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祭舞从辰时直到未时。直到却奴出来,肩胛依旧在树上一动未动。
却奴悄悄爬到树上,只见殿中又舞动起那一场长发,不过整个“享太庙乐章”已近收梢了。
他生怕肩胛察问,可肩胛一句未问。只间或依着那节拍叩着手指,还用一枝小树枝在桑叶上扎着洞,似在记谱。
却奴觉得,这种静默的信任真好。
到他们走出来时,正午已过,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身边的屋宇草木,绿树黑瓦,清清爽爽地格外真切。
他们绕过崇德坊,走进了一条小巷。
那巷子好长,太阳在一堵墙上堵截出另一堵墙的影子。天气已渐热了,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些许知了在叫着。
坊间还种着很多树,桑树、梓树、槐树……却奴像头一次看到这个长安,他注意到这个长安原来还有着这样明媚的阳光。他的手固执地伸向肩胛,要牵着肩胛的手。仿佛只要那只手一牵住了,自己的整个人,就安全了,也相应地、自由了。
肩胛的手很大,却奴的手握在他手里,感觉到一种干燥的温暖。
他斜眼瞥见肩胛的下半张脸,只见他的鼻子在唇上方投下一个影子,影子里有微微露出的髭须。却奴忽忍不住渴望自己长大,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像肩胛这样的男子呢?那时,再碰到今日云韶宫中与娘相见的场面,他就不会再那么无措了吧?
可他毕竟还小,与娘的一面只是在他心头薄薄地留了个影子。接下来他忍不住去想起一些快乐的事来:肩胛接下来会对他说什么?又教他些什么呢?这么胡思乱想也自有一种胡思乱想的快乐。
肩胛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秘密的快乐,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一只大手包着一只小手,在这样的交握中,却奴仿佛听到了一点信诺与安然。
却奴猛地觉得自己的手指被肩胛一捻,正不知他在示意什么,肩胛的脚步就停了。
然后却奴只觉自己一只手握在肩胛手里,整个人都被他提起,双脚猛地离地约有寸许。
然后感觉肩胛的脚像没动,人却已滑行出去。
他侧目看时,只见肩胛的肩膀也是平平的,整个人似乎飘着在往前走。他方还以为这是好玩,正要笑,却见肩胛的表情异常的凝重。
却奴忍不住向前看去,这是一条长长的巷道,两边的墙很高。两壁几乎就没人家开门。这巷子两边都是人家的后墙。巷两边的墙里生满了树,可那树也挡不住几乎直悬于顶的太阳。
一道阳光在这巷子里长长地照着。那日光干得发白,白光下,只见到砖、石和粉砌的墙,干爽爽的坚硬。
巷子前方,几百码的地方,有一口枯井。
井边,长着一棵枯干的树。
那树像一棵桑树,没有一片叶子。
却奴平白地觉得口渴。
他只觉得这里像是有人,可什么也看不到。他终于感到些不安来,抬头看向肩胛。
可肩胛不看他。
他盯了肩胛一会儿,才回过眼,猛地不由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井边的枯树畔,突然多出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低着头,低垂的头上露出点点秃斑来,一块块裸露的头皮上生着癣,那癣间又长着一丛丛的发。那发也自茂密,可发间的秃斑像一只只荒凉的眼睛般,就在她的头顶露出,发出无穷诘问。
那女子忽一抬头,随着她的一抬头,只见她的长发怪异地杂垂,披散而落,质如枯草,枯草间夹杂着点点秃斑。
却奴被她的样子吓怕了,连忙低头。却听到那女子干涩的声音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见肩胛不语,那女子继续毫无表情地重复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肩胛猛地吸了一口气。
却奴只觉得他这一吸如此深长,像要把这巷中空气吸干一般。
然后,只觉得身边肩胛的身影像是长大了起来。却奴也不是没见过肩胛出手,从面对罗黑黑,到面对辅家众子弟,到对战左游仙,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郑重其事过。
那女子突然抬眼。
奇异地,只见她一只眼明明如水,一只眼却空黑如潭。
这样的阴阳眼长在她的脸上,配上头顶的秃斑,更叫人惊异。
只听她冷然一笑:“别跟我摆你们羽门的‘引颈式’,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是当年名传江湖的‘小骨头’,也知道你那一把骨头有多锋利。”
“但、放下那孩子,你走。”
却奴这才听出,那人要的是自己。
他心中有些怕,低下头,生怕自己会给肩胛添乱。
——如果他也烦了,不再理自己,那自己……
可他眼盯着地上,只见地上那狭长的巷道里一道窄长的阳光。突然地,那阳光两边冒出许多影子。那是一个个人影,只见半身,可影子的身形都极剽悍可怖。它们一个接一个,像一道浪一样地淹没了阳光,大野龙蛇般地在这长安城僻巷中升起,一直向后延伸。
却奴扭头向后看去,只见地上,夹着巷道两边的墙头,升起一个个穿着白麻衣服的汉子,他们个个粗服乱头,怕不有好几十人,像草莽间突然漫出的龙蛇。
肩胛似终于认出,沉声道:
“长乐王座下,高鸡泊诸义士,为何要为难一个孩子?”
“孩子?”
那女子一掠长发,发际间,面孔一现。
“因为他父亲在时,杀我弟弟时,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肩胛忽有所悟,盯着那女子:
“窦线娘?”
那女子尖利一笑:“不错,窦线娘。”
“没想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肩胛的声音里已含着叹息:“长林丰草长乐王,高鸡泊中掀风浪。一朝乱世风云起,大野龙蛇漫天涨——窦建德是你父亲吧?”
“窦建德?”
——这个名字却奴也知道。
其时开唐未久,市井坊里间,无论小民耆老,茶舍酒肆,最喜欢闲话的就是隋末丧乱间,唐还未一统天下时,那漫布天下的大野龙蛇。
而窦建德,于中又算得一个最最了不起的英雄。
关于他的传说,还有几句歌谣,那是“南山豆,绿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传说中窦建德前身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头天牛,因误食仙豆过多,转世托生,却生在了“窦”家。
他是贝州漳南人,家里世代务农。年少时,信重然诺,喜侠节,才力绝人。当时有同乡人丧亲,贫不得葬,窦建德正在驱牛耕田,闻之叹息,当即解牛送给丧家变卖以用做丧事。
一时间乡党异之——所以说窦建德可谓成名于一牛。
他雄伟有力,善使兵器。当时曾有山东知名响马夜劫其家,乡里人人闭户,不敢相助。建德立身户下,响马入,即击杀三人。余者不敢进,请还三人之尸,建德闭门说:“可扔绳系取。”
绳子扔进,他即缚在自己腰上,让外面盗贼拽出,一出来就跃起捉刀,又杀了数人,一人打退了数十响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间,天下板荡,他起义于高鸡泊,败郭绚,破杨义臣,杀张金秤,自号“长乐王”。
当时另有上谷豪强王须拔自号“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儿,绰号“历山飞”,剽掠民间,锐不可当。
这两王之战,“长乐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斩却“历山飞”,说起来可是最最好听的一段故事。
窦建德为人性格简素,宽以待人,不喜女色,与妻子曹可儿贫贱夫妻,却不离不弃,极为河北百姓喜爱。他破聊城时,得隋宫女千余人,俱放之还家。这一德政至今为人称道。他为人又极讲义气,秦王李世民讨王世充,独他提兵往救,可惜兵败于虎牢关,最后受缚于牛口谷。
当时俗谚说:“豆入牛口,势不得久。”——窦建德果然就是在牛口谷束手被缚的。所以俗谚说他“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却奴因为“豆”与“牛”这段趣闻,知道窦建德已好久。这些话他从街坊市井听来,常羡慕那时人那么悍勇丰沛的生命力。这时重闻这个名字,不由大大地关切起来。
却听肩胛轻轻一叹道:“尸骨上面,不应只长仇恨,更多的该是麦草。”
窦线娘却把头发一捋:“我娘当时也是这么说,所以爹爹兵败后,她解散甲士,只身归唐,却得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忽转激愤:“爹爹斩首长安不说,她也未得善终。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入尼庵,可为了杀我,隐太子破毁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灯古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着头发:“你看,我是剃度过的。但这些年终夜火烧火燎,这头发还是忍不住疯长,就长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她用手轻抚着头顶的秃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遗忘。”
接着她伸手一挥:“就像高鸡泊中,还有如此多子弟,从不甘心遗忘。”
巷子两边的墙上,哑然地回应起一片默然的声浪。他们的身后,连同的是河北之地,是当年长林丰草间,高鸡泊里,揭竿而起的状烈与辉煌。
——可惜那决然之心不再是为了创建。
那个可以创建、可以主宰他们生命热望的窦建德已经走了。
剩下的,再孤愤勇烈,也不过是一丝残恋,一点余响。
只听窦线娘烈声道:
“所以放下这孩子,你走!”
肩胛摇了摇头。
窦线娘猛地一咬嘴唇:“你有种,但这里不是争斗的地方。”
“要想这孩子不被死死纠缠,有没有胆子跟我去灞陵?到了那儿,不只是我,还有无数人要一洗恩怨。”
“普天下大野龙蛇会做见证,那时,关于这孩子的恩怨,你我也可一做了断。”
肩胛怔了一刻,才应声道:“好!”
长风知浩荡,
劲草薄灞陵。
灞陵一带,俱是荒野。
这里本是汉代皇陵。汉文帝的葬处如今只剩下一个高高的土台。
那土台之侧,野草漫生,高可及肩。
壮气蒿莱,金锁沉埋——于那土台畔放眼一望,直有天薄云低之感。
肩胛携着却奴,才到这里,就见那土台之侧,野草莽然,狐兔潜踪,狼獾绝迹。
他们两人是被窦线娘及其手下高鸡泊的数十个汉子裹挟而至的。
时已夜深,猛地听到一串串马铃声响,远远地只见数十骑健骑直奔到那土台之侧。来人均是一副响马打扮。只见那数十骑骑手齐齐勒马,那些马儿戛然止步,有的更是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其中一人高呼道:“孟海公座下‘响骑’已到,各路好汉,如何不见?”
然后只见草莽之间,一递递地就有人站起。他们大多成群结队,偶尔有一两个独行之士单身而至。这批人虽装扮各异,却各显犷野。
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大笑着的那人霍地一把把胸口衣服撕开。一时只听到各种呼哨、隐语、暗号声迭次响起。这一众人等,加在一起,怕不好有近千人!
肩胛喃喃道:“柳叶军的周家,漫天王王须拔的部下,历山飞的属从,永乐王郭子和旧部,新平王邵江海袍泽,西秦霸王薛举的子弟,幽州总管罗艺的苗裔,万顷王的余众……连上瓦岗寨、十条荡、高鸡泊……当年隋末各部豪杰,居然一齐都来全了?”
他望着那一干人马立在草野,似乎也被他们的兴奋点燃:
“没想到,传说中的大野龙蛇会,就在今日!”
却奴他们这时的站处距那土台还有一射之距。只听一人长叫道:“天下已归唐天子,草莽当属旧龙蛇!”
“当今天下,朝廷里已坐稳了一个秦王,你我今生,谅已无份。今日特召来各路豪杰与会,就是要商量,如此广大草莽,你我该当如何分而主之!”
这一句说完,灞陵原上,似乎就被点燃了一把野火。
只听得下面欢声不断。有人笑叫道:“王须拔死了,漫天王一派看来还未绝人。张发陀,凭你这一句,今晚你就当了这主会之人吧。”
四下里一片应和叫好。
肩胛长衫凭风,双眼中却透出炽烈的光来。那眼神熠熠闪亮,这样明亮的肩胛,却奴还是头一次看到。只见在他身后,长空之上,银河横灿,四野旷远,草盛风疾。肩胛似回想起了当初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却金戈铁马,无法忘怀的日子。
窦线娘的身子也猛地一挺,像是想起小时见到她父亲,在高鸡泊上,那万马千军中度过的日子。
这世上一种烽火余光,只要一经烧灼,种进人的根骨,终此一生,只怕就很难熄灭了。
却见一人,褐裘短衫,这么初夏的天,也不怕热,还穿着袄,噔噔地走到那土台之上。
那人身量不高,可步履间却让人觉得他虽身不满五尺,却心雄万夫。他到得台上,冲下面一拱手,朗声道:“诸位英雄,张发陀这厢有礼了。”
窦线娘喃喃道:“地趟一门的张发陀,在他师兄王须拔死后,终于算冒出头来了。”
只听张发陀接着道:“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从隋炀帝妄兴辽东之役,先有长白山啸聚的诸好汉……”
他冲斩平堂方向略一致意。
“……后有杨玄感杨公子举兵而起。接着,瓦岗寨,高鸡泊,江南塞北,无数英雄揭竿而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处烟尘,虽说最后那定国之鼎最终被李姓之人劫去,但天下,终有未甘雌伏的豪杰。哪怕大家伙儿心知肚明,这天下已非可取,但咱们坦荡汉子,直言一句,有几人甘心化龙为虫,偃伏一世?”
“好在四野尽有草莽,你我蛰伏一时,未必不可仍旧快此心意。只是自从李唐开基,那世民小儿,妈妈的,确实也雄才大略。阵前军中咱斗他不过,不过凭大家伙儿说,咱们这一身功夫,竟他妈的真用来扶犁吗?”
只听底下爆出了一声“好!”
又有人道:“滚他妈的蛋!扶犁?老子一生最不认的就是这个‘犁’字。”
旁边人笑道:“你那是被你那乡巴佬爹骂怕了。”
四周只听一片哄笑。
待嘲杂声略寂,张发陀又道:“说起来自从东汉以降,豪强大户,在所多有。两晋名门,江左望族,陇右大户,不也是由你我辈所创起?现逢李唐,朝廷尽可他们坐,可咱们也别丧了咱们自己的志气。”
“只是隋末混战,各路英雄彼此间尽多恩怨。今日这一会,却是为大家伙划定地界,互不干犯而开。”
“说起来,如今天下,一龙在上,你我正不该再彼此争斗,方可图存。我刚才的这一番意思,大家以为如何?”
底下有性急的嚷道:“不错不错,当时被李唐的人马打晕了,好多人现在还没缓过神来。这些年大家乱奔乱窜,各自暗拼,也不知折了多少人马。再这样下去,一损再损,任谁都难存活,白给李唐占去了便宜。”
张发陀即郎声道:“没错,就是这个理儿。所以,今日天下英雄几乎尽至。咱们今天,就算有争执,也来个明说明打,要把各自今后安身立命的地儿划定。接下来,此后十年间,如果有谁犯界,那么普天之下,草莽英雄,当闻讯共伐之!”
“我的话完了,大家伙儿想想,这个约定,要不要由此成盟?”
土台之下,一时岑寂。
只听张须陀高声道:“可是没人反对?”
却听有一人站起高声道:“我以为这大野龙蛇会是图谋什么大事儿!原来不过是分田裂地,幻想里当个土鳖的意思!王图不再,大业已去,纵此生一衫褴褛,游剑江湖又何如?谁耐烦跟你们一起去争当一个土王八?”
他一人抗声而起,且言出不逊,一时惹得身边人人侧目。
却奴寻着声音望去,却见那人相距并不远,淡淡月华下,只见他一身淡青罗衫,生得是朱唇朗目,玉面乌鬓。
那人不过二十多许岁,长得着实挺俊潇洒,肩胛和窦线娘也都忍不住向他望去。
张须陀注目一眼,他识人极多,素有草莽人鉴之称,别号“肉谱”。
这时一望之下,含笑应道:“我道是谁敢做此豪言,原来是幽州一脉的罗兄。”
——幽州一脉的罗姓子弟向以姿容隽朗名传草野。四下里却早有人不服道:“你他妈什么东西。你爷老子不是土王八,当年怎么天鹅屁也没吃到?”
那罗卷傲然一笑,大有视天下英豪如草芥之势。
他这一下,已惹得四周群雄大怒。却见他突然拔剑,剑指天上,伸指一弹,余声犹振中,已一跃而起。他这一下极快,对他出言不逊的汉子距他犹有十丈,但他转瞬即至,那人未及反应,他已一剑洞穿那人耳垂,脚更不停,人已在弹剑之声中远去,口中遗音道:“天下无筑可击掌,世间更无高渐离!竖子何足与谋,我去矣!”
这一手轻功剑术着实强悍,被他这一岔,搅得诸人雄心受挫,场中不由岑寂半晌。
顿了顿,张发陀才重又开口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罗兄已去,他不顾幽州地界,刚才有哪位对他不服的话尽可接管幽州基业。到时与他恩怨,自可了断。有没有人要那幽州地界?”
他扫目环视。底下虽群情犹愤,却没有人搭腔。
这张发陀也算个人材,一句就把刚才搅动的乱局收拾起。接着道:“大家再无异议的话,即请歃血为血。兄弟已备下了酒。这血歃进去,一待地界分瓜完毕,大家即各饮一盅,以示盟成。”
他一招手,已有八九个汉子各捧一个坛子,向草野间各路好汉走去。
先开始略慢,人人思索一下后,才各将随身刀剑割破手指,向那坛中滴下。接下来就越来越快,不到一时半刻,那八九个汉子已接了千余好汉的鲜血。他们回到土台上,那土台上原还有个大瓮,瓮中想来半装着酒。张发陀开瓮之后,从那几个汉子手中亲手接过那一坛坛酒,就向那瓮中倒去。
全部倒毕后,他忽短啸一声,从身上掏出了一竿齐腰短棒,伸进那瓮中一阵好搅。
场中人人肃然。却奴看向肩胛,只见他略微抬头,将一只高挺的鼻子略略上仰,向空中嗅去。
空气中原只有着草野的气息。这时,一股淡淡的酒味与淡淡的血气散发开来。那酒气醇良,血气却略腥而甜。肩胛脸上的神情似兴奋,似撼然,即神往,又惨淡,复杂得却奴再也猜不出他的意思。
只听张发陀已抽出那根短棍,哈哈一笑,目注棍上道:“这棍上,几尽沾了隋末各路豪杰的鲜血,却也是件稀罕物了。我张发陀有幸,随身之棒喝尽了天下英雄血。”
说着他转眼望下来:“今日之盟,最后划定之后,咱们倒要选出个盟主,与几大执法豪强,以为天下纷争之判。”
“这一根棒,即承天下英雄厚爱,小子不敢私藏,正好做为个信物,交与盟主使用。却用个什么名儿好?”
底下群情激昂,有人叫道:“仗义半从屠狗辈,就叫屠狗杖!”
又有人道:“不妨叫做‘千斤血’!”
“天下棍!”“草莽棒!”……一时种种建议不一。
张发陀怕再起争执,想了下,朗声道:“要我说,咱们今天此会叫做大野龙蛇会,这棒,不如就叫‘大野龙蛇杖’,如何?”
下面一时人声略寂,看来都还满意。
张须陀也知今日与会之人的性子,要想盟成,再不能另生枝节,立即道:“到场的人多,姓张的我虽称阅人多矣,但也难遍识天下好汉。这么着,各路好汉的当家领头之人请先各把属意之地写下,咱们再一起收上来,最后由老小子我一一念出。对这地界如有别路英雄不服,就当场做个了断。如无异议,就此成约,各位以为如何?”
他安排得妥当,别人也就没话说。一时只听得草野之中,除略有商议之声外,再无杂响。
不一时,百十个木牌已收上去。张发陀将其尽置入一箧中,大声道:“为示公允,我现在起随手抽取,抽到哪个念哪个,各位以为如何?”
底下无人反对。
那张发陀就抽出一个木牌念道:“千牛山的田枚,属意章丘。各路英雄,对此地还有属意的吗?有即开声,没有的话,章丘就归田家了,以后十年,各路英豪不得干犯。”
他问了三遍,下面均无反对之声。张发陀即用朱笔将那木牌一点,放入一边。接下来又一连念了三五个,均都无人反对。其中有青州、巴东、郁林等地。那青州却归了适才骑马而至的山东‘响骑’中人。
只听他接下来念道:“朱锤,楚!”
底下猛地一寂。
只为光“楚”之一字,却包含地域极大,江淮之间,南至湘水,北至淮水,俱可称为楚。敢这么写的,必是大豪了。
张发陀又念了一遍,却听底下有人哼了一声,冷笑道:“古人说:楚虽三户、必亡秦。可楚地要归了那姓朱的,就算有三百万户,也要被他当人肉吃光了!”
那人语气极为尖刻,带着说不出的鄙夷与不屑。
他话音未落,已有一个壮大汉子跳了出来,怒声道:“海陵来的姓李的,你他妈的敢找刺儿?”
那姓李的即回声道:“找刺儿?有我们海陵人在,你歇了独占楚地草莽之意!”
在场之人大多是过来人,彼此知根知底,差不多的都知道那朱大锤却是当年朱粲的儿子。
朱粲起于隋末,本为毫州城父人。他开始也是在隋朝伐辽之军中呆过的,沾染了一身军汉习气,视人命为草芥。后来起兵反隋,聚众十余万,自号“迦楼罗王”,一时声势极盛。
这朱粲有个怪癖——嗜食人肉。凡掠来的妇女儿童,只要皮肉鲜嫩,往往非蒸即烹,或煎或炒,俱入了他的口腹。
照说军粮为军心之本,他行事却与众不同,凡攻破州县,往往一时高兴,就命令手下把那州县仓禀中的粮食一把火烧光,他去闻那烧粮食的焦味。一边看着还一边大笑道:“天下若多个痴汉!人人都只患无食。有谁如我?我统一军,不患无食!——只要他国有人,我军即有食矣!”
此语流传之后,他残暴之名,就此声振四方。
但残暴之人也自有他的软弱,一待李唐兴起,他就大为惊惧。当时他军入江淮之间,遭遇淮安豪杰杨士林起兵兴讨,怯怕之下,就投身李唐。
李唐当时四海多事,天下征伐,也想安抚于他,就遗特使段确前往慰抚。
那段确也是个狂士,朱粲招待他宴饮,数十杯酒后,段确斜睨朱粲,哂声道:“听说朱将军嗜食人肉,不知人肉又是何等滋味?”
朱粲知他分明是瞧不起自己才如此嘲笑,大怒道:“人肉不如醉人内。喝醉的人肉最好吃,跟酒糟猪儿相似。”
段确知他是影射自己之醉,再忍不住,跳起来怒骂道:“你现在不过是唐家奴,以为自己是谁?还敢吃醉人肉!”
朱粲一时怒起,竟抓了段确,当场杀掉烹了。
他得罪于唐,惶急之下,就转投王世充。
可秦王讨王世充。王世充洛阳兵败之后,朱粲也跟着被斩于洛水。
他受斩之后,沿洛水的百姓,无论识与不识,人人争以砖瓦掷其尸体,一时堆积成好大一冢。
——那朱大锤却是朱粲的儿子,这时听到又有人讥讽他父亲食人之事,如何受得了,当即跳出怒骂。
那讥讽之人却是李子通部下。
李子通也是隋末豪杰。他为人仁恻,少时行路,只要见到负薪之人,一定会代为背负一程。直到他起兵之后,自称为“楚王”,而朱粲却自称“楚帝”。如此“帝”“王”相逢,俱图一楚,如何不激出出肝火来?
那朱大锤一跳而起。他跃到土台上面,认出对头,就戳指大骂道:“陈可凡,你不过李家一家奴,也敢跟我争楚?”
那陈可凡却是个朴实的汉子,年经四十许,黄薄面皮儿,望去简直像一农人。
他也一跃跳到土台之上,冷笑道:“姓朱的也配称为大野龙蛇?今日若不杀你,那就是这大野龙蛇会之耻!”
朱大锤狂怒之下,已自腰际摘下他那两把闻名天下的大锤来。
他这锤本为马战利器,可他一身膂力之强,腿力之健,竟于步战之时也可凭之生威。
那陈可凡掣出一把峨嵋刺。两人手上兵器,一极重,一极轻,一极大,一极小。他们宿敌相逢,更不答话,已自斗了起来。
这还是今日场中第一场恶斗。在场的各路豪杰,虽然多半彼此各闻声名,大部份当面碰上的机会也少,这时不由趁机掂量起彼此手上的功夫来。
那陈可凡身形如猱,出手迅捷,加上长得一副老实长相;而朱粲为人残暴,为场中绝大多人所不齿,所以人人都期盼陈可凡胜。
可朱大锤的那两把大锤当真不是吃素的。他的锤与一般之锤不同,锤上还带尖刺,只要稍一刮上,怕不连皮带肉要扫下好大一块?
他凶名久著,能活到今天,功夫可不是吹出来的。场中虽人人不忿,但眼看着大锤之下,陈可凡已渐落下风,却也无奈。
猛地朱大锤一锤下来,只听陈可凡闷哼一声,肩上已连皮带肉被削下了好大一块。底下人一声惊“啊”,却见已有十几条人影跃起身形,就向那土台上奔去。
那却是陈可凡一边的,一见自己首领遇险,当然要拨刀相助。
那边朱大锤的手下一边,一见陈可凡的人跳上台来要出手,自也有二十余人跃到了台上。
朱大锤手下之人更为粗野,一语不答,已经出手。一时土台之上,场面已成群殴。
陈可凡技弱,加上他这边的人本就少,一时只听到一声惨呼,他手下一人已当场毙命。却奴看着不忍,不则侧目向肩胛望去。只见肩胛脖子一梗,一手已探入袖中。他身边窦线娘本一直看他看得紧紧的,这时见肩胛欲动,她手下高鸡泊诸壮士立时跃跃欲试,想阻止肩胛。窦线娘眼睛一扫,却似有不欲拦阻肩胛之意。
转瞬之间,场中形势立判。陈可凡手下又有三人倒地,朱大锤一方却仅伤一人。肩胛身形方待跃起,却奴心中已急,想着自己相距的这么远,生怕肩胛赶不及。却听忽有剑啸之声传来,只见一道剑光,从土台右侧凌空而出。土台下已有人喝了一声:“罗卷!”
朱大锤闻声知警。
他手下人与他配合默契,立时上来缠住陈可凡。
朱大锤见陈可凡已被自己手下绊住,不用分心,两支大锤冲着来袭之人就夹击而去。那一势合击,直可把来人夹成肉饼!
却奴张嘴都来不及叫,只见那人身形猛停,手中一把剑却已被朱大锤两把大锤夹住,“咣”然一声,震得人几乎忍不住要捂耳。
那剑被打铁似的,生夹在中间,虽没断,已变了形,砰出一片火星来。
却奴识得那人就是刚才出声的幽州子弟罗卷。
那罗卷长得星眸玉面,极是好看。却奴见了他就心生欢喜,自然站在他这一边。眼见他剑被夹住,心跳得几乎蹦了出来。耳边却听肩胛低哼了一声:“好时机!”
却见那把剑一顿即进——原来哪怕以朱大锤的膂力,那两把大锤交击在一起,毕竟是自己打自己,锤子一碰,多少有一些反弹之力难以控制。就趁着那反弹之力的弹出的一隙,罗卷那把已被横砸得扭曲得不成形状的剑得空而出,一剖就剖入了朱大锤的肺腑。
他一击得手,转身即退,退之前,还连刺三个朱大锤的手下,口里呼啸一声,大笑道:“刚才走时,就想起未除此厮,只怕是终生之撼。嘿嘿,今天我算得了,总算得了!”
——看来他算计这朱大锤已有些时日。
却听一个女声道:“好儿郎!”
却奴一回眼,那声音正是窦线娘发出。
罗倦疾奔之中,也回头一望。他飞奔得极快,可就在这回头的瞬间,已看到那称赞他的女子,还来得及在面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笑,以示承情。那笑容一闪即敛,罗卷就此远去。
却奴看着窦线娘,只觉得她的脸猛地红了。
那样的红,那样潮水一样控制不住的一漫升起,哪怕潮红在她那秃斑枯发下的脸上,也让却奴猛地一呆,觉得……她原来也并不像刚见时的那么丑,她的脸上,也自有一种女孩儿家所独有的、可惜只能偶然望到的……娟秀静美。
朱大锤毙命,陈可凡连同手下之人趁着朱大锤部下惶恐之际,连出杀手,只见场面上血肉横飞。
肩胛已适时地伸出一只大手,遮住了却奴的眼。却奴被他大手遮眼之际,不知怎么,猛地有点想哭:今天,不是肩胛,他再不会见到这从不曾见过的场面。这个还不算什么,但今天,他终于有了一种完全小孩儿式的被照顾的感觉——有那么一个人,会关顾着他,会保护他,限定着什么是他所该看到的,什么是不该为他所见的。
这一场争杀,景况极为惨烈。拼夺声中,朱大锤手下二十余人,大半伏地败亡,有一两人冲围溃散而去。而李子通部、陈可凡手下,也折伤了数人。
一战全胜后。陈可凡似也脱力。
蒙在眼上的那只手挪开时,却奴重又看到土台上的情形,只见陈可凡的身形已现出衰弱萎靡。
却听张发陀也是清了下嗓子,才勉强镇定下来到:“楚地之争,朱大锤身死。如无人再争,这块草莽界面,可算陈兄的了。”
场中无人应声。
却听陈可凡道:“小子不才,适才实为不服朱大锤之事才冒然出头。楚地之大,岂是小子可御?我但求吴山一地,以为当年楚王部下休老之所。这吴山一地,可有豪杰争这鸡肋?”
最后一句,他勉力提气,却终究意态萧索,似是适才那一战,已穷尽其精力。场中人闻声之下,只觉得,怕是那一战,也是他最后的一战了。
可能为他意气所染,场中更无人申辨相争。
张发陀找出那陈可凡的牌子,辨别了下,在上面朱笔一勾,交给陈可凡。
然后两人彼此一礼,陈可凡带着手下,扶起伤者,抱起亡者,归于土台之下。
这还是场中第一次有人伤亡。不知怎么,哪怕人众千余,一时再无杂声,只听得大野悲风那么静静地刮着,刮得刚流出的一点热血瞬时间就凉了。刮得却奴、肩胛、窦线娘都觉得心里空空的。
张发陀知道一时不便说话,指挥手下料理场上朱家亡者。
忙乱了一小会儿,清空土台后,张发陀才重又冲台下众人道:“好久不见剧斗悍烈之事,咱们接着来。柳叶军……”
却奴心中忽猛觉不忍,那些死去的就这么死去了,生者略不一顾,收拾完尸体这场中就重又开场了,他低声哽咽道:“好惨!”
肩胛一只手捉了他的手,低声道:“是好惨。但你要看看这个。这些大野龙蛇,江湖草莽间的生命就是这样的。一朝一朝,一代一代,总是这样的丧乱交替,回环往复。总是人相杀得残破无几,再平和了,再越生越多,多到这土地承载不了,多到再次相互残杀起来。杀得那侥幸活下来的人和他们的子孙再享平和。而那死了的,就那么化做泥土,血沃中原,肥了这长也长不完,永远存在的草莽。”
张发陀又念了十几个名字,其间偶有争执,却不再似方才惨烈。一时张发陀又拣出了一个牌子,念道:“长乐王……”
场间一时鸦雀无声。要知前面出场的朱粲部,李子通部,林士弘部……等等等等,当年声名再怎么强盛,无论“迦楼罗王”,“楚王”,“上林将”这些称号再怎么响亮,都远远比不上这个“长乐王”。
“长乐王”窦建德,是真的曾接近过那个“鼎”,快逐到那头“鹿”的一代英豪。
高鸡泊中还有人?众人不由一时抬头四望,却听张发陀疑声道:“请教长乐王座下,这牌子上怎么没有写地段?”
场中一时无人应声,心想,长乐王的人来了,那心中所拟的当是河北之地吧?但凡有心争那河间草莽的人,不由心里要好好掂量掂量了。如刘黑闼旧部,宋金刚座下的人一时不由都惊疑起来。
张发陀又问道:“不知长乐王座下来的是谁?”
有知道的都知他此时位置相当尴尬。张发陀原为王须拔的师弟。王须拔号称“漫天王”,当年漫天王与长乐王,两王之争,极是惊心动魄。
窦线娘一挺身,这时才缓步出队,向土台上扬了扬手。
张发陀注目一望,镇定了下,才开口道:“金城公主?”
当年窦建德曾经称帝,身边人材一时济济。他曾封自己的这个长女为“金城公主”。
说起来这个名号在江湖草莽间可大大有名。窦线娘师从佛门,虽为女流,但当今天下,技击之辈,还未敢有人以其女流身份小视之。
河北民谣都有句子道:“前有木兰女,后有窦线娘!”窦线娘出身梨山一派,“老母庵”的声名,那可是响当当的。何况她还是“老母庵”中唯一行走草莽的当家女弟子。
却听张发陀道:“如何牌上没有写明公主心许之地?”
窦线娘朗声道:“再休提公主二字,丧师亡家之女,还称什么公主?徒招人笑罢了。”
“今日我来,本不为界定草莽势力。”
说着,她一伸手,猛地一把扯上了却奴,带着他就缓步前行道:“昔日长乐王座下,高鸡泊中的孽子孤臣,早已无意争雄。”
她本来略露倦意,这时声音一振,冷吟道:“不过先父大仇,不得不报。就算瓦罐难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亡父一节恩怨,我可以不计。但家母与弱弟之仇,不可不报。”
说着,她提掣着却奴,越走越快。语速也更疾地说道:“此是李建成孽子。今日我要当着天下群雄的面,杀了他,以祭家父母与弱弟。”
“此仇一报,我窦家子弟兵无意与天下英雄争锋,当永返高鸡泊,至死不出,终老无闻!”
“李建成”三字一出,场中情势一肃。
——没有人想到,居然今日会中居然有人还带来了李唐的人,而且还是为了怨仇!
窦线娘已行到土台之下,带着却奴,耸身就向那土台上跃去。
却奴这时方觉危急,急忙回头望向肩胛,张开口来,叫道:“师傅……”
其实他与肩胛从来对面说话,口头中从不曾有过称呼。不过他已在心中把肩胛当成了师傅,这时情急之下,不由叫了出来。
他二字语音未落,人已被窦线娘带到了那台上。却奴往下一望,只见散散落落的到处都是人。刚才他站得还远,都是从人群背面看,这时猛地见到那一张张粗犷狂悍的面孔,不由得心被吓得一跳。
他不敢再看那些人,急往扫眼向师傅望去。
他身边的窦线娘,秃斑枯发,娟容秀面,竟也把一双冷眼冷冷地望向肩胛。
却奴的眼睛找到了肩胛,心里就似略安。
却听肩胛道:“我不是你师傅。”
却奴觉得没听明白他说什么,脑中只在想着:他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一颗心却已冰凉凉地沉了下去。
那感觉,像已觉得自己脚下土已漫上来,漫过了自己的脚,还要漫过膝,漫过胫,真漫到腰……漫到胸口。
感觉漫到胸口时,他已无法呼吸。
窦线娘有些惊愕地看了肩胛一眼,她本料到,今日必有一场好战。没想临战之时,她全力提起斗志,那个肩胛……却退缩了。
却奴闭上眼,他忽然开始有点、恨自己!自己早该知道,这个人世,不要相信什么,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
却听肩胛叹了一声:“小却……”
这一声的的温暖,温暖得好像那些又湿又冷的夜,猛地怀疑到晨已来了,自己应该醒来,因为隔着眼帘的,有那样的金黄照眼。
却奴挣扎着又睁开眼,却怀疑,自己不该睁,不该再相信什么。
可肩胛却没看他。
他在看的是窦线娘。
他的脸上有一点温和的笑,仿佛不好意思的,“我其实不知道算他的什么人……”
“不过,不管什么称呼,他就是一个孩子,也好像……我的小弟。”
却奴把眼静静地闭上,像要躲避那突然而至的阳光,那让人眩晕的过度的幸福。他要隔着眼睑,把那仍可穿透的橙红的光好好的独享,直到再睁开时,好适应那个光彩炫然的世界……
哪怕是死,哪怕真的还是难逃一死,他觉得,那死也是光彩炫然的了。这是肩胛头一次确认了某种依恋,某种定位,某种不用自己再去强求拉他的手。就算再松开,松开一世,也能感觉到的冥冥相握。
“所以……请不要杀他。”
肩胛那么平静坦然地遥遥地看着窦线娘。
平时,他原是一个要么羞怯,要么激狂,要么淡泊得远到不知多远的人。可这一刻,他那么平静坦然地望着窦线娘。
窦线娘直面着他的目光。她是“老母庵”的子弟,是长乐王的公主,是曾经代父出征的人。她从不曾怕看过任何男人的眼。
可这时,她突然发现,原来这男子,竟真有那么一丝丝好看。只是他的好看实在太羞怯了,仿佛一经人看到,就会立刻羞怯得躲藏了。
窦线娘猛地摇了摇头。他是“羽门”的人。羽门所习,颇近幻术。比如左游仙,就以一身左道幻术驰名天下,她才不要还未战就被他瓦解了斗志!
她的眼一闭一睁间,已重又清亮如刀。
只听她定定地道:“只要你足够有本钱!”
肩胛的目光仿佛在叹息,“我败了你,你就可以让我把这孩子领走吗?”
窦线娘受不了他的轻视,身子激灵了一下,却奴觉得她抓着自己的手都轻轻一抖,只听她冷声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肩胛远远地道:“我要你一句话!”
窦线娘激声道:“大野龙蛇之会,天下好汉当面,如果我窦线娘胜不了你……”
她一语未完,肩胛已截声道:“那么十年之内,你们高鸡泊中人,凡长乐王座下,不许再找这小却儿的麻烦!”
窦线娘说了一声:“好!”
肩胛仿佛要的就是她这一句。窦线娘语音未落,他人已凭空飞度,足尖在草尖上掠行一般,瞬间而至,飞跃到土台之上!
“怎么比?”
“不死不休!”
窦线娘答罢,伸手一抬,食指间已飞出一根铁线。那铁线色泽黝黑,在这样的夜晚,几乎难凭目测。
肩胛身形一闪,问了声:“你怎么确定他是李建成的儿子?”
窦线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铁线击空,突飞到肩胛身后,立时绕个弯绕了回来——被它绕上的话,怕不立时被绞断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声彩。
只听窦线娘答道:“是左游仙说的。”
左游仙的风鉴之学,当今天下,除了李淳风,只怕无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铁板桥之势折下,避过那一击。
窦线娘手上铁线再度击空。她手腕一沉,空气中“丝丝”做响,只见那铁线横绕之势竟被她生生止住,那铁线扭异之极地竟向肩胛倒折的身上硬生生劈下。
这一势控制力道当真丰沛无比,难为她一个女流怎么做到!
却奴只见肩胛身子向上一迎,竟像抱向那铁线,人却仅差毫厘地险险地从那线上翻了个身过来。那一下身法却奴感觉见过,像云韶厅上他那望云一舞的舞步。可他却见到肩胛面色白了白,似已自感轻敌,空中飘下几根发屑,那却是被铁线带到的肩胛的发。
为这一攻一避,引得台下看众个个屏息无声。眼见窦线娘手中铁线击地,再无回转余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击之时了。却见窦线娘左手一挥,一只雪白的银钱又向肩胛才要立起的身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个跟头向后翻出,窦线娘更不手软,右手中指一弹,居然又是一道红线缠缚而来。
肩胛分明已经动怒,喝道:“倒底有多少根这破线!”
他本要落地的跟头被迫又向后面翻去,再翻,就是土台之下了。
却听窦线娘抓住时机道:“你掉了,就算你输了!”
说着,土台之上,只见细光迭冒,一根根彩线,赤、橙、黄、绿……青的、蓝的、紫的……依次追杀出来。
肩胛的脚方方落地,才才踩住土台的边缘。他一手探入袖中,被迫已要拨剑。可窦线娘出线比他拔剑都要快。
肩胛的剑拔得很慢,他拔剑之时,即已在蓄势,哪怕情境极险,却仍一寸一寸的,拔得慢得让人心惊。
他一剑未曾拔出,窦线娘手上黑、白两线,与七色线共已九线皆出。
台下有子弟们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在问道:“他怎么拔剑这么慢?”
那师长却眼都不眨地看着土台上的争斗,不敢分神,语速极慢地道:“他如逃得今日,以后你一旦碰上,千万别碰这块‘小骨头’!”
却奴只见肩胛身形闪避,他本是爱舞之人,这时情急之下,动作仓惶,却犹有种云融融兮而在上的舞意。
他双脚搭在土台边上,再不能退,仅以一腰上下俯仰,宛转趋避。他一手松驰,一手紧张地探入那松驰的手的袖中。剑锋方露。那九条丝线迭出已毕,肩胛方待松上一口气,却忽面色一变,一个倒翻,人已凭空而起!
——居然还有第十根!
窦线娘的第十根线是无色的,那是用冰蚕丝织就,这时毫无声息地击出,卷至肩胛胫边他才发觉。他一跃而起已略迟了迟,一长堆裤管已被撕落,露出一截健硬的小腿,带着他历经多年犹未磨折的锋锐,上面刮着长长一条红痕,那是被那冰蚕蛟丝所破。
空中有血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声,他袖中的剑终于拔出!
他的剑是一把窄刃,窦线娘见他终于出剑,手中的十线或击或避,以攻以守,空中只见到一片缭乱。可那晃动的色彩并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这些色彩掩盖下,还有一根这暗夜中断难分辨的透明的绝杀之线。
肩胛在空中吸了一口气。他头下脚上,距地丈许,一剑指下,却忽伸指弹了一弹他手中的那柄剑。
这一声弹剑,余声格外悠长。
场中识者已有人叫了一声:“吟者剑!”
——原来这把剑,剑名“吟者”!
那一声有音无韵,却若合拍节。肩胛在空中的身形一窜,如有舞意。
随着那剑吟之声发出,窦线娘手中的彩线忽难为人见的和声而颤。那是一种复杂的共振,就在这共振之中,那透明之线因为轻轻的颤动已隐约可见。
然后肩胛一剑奔来!
他此时的剑招竟如此的慢。场下的子弟已有人叫道:“这叫什么招术,怎么这么长,这么慢?”
没错,肩胛这一招施出极慢,它寻隙而进,点啄剥磕,线路即长,剑势又微妙已极,全凭剑尖那一点轻颤,即维持着剑吟,又剥啄向那根根长线。
窦线娘就脸色一变:羽门剑法,果然滑翔如羽,却可剥啄如喙!
她手中的长线如龙如蛇,有时因剧烈震颤,晃得光影加粗,粗可如腕,直如长龙;有时又其细如缕,蠕蠕而动,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身不落地,全凭那剑尖的接触借力,始终羽游于天。
他的剑势如喙,精准尖利,啄向它该啄之处。满场屏息,却奴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之声,这呼吸之声压得他快要窒息了。猛地,只见窦线娘十根长线均已收回,缠结自身,飞旋腾转,她像是在把自己缠成了一只茧。
却听场中识者已惊叹了一声:“结茧、那是‘老母庵’的结茧!大家伙儿看清了,接下来就会是‘蝶变’!”
“此一战成败,估计就在此刻了!”
他一语点醒,点得台下诸人个个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样灿烂与辉煌的一场“蝶变”!
却奴只见,当那茧越缠越厚,越缠越密,到经纬靡乱,纠结得不可透风时,猛地,一场光丝色影就爆发开来。那样一线线、一丝丝、一缕缕的色彩,那样满天的散落舞动,较之雀屏之开,更显缤纷杂乱!
却奴猛地见到窦线娘一张脸儿也抬了起来,她的头颈还在随身转动,可一张脸上全是光彩!那光彩之上,她头顶的枯发也一时舞起,那发间夹杂着一块块秃斑。可她分明已足可不以为惭。那是她的枯窘、寂落、无奈、与挣扎。就算发枯如草,就算斑杂带癣,可她已茧成“蝶变”!
——她那一刻的美丽让却奴一时不由得眼目炫迷!
这“蝶变”带来的色爆之间自有不连贯处,可那不连惯处恍如时间的空洞,一棵古木文章间的结疤,恍如她发际的枯斑,于满地辉煌中反激成另一种执着不舍的荒凉炫然。
肩胛叫了一声“好!”
然后只见他那一剑终究化羽,先是轻洁如羽,继之那羽毛的影子飘落,空中却没有飞鸟的痕迹。
几不为人所见的,他的脱羽之剑,如一只鸟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破却时空的在那茧破蝶变间轻轻一触。
满空的光丝彩线轻轻萎落,肩胛身形疾快地一闪,伸手已带住了却奴的手,带着却奴就向土台外逸去。
土台上的窦线娘脸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数年——苦修十数年才得来的这一场从未施出的“蝶变”,今日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现绝望,却听肩胛边退边叫道:“十年之约,慎守勿忘!”
“十年之内,你们都不能再找这孩子的麻烦……”
※※※
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却奴只觉得自己像都享受到了“飞”的快乐。
那是怎样的“飞”啊,飞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悔暗梦魇,飞出了从前的桎梏黯淡,飞向了风……
风在两肋,这种感觉真好。
直到奔出数里之外,遥遥的夜在草野边处退着它黑色的影子,肩胛与却奴方停了下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眼睛转也不转。
肩胛也郑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语。
过了好久,肩胛才问了一声:“你真是李建成的儿子?”
却奴摇了摇头。
肩胛神色一松,像代他松了口气。
可却奴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着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亲是谁?”
却奴低下头,觉得有点羞愧。他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儿……”
“他小名儿、沁毗沙门。”
肩胛猛地屏住了气,只是一眼不眨地把却奴看着。
却奴都被他看慌了。
却奴只觉得他眼中的神色颇为复杂: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又是慨叹……
直到却奴在他那复杂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怜惜来。
可他不确定那丝怜惜。他想扑到肩胛的怀里去,又觉得两人之间像隔着点什么,让他不敢。
好久,才听肩胛道:“那么,你是一个王子了。”
却奴觉得茫然。
肩胛那难测的语气令他茫然。
终于,他在肩胛的唇边看到一丝笑意。
然后,肩胛的双手抚到了他的两肩,终于有所决定的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爱怜有些喟叹地在却奴的肩膀上摩娑着:
——“息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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