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刚起的时候,沈虎禅抢过去,搂住楚杏儿,只觉一股醉人的处子馨香,袭人鼻端,杏儿楚楚的身子,同时投入在他宽宏的怀抱里,实在是因为杏儿太过纤小,所以使得沈虎禅更有蜜意轻怜的感觉。
这时候,惊天动地的爆炸已经发生。
地道不断震动崩陷,他们所立的土地,像一头怒龙似的不住跳动,像要把他们摔向地面去一般。
好不容易,这条怒龙才平息了怒火。
沈虎禅拍了拍楚杏儿的背,两人以一种快而利落的姿势分开。
这时候,残木碎石,不少沾落在他们的身上,楚杏儿用手拨去粘在她衣上、发上的尘屑,向沈虎禅一笑,道:“我们上去。”
沈虎禅摇首:“上面已炸塌了,上不去的。”
楚杏儿微微一笑道:“那么,要一世堵在这里啦?”黝黯地道里虽然不清楚,但原来在地窖石壁间嵌的硫磺八角铁箱灯还有一两盏亮着,这样照去,楚杏儿似笑非笑的时候,特别慧黠,也特别妩媚。
而且非常少女的轻俏可喜。
沈虎禅道:“我们还没有走到地道的尽头,只要没有被炸掉,仍是一样有出路。”
楚杏儿扪发到耳上,眄住他道:“有出路,为什么还不带我出去?”
沈虎禅道:“舒先生……”因为觉得楚杏儿的目光很有挑逗性,所以避开不去看她,目光在搜寻舒映虹。
楚杏儿婉然笑道:“他没被炸死罢?”
沈虎禅道:“他也一齐下来了。”
楚杏儿把发往后头扪得高高的,因为手肘的高举,使得胸脯也挺突出起来,就像两朵小蓓蕾在浅黄色的杏衣里,奇怪的是这姿态不但不是使人有艳冶的感觉,反而有的只是少女佻皮促狭之意。
“我们……不等他了。”
沈虎禅沉吟了一下。
“我爹要见你。”
楚杏儿过来拉他的手,往地道里跑去。
两人出得了地道口,已经是在山下,天色渐明,早晨的彩霞在东边一曲一曲的而又一层一层的,甚至一卷一卷的,映得楚杏儿脸上一片朝霞和雪般的美,又有一种清晨般的芬香。
她问他:“你杀东天青帝、祖浮沉、雷唇、任笑玉,毁青帝门,为的只是银子?”
沈虎禅道:“不是银子,而是金子。”
楚杏儿看着他,侧着头:“只是金子?”
沈虎禅道:“我要加入‘将军府’。”
楚杏儿托着下颔,“为什么选‘将军府’?”
沈虎禅道:“武林中,‘好汉帮’的人要对付我;官府里,‘万人敌’的人在追缉我,我要的是人手、地位、权力、名声,加入‘将军府’,这些都有。我别无选择。”
楚杏儿款款地笑道:“你也可以趁此除去青帝门,以消心中一股怨气?”
沈虎禅不去瞧她:“这是你父亲要我做的事。”
楚杏儿把双手放在背后,十只春葱也似的手指互缠着,这样负手作小小的沉思,眼珠在垂睫略一转,抿着嘴,终于笑了起来,这一笑,露出了皓雪般的小齿,有一些儿参差,还露出了点牙床,使得她的笑容更稚气。
“你只要多杀两个人,爹一定让你进入‘将军府’。”
“那两个?”
“谭千蠢。”
“还有一个呢?”
“齐九恨。”
沈虎禅掉头就走。
楚杏儿急步趋前问:“你去那里?”
沈虎禅头也不回:“再见。”
楚杏儿顿足道:“这是什么意思?”
沈虎禅道:“我要走了。”
楚杏儿急道:“你去那里?”
沈虎禅道:“当然不是去杀谭千蠢和齐九恨。”
楚杏儿停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瞧不起的不逊:“你不想加入‘将军府’了?”
沈虎禅道:“活着比加入‘将军府’更重要。”他顿了顿接道:“没有命就什么名声富贵都享用不到了。”
楚杏儿冷笑道:“你怕?”
沈虎禅道:“我怕,我怕得罪‘万人敌’。”
楚杏儿叉腰道:“可是,爹势必要铲除万人敌的,你何不先出手,讨他个欢心?”
沈虎禅霍然回身:“你可知道为什么多年来他一直消灭不掉万人敌?”
楚杏儿点点头。
沈虎禅道:“你可知道原因?”
楚杏儿摇摇头。
沈虎禅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更不愿去送死。”
“我知道万人敌不易杀;”楚杏儿道:“但万人敌的确是个无恶不作,早该恶贯满盈的奸人!他为了要剪除政敌,故意让人畅所欲言,呈状提谏,然后一一诬以莫须有罪名,一网打尽,斩草锄根,不知枉杀了多少清官,制造了多少场冤狱……。”
“我都知道。”沈虎禅道:“他官升得那么快,那是因为凡是提拔他上来的人,只要他的地位一旦高过对方,他就先对这些知道他底细来历的人加以迫害……”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绿杨庄那次屠杀灾民事件,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不过,我敌不过他。我也不想为了行侠仗义,而丢了性命。”
“我只是叫你杀掉他手下几员大将,不是要你取他的性命。”楚杏儿挖苦道:“而你,连这都没有胆量!”
“你知道谭千蠢为什么叫做谭千蠢?”沈虎禅问。
楚杏儿摇头,她等沈虎禅再说下去。
“因为谭千蠢是个聪明人。这个名字听来像个笨人。通常人们对有个蠢名字的人比较不加提防,而聪明人往往能利用刹那间疏忽的心理决定成败。”
楚杏儿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
“至于齐九恨,他只恨九件事:那是九个人的名字。”沈虎禅问:“你知道是哪九个?”
楚杏儿很想回答,但实在回答不出来,只好又摇首。
“他们是:萧秋水、方振眉、诸葛先生、卫悲回、燕狂徒、李沉舟、苏梦枕、雷损和你爹爹——将军,他恨不是这九人之敌。”
“这个人如果不是太笨和身体有毛病,以他的武功,排行只怕绝不在王龙溪之下。”沈虎禅补充道。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招惹万人敌?”楚杏儿撇嘴道:“你是有名的战将,连你都不敢招惹万人敌,就由得他横行天下不成?!”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害怕的主要原因;”沈虎禅道:“我最忌畏的,还是万人敌的背后,有整个官府、军队与朝廷!”
“只要你杀了这两人,爹自会使军队、官府和朝廷支持你。”楚杏儿很有信心地说。
“可是将军除得了万人敌吗?”沈虎禅反问了过来。
“不管你杀不杀,反正,有人会帮我杀,谁杀了这个人,就一定会得到将军的信任。”楚杏儿道:“谭千蠢和齐九恨很快就要经过五福镇江鸿桥,他们有一宗买卖要在那里进行,不论你去不去,我都一定会去杀他们。”说罢掉首而去。
沈虎禅一把拖住她,楚杏儿掉开手:“做什么?扯扯搭搭的!”
沈虎禅稍有点讷讷:“你最好也不要去。”
“为什么?”
“我不想你死。”
“你怕,我可不怕。”
“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沈虎禅沉吟了一阵,道:“是将军下令我做的?”
“不是。”楚杏儿挺着胸,仰着脸,那稚气又呈现在脸上:“是我叫你做的。”
沈虎禅叹了一口气,摊摊手道:“那我更不能为你做了。”
楚杏儿杏眼一瞪,道:“你!”气白了脸,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等了一会,却不见沈虎禅再追上来,也没听他再说什么,回首时,连沈虎禅的人影都不见了!
楚杏儿气得又跺脚起来,这次跺得大力了,足趾也隐隐作痛起来。
楚杏儿本来自告奋勇,向父请命,一是监视沈虎禅是不是真的诛灭东天青帝,二是要试探沈虎禅是不是会为将军而胆敢得罪万人敌的手下大将。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了解的,当她躲在沈虎禅壮阔的怀里之时,被那一种无形的男子气概和实质的英雄魄力所震住了。
不知怎么的,像她这么刁蛮而天不怕、地不怕,一向破人宠护惯附和习惯了的个性,也无由地弱小了起来,纤怜了起来,温柔了起来,像一朵向日葵忽然开成了好小好小的一朵雏菊,让风吹吹,花瓣不落也要瘦了。
这种感觉对楚杏儿来说,虽然独特,但并不深刻。不过,当沈虎禅问她杀谭千蠢与齐九恨是不是将军的意旨时,她却冲口而出是自己的意思。
只要是她自己的意思,沈虎禅如果担了,那就是为她而做的。
可是沈虎禅掉首而去。
楚杏儿的内心似有一把火在燃烧,脸色却冷得发白。她稚气而又傲气地笑着,自尊却像刚给人淋了一桶水。
——沈虎禅居然不做!
这些年来,她要谁做什么事,就算是必死,再大的危险,那些男子也前仆后继,争先恐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竟然有个沈虎禅!
她心里恨恨的想:我一定要他好看,总有一天……她忽然想到了另一点:沈虎禅不敢去杀谭千蠢与齐九恨,她的任务本来算已失败,可是,谭、齐两人确实是将军的仇雠,她要不要真的过去诛杀了这两人呢?
将军曾经说过,这两人,决不是她所能应付得了的!
想到这里,她已经要打消了赴五福镇的念头。
可是她蓦地想起了谭千蠢和齐九恨这次所做的买卖:听说是一面镜子。
一面可以把自己纤毫毕现清清晰晰地照出来的镜子。
听说这面镜子是波斯国王所宠幸的妃子所拥有的最好一面,这面镜子被波斯高手几经艰辛偷出来后,旋为中原飞贼俸化天所夺,单为了这面清明如月的镜子,就死了不少高手,听说连当今天子也派出高手来夺取这面镜子。
——一面美人照则要人心碎、平凡人照也心悦的镜子!
楚杏儿一直想真真正正看看自己的样子:她在水影里照过,那映出纤弱如水中月的倩影;她在黄铜镜里照过,那娇丽的容颜比她小时冥想中的仙女更美——但是,都还是看不清楚啊。
——如果真有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自己……
楚杏儿咬着薄而红的唇,心里已经一直往“去”的决定想,直至她想起另一个人的时候,她笑了。
她已决定去了。
因为那个人在等着她。
不管天荒地老,物是人非,那个人一定会痴痴地等着她。
那个人叫做“兜玉进”。
“兜玉进”是她爹的门下弟子,跟唐多令、冷秋帆三人都是江湖上鲜衣怒马的年轻一代高手。冷秋帆和唐多令对她一向都千依百顺,只望得她青睐,就算做牛做马也甘心。
冷秋帆是“点苍派”高手,这人在十七岁的时候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外加嫖赌饮荡吹也无一不晓,但他的武功,却绝对不是纨绔子弟绣花枕头,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以一柄剑,一夜之间,一口气踩平了七座连环山寨,把七大匪首六伤一杀,才奠定下他如日中天的名声。
唐多令却从来没有杀伤过那么多人。
他今年二十五岁,平生只遭遇过三场战役。
第一次是在七年前,“雪山派”掌门人陈离山瞧不起他,当面侮之,唐多令与之决战,当时观擂台约有三千一百三十三人,除了一个人之外,足有三千一百三十二人全买雪山派掌门人必胜。
结果陈离山没有输。他死了。
一枚小小的铁蒺藜,嵌入他的胸口里,他就直挺挺的倒下,死了。
他当然至死不相信会死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手上。
三年后,另一个武林大豪郭天涯也不相信,他以九索飞环决战唐多令,使得唐多令三次几乎坠崖,身上负伤十一道,终于还是唐多令以一枚蜻蜒镖打中了额心,登时惨死。
去年,唐多令又遇上一场战役。
唐多令是蜀中唐门的人。
唐门有一个出类拔萃的暗器高手,叫做唐敢。
依辈份而言,唐敢说来是唐多令的七叔父。
可是唐敢因某事与唐多令不和,要用暗器杀他。
这一场决战的结果是,唐敢镖囊里的暗器用光了之际,唐多令还没有倒下。
等到唐多令发出第三度暗器的时候,唐敢已经是个死人。
所以唐多令年纪虽轻,在武林里有一定的地位,在暗器界更享有盛名。
唐多令追求楚杏儿的时候,他的情敌正好是冷秋帆。
这两人眼看就要为这件事而流血的关头,却发现他们的一位好友跟楚杏儿往来频密。
这个人就是兜玉进。
唐多令马上“拱手让贤”。
唐多令“让贤”的原因很简单,年轻一辈里他就只服兜玉进一个。
当年在与陈离山的决死战中,唯一买他嬴的人,就是挚交兜玉进。
唐多令退让,冷秋帆可不让。
于是在将军的主持下,冷秋帆曾借事挑衅,与兜玉进比武比文。
这一文一武,一比下来,冷秋帆一败涂地。事后,冷秋帆逢人就说:“这一战,输得心服、口服,更服膺的是:兜大哥的相貌气度、修养学识,无一不在我之上。”
至于兜玉进怎么败服冷秋帆的过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不过,当楚杏儿身边的追求者多了个兜玉进后,很多人都知难而退,静悄悄的转移目标,死了这条心了。
“人贵自知”,虽然迷恋于爱情中无疑飞蛾扑火,但清醒的人仍是有的。
兜玉进后来当了官,这样的武功、这样的人才,加上官威,更是相得益彰。
兜玉进也把唐多令和冷秋帆提携,进入官场中。三人聚成一个班底,很有点实力。
而今,楚杏儿确知,五福镇中,兜玉进必定会等着她,而且连同唐多令与冷秋帆,也必定会在。
——有他们三人在,那怕对付不了齐九恨与谭千蠢?
楚杏儿决定去了。
一个刁蛮的女孩子要决定一件事儿,其实有没有理由都一样:只要她想怎么做,她总会找到借口去做的。
至于后果如何,她楚大小姐可是一向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