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神父伊堂嘴里喃喃地说着。教堂巨大的拱形木门映衬着他衰朽的身影,斗篷上的帽子软耷耷地搭落下来,露出他头顶稀疏的白发。他望向天空,这又是一个阴冷、潮湿、只属于遗忘之角的暮了。
——安东尼死了。他是天庭武装派遣在遗忘之角的最尊贵的骑士;来自于天庭的圣十字军团驻扎在遗忘之角的首领;本地的首席贵族;最大的施舍者同时也是最大的消耗者。他那宽大庭院的铁青色屋顶,从教堂的门口看去,辉煌于山下的小镇,像一面最坚实的圣者之盾。而他与他的军团,也一向被号称为“遗忘之盾”。他率领着他军团的骑士们保卫着遗忘之角,抵抗着窥伺于黑森林中的无处不在的兽人族的侵袭。
在这个潮湿、黑暗、与阴冷的遗忘之角的夜幕,神父伊堂再一次冰冷的感觉到:安东尼死了。
现在让我们来描述一下“遗忘之角”这个小镇吧。
圣·菲斯教堂就座落在小镇西边纺锤形山体的山顶上,下面那个马鞍形凹进的低地就是遗忘小镇了。遗忘小镇居住着上千人口,其中大半是靠为圣十字军团后勤服务谋生的。小镇的四周居住着数以千计的、以善于吃苦耐劳而闻名的布尔森农民。他们不仅种植,还狩猎、游牧。他们聚居而成的数十个村庄,就依托着遗忘小镇的保护而存在着。
就在这时,神父听到在那原本极度安静、哀痛的小镇里,传来了一片喧嚣之声。
遗忘之角与所有的小镇一样,都有着一个劳动者喜欢聚集的小酒馆,喧嚣就是从那里爆发出来的。它的噪声如此之大,以至于藏在教堂后庭的教堂执事都跑了出来。
教区的生活太寂寞了,难得有一点新鲜事发生,何况是这么大的喧闹声,以至于执事都捧出了“圣·菲斯号角”。这个教堂本就是为了奉祀圣·菲斯而建立的,而这枚号角,就是圣·菲斯教堂里的镇山之宝。
圣·菲斯据说是人类升入天庭的最后一个圣徒,他以童贞之身得蒙天宠,这号角据说还是他孩提时在海边得到的一只海螺,也是他留在人间的唯一神迹。它可以让你倾听到方圆十里之内你想听到的任何声音。
……声音是从酒馆里发出,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道:“已经查清楚了!杀害安东尼骑士的,就是那个女巫——苦贝儿!”
“是她!我早就猜到是她!这该死的女巫,这个弑婴者,这个无耻的兽人族的同谋!”
酒馆里响起了一片喧嚣。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圣骑士安东尼死去后尸体的异像——直到他死时,他脸上还挂着一种怪异已极的表情。据随军医生奥玛的解剖结果,安东尼浑身没有一处伤痕,但他那宽阔胸膛里一直跳动着的健壮的心脏却没了。本属于心脏的地方,只留下一点烧灼的香痕。
这样的谋杀,在整个遗忘之角,能做出的除了女巫苦贝儿,还会有谁?
只听另一个粗野的声音叫道:“大家还等什么?哈里,为什么还不去吹响你的号角?剩下的人,一半去通知所有你们能通知到的人,套上你们的马车,驾起你们的雪橇,和我一起去阴森林捉拿这个该死的女巫吧!其余的人去断头广场擦干净绞刑架,抱来你们最干燥的木柴,架起最旺的篝火,等着我们回来。”
神父伊堂的脸色苍白。他颤抖的身体让他身后的教堂执事看了都害怕起来,那执事说:“哦!神父,你是不是不舒服?为什么要为安东尼的死如此苦恼呢?他难道一向不是你的敌人吗?”
神父伊堂什么也没有说,他颤微微地走向教堂的钟楼。钟楼很高,应该算遗忘小镇方圆五里之内的制高点了。通往钟楼顶端的石阶窄而陡峭,神父的身体像一片凋零的黄叶逆风而上。
他们来到钟楼顶。从钟楼顶端俯瞰下去,冷幽的月那尖尖的一勾像一只怨毒的发光的笔尖,勾画出了遗忘之角边际的黑森林与雪野的轮廓。黑与白对照着,互不妥协着,又相互侵蚀着,刻画了原野的色泽。而同时能混杂着黑与白两色的就只有蜿蜒的路了。
那被车轮翻出污泥的路像一条长长的、陈旧的裹尸布。这时上面已飞快的跑起马车来。雪橇、马车、扬鞭的脆响、臃肿的身影、坟墓一样的黑森林、溅飞的雪,就构成了现在钟楼下面的整个画面——火把高高的昂着,粗野的男声、尖锐的童声、间或还有肉感的女声,一起哄叫着:“烧死她!烧死她!”
这画面不像是追捕凶手,却像极了一场狂欢节前的娱乐。神父伊堂的脸色阴郁下来:这愚昧无知而又狂暴恣肆的遗忘之角的生灵啊!难怪天庭派遣的圣十字军团,与魔王手下的兽人族在此地的战争会如此的旷日持久的惨烈。
布尔森农民是神父见过的生命力最旺盛,生存环境最艰苦,信仰最狂暴但也最不持久的种族了。他们今天可能还是皈依于圣灵的最虔诚的教民,明天,为了严酷的命运的打击与挫折,可能就会投入黑森林,膜拜兽人族,而成为与圣十字军团拼杀得最激烈的半兽人。
教堂执事看着伊堂神父沉重的脸色,见他默默站立了许久都没说话,回思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不由歉意地道:“对不起,神父,刚才我竟还误认为安东尼的死不会给你这惯于承担众生苦难的心灵带来新一回的伤痛呢!我的修行还是不够啊,竟误认为他是你世俗意义上的仇敌。但对于信仰着同一个主的人,您圣洁的心又怎么还会对他怀有一丝敌意呢。”
他为他的冒失惶惑着。
神父伊堂这时候却道:“我和他的信仰,并不一样。”
他颤抖的手指向下面:“看一看下面那些去捉女巫的人吧!如果安东尼还活着,这些布尔森人有多少会继续接受他的奴役?或投入黑森林,变成一个新的半兽人?想一想原本正常的女人,现在却被称为女巫的苦贝儿那深埋于心中的怨毒吧。不,我和他的信仰是一样。我服侍主以宽恕,而他,却是以杀戮。我承认他的勇敢,但也不否认他勇敢中夹杂的贪欲与野心。”
布拉格广场的篝火亮起来了。这个广场还是第一个把文明之火带入遗忘之角的利马窦修士拓建的。从广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还在怀念着放逐了他的那个遥远的西欧文明。
但从安东尼统治了遗忘之角以来,这个广场已被更名为更为通俗的断头广场。严酷的刑罚,在每年的三节都会隆重推出。在这里,被绞死的人民甚至更多于兽族。广场中间的旗柱,就是用斩杀过的兽人角来装饰的。即使在这冷冽的夜,也脱不去那暗沉沉积郁着的褐色的血腥。
两个小时过去了,广场中有数百居民燃起了数十堆篝火。但更多的木柴却堆积在绞刑架下,它们是准备用来烧死女巫的。可漫长的等待让原本狂欢的人们也疲倦了下来。夜色中,似乎有一种源自远古的疑惑,开始严酷地拷问他们——这是一个杀人的夜,杀人必须是快的,否则它就会给生者带来压迫。
好在,一串马铃声响了,人们重新兴奋起来。
“来了!来了!”
百来辆雪橇、马车踏碎夜色向广场奔驰而来。广场中的人们引长了脖子,弯伸向前,像夜色中一下竖起了数百个问号。人们太期待见到已经有十余年未曾露面的女巫苦贝儿了。自从她的第一个儿子被安东尼以叛教之罪斩杀——其实人们私下底纷纷传说,他致死的真正原因是为了跟安东尼争抢同一个女人——她其余的三个儿子就先后投入了黑森林,变成了半兽人,也先后死在了安东尼的利刃之下。
从那一天起,人们就已开始害怕看到苦贝儿那怨毒的眼神。她的眼神像一个神秘的咒语,人们纷纷传说她丧子之后,丧心病狂,已变成一个女巫了。
女巫苦贝儿之所以至今还没被处死,据说是出自于两个原因:一是神父伊堂的维护,他尽力坚持让他的教区更少的染上鲜血;还有一个就是,安东尼觉得活着的苦贝儿才是对他统治下的人民更好的警戒。他摧毁了她的孩子,也就践踏尽了她的尊严。他用圣十字军团所有的武力与荣光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人民是接受现实的。以后,但凡是小孩夭折、牲口瘟疫、井水变咸,罪责的源头就统统落在了被钦定的“女巫”苦贝儿身上。但安东尼并不下令杀她,只是每次这样的事情发生后,就会下令把她拖到断头广场扒光上衣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她。所以,她不是女巫,谁会信呢?
苦贝儿也从不否认她所拥有的超能力。十几年前,她终于遁出了遗忘之角的群居生活,去黑森林边际的阴森林隐居了。
但随车来的居然没有她。人们也没有注意到那被捆缚的、遮挡于臃肿人影后面的一个男孩的身体。
有人已高声叫问道:“那个该死的女巫呢?”
“她已经死了!”车上的人大声解释道:“当我们赶到阴森林时,我们就看到了那个巫婆。她从她那个野兽居住的地方、地窝子里探出头来。她可真是贱啊,那样的雪与泥里她都能活下来,你们说她不是贱是什么?她冲我们哈哈大笑,她叫嚷道:‘没错,安东尼是我杀的,你们别急,你们的报应也快到了!我会回来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那个巫婆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法,她那该死的地窝子蓬的一下就燃烧了起来。火好大,就是安明儿松油也燃烧不起那样熊熊的大火。我们大家公认,那一定就是地狱之火。她的头发被火的热气吹升得倒立而起——那老妖婆真的瘦得只剩一把干骨头了,我们只能远远看着她烧成灰,化成烟。那时,亏得安妮大婶叫了一声‘她的灵魂脱壳了,快打散那屡烟!别让她逃入黑森林!给她时间重新聚集起来的话,她的法术会更高一层的!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将逃不过她的祸害!’”
广场中的人们惊叫了一声。
车上的小伙儿得意得看着人群因自己的话引起的轰动与恐慌,继续道:“我们挥舞马鞭、铁钩,拼命地去扑打那缕烟。但那烟也真邪,居然凝聚不散,直向黑森林深处飘去!”
他得意地一笑:“接下来立功的可就是我了。亏得我跑得快,追着那烟一直跑去,最后在烟落下的那丛灌木丛的背后,我逮到了这个……”
说着,他一把从身后扯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男孩。黑色的头发,尖巧的下巴,大大的眼睛里因为惊恐,一双黑眼珠已经吓出更深的颜色了。他长着一张乖巧的孩子脸,不像是本地的人,而更像遥远的东方来的种族。
却听那个小伙儿敞声笑道:“你们说,他是不是就是苦贝儿的附体?”
广场的人已被这惊心动魄情节勾引得痴狂了。他们高叫道:“没错!没错!你看他的眼睛!那比黑森林里最黑的黑还黑的啊!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只看到盲人才能见到的黑!他不就是在以这种妖术欺我们以至愚盲吗?”
四周早有人高叫道:“烧死他!烧死他!”
在全场有节奏的一声声“烧死他,烧死他”中;在那开始杂乱、渐渐变得齐声一致的用脚跺地声中,那个男孩已被推到了绞刑架上。
“看啊,他多像一棵那种滑稽的东方豆芽菜呀!”人群中一个女人这样笑着。
那个男孩茫然地站在绞刑架两根巨大的木柱之间,看着台下狂欢的人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木柱上那多少年来垢积下来的血腥味儿却唤起了他本能的恐慌。那恐慌的表情染上了他的脸,刺激得台下的人们更加兴奋了。
一根粗硬的绞索哗然落下,套上了他那细瘦的脖颈。
台下的人们更加疯狂了——这像是一个盛典,有人打开了苦艾酒,有人打开了带来的淡啤酒。而人们的狂热像啤酒的泡沫一样充斥了整个广场。
绞刑手已开始收紧、固定他那根粗硬的绞索。男孩的下巴被勒得微微扬了起来。他的下巴像东方的瓷勺子一样微微向前翘,下面是一个细致的脖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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