床沿上,将两只脚架在桌子上,脑海中闪过这五年来的一幕一幕,泪水不禁潸然而下。
原来那日沈合受安禄山密令,率军队进发太原捕拿秦三惭,将到太原城郊,莫之扬、上官楚慧与双剑庄田氏兄弟适逢其会。问话之中,上官楚慧与莫之扬鬼鬼祟祟,策马奔往路旁山岭。沈合差兵去擒,反而正巧被山中伏兵三圣教夜枭堂姜如蛟堂主所率教徒与一些江湖帮派中的好手所用,乘乱冲击官军。一场大战之后,莫之扬作为小贼寇被擒,上官楚慧却乘乱跑到一处躲起来,欲要找寻莫之扬,耳中尽是喊杀声,她虽一向大胆,却几时见过这种场面?这样一直藏到天色微明,才听到人声远去。
她从岩石后爬出,见山脚路旁有几十具尸首,一个官兵正带了十几个仵作一一验查,上官楚慧见大军已去,胆子又大了起来,去那几十具尸首中寻找,却没有见到莫之扬。她心想莫之扬人小腿短,又不会武功,极难有活命之望,大约是尸身被扔在哪个角落,仵作没有找到。等仵作将那些尸身抬走之后,她将山岭来来回回找了个五六遍,始知莫之扬没有死。想想他在罗而苏家都不知道跑的傻劲儿,就知道他肯定没有逃走,惟一的答案就是被官兵抓走了。
上官楚慧大哭一场,哭着哭着又想被抓走总比糊里糊涂死了的好,又哈哈一阵傻笑。她在城外等了三天,终于看到官兵押着二十几辆囚车从城中出来,第十二辆囚车中关了一个小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莫之扬。她一路跟随官兵,自忖没有救莫之扬出来的本事,这样一直跟到范阳,莫之扬进了范阳大狱,她便在城外一个山洞中住下。白日在监狱外盲目地走来走去,望着那高耸的旗斗,密密匝匝的守兵,石头垒成的厚墙,以及猎猎飘舞的旌旗。监狱上空那似乎永远厚厚重重的铅云,恰如她心头扫也扫不去的忧愁。范阳城中居民足有几十万人,谁也不识得这个乞丐般的姑娘,谁也不知道她的心事。
每到晚上,她便在山洞中拼命地练功。她心想:妈妈常说当年老姑姑上官婉儿凭《四象宝经》上记载的功夫,与武功最高的秦三惭大战一昼夜,才因一招之失痛败。我若是练成武功,不就能救出傻相公了么?她不识得字儿,身边也少了识字的傻相公,练功便全凭书上的图形,如此一来,不必费心思索注解中难以捉摸的话,进境倒颇为迅速。但其中却藏着绝大凶险,终于内息走岔,右腿麻痹,她折了一根木棍,代替右足,白日出去乞讨,晚上潜回洞中。范阳城外的刺槐花一年一发,石洞中的上官楚慧却已失却了少女的美丽。
如此不知多久,某一日忽觉二脉贯通,右腿也不治自愈,她伸手拍击石洞,石屑随即飞溅,不由得惊喜交加,再翻《四象宝经》,见图形越来越少,文字越来越多,后面几乎全是文字。翻到最后,却忽见有十几页全是图形,每页纸上画着一个小小的人,手里拿着一柄短不逾尺的刀,瞧去正是一路刀法。上官楚慧大喜,当夜便瞧准一家富户盗了百十两纹银,她已将《四象宝经》的功夫胡乱练成,竟能纵跳如飞。第二日到城东一家铁器铺按照经书刀谱中的图形打了把短刀,照着图形练刀。那刀谱的招式好不难练,有时一个跳跃,就要换十几招,一个月余,才练成那套刀法中一两招,试演一遍,觉得甚不对劲,有时明明可以一刀从正前直劈,却非要反过来从侧面斜刺;应该斜刺之时,却绕到后边下剁。但她想妈妈既说这《四象宝经》大有道理,书上的刀法必不会错的,便只管按图苦练。如此不知是七个月还是八个月,刀谱中的二十一招刀法终于练完。
上官楚慧自己并不知晓,若她识字,断断不能练成这风云三七刀。那刀谱开篇便云:四象神功成,两年之后,则内功根基固。可练风云三七刀。创这套《四象宝经》的水如冰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推断事理难免讲究前后顺序,焉知隔了八十余年之后,有个不识字的上官楚慧只管看书中粗劣的图形练武?原来这套刀法全是按《四象宝经》的基本功夫而创,只要稍识得字便会知道除非内功有相当火候,否则断不会瞎练。偏偏上官楚慧大字不识一个,竟而练成。这刀法名为风云三七刀,发动起来,讲究风云变幻,磅礴大气,上官楚慧也并不知晓,只是觉得这刀法还算过得去,回忆之中陈老蛋的达摩杖法、罗而苏的铁砂掌大约都能应付,便决定去劫狱。其时她已在范阳城外的那山洞中住了整整四年。
她想已有很久没有去监狱外转一转,当日取出埋在石洞中的银子,到缝衣铺买了几套成衣,又扯了一匹黑布,回到石洞,连夜做成一套夜行衣。到了第二日,忽见城中到处是兵丁在搜捕人,上官楚慧心中纳闷,到了晌午,却见大街小巷中贴出追缉通告,七八个逃犯之中有一个图形正是莫之扬。她在人丛中听人念通告中的文字,才确知莫之扬已经越狱。上官楚慧又惊又喜,回到石洞中收拾了东西,寻思他是杭州人氏,当即便拿定主意,到杭州去找他。
她一个单身姑娘,在路上行走,少不了有人找麻烦,但她新学成《四象宝经》上的功夫,一路上打过来,竟无人挡得住她的刀法。上官楚慧越打越有信心,后来不是别人找她的茬子,倒是她找别人的茬子。这样一路行走,一路惹事,到了雾灵山,终于听到了莫之扬的消息。上官楚慧大喜,其后听说莫之扬成了秦三惭的徒弟,又大发其愁:因她妈妈对她说过,练成《四象宝经》上的武功,一定要找秦三惭比武,秦三惭若不在人世,就找他的传人比武。上官楚慧问过原因,她妈妈说是水如冰祖师的遗训。
上官楚慧一路探听莫之扬的消息,也是合该巧了,这一日走到一处山路之间,忽听前面杀声大起,她是最好事之人,当即悄悄过去。却见是一队官兵包围了十数个江湖人物。上官楚慧认出领头的正是五年前在太原城郊见过的张巡,暗暗道:你娘的妈妈,先出口恶气再说。悄悄点倒一名官兵,取了他的弓箭,躲到一块岩石之后,弓拉满月,嗖的一声,张巡应声中箭。官兵乱中,那些被围的江湖人物乘机逃跑。上官楚慧见前头有一个青年纵跳如飞,心想:这人功夫不坏啊,我找上他打一架。
她与莫之扬五年未见,压根儿没想到这青年是莫之扬。当即一路跟踪,见莫之扬与冷婵娟差走了手下五女,住进客店,便在别处吃了一碗面,一切收拾停当,来到客栈准备打架比武。到了窗下,忽听那青年与那女子说起梅雪儿,她大吃一惊,心想:这不是我那傻相公的妹妹么?留神细听,越听越疑,悄悄拿食指蘸了唾沫,捅开一块窗户纸,终于认出这青年正是莫之扬。再见冷婵娟那妖媚劲儿,不由暗暗发怒:好个傻相公,果然忘了在观音娘娘前发的恶誓!正要破窗而入,房中却忽然熄了灯。她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寻思:若是傻相公负心,我说不得只有先杀了他,再杀了这个女人,然后自杀便了。反正我在世上孤零零的,没有人疼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一声。莫之扬惊觉,推开窗时,她已伏在窗下。后来听到房中动静,气得泪水涌出,忽然又听到莫之扬惊呼,跟着看见灯又亮起,及至后来,才知这冷堂主原来是要夺取莫之扬的东西来着。见她要走,早已绕到门前,冷婵娟一开门,已经中了一刀。两人从屋中跑出屋外,冷婵娟打不过她,又甩不掉她,只好将东西扔给她,脱身逃走。
上官楚慧与莫之扬乍一相逢,都很惊喜,莫之扬也将这五年来的经历简略说过。二人消除误会,说到得意处,相对大笑。这情形便如五年之前在杭州城外孤庙中一般。上官楚慧问起革囊之中到底是什么东西,惹得那冷婵娟要使美人计骗取。莫之扬大为得意,悄声说道:江湖之中有四宝,这便是其中之一。娘子,你大约是我命中的福星,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事事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喜滋滋打开革囊,道:你瞧!自己却先傻了眼,原来革囊中哪是那块怪石,分明是一块屋檐上的兽瓦。莫之扬吐口气道:这冷婵娟好不狡猾!
上官楚慧哈哈大笑,道:难怪她痛痛快快地就将这个扔过来,原来是掉了包来着。莫之扬提了剑,道:你在这等着,我去追这个妖女!上官楚慧笑道:还是咱俩一起去的好,免得她又点了你的穴道。莫之扬看她一点都不着急,叹道:你不知道那宝物有多要紧。上官楚慧笑道:我怎么不知?你瞧,这是什么?右手从后腰上一拽,将那块怪石头递到莫之扬眼前,笑道:掉包的不是她,是我。傻相公,你这一根肠子直到底的性儿,五年来可半点没改。
莫之扬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话,忽听院中传来几声轻响,似是有人跳了过来。上官楚慧噗的吹灭蜡烛,低声道:找麻烦的人来啦。准备撒丫子溜。这几个人凶恶得很。咱们打他们不过。莫之扬道:还没打,怎知打不过?上官楚慧叱道:傻相公,我都打他不过,你自然更加不行,这还用问?莫之扬将那怪石装好,透过窗户向外看去。
院中黑黝黝站了十几个人形。其中一人道:小魔女,我们已看见你啦。赶快出来罢。莫之扬低声道:怎么这么多?上官楚慧道:不然我怎么说打不过他们呢?高声道:是万合帮的朋友么?姑奶奶穿好了衣服,马上出去。窗子没关,可不许你们偷看。
一人讥道:谁会偷看?告诉你知道:我们解帮主也来啦,你想活命,就别耍花样儿。莫之扬心中一凛,暗道:师父是万合帮的帮主,怎么又出来了个解帮主?哦,是了,师父在狱中五年,万合帮另立了帮主。他想既是万合帮,便是自己人,当即跃出窗户,抱拳道:小可莫之扬见过解帮主。这些都是帮中弟兄么?
万合帮帮主解东巨见忽然出来一个少年,疑道:你是谁?跟谁称兄道弟?早有一名手下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解东巨点头道:原来是莫之扬兄弟。本帮主也曾听过你的名字。嗯,那个小魔女呢?
莫之扬听他如此说话,心下好生失望,正要再言语,却听上官楚慧笑道:万合帮的帮主终于来啦。嘿嘿,难怪人家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本姑娘若不连伤你帮中一十二人,谅你堂堂帮主也不会见一个无名小辈。
解东巨冷笑道:听说你见到武功高强之人,便要比试比试,哼,少年出道,想弄些声名,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可你伤了我帮兄弟,就是故意往我姓解的脸上抹屎。今日见了本帮主,你有什么话说?莫之扬听这人说话实在不怎么高明,借着微弱的月光,见这解帮主腰中系了一条葛麻布条,布条上别着一条两截棍,背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开山斧,左掌之中又扣着一对判官笔,不由得想:这人倒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
上官楚慧笑道:解帮主先不必着急。待会儿小妹给你讲一件事儿,保管吓您老人家一跳。
解帮主奇道:你伤我帮中兄弟,原来是为了见我有事向我禀告?嘿嘿,其实本帮主为人向来谦和,莫说是妹子这样一个美人儿,就是癞痢头大脖子猴,只要是有事要见我,那也是倒什么相见,周公吐什么来着。旁边一人小声道:倒履相迎,周公吐哺。
解东巨道:对啊,就是倒履相迎,周公吐哺。我万合帮自开帮以来,哪一代帮主都是倒履相迎,周公吐哺,只有前任帮主秦三惭爱摆架子,又不爱理会帮中事务,结果怎样?正要继续说下去,忽听先前提醒的那人小声咳嗽,顿时明白过来,道:哼,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快快禀来。
上官楚慧道:小妹前些日子在江湖上行走,忽然听有人说万合帮新帮主解东巨狗屁本事都没有,全靠拉拢收买的手段,才骗了一个帮主之位。解东巨最忌别人瞧不起他,忍不住怒道:是谁这般乱嚼舌头?上官楚慧道:小妹不敢说。解东巨道:有本帮主在此,只管讲,天大的事我担着。上官楚慧左右撒目,道:说这话的人就在这中间。
万合帮的人都一齐倒吸一口冷气,互相看看,面面相觑。说来也巧,这解东巨心头正有一个疑问,听了上官楚慧的话,信以为真,道:你对我一人说便了。上官楚慧走到他跟前,低声道:解帮主,小妹说出这人的名字,只怕那人饶不过我。不过,小妹若是不说,解帮主不就蒙到鼓里了么?解东巨催道:你说。上官楚慧道:那人便是她这几句话虽是低声,却似是故意让人听到,众人正在屏息聆听,解东巨却忽然大呼一声,双目掩面,惨叫道:我的眼睛!快抓住这小魔女!
上官楚慧早拉了莫之扬,道声走,越墙而出。万合帮留下两人照看帮主,余下众人紧紧追来。
莫之扬见追兵甚急,与上官楚慧跃进一户人家,翻墙而过,转眼就出了小镇,见月光下一大片高粱田,两人钻了进去。万合帮追来的人轻身功夫不及二人,追到这里,见没了人影,大声叫骂。留下的两人已扶着解帮主走来,问道:那小魔女呢?追的九人道:那两个畜生腿脚好快,跑得不见了。问帮主眼睛伤得怎样,解帮主道:那小魔女给我眼中撒了石灰粉,何副帮主已帮我将石灰粉擦出,又敷了药膏,只是双目疼得厉害。妈的,我听信那丫头鬼话,这双眼睛险些完蛋。
何副帮主道:解帮主,我时常给你讲,你是一帮之主,凡事都得胆大心细,你哪里做到了?
解东巨痛心疾首,顿足道:何副帮主说的是。想来都是本帮主太相信人,若论真实武功,那小魔女与什么莫之扬不够我十招打的。何副帮主喃喃道:解帮主若是真信任我们帮中兄弟,唉,那也不会如此。其余诸人摇头不语,何副帮主又道,其实兄弟早就说过,万合帮第一要紧之事,便是救出秦老帮主。当日解帮主若不是答应我们一班老兄弟一定能救出老帮主来,我们自知帮中正是式微之际,也不敢劳您担当如此重荷。解帮主只说你的两位师父指日便到,共商救人事宜,现下有七八个月了,却哪里见他两位老人家的面儿?解东巨道:何副帮主,见本帮主偶尔大意,遭了暗算,便来数落我么?三天后,本帮不是要在三原镇东郊树林中开帮会么?解某定会解交帮主之职务,让何副帮主得偿心愿。何副帮主气道:你你帮中人纷纷解劝。何副帮主叹口长气,道:好,三天之后,解帮主想必一定能请到你的两位师父,否则,只怕本帮五百一十九名老兄弟面前须不好交待!拂袖径走。四名帮众道:何副帮主!追着去了。
剩下五名帮众问解东巨:这怎么办?解东巨冷哼一声,道:由他去罢。三天之后,咱们自见分晓。跺一跺脚,恨恨吐了口唾沫,道:什么老兄弟新兄弟!你万合帮若有能耐,秦三惭也不会被抓起来!
只听解东巨又道:那封密信,是亲手交给辛教主的么?一名帮众道:小的没见上辛教主,交给了肖护法。解东巨点头道:那也行。三天之后,嘿,三天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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