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苍茫“咦”了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歌吟只见剑花撩乱,不知如何应变,当下以攻代守,一招“三潭映月”就递了回去。
四婢急忙收招,因不知方歌吟那一剑,是攻向谁人,四婢剑法一转,竟是剑招稍递,似守似攻,方歌吟也瞧不出破绽,那一剑也只好消解成无形。
这下连隔船的桑书云也震了一震,道:“武当剑法的『苍松迎客』!”
四婢只不过与方歌吟交手三招,已用了三种剑法,饶是桑书云、严苍茫这样的高手,也没法看出她们的师承来。
方歌吟遽然变招,一招“怒剑狂花”就扫了出去,只见一柄金剑,化作点点金芝,四婢招架不迭,忽然剑尖伸缩不已,如星光闪烁,“叮叮叮叮叮叮”一阵密响,竟以剑尖点中方歌吟的剑锋,消解“怒剑狂花”的招式。
桑书云叹道:“好一招浣花剑派的『漫天风雨』!”
方歌吟手中万点金虹,忽然合而为一,金虹之芒萦长,一时照灼得四女睁不开眼来,忙惊呼身退,这一招正是天羽廿四式中如同日烈的“旭日初升”,即是洛水渡中,方歌吟用来对付假冒“铁肩大师”的第一招。
金虹大现,四婢退得虽快,但仍被剑芒所刺,方歌吟只想一雪耻辱,而无心伤敌,所以一收金虹,四婢方才舒得一口气。
只听船舱一人声音清丽,即语音冷峻地道:“果是天羽奇剑。”
方歌吟抱拳道:“教主验证无讹。晚辈可就告辞了!”
只听那银样的声音道:“天羽奇剑,也没什么了不起!”
方歌吟一听气极:“既无了不起处,教主何不试试!”
恨天教教主冷笑道:“既要我试,何不放胆进来!”
方歌吟仗剑一挑,掀开船舱纱帘。大声道:“那么教主就莫恨在下无礼了。”大步跨了进去,布帘刷地又落了下来,遮住了一切视线。
同时间,那恨天教的船就移动了起来,而且航驶得非常之快,桑书云失声道:”
糟了!”
船瞬间已离长空帮的船二三十丈开外,桑书云的船便于航行,但却并不如恨天教的快捷,桑小娥急叫道,“爹,他……”
桑书云叹道:“若在陆上,爹还有办法,在这大江之中……”
严苍茫却“嘿、嘿”笑了两声:“方世侄的安危嘛,他艺高胆大,那会有事———”说著,恨天教的船苹已如纸鸢一般,不消片刻,便已远去。
方歌吟一踏入船舱,乍见舱中直如房中,纱帐的软床、雕花的衣橱、和精致的梳妆台,台上有清澈的明镜,凤仙花叶涂指甲的小刷、刮指甲用的小挫刀,分明是雅致的女子闺房。
方歌吟正想退出去,忽觉船身动了,心里一凛,反身欲走,忽然白影一闪,一种兰花般的香气扑鼻,方歌吟觉得闯入香闺,是自己不对,正欲于话,忽然白芒一闪,白玉般的剑锋,闪电般疾点方歌吟“檀中穴”。
这一剑又急又快,剑未刺到,已发出划空的“哨”地一声,方歌吟直剑“指天一剑”,白玉剑尖刺在金虹剑身上,发出“叮”地一响,响声甫起,白玉剑又已刺到了方歌吟的小腰去。
这下剑意倏忽,与第一剑之迅急,又回然不同,方歌吟攻势凌厉的天羽剑招,居然都无及攻出,只好又是一守,用“长江大海”一招,硬生生以不断的撩拨,把对方的剑招架走!
对方清哼一声,眼前一花,又发了一剑,这一剑出时,白玉的剑身忽然颤动不已,方歌吟阅历不广,但见识颇丰,曾听祝幽说过,有一种犀利的剑法,属纯刚阳剑劲,每招划出,剑身自然颤动,最是无法捉摸,正是“铁衣剑派”的家传绝技。
方歌吟与对方交手三招,已屡遇奇险,却连对方容貌也未及看清,他反剑“顶天立地”,“叮叮”两剑,震开如白玉般的剑,正欲反攻,那剑却“嗖”到了他的咽喉。
方歌吟大掠之下,飞快身退,那剑锋的寒意,使他喉核上炸起一串鸡皮疙瘩,只听那人哼了一声道:“应变得好!”
方歌吟却已退到床边,后无退路,那白衣人刷刷两声,左砍一剑,右砍一剑,然后中间才一剑剌出,这左砍一剑、右砍一剑,看来无用,却正好封死了方歌吟企图左冲或右突的退路,那一剑正中扎下,方能命中。
这种未出手先断敌后路的剑法,是昔年泰山派断门道人的绝招,方歌吟实摸不清对方来路,情急生智,一个翻滚,滚上了床,软枕轻被,满床皆香,方歌吟虽避过这剑,但已到墙角,再无任何退路。
这下方歌吟知道不争取主动,再无生理,大喝一声,一剑“开道斩蛇”挥出,并藉剑势以觅退路。
那白衣人冷哼一声,反手一振,“铮”地一声,居然也是一招“开道斩蛇”,”
乒”地双剑相交,白玉剑缺了一个米粒小口,方歌吟却被震得“砰”地撞在壁上,虎口发麻。
这一交兵,显然论剑说,金虹剑胜白玉剑,但论功力,方歌吟则不及,最令方歌吟惊赫无已的是,白衣人竟然也会“天羽奇剑”,方歌吟骇然叫道:“你,你……“猛看见竟是一白衣女子,就这么一眼,竟有说不出的一种雅淡的美,方歌吟一时说不下去,先手再失,对方“嗤”地一剑,竟就是“长天一剑”!
剑势倒反撩上,方歌吟挺而走险,飞身而上,意图扑出困境,白衣女子一手仗剑,压制住金虹剑的反击,另一掌倏然拍出,竟是昔年“刚击道”以威猛成名的“金兰掌”,砰地击在方歌吟后脑上,方歌吟大叫一声,仰天跌下,一时觉得如梦似幻,那白衣女子又化作桑小娥,病容的师父又变成傲气的师伯,便再也分不清是梦是真……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桑小娥的笑靥和嗔傲,那洛水茫茫,有一叶小舟,然后他和她就到了舟上,忽然舟上还有一人,在对他冷笑,仔细看,原来是“无情公子”,方歌吟握紧了剑柄,又发现那舟子分离了,断舟只载著严浪羽和他,江水不断自破缺处涌入,而桑小娥却踏著断舟,渐渐远去远去……
然后远去的人,又逐渐清晰,那悲伤的音乐,彷佛又无怒无喜起来了,那琴韵铮琮,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好像高手站在山巅,大风起兮,衣袂飘,而这人彷佛是宋自雪,也彷佛是他那不愿学武愿学文的师父祝幽……方歌吟猛然乍起,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正侧向看他弹琴,琴声已到了尾声。
方歌吟发觉自己原是睡在床上,脸上不觉一热,摸摸后脑,果真有点疼痛,而晕眩尚在,方歌吟知不是梦,慌忙坐起,又恐惊动琴韵,只见那白衣女子,随随便便坐在那儿弹琴,神态却极是幽雅,那一股如兰的芳香,仍清淡少闻。
只见那女子的侧脸,颧骨微耸,但肌肤调衬,十分均匀,眼睛清盈如水,腿毛十分幼长,大约三十年纪,但神态十分高雅,却连方歌吟小时所见的白衣观音娘娘风雅,也有所不如,这女子如人间仙子,可以叫人爱慕,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
就在这时,琴声忽断。
白衣女子缓缓同头,高洁不可逼视。那女子声音很是好听:“你叫什么名字?”
方歌吟给这一问,只觉那女子语音甚是温馨和祥,不禁恭声道:“晚辈方歌吟┅┅”
白衣女子的手指修长白皙,是一双弹琴的好手,她伸开手指,专注地看著,忽然问道:
“你是祝幽的弟子,还是宋自雪的?”
方歌吟想起这女子曾以“天羽奇剑”攻破自己的天羽廿四式,显然跟自己师门有关,当下答道:“家师『江山一剑』……”
方歌吟不敢直称祝幽的名号,那女子却奇道:“祝幽穷其一生,不过学得“天羽廿四式”其十至十一,而你怎会连『顶天立地』都学会了呢?”
方歌吟听到这女子这般说,对师父可大有了解,定有渊源,故谨声道:“晚辈在半年前,曾遇见师伯,他指点了我半年———”
那女子霍地站起,几上琴弦,齐发出“铮”地一响,白衣女子一脸英侠之气,逼人地道:“他还没死?!”
方歌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好据实道:“师伯已在三个月前仙逝了。”
那女子颓然坐倒,细长的手指,竟“崩”地不意挑断了一根弦,泪珠在眼眶中打旋,颤声道:“他……他死了……”
方歌吟实不明所以,眼见这女子听说宋自雪未死,如此激动,一旦得知他死了,又如此伤心。
那女子痴痴地坐在琴边,眼睛却发著亮,轻轻地弹著那琴弦,清越地唱了起来:
……生要能尽欢。死要能无憾。
唯望如愿,独去万里,苹影流浪……
这样唱来,好像没有悲欢,可是一股澈底的怆痛,却非伤悲所能形容,欢愉所能表达的。
那琴每弹至断弦处,都发出“喀”地一声,但不觉难听,恰好是那弦断般的感情。那女子唱著唱著,忽然侧头问道:“你师父、师伯有无跟你说起,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方歌吟因闻弦歌,而伤悲莫已,不禁呆呆地点头,那女子淡淡一笑道:“那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我是你师母。”
方歌吟脑门轰地一声,几乎跌倒:这白衣清丽高雅的女子,居然就是残忍可怖地杀伤毒害师伯的……那女子见他如此骇然,也不惊讶,淡淡地道:“我就是林雪宜,毒杀宋自雪的,就是我。”说著缓缓转身,正面向著方歌吟,只见她正面更是清脱动人,又不能迫视,只听她缓缓地道:“我不像,是不是?”
真的不像!这在他面前,淡雅温淑的女子,竟是忍心下毒手,残害师伯的凶手吗?方歌吟不觉惘然。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我现在改姓宋,你知道为什么吗?”方歌吟的思绪才刚想到难怪这女子谙天羽剑法,原来都是宋师伯教她的,想到这里,恨意陡生,但面对这宛若兰质的女子,竟也发作不出,这时那女子继绩说下去:“我是你师母,也是你师伯的人,一生一世,我都是宋自雪的人,就算我真个杀了他,我还是你师母。”方歌吟听得茫然。
宋雪宜垂目,双手放在琴弦上,白色的袖衫,静柔无比,“十多年前,我在武当山下,结识得宋自雪。我那时立志要学遍天下武术,宋自雪却心高气傲,认为天下武学,不如自创一家天下莫敌的武功。他为人快意恩仇,决不做作,而且才气纵横,我最敬重的就是他。”
宋雪宜幽幽一叹又道:“但在我结识宋自雪前,便已与祝幽在一起了。我父亲原本也是吒叱风云的武林人物,后经仇家追杀,祝幽一力维护,被对方震伤心脉,所以学武进境极慢,那时我年纪还小,因感荷他对家门之恩,以身相许……可是祝幽是真君子,他见我性格凛烈,应不会喜欢他的,所以从未碰过我一根手指,任由我到处学艺遨游……”
宋雪宜停了一停,莞尔笑道:“家父的名字,想你也听说过,由始到终,武林人皆称“林公子”而不名之……”
方歌吟“嘎”了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公子”这三个字,在四、五十年前的武林,实在是太有名、太重要了。
“林公子”就是三百年来罕见的大侠萧秋水几名贴身弟兄之一,萧秋水昔年名动天下,剑挑权力帮,勇闯唐家堡,力战朱大天王,苦斗少林武当,不但当世无匹,就是武林之中,也鲜少出来这等人物!
而林公子就是随萧秋水闯荡江湖忠义之一。
宋雪宜继续道:“祝幽是我家的恩人,然又不图报,我与他个性不合,但终身许他,却是情愿……与宋自雪在后,因知他心高气傲,少不中意,即大事杀伐,霸道纵横,又知道他武功很强,所以也没告诉他祝幽的事……”
宋雪宜说到这里,忽又凄然一笑,有些微忧伤的问:“你说,我喜欢的是谁?”
方歌吟不知如何作答是好,宋雪宜却并不期望有回答:“以个性来论,我相报的是宋自雪,对祝幽我是敬重,而对自雪,我是爱慕。但我又不能负祝幽……我跟宋自雪相处的这些日子,天天学剑、论武、傲视群伦,很是快乐。但自雪对祝幽虽时常讥讽他蠢,但在我面前,却谓天下人中,祝幽是他唯一敬重而有真情感者,他也说:祝幽是真正宅心仁厚的人,是真君子,而他是真小人……”
宋雪宜抿嘴笑道:“他说他平生最恨伪君子,宁取假小人!我就喜欢宋自雪这种个性……后来他硬要我去见他的师弟,我生恐他看出我逃避,所以便随他去……啊,那次见面,祝幽没有道穿,他佯说他病,全身颤抖,眼光虽没有看我,我才知道他对我也是有著深情的……我很难过,跟他暗地里见了几次面,他直说自雪和我才相配对,我说不是……但自雪十分警觉,他觉得我和祝幽有蹊跷,便暗自跟踪偷听,听得一半,不知以前因果,就冲动若狂,奔了出来……”
方歌吟宛若见到那一晚的惨境,宋雪宜完全坠入了那晚的情绪中:“……我记得他,披头散发,仗剑出来,衣衫给玫瑰花丛刺破几处,一点也不像他平时傲视群雄的样子……他指著我说:我一生只深爱过一人,奶却骗我……说完猛指著他的师弟,狠狠地道:你对得我住?!祝幽要解释,自雪拔出了金虹剑,剑芒灼烬了我的眼睛,只听他说:拔你的剑!祝幽没有拔剑,却要上前去夺他的剑,我知道他是怕宋自雪杀我,自雪却没有杀我,一出手就在祝幽背心拍了一掌,我惊骇尖叫,便拔剑相抗,打了十几个回合,他说:不必打了……我同头看,地上一大滩鲜血,祝幽已经不见了……他说:他那一掌,没有人能活得下去……我恨极了,说你听我解释,他说不必解释,奶只要重新跟我好,我便前嫌尽消……我忽然静了下来了。”
宋雪宜本来越说越沈湎,也愈说愈激动,胸襟起伏不已,直到最后一句话,才慢慢平息了下去,却令方歌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宋雪宜继续道:“我个性执拘,跟自雪是一样的。我那时在想,他如此不信我,我觉得很羞辱,也不必解释了,我要报仇。祝幽是我恩人,也是我夫君,他杀了他,我也要杀他。
可是我武功还不是他的敌手,我要忍。他当作杀了祝幽便没事了,不是把我看为水性杨花的女子么?他那种霸气,是我最心仪的,也是我最抗拒的,所以我要忍著、等著、等候报复的一天。”
宋雪宜沈默良久,又道:“……他见我依顺,也真一诺千金,从不追究,也不问起,所以我更恨,恨他心狠手辣,残杀同门……恨他自以为是,不了解我的为人,更恨他自以为大量宽宥,而我根本没有错……我那时当然不知他没有下重手杀祝幽,我是一直等到你说是祝幽门徒后方才知道,祝幽并没有死,还收了你这徒弟……当时发生现场,还有『追风一剑』
萧河在,他把祝幽之事,走报我家,我家骂我不忠不义,叔叔李黑,也寅夜赶上山来,挑战宋自雪,但又被他杀得重伤,从此我恨绝了宋自选”
宋雪宜哼了一声又道:“快意恩仇?快意恩仇!他快意恩仇,我们快意什么?!
……我那时只想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世上的事,不是……唉,这本来是我和他的同一想法,同一个梦想啊,我却成为要打碎他的人。于是我学尽了他的武艺,有时心里仰慕,便强迫自己想到祝幽老实含冤的脸容……于是那天晚上,我请他吃饭,喝酒,他也很高兴,江湖人知道他武艺高强、胆色过人,不知他不胜酒力,浅尝即醉,那天他心情特别好,吃了很多,喝了很多,那知道吃的是毒药,喝的是断肠酒……那天他很高兴,兴冲冲的跟我说:
“我有这样好的知音,吾愿足矣,今后我要立的是大志,图的是大计,作的是大业……”自雪那时,已有意加入朝廷,杀退金人,我那时听著,心里一酸,忍不住要掉下泪来,他因醉晕,也没发觉,还自言自语的说:“其实我还有一事,未告诉你,我并未……”我没有让他说下去,因恐被他真情所动,不忍下手,又劝他喝酒,他笑笑不再说话,只顾喝酒,想他那时,定必想跟我说,他未真个下手杀却祝幽的事……”
方歌吟听著,只觉一阵阵椎心之痛,宋雪宜两颗泪珠儿滚落下来,却毫不为意:“……
我把那菜和酒,都下了极重的毒药,因知他功力好,怕毒他不死,反而痛苦难受,所以下手绝不容情。他发作时,已经千肠断碎,痛不欲生,但他最痛楚的,反而不像是肠胃,而是心里,他撞跌了椅子,脸容抽搐,狠狠指著我说:“奶,奶———”便说不下去,然后萎然而倒,大叫道:“罢了”———跟著没了声息,忽又冲天而起,向我扑来,当时他未拔剑,我错以为他要濒死反扑,所以下手也不容情,只求保命,一出手先斩了他双腿!”
方歌吟听得心口一痛,宋雪宜神色木然:“一个错误连接一个,到最后是不走也不行了,而走下去就是错下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我斩断他双腿,他就倒了,我以为他已死了,当下放声痛哭,不觉晕眩过去……醒来后发现他居然没死,不但没有死,而毒都逼出体外,但因毒性太烈,未能全自额顶散发,结果全部毒质,在脸上发作,他一张脸容,于是全毁,更可怕的是他逼毒之际,全力运功,无法御敌,而他脸容全改,我教中弟子护法、不知他是谁人,又见我昏倒在旁,以为是仇人大敌,先锁起来再说,又见他断双脚不残,定必高手,所以以双铁环锁穿他的左右胁骨……我醒来时,一切大错已镌成,而他的苦难尚未过去……苦难似永远不会过去……”
方歌吟听得惊心动魄,又恨不得什么都没听到,那段凄烈的故事,几令他有毁灭自己的冲动,宋雪宜又道:“……他的苦难尚未过去:你知道一个女子狠起心来,会做些什么吗?
她既要杀他,就会让他死,无论多残忍,也会让他死,非死不可,非杀不可,我当时宁愿他死了,我也自刎,而不忍令一个傲啸江湖的人,变成这样一个脸容全毁、双腿残废、终身被锁……的活……活死人……”
说到这里,宋雪宜脸色透白,“于是我要杀他,他双眼还完整,盯著我,居然很平静的说:“我会收个徒弟,来报此仇的。”声音全哑,沙涩难听,我也不愿听,更不忍听,于是要立刻结束这一场苦难,便一剑刺去,他……他居然还能运起神功,挣脱铁链,以一手支地,一手与我拚斗,我连手都吓软了,毕竟是他呀……他脱门而出,我心里意念一转:我把一个人伤残至此,实生不如死,我绝不能让他苟延残喘,所以一狠心,就发出了暗器……你知道一个女人心狠起来有多狠吗?……”
方歌吟一直怔在那边,一句话也答不出来,不过宋雪宜也无意要他答话:“……我名字里有『雪』,他名字也有『雪』字,我觉得我们都像那寒冷的雪,无情……”宋云宜苦笑了一下又道:“我的暗器,打瞎了他一双眼睛,可是他还是逃得了出去,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有什么办法?”宋云宜悲声道:“我多愿意不杀他,我喜欢的人,我要生生世世和他在一起……我多希望不伤他,我敬佩的人,在武林中,我和他是让人羡慕的侠侣……可是我做了,我已经作了,你说我该怎么办?……他走后,天涯海角,我也追不到他了,也不能当面对他说出我心里的话。他如果被我所杀,我也一定自杀;但他没有死,我也只有苟活下去,因为在这人世间,只有我,最知他,也只有我,最念他,我要活下去,记住他的英容,发扬他的侠名,要痛苦的活下去,而不是一死了之。”宋雪宜花容惨淡地道:“所以我姓宋。虽然我没嫁过去,但我已是他的人了。祝幽在天之灵,必不会见怪,我已经替他报了仇了,……那时我这样的想。自雪被我下手那晚,还拿起筷子,击碗而歌:『生要能尽欢,死要能无憾……』你知道吗?那是他最喜欢的歌:生,要尽欢;死,亦无憾……”
宋雪宜讲到这里,方歌吟想到屈居暗无天日的石室中整十年的宋自雪之惨状,和寂寞的逝亡,不禁淹然落泪。
是不是已经尽了欢?是不是已经没有了遗憾?
琴几上氤氲著檀香的雾。
宋雪宜静静地端坐,没有再说一句话。
方歌吟终于低声唤了一声:“师母。”
师母。师母。虽然这女子使他师父丧命,师伯含恨,但仍是值得唤这一声“师母”的。
宋雪宜缓缓举目:“嗯?”
方歌吟决定把事情告诉她:“我师父他,……他也已死了……”
宋雪宜眼睛一茫,很平静的合上眼睛,再没有睁开过。
方歌吟双膝跪下,守在她身边,也没有再惊扰。
他心里却觉得,这世界上,他彷佛有了个亲人,在天涯海角,他不只是孑身一人了。
宋雪宜良久徐徐张开双目,莹亮灿人:“我今年近四十,看来年轻,心已老了。
你叫我一声师母,我已抵受得起,……我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出言相激你过这船来?”
方歌吟摇首,宋雪宜道:“因为我听说你是天羽派的,以为又是冒充。近年来,有很多人趁宋自雪消声匿迹于江湖,而冒充假借,为祸武林,不少人都给我杀了。你一上船来,我见你用正确的『天羽奇剑』,便知你确是天羽门人,但想起宋自雪说过要徒弟找我报仇,我以为你来意如此,所以先一试你的武功。……你能接我七招,已经很不容易了,后来你欲突围而出的身法,我看不像宋自雪的:他一生只有前攻,而不必逃脱,也不用突围,他被我毒杀那次,是唯一次潜逃。你逃脱的身法,倒是像祝幽的弟子,祝幽平生为人,素重退让三分,不到必要时,宁可认输,也不愿打,宁可逃亡,也不愿杀人。”
方歌吟心中很是感慨,师父和师伯,同一师门,性格却如此相异。
宋雪宜轻悠的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知道宋自雪素来不轻易授人武功,他看得起你,你必有令他十分激赏之处。……你既是祝幽弟子,十几年侍奉他药茶水酒,也算是如同父子,你跟宋自雪,又有相知相惜之情,是他毁容残废后,逝世之前的唯一衣钵传人,掌执天羽派,光大门户……我宋雪宜一生,只欠他们两人,我也把我集合各派武艺所研得之菁要,尽传于你,我是你师母,你不必推拒。”
方歌吟很是感动,真是无可言表,竟跪下去,“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宋雪宜展颜笑道:“你是忠厚少年,正有祝幽的仁德,也有宋自雪的猖狂,而且能在三个月内学得天羽廿四剑,聪悟定必过人……你最好把奶的过往,说与我听。”
方歌吟觉得这女手,容颜清雅,如琴似兰,但语音神态,令方歌吟深心感动,好似母亲温柔慈蔼叮咛一般,方歌吟也不知怎的,宛若天涯浪子,遇见亲人,一一把过去的事情,说与眼前这女子听。
这女子听得专神,时拈琴发出“铮琮”几声,几次拂琴,就让方歌吟心头一暖,彷佛倦马疲人,遭知音安慰一般温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