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过午时,贺客渐多,厅里一拨一拨地开始坐得有人了。那全老爷是个四十开外、满脸福相的人。身宽宽的,面胖胖的,一双小眼不聚光时一般人也看不出什么凶意。要说他请来的客人,那可是大江南北、才俊云集。先说江湖上的,少林寺达摩堂住持阔落大师,峨嵋派丘真人,华山弟子耿玉光,以及地头蛇浔阳一霸朱老五,都可以说得上硬角色吧?不一时,又到了丐帮红白二长老,以及神龙门巡察使吴贺。
大厅上的首座,当下也真是人才济济,那全老爷手眼通天,连江西布政司、按查司官面上的大老官也有人到,加上商面上的,每来一个人,门口闲人嘴里就传上一阵那人的名字官号,一个掉了牙的老者站在旁边嘴里直‘嘶’气,这时已不知‘嘶’了几十口气。
那些都是显贵高人,坐大厅的。不光他们,前院里,江湖上平常走镖卖艺、剪径劫财的汉子也来了不少。他们这边的招呼就差多了,好在他们主要也不是来混饭的,而是看热闹——与那些江湖上平时只闻名没见过面的大人物同在一起吃酒席可不得了,机会难得、长见识,所以能来的也都来了。大厅上是雍容揖让,院子里则蜚短流长,把大厅上的人物人人在口里先臧否了一遍。
贺客群中就有昨日到过蒋家大宅的那少年和那个小姑娘。那少年名叫张晓骥,他所以来,是因为他与绊儿本就约好今日在这蒋家大宅相会,虽然这里不知怎么莫名其妙被人租去办婚事,但他可不能违约,心里还担心这么多人绊儿找不着自己。
那小姑娘本不想来,见张晓骥实在要来,她只有跟着。张晓骥也不知这精灵古怪的小丫头昨日所说是真是假,但见她如此可爱,心里打定注意,如见到她爷爷,她说的是假话的话当然一笑而罢;如果是真的,那倒真的要帮她说上几句话了。张晓骥暗地里忖度:看她年纪不大,一身轻功身法已登堂奥,必是出身武林世家——
帮她说的话只怕也不是很好说通的了。
象他们这样杂客本就不引人注意,他也是胡乱买了点贺仪进门来的,便被安排在院内最不起眼的一张桌子上坐下了。院内已坐了百十人,不少人都暗地里嘀咕这位‘大马金刀’全老爷出手果然豪阔,而且几乎每次一抖就是一条大得爆天的花边新闻。——江湖汉子粗卤虽粗卤,但喜听丑闻的心思也和平常人一般无二,连那些玄门正派、释道高人,口中虽颇鄙薄,但心里每回听到这‘大马金刀’做出的事,不免也深感‘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所以全老爷待客一般人都爱来。张晓骥却还不知底细,笑向那小姑娘道:“这里究竟是什么人待客?竟是这么大做派。——对了,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到现在我还忘了问呢。”
那小姑娘对他前一个问题先撇了撇嘴,听他问自己名字,又欢喜起来,先答后一个道:“我叫古双鬟,记住啊,再有八个月零一天就满十六岁了。”然后笑嘻嘻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是谁待客,那你做什么来?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句笑话——
说武当掌门淤木真人若公开讲授武当绝学真武剑的话,你说会有多少人来?”
张晓骥一愣,那可是闻名久矣的绝学——只听那小姑娘笑道:“最多不超过十七个人,里面还有一半是呆子,肯用半辈子练那呆剑法的人这世上肯定不多了;第二问——说少林长老易清要是公授《易筋经》,会去多少人呢?”
她自问自答道:“八个人,有一半还是太监,只有他们真的闲着没事儿,少林《易筋经》据说人练过后百欲全无,那会有谁喜欢?然后是第三问——可要是全帮德撒开英雄帖大演实时报道荦段子呢?”
——“答案是——半个武林,只要长着腿的听到消息的都会来的,没有腿的人也会把耳朵伸过来,这就是当今江湖。”
她说完自己忍俊不禁先笑了——倒也是,如今这江湖,自从五派三盟分权而治,天下倒太平多了。虽仍有流血博杀,但不过小打小闹,已撼不动那五派三盟的制度之基。江湖中真的还从没曾这么太平过,有道是‘宁为太平犬,勿做乱离人’,可见太平日多犬,只有乱离时才多人。在这百犬纵横的江湖中,倒主要靠全帮德的搅和才能恢复一丝生气了——他先来吠形,众人才跟着吠声的。
那少年张晓骥只淡淡笑下,心中暗想:这个时世,是不会有什么真的武痴了。
连他师门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所谓武技不过是一块敲门之砖,一干师兄师弟真正对之倾心者有几个?少数用心的也不过是打算要凭此出头,在终南派、华山派、峨嵋派、少林派、武当派这五派与丐帮及江湖闲散人士组成的三盟——同心盟、义利盟与太平盟中搏得个一官半职罢了,真正坐上那位子,又有几人不把功夫放下的?
这时张晓骥只听旁边桌上一个绿林打扮的人道:“全老爷子这回不知整得又是什么人?”
他旁边的人就回应道:“他这回象是不是在整人了,据说是给他门中一个子侄辈办婚礼。”
那先一人就笑道:“那又哪说得定,这位全老爷子可是六亲不认的。——这些年伪君子也忒多了,有职位的人大家又都装年高有德不肯多说,有全老爷子揭揭他们的底,也好。”言下大是幸灾乐祸之意。
另一人淡淡道:“他,也不过是为了当日在终南派中争输了才要出这口气。揭底,他又敢揭什么真正的大人物的底?”
听到‘终南’两字,张晓骥神情动了下。只听古双鬟在自己耳边问:“说了半天,我也还没问你的名字呢,大哥哥,你叫什么呀?”
张晓骥微微一笑,心道: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昨天还要跟我私奔呢!但他不是口齿轻薄之人,只含笑道:“这时才想起来问?我叫张晓骥,早晨的马儿那个晓骥。”
那小姑娘嘻嘻笑道:“好——”正待说“名字”两个字,忽觉出什么不对,把‘张晓骥’三个字在嘴里喃喃念了一遍,然后如见了鬼一般:“你——真——的—
—叫——张——晓——骥?”
张晓骥笑道:“是啊。”
然后就见那小姑娘一拍脑门,叫道:“天!”
张晓骥还待问,却见那小姑娘喃喃道:“原来你并不老,长得又是这样……”,她声音太轻,张晓骥也没听到,只见她把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张晓骥一眼,脸上更红,她这么大方的小姑娘不知为什么象也羞得不得了,忽然一跃而起叫道:“为什么你不早说,你真的好——坏”。
张晓骥还在张口结舌,那小姑娘已一个跟头翻起——他们坐得本靠近院墙,她这一个跟头翻起,有个名头叫做“鹞儿跃”,一翻就直翻出院墙了。张晓骥不由站起身,口中叫道:“双鬟,双鬟……”,不知这小疯丫头要去哪里。那叫双鬟的小姑娘却不答,张晓骥不放心,还待追出。门口忽有人报道:“终南派掌门尘悠子到!”
张晓骥一愣,口里喃喃道:“师父!”
当今武林,终南派可以算得上一个大派,与少林、武当、峨嵋、华山齐名,号称天下五派,这五派也是结成‘大同盟’的分掌武林的三盟的基石。来了一派掌门这样的事当然是非同小可,只听厅上已有人宣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一个苍厚的声音道:“全施主,原来贵师兄也到了。”
说话的是少林寺的阔落大师。只听全榜德笑道:“他是正主儿,又怎能不到?
今日我就是给他帮的忙呀。”
说着扬声冲门口哈哈道:“师兄,咱老哥儿俩可是快十五年没碰面了!”就往门外边迎。门外的终南掌门已走了进来,众人都要看看当今负武林一方之望的一派掌门到底是什么模样,不由都站了起来——只见那终南掌门尘悠子和他师弟长得可大不一样,他人极瘦,穿一领灰布道袍,干干净净,颇有些出尘气概。那全老爷迎上前,两师兄弟握了手,全榜德笑道:“师兄,你可是越来越瘦了,都有点羽化成仙的味道了。”
尘悠子笑笑,却不开口。两个人的眼里虽都笑着,但在远处的张晓骥看来,不知怎么就觉得背脊上寒凛凛的。身边有人奇道:“奇怪,他们师兄弟不是不和吗?
看来传言有误。”
旁边一个久经世事模样的人冷笑接道:“有误?尊驾不妨慢慢看。”
尘悠子到底是一派掌门,带在身边的就有四个弟子,还有五六个随从,张晓骥一一看去,心道:“二师兄、六师兄、吴师兄、清淡子师侄都来了。奇怪,从没听师父提起有这么个师叔呀。”
尘悠子这时也已被全榜德让进大厅,与众人寒暄已毕,才对全榜德说道:“全师弟,有什么要事,要传出师傅留下的信物‘阴岭帖’招为兄前来?可是师弟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只见全榜德满脸是笑:“小弟能有什么麻烦,吃了睡、睡了吃,心宽体胖,不象师兄日日为终南一派操劳,麻烦不断。小弟这么做,不过是代为师兄尽一下心而已。”
尘悠子似对这个师弟颇有防范之念,淡笑道:“噢,尽什么心?全师弟倒把小兄搞糊涂了。”
全榜德一脸‘哈哈’模样,嘴上也先‘哈哈’上了一声,道:“师兄,小弟这可不得不说你的不对了,你是真糊涂啊还是装糊涂?这么大的事还要瞒大家伙儿到什么时候。你说——咱们终南一派,后起之秀中,手上功夫以谁为最?”
尘悠子一愕,心里警惕,淡淡道:“师兄这边可没什么出色的,倒是全师弟调教有方,想是教出了个少年高手,这里张灯结彩,就是要为这位高足办婚事吗吧?
要真是这样,我这当师伯的可就要出丑了,全师弟事先也不说一声,小兄这次可是什么礼都没带。”
只听全榜德笑道:“师兄真是开玩笑了,我门下这些弟子,哪里及得上师兄座下的‘终南六翠’,更别说三年之前一技惊人,以一剑在‘龙华会’上尽降五派中二、三两代弟子的张贤侄了,这等人才,我全榜德可教不出来。更何况这位师侄竟然还得到了魔教公主之女的倾慕,翩然欲委身下嫁——调教出这样的弟子,做师弟的我可只有佩服、佩服了!”
尘悠子一愣,堂下反应慢的还没明白过来,堂上众人可均是高手,多为一派之秀,这时已听出滋味来。只听全榜德笑道:“师兄,你也太小气了。座下第一号弟子成亲,也不操办操办,叫他躲到这么个青丝小镇,躲躲藏藏的成了亲,那算什么?
只怕旁人不说师兄节俭,反要误认为终南一派给下代弟子办个婚礼都办不起,见不得人呢。何况又是迎娶江湖第一名女卢绊儿这等大事,师弟我看不过眼,不由不代师兄操心张罗一下了。”
说着,他冲堂下喝了一声:“还等什么呢?还不替张贤侄把新郎倌衣服换上!
这个婚礼,我师兄和张贤侄师徒想简单,我这做师叔的可不能让旁人说闲话。”
只听堂下‘哄’然应了一声,有十一二人,一半捧着托盘,盘中有袍有帽,不由分说,已走到张晓骥面前,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人道:“侍候张少爷更衣。”
余下几人应了一声,就往前来。旁边人一看,那几人步履精凝,分明个个是好手,而且这一步一步都用上了力,张晓骥身后靠院墙处也守了人,分明断了他后路。
张晓骥缓缓站起身,他一站,虽然身轻体瘦,远没有来服侍他穿衣的人来得人多势众、膀大腰粗,但只这一站,其兀然凛傲、矫矫不群处就已让懂行的人都心头一惊,暗道:这少年是谁?分明把终南派的‘终南阴岭秀’心法已练到了极致!
堂上尘悠子见张晓骥这一站,神情不由一愣,问道:“晓骥,原来你在。”
张晓骥遥遥一礼,道:“师父!”
全榜德见到这少年只怕不是很好相与的,反正他也不是要真的与他换衣,一挥手,命令道:“披红!”
他手下一弟子就捡起一条结出大花的红缎向张晓骥身上披去。所有的目光都屏息静气地在望着张晓骥,张晓骥吸了口气,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和绊儿的婚礼,但从来没想到过会是被这么恶意的披上红缎。他没有躲,眼中冷冷一闪,就算举天下人觉得他娶绊儿是一场荒唐一场闹剧,他依旧会觉得——甘之如饴。
这场婚礼他本想避开世人,但没想,躲到这么个小镇都避不开来人。他们即然要看就给他们看好了,但他们别想看到他们想要的。那条红缎就这么披在了张晓骥身上,张晓骥走上堂,冲师父行了大礼,又冲全榜德施了一礼道:“谢师叔操心。”
堂内堂外,一时没有人作声,但这一消息已在众人心中炸开了——终南一派之秀要迎娶魔教妖女?这怎么可能?太荒唐,太古怪,太不合规矩礼法了。甚至有人激愤地想:太过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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