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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近一月有余以来,韩锷其实一直在等着这样的一个时刻,那就是,两部兵马的调迁——连玉忽然走进他的书房,禀道:“韩帅,有信。”
如果说,入长安城三个多月以来,韩锷还算做了一件什么事的话,那就是自两个月前他行走兵部后,经仔细考虑,面圣建议,请得了两份圣旨。这两份旨意无它:一是调王横海回都,入主兵部,且令王横海率新练的精兵一万回驻长安城外之新丰,充实长安防卫;二就是调令古超卓率北庭都护府的万余精兵回守洛阳,镇抚关东。这两人一出东宫门下,一为仆射堂门下贵官,这种回调势力均衡,东宫与仆射堂都说不出什么话,再加上圣意明确,所以这旨意颁发的也还顺利。
如今,王横海终于率师而回了,正在新丰驻扎下来。连玉送来的书信却是古超卓所寄,信中说,他的人马已入萧关之境。只要再有半月时间,就可以到达洛阳。信末只有两句话:“早岁已怀齐物意,微官敢有济时心?”
韩锷看到这两句,脸上微微一笑。他于朝中诸文武交游颇疏,有过深交的却也只有王横海与古超卓两人。他与王横海一见如故。跟古超卓间,自诛杀乌必汗后,也互相心许。他情知两人虽在势利场内,为不得不尔,依附于东宫与仆射堂门下,其实却还真算是以天下为重的人。韩锷在十五城期时,就与王横海书信来往极多。对朝政之局,也早颇多感想,许为知己。他与古超卓在西域一带,却也相互试探久矣,而后终成深交。但这种交识只怕东宫与仆射堂的人都未深知。看了古超卓信末的最后两句,韩锷读出的不是自嘲自讽,那分明是一种慨然勇诺。得他二人之回,各以万余精兵以镇两都之局,韩锷心中已可小安。
这一件事他早就在做——试着慢慢在王横海与古超卓之间建立联系。信任都是慢慢建立的,但这两人,都说得上是个男儿汉子。所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有着这一点本深处的相同,虽彼此当朝不语,隔膜已久,但这件事,韩锷还真做成功了。
他心下微微一笑:接着,就看小计的态度了。如果他也愿意回去,那是最好了,他们终于可以有暇重回西北边塞了。西边吐谷浑一带边境,也确实急需料理了。韩锷闭了闭眼,想起那草短沙横的塞上,虽诸事艰苦,却有一种满心满腑的快意。
才出去的连玉忽然转回,禀道:“陈仆射专差人来请韩帅赴宴。”
宴席就开设在陈府的仆射堂。韩锷却没料到这居然是个便宴,主人只有陈希载一人。韩锷讶然入席,宾主坐好后,陈希载除了随身亲随,就把余人挥去了。韩锷捧觞要敬主人一杯,陈希载满饮一盏后,却忽笑道:“韩兄,其实今日之宴虽在舍下,这主人,却还不是老朽。”
韩锷一愣,却见陈希载一拍手,屏风后忽转出一个人来。韩锷拿眼一眼,却是三皇子贽平。韩锷愣了愣,连忙站起,迎出席外。没想那三皇子贽平才走到韩锷身边,韩锷方要躬身为礼,他却一拜先拜了下去。
这于朝廷礼数无论怎么说都不合,何况韩锷最怕的就是别人拜自己。他连忙伸手搀扶,惶惑道:“三皇子这是为何?”
那三皇子贽平却含泪道:“韩将军救我!韩将军如不救我,我情愿在此长跪不起。”
他话中的恐惧却似出于真诚。韩锷急道:“三皇子却有何难事?”
只听贽平垂泪道:“东宫要杀我!”韩锷的手一僵,登时僵在了那里。
只听贽平哀声道:“韩将军英勇果毅,是我现下唯一的希望了。韩将军如不救我,我情愿在这里跪死,也强如出去后受那手足之残。”
韩锷呆了一呆,他早料到陈希载请他绝非仅为客气,却再也没想到他会劝那三皇子行此一招。——三皇子贽平,大概就是仆射堂一力扶持,以求谋另立储嗣的那一招棋吧?韩锷有些悲哀地看着这个皇子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陈希载曾说过他生性至仁,那倒不如说他生性软弱罢了。不错,如扶立这么一个皇帝,仆射堂下的百官僚属,以后的日子定比在太子贽华一旦登基后过得舒坦。可韩锷生性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软弱,相比之下,他倒更喜欢太子贽华的还有一点野心的硬悍之气。可是,叫他助谁呢?如果他真的有那个能力,是扶佐这三皇子登基,用他的软弱换来朝政的平定,让这个朝廷慢慢的溃烂下去?还是力助东宫太子?任他继位,放任一己之脾性,横冲直撞,毁了这个已历百五十年的文官系统,最后多半闹得个内忧外患,无法收拾?
韩锷伸手强把那三皇子扶了起来,按到席上坐下。只听陈希载在旁唏嘘道:“今日真正的主人,其实就是三皇子。韩将军,三皇子是出于一片至诚之心,韩将军却不要会错皇子之意。”
怎么才算会错意?——韩锷望着陈希载那老谋深算,养尊处优,但皱纹深处却忧虑尽现的脸:你让我怎么想才不算会错意?
他在陈希载的目光背后却读出一份老辣。这位宰相,当朝数十年,权柄在握,如果皇上一旦猝死,他只怕是不甘心就那么让东宫登基的吧?长安附近,左金吾将军还出自仆射堂门下,而长安城边,共有禁军近十万。其中大多,只怕是无主见之辈。以韩锷兵部行走得来的判断,为宰相左袒的军中铁杆心腹与为太子右袒的军中实力只怕大致相当,各有近万。一旦激变,鹿死谁手,就要看天意了。所以自己虽份量不太大,在他们看来,却是必争的一股实力。
韩锷心中正自转念——那三皇子却不太会说话,似也看不清什么真正的局势,脑中的一点东西大概还都是陈希载教给他的,倒是陈希载掌控了席上话语的主动之势。他屡屡朝韩锷套话,韩锷只是虚应不答——也许,如能得紫宸俞九阙之助力,如果皇上的日子再能拖上两三年,这个难解难拆的局势在王横海将军与古超卓加上自己的努力下还可以真的顺延平定下去。但其间必有牺牲,不过总比一旦太子与百官直接冲突来得好吧?他现在不能多话,只有虚与委蛇。
那三皇子贽平真的象不太会说话,如陈希载所说的“仁恻”。他只是劝酒,这酒却把他自己先劝到了醉乡里去。看着伏在案上已酣睡过去的三皇子贽平,陈希载忽喟然一叹:“我前日到宫中面圣时,皇上确实老了,神思大不如前。圣上当时突然慨叹了一句:‘其实,我该还有一个皇儿。我最近做梦老梦到他还活着,隐约记得当时为他生辰不利,不易生养,是瞒过外面悄悄抱养去了。他如还在,现在也该十九了,也算长大了。他的名字,却该是贽计。”
他说时,一双眼扫了韩锷一眼。韩锷心中冷冷一惊,却听陈希载道:“我听圣上的意思,对贽计皇子青目有加。似也还在念着余皇后当年之情份。如他在,只怕皇上倒真想立他为嗣的。”
这分明是陈希载在做暗示:他已在让步,分明在说,只要不让太子贽华得继大统,别的,其实不用管什么三皇子,什么都可以商计。
韩锷心中却冷冷一转念:余婕,那个余姑娘,她的联横已越来越力。
一阵微风吹过床帏,余小计在梦中听到一声声玲佩的声音,那似乎是卫子衿身上的玲佩,一声声清脆,如他已缺失好久好久再也难以获得的东西。可那玲佩声中,却似有一袭长衫立着,那是一个模糊糊的影子……风吹来,抚过脸颊,让他感到了一点安适。他正在觉得心神舒泰时,却听得床边有个人叫道:“小计,小计。”
余小计一睁开眼,却见床边立的人是漠上玫——其实该是他的表姐余婕。余小计翻身坐起,却听余婕叹道:“小计,怎么,你做梦还在练功?这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余小计不答。余婕却看向他的眼里,低声道:“小计,我已看出来了,咱们大荒山无稽崖所传的《何典》你已练到了极荒僻的根里。”
余小计忽一皱眉,似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余婕却强迫他听地说道:“我不说你也该知道,那《何典》中的心法,有的太不切实,简直荒诞。你,别再练了,小心最后,害了自己。”
她的眼中有一点了解,话中也有一点别样的意思。余小计忽然怒声道:“我不用你管,我的命是自己的!再怎么荒僻,也是自己愿意。”
他这还是头一次反抗他的表姐。只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长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想做我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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