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外的雨越发下得凄凉起来,檐间瓦上,疾徐不定。经过这一阵闹,胆小怕事的早躲回房了,留下的几桌都是胆大的。镖局中人还在,金和尚、王木和张家三弟兄却凑在了一处,也许他们本来就是约好的;杜焦两个老者依旧在角落里坐着,那穿黑衣的少年还睡着未醒;瞎老头和孙女无处可去,也在火边守着;还有沈放与三娘子和几个胆大见过世面的行人。只尴尬了何捕快并来福六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那里。
三娘子低声和沈放说:“那个杜淮山绰号洞明手,焦泗隐江湖上名唤练达剑,是江湖上极厉害的一对角色,听说近几年专门在为淮上义军筹措粮草、招兵买马。两人都是老狐狸,洞明练达,一辈子很少和人交手,不能打的仗绝对不打,打的一定不会输。”沈放微微一点头,三娘子又暗指那秦老爷子道:“那临安镖局的总镖头姓秦名稳,绰号稳如泰山,行镖三十年,兵荒马乱,从未失手,盛名之下,绝无虚致,那金和尚几个比起他们那就嫩得多了。
沈放问:“你怎么都知道?”
三娘子一笑:“你忘了,我是杀人放火的女强盗了?”
店里油灯昏暗,地上的火光照上来,本显得颇为诡异,但映在三娘脸上,只觉嫣然欲语,风情无限。旁人也奇怪这对文士夫妇竟有如此胆色。
※※※
那边镖局中的秦老爷子忽抬起脸,侧耳倾听了下,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的,焦杜二人对望一眼后,似也神色讶异,焦泗隐的一只左耳更是忽地支愣起来、屏息静气。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听见外面风雨声中一阵阵马铃传来,悠忽前后,夹杂在风雨里,奔走不止。那绝对不是一匹马,说不上是三十匹还是四十匹好马,蹄声杂乱,不知为何在这雨夜里奔驰。王木的脸色便一动,想了下,忽然道:“缇骑?”
金和尚不由便脸色紧张,侧耳听了下、点了点头,闷声说:“好象是。”
王木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多?”
张家三兄弟也一脸紧张,——金和尚一向胆豪,这时也不由把手伸向禅杖,王木的嘴唇紧紧抿住,便是秦稳一桌,也未见得轻松。
沈放大奇,不知店里为何人人自危,只有何捕快头几人面露喜色。半晌那秦稳先舒开了眉,道:“不是朝这边来的。”
那边杜焦二老也点点头,他们两拨人本各不相干,明显为这缇骑的意外出现打破了彼此间的界线。众人听这么说才略略放下心来。却见秦稳转头冲那边杜焦二人一点头,脸上含蓄地展容,算是一笑,低声问:“是围杀?”
那两人也面色凝重,沉吟了下,点了点头。
这是几个老江湖根据经验得出的判断,众人自是信服。那三人当下便也不再说话,心底却在想——是什么人物竟值得缇骑校尉出动三四十匹铁骑雨夜奔袭,倾力围杀——今夜的雨、当真是下得越发荒凉了。
沈放先听说冯小胖子是什么“缇骑三十二卫”中人,以为都是些扈从皇帝的官场纨裤子弟,徒有虚名,也没当回事,这时听那几人口气郑重其事,谈论都不敢太大声一般,看来缇骑里面定有不少非常人物,甚至绝顶高手,而且组织紧密,否则如何能把这一干三山五岳的人逼得人人自危?
他问三娘子道:“缇骑究竟是些什么人?”
三娘子脸色也少有的严肃,她想了下,答道:“相公,——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高升老店?”
沈放一点头,他当然记得,十年前他便是在高升老店中与三娘相逢的,当时三娘像害了很重的病,身上还有伤,一个孤身女子病卧于他乡,沈放也是由怜生爱,然后由爱生敬,最后与她得成连理的。
三娘子静了一会儿,说:“那时还是缇骑刚刚组建的时候,声势远没有今日之盛,但就是那样也已非同小可了。那一次,你遇到我时,我不是在生病,而是受伤。我就是伤在他们手里的,——缉查都尉颜杞纲,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厉害啊厉害!他的五步搜魂手,我情愿一辈子再也不碰到。知道我为什么就嫁给你了吗?自从缇骑遍布,江湖上几乎就没有旁人混的份了,特别是闽浙吴赣一带,更是泼水不进。他们组织很严密,也很复杂,其中即有官商子弟,也有招降的江湖巨盗,有门派中的高手,更有大理寺来的狱丞。那冯小胖子便代表它的官场势力背景,连他也说害怕的袁老大,那可真叫绝顶高手,天下武林,七门十三派,还没听说有谁敢说是他的对手。他是缇骑三十二尉中的老大,当年不过三十余岁,南渡之前已享盛名的‘一剑三星’就折在他的手上。从他到缇骑起,军纪整肃,势力大张。有他们在,秦丞相的位子可安稳多了,无论官商军匪,在朝在野,顺者昌,逆者亡。锋镝所指,必杀无赦。”
沈放从没听三娘讲过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问。没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说了。只见三娘子想了下,又道:“十年了,我终于又拨出了这根紫荆木钗。”
她的眼光一阵迷离,顿了顿:“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叫荆紫。”
“当年这个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传闻。——小时候,我也就像那个卖唱的小姑娘一样,吃过不少苦。当时正是乱离之中,我跟着一个杂技班卖艺走索。但我比她幸运,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会武。其实我只跟他呆了三个月,他给了我一把匕首,还传了我一套功夫,一篇口决,教完后他说:‘你姿质不差,可惜我不能久留’,然后他问我:‘以后再遇到欺负你们这班姊妹的,你怎么办?’我说:‘杀!’他哈哈一笑,说:‘那好,我没教错人。’便走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称女伎,有卖艺的、走绳的、顶竿的、唱曲儿的、刺花绣的,其中弹散乐的张真奴,棋侍诏沈姑姑,射驽的林四九娘,唱杂剧的史彗英,演影戏的黑妈妈也算各有绝技,天下闻名。我与他们交好,——别人都说我们是贱女子,瞧不起我们。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多想开了,不在乎别人瞧不瞧得起。——但就算行走风尘,也不能由人欺负。他们富人总是在说:‘仁恕’,我荆三娘要行的,却是报复!”
“我们一起有几十个姊妹,各行各当都有。有会两招的,也有一身弱质全无功夫的,但都有一颗人心,一根倔骨。你们男人不时奢谈大义,若见到我们姊妹那时一人有难,旁人赴汤蹈火,杀身相救的样子怕不都要愧死!我姐妹中有人娇啼惨死于堂威之下,有人横刀自刎于淫徒之前,——刚才那小姑娘说的你也听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谁,是哪一个好姊妹!——这些人中,我杀人犯案最多,众姊妹为卫护我伤生的就有七个。”
三娘子苦笑了下:“——所以我那根柴荆木钗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称我们为‘蓬门’,那根木钗便是我的苻令,那上面染的不是我一人的命血,是姊妹们的鲜血。当时这紫荆钗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步杀人,千里复仇——凡听到不平事,我没有袖手的,哪怕连累更多人丧命。但我们这些人虽苟活于世,也不能由人杀剐,只要义之所在,彼此就在所不惜。”
叹了口气,她理理思绪、又道:“那年,有个姊妹在无锡城外被一伙光棍轮奸致死,官厅拿住他们,只判了充军之罪——因为伤害女伎与杀害良家妇女在人们心中还是有不同的。这且不说它,我一个在无锡的姊妹却听说,那伙光棍却一口咬定他们轮奸的时候人已死了,而且身上穿得不整齐,是无锡府知府的一个管家把那女人尸体丢在城外的,他们实际只算奸尸。他们这么一说,充军的罪就被判了死刑。”
“我听到这回事,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跷蹊,我死去的那位姊妹为人清白,守身如玉,当时我的脾气,一刻也坐不住,马上就赶去无锡,打听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请的是左都御使、兵马司的几个官,都是纨绔子弟、无耻之徒。我就猜到可能是怎么回事了。过两天我听说左都御使要回请,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装做卖艺走绳的也混了进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摆在他家后山的亭子上,几个官儿轻衫小帽地坐着,大概听说我姿色不恶,便只把我一人传了去,先都还人模人样,叫我把绳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给他们看,我也就演练起来。不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官儿低声说:‘这雏儿不错,叫所有闲人都退下去如何,咱们还像那天那样玩她一场。’那左都御使便邪笑起来;叫下人们都下去了,说:‘都到山下去,不管听见什么,杀人救命也好,也一个人都不准上来,’我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一定是批禽兽!也冷笑着想:刚好!等那些闲人走光,那几个官就露出丑态来,色迷迷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绝活儿,一起献上来。我听出他们是在玩儿我呢,便说:‘小女子还会舞匕首。’他们听说一个女子会舞匕首,越觉得开心起来,忙说:‘快、快’。”
“我把绳子先一道道拦在亭周,里面的人先还笑,以为我是在给自己结网,不知自己是逃不出去了。我便开始舞匕首,心里想着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愤,当年教我的师傅曾说那一套招数的极境是‘沉郁顿挫,豪荡感激’,以前我不懂,但那天却似沾着点边儿了。我听那几个官儿鼓掌笑啊,闹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恶心。我舞到最后一式“罢如江海”时,身子随匕首飞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没柄,那几个人看得骇然变色,我站在场中问;‘那天奸杀如玉的到底是谁?’他们还在发官威,我抽出匕首先一刀先将个狐假虎威的小人斩了,笑道:‘是谁?’他们这才慌了,要走,又被绳拦住了,要喊,我笑说:‘你们吩咐了的,下面不管听到什么都不敢上来的,就是‘救命’也不行。你们且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他们看我好象还和善,一个一个便跪在地上磕头,认了帐。我问:‘她那天喊了救命没有,’他们一脸是汗的点头,我的泪便流下来了,然后我就高叫“救命”,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我叫一声杀一人,再吹掉匕首上的血,他们可真没刚性,叫也不敢叫,都吓瘫了,只痴想着一声不出缩在一边最后我就能饶过他。看他们那幅狼狈样儿,我真的开心,直到我把最后一人杀了,下面都没人敢上来,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虽轻声细语地说着,沈放却听得惊心动魄。三娘子脸上发红,伸手掠掠鬓发,“这么着还了得,当天我虽全身而退,不也犯了赵老儿的王法天理了?缇骑三十二卫刚刚建成,把这事当件大案来办,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们,伤了,病了,但他们最后也没有找到我——谁想到我这样个魔女夜叉,却还有个风流儒雅的镇江名士肯娶我呢?”
说着已然双靥含情,笑道:“我这么恶毒狠辣,你知道了一定后悔了吧。”
沈放只觉自己从没这么敬爱过三娘,握着她的手,说:“三娘……”底下却说不出话来了。
※※※
雨总是能加重气氛,夜已深,外面的马铃忽又响起,东西南北,一片零乱。金和尚一拍腿道:“干上了”。只听那一片铃声杂乱,似围住了什么人,忽有一声低呼,便有铃声一断,墙角的杜淮山一扬眉道:“好重的出手、人死得连喊痛都来不及”——想来被围的是个高手。忽听得又一声低呼,又是一次人死马亡,也少了串铃声。
焦泗隐道:“缇骑更狠,人是敌人杀的,马却是他们自己一刀斩死的,宁杀了马也不肯空出一骑给那人骑去逃走。”
外面的风声雨声马铃声,屋里烛光火光和人眼中折射的光,几个江湖健者竖耳倾听,偶尔一句评论,十分精当,也动人心魄。忽听得马铃声向东疾追,几人脸色一展道:“向东逃了。”
众人都痛恨缇骑,猜被他们围追的多半是个好人。杜淮山想了一下,忽对焦泗隐道:“你觉得我比他如何?”他指的是被围之人,他们是知交,所以焦泗隐尽可直言,只见焦泗隐摇摇头。杜淮山又问:“你呢?”焦泗隐更是摇头。杜淮山饶有兴味:“咱们老哥俩儿携手呢?”焦泗隐想了一会儿,“差一截,差一截”。
杜淮山却似极为高兴:“缇骑这回麻烦大了,有这样的人物和他们干上了,有他们一阵穷忙的了。”
一语未落,屋里风起灯暗,众人抬头,灯光重亮时,门口已多了个人,说他站在那里却不像——他脸色苍白,是靠在墙上才勉强靠住的,胁下还夹了个小孩,沈放一望,却正是那回吓退文亭阁的汉子耿苍怀。他的伤势显然更重了,身上血被雨水一冲,颜色甚淡,却也更加是惨鲜。他喘了两口气才慢慢平复下来,放下小童,一时却说不出话。秦稳已经站起,一抱拳道:“耿大侠”,那汉子摇摇头:“我不是冲镖银来的”,秦稳就像放了心。店中都是高手,但被这受伤的汉子扫了一眼后,都觉心中一寒。耿苍怀望望店中人物,似是微微放心,抱拳团团一礼道:“兄弟为了这孩子受缇骑追杀,又身受重伤,兄弟一死本不足惜,只可惜了这点故人骨血。外面缇骑铁卫已误认我向东逃了,一时还找不到这里来,所以兄弟想把这孩子留在此地,希望他躲过一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得哪位肯仗义收容,那是他的造化,兄弟自当引开追骑,不得干连大家。”
他胸怀坦荡,虽遭凶险,有求于人,照样把其中利害一一说清,由人自择,不肯贻人他日之悔。众人见耿苍怀这等功夫都伤重如此,可见救这孩子不免干连甚大。在坐的人一个个都还是有担当的人,但既要顾虑自己,又要顾虑孩子,知道这一诺极重,都自沉吟不下。有一刻工夫,耿苍怀见无人接话,苦笑道:“由这孩子的命吧!时间无多,只望众位纵难庇护,亦勿加害。”
他虽似雄狮临死,但余威迫人,看了那孩子一眼,摇一摇头,便转身要走。忽听一个爽利英落的女声说:“耿兄好走,孩子我会照看的。”
众人一惊,齐齐回头,见说话的却是个女子,正是荆紫荆三娘。那汉子冲三娘子点一点头,似是很感放心,仰天吸了一口气,忽一出手,点向身后何捕快,何捕快一惊,跟在他后面出手,但怎的打得中他?那汉子另一手就向他手下那四名公差挥去。何捕快跟在他后面出手,眼见他把自己手下那四人都制住了,自己还是没欺到他身前一步,心里愈慌,一扭腰,伸手就出刀,却见耿苍怀一把就把他单刀拿下,接着人也咕咚一声被他制倒在地了。众人方知耿苍怀眼光极准,临去要给三娘子扫清道路,以免这几人为患,不由又敬又佩。眼见那耿苍怀动手之后,不由地吸了一口气,想是背上伤重,脸上一痛,转身出门去了。
三娘子看了会他的背影,才笑吟吟把孩子抱回座上,向沈放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放知她说的是收留这孩子的事儿,摇头一笑:“你自己要惹麻烦,偏要推在我身上。”
三娘也一笑。他两人俱知此事凶险,但只觉知音相伴,死亦何妨?此后岁月,只求快意人生——痛快痛快,他日之所痛,未必不是今日之所快。
那小孩十分病弱,早已背过气去,三娘子用酒在他鼻子下面熏了好一会儿,又掐他的人中,孩子才醒过来。一见只有沈放和三娘,又在一个陌生的小店,不见了耿苍怀,孩不由眼中大是惶急。三娘子虽没有孩子,却是女人,伸手轻抚小孩的头道:“好孩子,不怕,你耿伯伯出去办事了,把你交给我照看的。”她本想说耿苍怀“一会就回来”,却自己也难知耿苍怀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那孩子心象安了些,他极信任耿伯伯,听说他把自己交给这个女人,便觉对这女人也亲切了些。
三娘子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说:“我叫小六儿。”
三娘子一笑:“那你家呢?是不是在临安?你爹爹是谁,姓什么?”这么问是为听见小孩是临安口音。
小孩不答,先是握紧小拳头,过会儿却嘴一瘪,还是哭了出来,好一会儿才说:“我爹爹姓许,他死了。”看他样子,像是爹爹才死不久,才会这么伤心的。
三娘一愕,问:“你爹爹是干什么的?怎么死了?你妈妈呢?”
小孩抽泣道:“我爹爹是明成宫的卫士,那天早上他跟我说‘小六儿,爹爹这次值班就回不来了,你以后想爹爹不想?’我正要说想,他却说‘不过,你大概也没有以后了’。”
想是他爹爹极疼爱他,他对那天事记得也极清楚:“头一天,我就听见妈妈给爹爹擦了一晚的刀,我不知爹爹要干什么。只是以前妈妈在爹爹出门时,脸上都会笑,这时看着却好像要哭,又强忍着。爹爹说:‘云娘,我对不住你,我原想等两天耿大哥来后把你们娘几个托付他再动手,但上面护卫要换防,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妈妈说:‘敬和,你尽忠尽义,我不拦你。记住,不要手软,勿以家累。’爹爹那天像特别舍不得走,最后还是一跺脚走了。但爹爹一走妈妈就哭了起来,她给姐姐戴了白花,又自己穿了白衣裳,——妈妈那天穿得真好看啊!”——他是孩童,想起那天情景,不由就加了一句赞叹。
屋中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已猜到这孩子父亲是谁。明成宫卫士许敬和刺杀秦桧、事败身死的事,秦桧虽极力遮掩,终究天下皆闻,无人不叹。许敬和在临刑前说:“不是我一人要杀你,是天下万姓都有杀你之心,你纵脱生前之刑,难逃后世之骂。”人人心中都有正义是非,都觉他做的正是自己敢想而不敢做的,店里众人对这烈士之后不免也心添敬意。
那小孩说:“到中午,妈妈看见外面有些乱,便叫三个姐姐喝汤,那汤里有银耳红枣,甜甜的,我也要喝,妈妈却不让我喝,我就哭,妈妈也哭了,说:‘也许也给你喝了你以后受的罪还少些,但记住,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受罪的,受得苦的人才算好男儿。你耿伯伯最重义气,过两天会来,他知道消息,定会设法救你。——他武功极高,只要他想救你,你就还有一线之机,我许门也就有了一线之机’。——我看见三个姐姐喝了,就一个个接着睡着了,然后妈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也喝了汤,睡着了。
众人都知小孩儿所谓的睡着只怕就是饮毒自尽。三娘子对这许氏娘子不由心生敬意,摸着小孩儿的头道:“后来你就被关起来了吗?那天我在酒楼上看见你,满身是伤,就是在牢里被他们打的吗?”想想那日子小孩身上的青瘀,她心里还不由一阵惨然。
小孩点头道:“是,他们问我爸爸都有些什么朋友,我不说,他们便打了。”
三娘子问:“后来是你耿伯伯救你出来的吗?”
小孩点点头:“是的,那天半夜,耿伯伯杀到牢里,对我笑了下,就带着我跑出来了。追兵好多,但他们都跑不过耿伯伯。有个老头子也在追,他跑得却快,耿伯伯一路上杀了好几个他的徒弟,却也伤在他的手里了,耿伯伯也打了他一掌,那老头就不追了,我听耿伯伯冷笑:‘哈,昭然若揭、昭然若揭,后会有期’。”他学着耿苍怀当时的声音,丝丝抽着凉气,可见耿苍怀那一战受伤不轻。
屋中一阵死寂,那边杜淮山的忽一拍焦泗隐的肩膀,两人对饮一杯。昭然若揭是宫中第一高手,号称天下武学之宗,名叫李若揭。因风传岳飞风波亭之狱他也有份儿,岳飞临终但言“天日昭昭!”——就是说给他听的。江湖中人愤其用心如此,便连上他名叫做‘昭然若揭’。耿苍怀居然能在他手下夺人而去,足可见那一战的激烈,事后千里负孤,直奔至沿江铜陵,一路上还带遭缇骑追杀,他这份义气武胆,真不由让人暗竖拇指。
※※※
忽听得远处一片叱喝,想是耿苍怀与缇骑又交上了手,声音在西面,风雨渐骤,屋里听不清,姓焦的老者竖着耳朵,半天一拍腿道:“可惜,可惜,伤了两个,但没冲出去!”
众人不由都替耿苍怀担扰。沈放问:“他人呢?”
三娘子说:“好像向南去了,”她耳力远不如那焦泗隐,焦泗隐却也对她点了点头,似是赞赏。
听着听着便听得南边一阵混乱,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渐寂,沈放才满怀希翼地问:“冲出去了?”三娘子满面忧色,似也难作答,焦泗隐在那边叹了口气道:“是往北去了。”金和尚一拍腿道:“龟儿子们!”渐听北边风声渐起起,耿苍怀虽连冲两面没冲出去,但以如此重伤,转战三方,也实令人心惊。
这回搏斗犹烈,焦泗隐须眉耸动,也十分紧张,众人都看着他的脸,喜忧不定,忽听他轻声说:“有两匹马从东到南再到西,耿大侠一直没有甩开,就是他们拦着让耿苍怀冲不出去。”忽然双眉一轩,惊‘哦’了一声,半天不做声,众人问:“怎么、怎么人不见了?”
杜淮山也问:“那缇骑呢?”他耳力也不如练过“天耳听”的焦泗隐。
焦泗隐沉吟了下道:“他们也在找,不好,向这边围过来了。”
忽见门帘掀开,一股风雨卷入,耿苍怀扶着门框站着,面色如纸。他回身掩好门帘,举止缓慢。只见他身上又添血口,一张脸却豪气不减,冲着众人歉意不浅的一笑,似自疚于引狼入室。
只是他更没想到,这屋里都是些什么人。缇骑一向凶残,这屋里又是江洋大盗,又是逃名学士,他们若来,只怕不一网打尽?——众人也深知其中利害,但也无人肯就此示弱。三娘子却笑吟吟地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雨骤风狂,耿兄何不过来共饮一杯?”
耿苍怀难得的一笑,似也赞赏三娘子这般豪气,想了一下,知道缇骑终究要追到这店里来的,便大大方方地入座了。
三娘子道:“冲不出去?”
耿苍怀面色一凝,说:“可惜我身上有伤。”
三娘子便一声轻叹,知道他这伤只怕真是够重的了。耿苍怀不欲别人为自己担心,已转颜道:“缇骑要来,第一个逃不了的怕就是你们吴江题辞的贤夫妇了。”
三娘子一笑如花道:“是吗?”一挥手,一柄短刀便飞掷进正面露喜色的来富胸口,那来福一直惶恐不安,正庆幸救兵天降,哪想是到大难临头。三娘子见事已至此,便要先杀了这个害了她临安姐妹的大仇。她匕首上系有丝索,一收即回,众人先见她英爽脱略已是敬佩,却万没想到她这般出手如电。
耿苍怀看得高兴,微一领首,意似嘉许。三娘子笑道:“耿大哥不再觉得小妹是个小恩小义示惠买好的女人了吧?”
当日在临安酒楼,她代付了酒帐,又送饭菜时,耿苍怀确作如是想,所以她送自己的馒头一口未吃。反而是沈放一介书生,分明不认得自己,一见之下便脱袍相赠,倒深得他青目。他胸怀坦荡,也不否认,说:“上当多了,一饭之恩我是不大在意的。”却举杯邀道:“日久见心,今日才认得贤夫妇胸襟如此。只怕我倒要痴长几岁,这大哥我是做定了。”他三人冷眼相察,暗中早已心许,沈放一听大喜,他久想结交这位奇侠异士,没想他已视自己为兄弟了。
三娘子道:“我却只好做个三妹了,可惜没有红拂之才。”
焦泗隐忽道:“耿大侠,”耿苍怀侧过脸。
焦泗隐问到:“来的是哪两个?”他已听出三十二都尉中来的只有两人,却不知是哪两个。
耿苍怀轻咳了一声道:“田子单和吴奇”,田子单号称江南第一快刀,耿苍怀身上衣服的裂口想来就是他割的;吴奇绰号‘平平无奇’,那是他少林拳法的佳处,百步神拳练到最后便是无声无息,伤人无形的,这也是说他智力平平无奇。这两人俱是三十二卫中的锋将,众人一听面色转忧,知道耿苍怀怕是冲不出去了。
只听外面蹄声渐紧,已经把这小店围住,蹄声一停,便只闻风吹马铃的声音,夹住凄风厉雨中,肃杀寥落。只听外面一个老老实实的声音说:“这就是困马集了?”另一个尖声应道:“大概不错,这名字对里面的人物不利啊。不知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嗯,线报说,南昌那边传讯,有个江洋大盗金和尚路过这儿,还有三个杀官造反的姓张的,只怕已经到了;听说秦丞相要找的那一对姓沈的夫妇走的这条路,前面不通应该也困在这了;嗯,出京时万俟大人吩咐最好顺便把个瞎老头儿宰了,好像他们是跟个镖车来的,这镖局的人想造反吗?那镖车里的东西不也成了脏物了,只是我跟秦老头见过面,拿他东西可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弟兄们辛苦这一趟,他们出手我不好意思管的。”
顿了下,他才咬牙切齿道:“还有耿苍怀伤了我们六个兄弟,我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回六刀。”
这说话的正是快刀田子单,除了他和吴奇的声音,外面三四十骑铁骑竟然一声没有,足见号令之严。屋里众人听得心底大骇,没想他根本没进屋就几乎把众人底细摸得一清二楚,都惊于缇骑密桩暗探的消息迅速。听他的意思竟似想把屋里人一网打尽,连走镖的也不放过,成了他们顺手牵到的一条肥羊。
耿苍怀却举杯传盏,略不介意。金和尚正待张口开骂,却忽开不了口——他一向自负胆色,但见了耿苍怀这般大敌当前,不动神色的气度,不觉也心中佩服。更难得的是他身边一个书生一个女子也都言笑晏晏,安之如素。耿苍怀说:“本来我想与这些妖魔小丑决生死于暗夜也就算了,但这店中壁上有一首题词我一向深喜,生死之际倒想再看一眼。我文墨有限,当年这首词曾害我很翻了些书本子呢。”
三娘子便向壁间望去,见一片烟熏火燎中,是有一处旧墨,怕是经历得有年了,是首慢词。她一招那个叫小英子的小姑娘。小姑娘走过来,身上微微发抖,三娘子微笑道:“好妹子,别怕,这许多人陪你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也没恶鬼敢欺负你的。”她虽是女子,英风飒气,千万个男子也不及她,小姑娘对她原本佩服,闻言精神立即振作了些。
外面田子单见无人理他的话,冷哼一声道:“耿苍怀这个死大虫真的已没气了吗?”
他就是激耿苍怀生气,心中也只忌惮耿苍怀一个人,耿苍怀却像蚊声过耳,略不在意。三娘子笑对小姑娘说:“你认字吗?”小姑娘点点头,三娘子一指耿苍怀,笑道:“好,这位伯伯喜欢壁上那词,你能不能唱来听听,咱们两个女子要死也要死得风风雅雅、斯斯文文,而且,那伯伯不会让你白唱的。”说着看向耿苍怀。
耿苍怀闻言一笑道:“好,你数数一共几句,你唱一句我杀一人,有几句我杀几人答谢你,算是你这一曲的缠头。”
忽见门口刀光一闪,那档雨的棉帘已经落地,众人看向外面,田子单已收刀坐回马上,他这一下迅疾轻快,棉帘沾了雨本更厚重,他削之如临秋败叶,确是好刀法,好迅捷!
小姑娘‘啊’的一声,却听那个一直怕事的瞎老头柔声道:“小英子,别怕,听那阿姨的话,你看那墙上是什么曲牌儿?”这八字军的老兵在势危时迫时方显出当年杀敌破虏的勇慨。小姑娘数着壁间字数,哼了几下,老头道“是念奴娇,”抱起胡琴,调了弦,便拉了起来,苍凉萧瑟,四壁昏灯黯黯,门外冷雨凄凄,更替这琴声添了一幅悲概之况。那词写的却是八月十七清明的月色,小姑娘受她爷爷鼓励,开口唱道“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三娘子打着拍子,至此道“一句”,沈放持酒倾听,耿苍怀微微领首,知道三娘子点他方才说的一句杀一人的话。
——“桂影扶疏,
谁便道,
今夕清辉不足?
万里清天,
妲娥何处,
驾此一轮玉,
寒光零乱,
为谁偏照?”
小姑娘不认得后二字,含糊过去,耿苍怀也没介意,翘首倾听,似乎又回到那个明月当头的时节。
下面是转头:
“年少从我追游,
晚凉幽径,
绕张园梁木。
共倒金荷家万里,
难得樽前相属。
老子平生,
江南江北,
最爱临风曲。
孙郎微笑,
坐来声喷霜竹。”
众人都知,这一曲之罢,只怕马上刀光入眼,有耿苍怀在座,门外那一排静悄悄的骑在铁骑上的人也难测自己将是生是死,都安安静静地把这一曲听着。
三娘子最先道“八句”,耿苍怀点点头,一斜目,却见那一直沉睡的穿黑衣服的少年忽直起身,他一直身,真标劲如楚峰修竹。暗暗地灯光下,他默默不语,唱曲的小姑娘一见,不由呆了下。
却听杜淮山这时咳了一声道:“田兄、吴兄,”那二人早看见他了,却不肯先做声,这时故做惊讶道:“咦,两位前辈也在这儿?是为义军筹饷吧?不好意思,竟有这些刁民暴徒在我们缇骑制下做乱,一时拿住了再给二位请安。”他一句话把二老想说的话封死,那两人到底身在义军,只有沉吟不语。
金和尚知道今天必难善罢,他一等杜淮山出言回护失败,胖大的身子忽地一下扑出,骂道“去你奶奶的,”一杖便向田子单头上砸上,他打架从来先找硬的上,武功再高他也不肯示弱心服。众人只见田子单光一闪,人已下了马,马头被和尚一杖打碎,但他手里的刀光也跟着一晃,接着他就已扯下一名铁骑护卫,自己乘了他的马,那人却向和尚逼来,和尚却低吼着退回,众人才见他右手已少了两指。
果然快刀!
那面镖局中人早已心中惴惴,刚才田子单说话提到他们,但他们也只能小心提防着,总不能抢先杀官造反?这时见到田子单刀法,不由都心中一紧,知道金和尚几个怕万难抵敌。那荆三娘虽木钗所到,杀人破仇,但若正面厮杀拼命,她一介女流,想来也难。耿苍怀若一倒,这趟镖只怕也要随后遭殃,心里便都盼着耿苍怀这方人胜。
田子单一挥手,后面便上来几个侍卫,要冲进屋来,金和尚虽伤不怯,挥杖在门口拦住,他一人抵敌不住,张家三弟兄也挥了扁担上前帮忙,剩下那小伙儿王木忽指着金和尚从他数起道:“一、二、三、……”。一直数瞎老头,小姑娘,那黑衣服的少年直到耿苍怀身边的小孩,道:“一共十四个,耿大侠八个,兄弟们非得再杀六个才够本。”说着背着身子冲出去,别人一尺劈到他肩上,他木头似的浑不觉痛,已一爪抓断那人喉咙,身子晃了下,笑道“一个”,一闪身忽双手抓住跟金和尚对打那人劈向金和尚的刀,金和尚一杖击下,那人脑浆砰裂,凳时死了,王木虽满手是血,似旧木木道“两个”。
金和尚大笑道:“木头,我金和尚不服天,不服地,可就算是服了你!”店内外人等见那王本武功虽不算甚高,但心计手段,赌狠斗勇之处简直令人骇然。田子单一挥手,又上来几个侍卫,把他们几人牢牢裹住。
王木方才算帐是算的缇骑必杀之人,虽有几个无辜,但缇骑定然不会放过。他是绿林中人,虽知镖局那伙人也不未见得有什么好结果,但一向蔑视他们,故不把他们算在内。
店家早知是江湖仇杀,躲回院子里了,各桌上灯油将尽,火焰就晃晃的。小姑娘却一直偷偷地看着那穿黑衣服的少年,只见他面色苍白,她不想着自己,倒替他担起心来。忽见耿苍怀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一口积血,不由吓了一跳。外面田子单看着一喜,挥手叫围攻金和尚的几人加紧,要逼耿苍怀先出手。
※※※
穿黑衣服的少年忽从怀里拿出个小酒杯,那杯子是玉做的,只有手指大小,清润可喜。他听了那歌,再看着这杯子,像是痴了,双眉间一片悠远,似远远地把什么旧事想起。四周虽乱,他却像全不介意。店中人谁又注意他了?都为门口战况牵住心恩,那少年忽对小姑娘一招手,小姑娘本一直看着他,见他对自己招手,却又不好意思地低头,脚下不由自主地挪向他去。只听那少年说:“你把那歌儿再唱一遍好不好?”小姑娘抬头见火光闪烁中这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的脸,她一直在怕,这时好像忘了,心里一乱,似乎便天大的事也进不了她的心头了。她点点头,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对着墙壁照那词轻轻地唱起,她这回清唱众人都隐隐听见了,但都没注意,只是她和那少年两人的事。那少年对别的句子倒罢了,全不在意,但听到‘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一句,似乎就沉痛无限。桌上有一壶劣酒,他端起来倒在那小杯子里。他似本不惯喝酒,一入口,红色就上了脸,小姑娘看着他都看痴了。——就这么偷望着他的黑衣殷颊,知他喜欢听那一句,不由把那一句重唱三遍,才把下阙唱完,然后又轻声地回唱道“共倒金荷家万里,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那黑衣少年忽一拍桌子,也唱道:‘共倒金荷家万里’,他声音清嘎,破耳惊飞,一片昏灯暗影中,只见他已一掠而起,手从包裹中抽出一柄不足两尺的没鞘的短剑,众人只见他从门口一闪即回,如鹰游鹤翥,但见剑光一闪,不知他干了些什么。却见这么大的雨他的身上竟一滴未沾,落回座时小姑娘一句‘共倒金荷家万里’七个字还没唱完,他的剑上仍是青锋一片,似是未曾伤人,但众人已心惊于他这虹飞电掣的一击。连杜焦二人也瞠目骇然,秦老爷子猛一回头,耿苍怀却端酒不信似地看着门外,众人随他目光望去,盯着田子单,也没见反常,见他嘴角还照常挂着冷笑,有一会儿,才见他缓缓倒下,一抹鲜血从颈上一圈散开,倒地后一颗人头滚落下来,那少年叫‘共何金荷家万里’,竟是以人头为酒杯,倾出的是一腔鲜血?众人心里不知怎么都冷冷一怕——这是怎样一击必杀的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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