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也就是圣旨召令韩锷陛见之日了,还特许禁中乘马,带剑上朝,也端的称得上是风光。韩锷这两天心头一直在盘算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从十五城中的传贴,到龙门异与北氓鬼对余小计的刺杀;从无缘无故的有人送他一座大宅院,到圣旨优诏陛见……这一切,或正或反,似乎都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往那荣华富贵、恶斗险争的风口浪尖上推着。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图?而这一切,都是方柠策划好的吗?
想起方柠,韩锷心头忽忽一乱。一回眼,却见余小计正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他今日为了上朝,难得的按正品服饰穿扮了起来。他身在帅府,穿的自然也就是戎装。那一身紧身箭袖、轻铠银甲的装扮倒把他越发显得猿臂蜂腰、精干利落起来。
这一身衣服还是那宅主不留姓名地送了来的,人依旧没露面。为了关系朝中体制,韩锷不得己才穿上。小计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铠甲,笑道:“锷哥,你这一身衣服倒真是威武,下了朝,借给我穿穿怎么样?”韩锷不由一笑:“你跟锷哥还用说借?不过,别人逼我穿的不过是这么个劳什子,逼你穿,怕不要是龙袍呢。那不比锷哥更要威武上许多?”
外面连玉已备好马。韩锷骑上斑骓,嘱咐了小计一声,连玉在前面牵了他的马,就向宫城行去。他们住的地方原是富贵之乡,距离宫城本就不远。哪成想,这一路上,却正有不知多少人家的富贵少妇们正在楼头倚楼而望呢,要看看这个年纪轻轻就官居二品,扶摇直上的韩锷倒底是何神采。韩锷这两年虽也算历练过了,可这一路上,却也被人瞧得尴尬异常,心里暗自庆幸亏得没听了小计的话,让他牵马进宫。连玉为人要远比小计厚道多了,如果是小计在身边,当真要不知受他多少嘲笑。
可想起小计那贼忒兮兮的少年样儿,韩锷不觉就心头一片温暖。他今日进宫本有个最大的心理障碍:见了皇帝只怕不由得不要跪拜的,此事韩锷心头极为不愿。这时想起小计,心头一叹:那皇帝老儿多半就是小计的亲生老子,怎么也算小计的尊长,拜也就且拜他一次吧。
才才行到太平坊,要转到朱雀大道从含光门入宫时。韩锷心头忽然一动,隐隐就似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他久历战阵,这种直觉一种很敏感,但眼下这一丝警觉并不是全起于他那兽一般的直觉,而是近几日来,小计天天晚上缠着他用他大荒山一脉无稽崖的心法淘洗他,说要多借给他一只眼。据小计说,这是“瞑目”心法。韩锷不忍有违小计的好意,也就听了他的。他一向也信服大荒山的那些荒僻之术,此时心头有警,人登时更精神起来。连玉跟他已久,两人心中已有默契,只见连玉回头就望了他一眼。韩锷低声断然道:“连玉,如果一会儿,我要你走,你立即就走。奔回咱们宅内,叫小计他们不用管我,先冲出长安城。”
连玉心头忧急,却见韩锷的神色却已凝定下来。他替韩锷拉缰的手但暗地里加了分力气——韩帅百战功成,连玉在自己心里先竖起一点信心来:就是什么样的凶险,他也不怕。
行到含光门,韩锷心头的警觉越来越甚。含光门的门首已有禁卫军的首领张钧相待。见韩锷来了,便迎上前。韩锷要下马还礼,那张钧忙上前按他腿止住。韩锷官阶远比他为高,韩锷却感到他抚向自己腿上的手却有些汗湿湿的。才行入宫门,就见一个金紫袍衣的官儿迎了上来,他面上含笑:“韩兄,韩兄,今日总算有幸得识君面。”
韩锷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那六个人。那六人都是随从服色,或胖或瘦,但韩锷一眼却不见他们形体,只是盯到他们腰上——这样的腰,肯定经过,不是技击好手,站在那里,断到不了这样上停下峙,渊然不动的程度。韩锷心中一惊:居然有人要在今天对自己不利?还是在已入含光门的宫城中,那是谁,是皇上吗?不对——皇上应没有杀自己的理由,如果他要杀自己,尽可正大光明的下旨,何必定要如此?只是,宫中为紫宸所戒,如不是皇上要杀自己,还有何人敢这么做?
韩锷在马上抱拳愧然一礼,笑道:“岂敢岂敢。在下惭愧,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他说着就要下马。那禁军头领张钧就上前一抚。韩锷眼角一扫,已扫到他的虎口上。只见张钧的虎口老茧叠加——禁军中一个头领,居然也有到如此地步的虎爪手?宫中能人之多,真的是不可揣测!没等张钧的手抚到自己腰侧,韩锷忽很自然地伸手一搭张钧的肩膀,张钧却立时停了一停,凝住不动,脸上的笑容似是也尴尬了。韩锷这一抚之下,心中的猜疑更加确定。只听对面那官儿笑道:“兄弟吴必正,现任太仆寺上卿,特来相迎韩兄进宫面圣的。”韩锷突出一句:“原来是吴兄。不知今日紫宸诸君却是哪位当班?小可与紫宸诸君相熟,还想一见。”
他一句突然而出,说得极快。他平时语速很慢,这时突然发问,以他统领三军,冲荡过千军万马的气势,这一发问,那吴必正不自觉地就答道:“是艾可艾兄当……”他才说出一个“艾”字,韩锷心头已经电转:他们果然要与自己不利!艾可当班,那可不正是她弄权的好时机?以紫宸俞九阙之威,如果他一定想要对自己不利,又是皇上之命,他断不会弄此宫门截杀的机巧之计。他脑中转念极快,脱口就问:“吴兄原来出自东宫门下。”
那吴必正结舌讶然,才开口了声:“是……兄弟只是给皇上办事的。”就在这时,韩锷已听得身后两丈之处的宫门有要关闭的声音。他心头一惊:果然是截杀!这是一个局,是杀局!东宫门下布于这含光宫城门口的杀局!他身上剑气一腾,心中暗道:难道东宫太子真的这么怕自己见到皇上,已急到今天就要开演‘夺门之变’?他口中语气装做诧异道:“怎么,才不过午时,就要关宫门了?”他一语即出,就要出手。他一向料敌机先,敌未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心中却猛地一闪:不行!他们今天大概就是要逼着自己抢先出手,好说自己宫中行凶,那时,九门一闭,他们正可不用矫诏,就杀了自己。看来今日之势,东宫已欲铤而走险了。先顺利逼了自己出手,再名正言顺地杀了自己,叫皇上也说不出话来,则东宫太子之位再不虞有余小计来争。如果事态变大,他们只怕狗急跳墙,被逼着也要来一场“逼宫”之事了。当此万险,事先又全无准备,韩锷只知此刻轻动不得。这宫城,不能乱,这长安,不能乱,这天下,也不能由他而乱!
他身上剑气一激,似已有向宫门逃逸之意。为他气势引动,果见那六个随从样的人已有蓄势待发之意。而宫墙之上,隐有杀意。那是谁?艾可吗?韩锷身上却忽杀气一泄,他这一下反应,却出于那六人意料之外。他们浑身之气不能擅发,也只有先一泄。韩锷却忽用力向张钧肩上一拍:“如何敢有劳张兄牵马执蹬?”张钧牙齿一咬,人已痛得一缩,这一缩,已退出韩锷掌控。韩锷双手向吴必正一抱拳,吴必正以为他要开口说话,正待听他说什么,好做反应。韩锷双腿却已微微一夹。那斑骓随他日久,一主一乘间心意早通,突地就一跃。谁人也想不到这马儿有这么强的爆发力,就是连玉都没料到,手里缰绳一松,那骓马已一跃两丈余,韩锷一牵手,就已牵住了吴必正的手,众人还不及防备之下,他已笑对吴必正道:“吴兄,那就劳你陪我进宫面圣了。”说着,他双足一夹,马儿停也没停,竟直向前小跑而去。他一手执着吴必正的手,竟把吴必正双足略略提离地面,飞一般地向皇城承天门驰去。那六个随从拨足而追,欲待进击。韩锷腰下之剑忽被他腰肌一逼,铮地已弹出寸许。他虽未回身,但背后杀机一盛,已抢先压住那六个分明个个是技击好手之人的先机。棋争一招先,那六人先机已失,也不敢冒然出手。连玉一怔之下,已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韩锷马快,瞬息之间,已快奔到承天门。他知承天门内,就是太极殿。以俞九阙的声威,承天门内,便是紫宸防卫的重中之重,只要到了承天门,先无的话,只怕东宫一党,就是再行险凶悍,也不敢发动了。
他人未到,声已先道,只听他高呼道:“北庭都护府韩锷奉旨面圣。”他口气平稳,心中却不敢放松。身后那六人不知是何人,可六道杀气却如影随形,紧紧迫在韩锷身后。韩锷身经百战,情知只要这六人一动手,自己只怕就全无全身而退的可能。——哪里来的这如许多好手?东宫今日真要倾巢而动了吗?他只有仗着料敌机先的一点先机,手控着吴必正,压得他们无法抢先出手。
骓马距承天门还有十余丈许,那六个随从中忽有人吐气开声:“韩大人,你如何敢在宫中挟迫吴上卿?”他这话分明只是个由头,他们要出手了!韩锷不答,双腿一夹,马儿更快。那六人却已搏空而起,一跃之下,已到可以从空中对韩锷出手之距。韩锷因顾及宫禁,也不敢放马疾驰,他心头一凛:要逃不过的终究逃不过。他顾及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危,首先却是小计:他在宅中,只怕还全无防备。而此乱一起,就已非他一人的生死,两宫之争,只怕也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候了。他们虽在韩锷心中,都不算什么好人。但此争一起,祸乱必烈,那可非天下苍生之福。
他抬头一顾,筹思可否一击杀那六人于剑下。可见那六人飞扑之势,其中有一人花白头发已露出巾外,韩锷已知事不可行了——“商山四皓”?这六人中分明有四人就是“商山四皓”!这四人声威,其商山一派的声名只怕也不在自己师父太乙上人之下。余下两人其中一个在空中身如刀形,难道就是那早年名传天下的第一掌刀“不测刀”卜应?那另一人想来是“双刃韦铤了?看来他们已不再顾及吴必正的生死。韩锷一脸望天,身上剑意一腾。就在这时,却听承天门口忽有一个沉厚的声音道:“韩兄到了?”
空中六人已然一惊,忽落身于地,显得有些仓促。韩锷向承天门望去,只见承天门洞开,那一座内胆之城为上帝所禁,沉沉压压,雄雄而踞,可那威压之势并不缘于那城,而是城门口站着的一个人。那是——俞九阙。
就得这一句之缓,韩锷之马已驰至承天门下,他翻身下马,淡淡含笑道:“是俞兄?久违了。”俞九阙与他交目一望。这一眼之下,俞九阙的双眼深晦如九宫九阙,韩锷的一双眼却清澈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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