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宝牛和方恨少那一番自吹自擂而引起的谩骂,当然只是在合唱一出戏。
他们两人跟沈虎禅已一段时候,纵然再不争气也不会在强敌环视下,重重误会中自已先作意气之争。
他们两人已看出来:谈公璧绝不是借故挑衅,而是真有其事,有人假冒了唐宝牛,作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但是,他们也同时看得出来,这误会无法解释。
可是他们也无法力战。
因为黑刀峡的谈公璧和唐氏兄弟,都非易斗,何况,他俩也不想伤害这三个已经义愤填膺的好人。
他们只有逃,先逃了再说。
故此,两人用话引开包围者的注意力,唐宝牛猝起发难,先以巨力震倒双足已废的谈公璧,以轻功极佳的方恨少引开唐佐、唐佑的注意力,让唐宝牛先逃,方恨少再跟了上来。
尽管唐宝牛用尽全力向前逃,汗水已经湿透他数层衣衫,他一面跑,热力一面把汗水蒸发,使他整个人看来像冒烟一般,不过方恨少还是潇洒从容的追上了他。
方恨少追上了第一句就问:“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唐宝牛狠命的跑,不答。
方恨少又道:“咱们佯装骂架归佯装,本是无碍,但是,最后那句话,你不觉得说得太重了些吗?”
唐宝牛仍是在跑,只瞪了他一眼。
方恨少紧蹑在他身侧,又道:“谈公璧生平从不说谎,他那么恨你,不见得完全是空穴来风。”
唐宝牛汗流浃背的往前跑,不理他。
方恨少想想又问:“你不敢回答,是不是真做过了亏心事?”
唐宝牛突伸手抓住一棵树的树干,猛然止步,他停步之猛,声势之烈,几令身侧的树为之折断。
“你不相信我,那还跟我逃作什么?”
“我要弄清楚究竟你是不是做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好,连你也误解我,”唐宝牛气得眉毛都在冒烟:“你绑我回去好了。”
方恨少叹了一声道:“其实,我哪会不相信你呢?否则,刚才我也不会救你了。”
“笑话!”唐宝牛跺足道:“好不要脸!刚才是你救我?!”
方恨少冷笑道:“不是我引开他们,凭你那比蜗牛爬得还慢的‘轻功’,不早给抓回去了!”
唐宝牛扬了扬拳头,哼声道:“抓我?尽管试试看!”
方恨少道:“你刚才要这般耀武扬威,看我帮不帮你!”
唐宝牛想起过去两人相处的许多情义,多次生死相随,艰苦与共,不禁口气也软了,道:“算你救了我这次,下次你有难……”
方恨少笑着打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完全信任你没做过那些该死的事吗?”
唐宝牛大眼眨了一眨,道:“因为我的人格,你的信任,还有……”
方恨少不耐烦的打断道:“你这好色的东西,谁能保证狗不翻垃圾猫不吃腥?其实,七天前的晚上,你确是在黑刀峡附近,不过正跟要找侯小周麻烦的那一干人对峙,你不记得了吗?”
唐宝牛巨掌“啪”地一击后脑,道:“哎呀,该死!我忘了,我竟忘记了!”
又兴致勃勃地道:“这下可好,有不在现场的人证、物证了!”
方恨少板着脸孔道:“一点也不好。”
唐宝牛奇道:“为什么?”
方恨少道:“因为那干人,一半死了,一半逃了,剩下的,也不会替你作证的,再说能替你作证的温女侠,你又哪里找她去?沈大哥出面给你作证,江湖上人只说我们互为勾结,不会相信你是无辜的……”
唐宝牛苦恼地道:“怎么人家到江湖上来闯,个个威风八面,名成利就,我们在江湖上闯,坏事没做,就恶名昭彰,倒尽了霉头?”
方恨少笑道:“你也不必尤怨。那是因为像我们一样倒霉的人实在太多了,只是因为不出名,他们的生死成败自然也不被人关心,亦不为人所知了。”
唐宝牛恍然地道:“是呀,人们只记得成功者的辉煌……”
方恨少道:“当然,谁愿意理会绝大多数人的失败失意。”
唐宝牛叹道:“所以渔阳、山阳、向阳三乡的村民遭殃而无人知了。”
方恨少道:“要救他们,得在十天内筹得三十万两银子。”
唐宝牛侧着头想了一想,道:“不知老大那十五万两筹到了没有?”
方恨少道:“先别管大哥那边,我们负责十五万两银子,还毫无着落哩。”
唐宝牛乐观地笑起来,道:“不怕,大哥派我们去向‘铁胆孟尝’侯小周借款,侯小周富甲一方,为人慷慨,断不会连区区十五万两银子也筹不出来的。”
方恨少笑道:“听你这样说来,仿佛你向他借钱,是他在走运。”
唐宝牛道:“不是。”
他大刺刺地道:“我找到他,是我看得起他,那是我的够运,他的光荣!”
侯小周坐在豪华得十分雅致的大堂上。一个聪明的女人懂得怎么用衣饰来映衬得自己更高贵可人,一个智慧的男人懂得如何以举止来表现自己的风度气派。侯小周不但自身给人雅洁明净的感觉,连大堂上的布置,也令人不觉油然生起一种庄敬与歆羡之情,在大堂里,摆设的是古董、名画和经典巨帙,映衬了这宅子主人的气派学识。
可是唐宝牛既不懂画,也不懂书。
他左看也不懂,右看也不懂,那“飞来飞去”、“像一只乌鸦衔了团黑线乱飞”的东西究竟是字还是画?
至于山水,他看幅幅都是千篇一律:不是山就是水——但就不明白全都是一个模样为什么还要画了再画?看了再看?还分有高价低价——在他看来:全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东西。既然每一幅的笔法、内容、题材都没啥两样,为啥要画了又画,乐此不疲?
他决定改天再问方恨少,为什么这些字画,那么值钱?他也可以写十个字只有一两个字让人看得懂非常“草”的“书”,为什么就不能卖钱?
侯小周却耐心地听方恨少对他说完了借银子的事。
他衣衫干净,一尘不染,却并不奢华,脸色微白,有一种花朵般的秀气,一个像他那么高大的人依然保存秀气,可谓十分难得一见,但在他眉宇有力眼有神采的脸上,显得丰采中带有一些艳冶之气。
他就是这一丝艳冶的邪气,使得他跟方恨少两人,气质相似却并不相近。
方恨少叙说的时候,侯小周手里拿两枚银色的铁胆,捏着、弄着、把玩着,微笑而专心聆听着,只偶然地皱了皱眉头。
等到方恨少说完了之后,他稍沉吟一下,问:“总共要多少钱?”
方恨少道:“十五万两银子。”
侯小周又问:“是沈虎禅沈大哥要你向我拿的?”
方恨少答:“是向你借的,保证他日定必偿还。”
侯小周笑了一笑,道:“你再说一遍,十五万两银子是什么用途的?”
方恨少道:“渔阳、向阳、山阳三村居民原本是以务农为生的,当今皇帝不知怎的大发豪兴,听了个王八蛋加十级的御史箫镜陵的话,说要实行引水灌溉农田,三倍丰收,四季如春,要‘三阳县’这三条大村先拿出成绩来,否则不惜把全村农民发配边疆拓荒……萧御史的方法不但不能使土地肥沃,农作丰收,反而给贪官庸吏一搞,翻江倒海的,引发了黄河之水,淹没了大部份农田,但这些人欺上瞒下,要是‘三阳县’依时依候仍交不出令他们满意的成绩来,即实行集体充军!”
侯小周淡淡地道:“黄河这一泛滥,他们想自耕自食也难,哪里还可以有余粮令皇上龙颜大悦呢?嘿!”
方恨少悻悻地道:“但是那一个狗头军师,不肯承认行法失败,反而虚报收成,胡涂皇帝一喜之下,便自以为上比尧舜,下比禹汤,要‘三阳县’先进贡三十万两银子,作个意思,便省着不必亲察‘丰收’了!这笔银子在皇帝看来实在‘不成敬意’,但‘三阳县’的居民哪里缴得出这笔银子!天怒人怨下,只有造反,老大辨机明势,这还不是谋反的时局,这些无告苦民起义妄动,只有被歼灭的份儿,所以,便要代筹这笔银两,先应付这一劫再说。”
侯小周沉吟道:“有错不认,面子要紧,真是上面这些人的特性,可是,这样应付下去,以后皇帝真以为箫镜陵的劣策使得,到处实行恶法,岂不贻误大局?”
方恨少道:“老大说这倒不至于,因为这天子自以为天才,他只要高兴,就来个新策奇略,但凡玩个三五天,至多两三个月,便兴味索然,忘得一干二净了,上次他命七千匠工修筑他的巨像竖在钱塘江口以阻决堤,便是一例……修着筑着,淹死了四五百个工匠,他自己倒忘了这件事,那石像嘛,也早给洪水冲走,无人过问了。”
侯小周笑道:“对,上次他因太喜欢峨嵋山,要筑一条可行马车的大道直通金顶,后来,因他泡上扬州歌妓,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了。”
方恨少道:“可是,这皇帝狠起来,也着实厉害,一本书里的其中一篇文章里的一小段中有一个字把他的姓氏从左右分了开来,他觉得是人家把他对砍分尸大逆不道之意,从印工到著者、读者、售者,甚至瞥过一眼书皮的人,足足抄斩了一百四十三家人,其他个别斩首的不计其数,可也真毒!”
侯小周道:“你这番话,要是传到他耳里去,你和我,连同朋友家属,就全都完了!”
方恨少笑道:“我是江湖人,有什么好怕?怕就不敢说了。他骂的人,我偏要赞一赞;他撒谎,我偏要讲事实。你呢?你有家室,是世家公子,戚友满座,食客三百余人,你要是怕,我可以不说。”
侯小周笑道:“难道刚才我说的比你少么?”
方恨少笑道:“我就知道老大没看错你。”
侯小周道:“我们不怕,‘三阳县’的百姓可不能不怕。”
方恨少道:“十五万两银子还是得要缴出去的。”
侯小周道:“所以你们来找我。”
方恨少道:“江湖上肯为这种事拿十五万两银子的人,恐怕不多,我们方便去借的人,实在更少。”
侯小周笑道:“当年在沙狮坝沈虎禅救我之恩,我迄今未报。”
方恨少道:“报不报恩,是另一宗;你要是不肯借钱,尽说无妨。”
侯小周眉毛一挑,笑道:“我说不肯借了?”
方恨少喜道:“你肯借了?”
唐宝牛插口道:“我早就说侯小周不是小气的人。”
侯小周笑意却有些涩:“可惜,就算我肯借,‘将军’也不肯拿出来。”
唐宝牛奇道:“将军是什么东西?”
侯小周道:“将军就是将军,武林中的将军,江湖上的将军。只要让他‘将军’的人,对方就输定了。”
方恨少惊道:“你……你是说‘铁剑将军’楚衣辞?”
侯小周道:“江湖上好像没有第二个‘将军’。”
他缓缓地道:“武林中人人都称他为‘将军’,他不但有将军的胆,将军的勇,也有将军的武功,将军的气势,更有将军的实力……”
唐宝牛道:“我管他是谁!我们又不是向他借钱!”
侯小周道:“可是,我向他借了五十万两,如果他不准许,我是不能把半两银子给任何人的。”
唐宝牛哗地一声道:“你怎么欠他那么多银子?”
侯小周摇首道:“不是银子。”
方恨少道:“那么五十万两是……”
侯小周道:“黄金。”
他苦笑又道:“我是没落的世家公子,可是,这大家族给我的负累也无可估计,我在七年前除了负担一窝子债,连古董字画也典当无余……还有一干跟我吃饭的人才。我不借款,怎么过活?”
他笑笑道:“我不像你们,可以‘劫富济贫’。”
方恨少道:“‘劫富济贫’也有‘劫富济贫’的苦:要是济的是自己的贫,那倒好办,干一两宗便可以收山;要是济别人的贫,那么干一辈子也济不完,而我们得罪的都是不能得罪的人,帮忙的是最需要帮忙的人,济到最后,只有给人祭了。”
唐宝牛道:“所以,我们被官府通缉,而你还是堂堂‘铁胆盂尝’侯小周侯公子。”
侯小周道:“可是这‘铁胆盂尝’四个字也使我欠了一屁股还不了的债。”
方恨少道:“你欠‘铁剑将军’的钱,也真不少。”
侯小周道:“所以我没有办法借十五万两银子给你们。”
唐宝牛仍不甘心地道:“你偷偷的借给我们,不去告诉铁剑将军,不就得了?”
侯小周正色道:“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我决不能做。”
唐宝牛昂然道:“你不做,我们也不勉强你,看来,我们只好向铁剑将军借了。”
侯小周即道:“他?他不会借给你们的。”
方恨少奇道:“我闻说‘铁剑将军’楚衣辞为人耿正,甚得江湖中人爱戴,他祖业甚丰,农田千亩,不会吝啬至此,一毛不拔,拒人于千里之外,忍见人于水火之中罢?”
侯小周淡淡一笑道:“那你就看错他了。”
方恨少问:“难道江湖上的传言都是假的吗?”
侯小周道:“不是假的,而是他威逼利诱,要人替他宣扬的。”
唐宝牛不信:“铁剑将军会是这样的人!”
侯小周道:“楚铁剑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一干武林豪杰支持他,开销自然也大,单靠他的农园,怎么应付得来?”
唐宝牛瞪目道:“难道……他也像我们……”
侯小周道:“他也像你们,不过,只劫富,不济贫,说实在点,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为的是钱,以钱得名,以名换势,以势获权。”
方恨少狐疑地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侯小周反问:“你知道他为什么借钱给我?”
方恨少有点恍悟的样子,侯小周道:“因为,有些事像他那样子的大侠,是不便出面的。所以,他便需要用到我,和我那一干手足了……”
唐宝牛道:“原来你们……”
侯小周接道:“狼狈为奸。”
唐宝牛骂道:“将军太可恶了!”
侯小周道:“我又何尝不可恶?”
方恨少舒了舒身子,道:“看来,这笔钱,我们只好另谋他策了……”
侯小周忽道:“其实,十五万两银子不难拿,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也一样垂手可得。”
唐宝牛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侯小周淡淡地道:“我什么也没说。”
唐宝牛忍不住一把揪起他衣襟,口水溅到侯小周的脸上:“你刚才明明是说,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也垂手可得。”
侯小周道:“我是说过,但回心一想,方法太难行,你们也决不敢为,既然说了等于不说,所以就不说了。”
唐宝牛怒道:“有什么咱们不敢做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阎王爷的地盘我也敢踩!”
方恨少截道:“小周兄,你且说来听听。”
侯小周看了看方恨少,又转头去看唐宝牛,自己脸上先紧张了起来,低声道:“跟将军借去。”
唐宝牛嗤笑道:“怎么借?那种人,还肯把钱借给我们去接济难民么?”
“这样明着去借,自然没有希望;”侯小周悄声道:“找个机会,绑了将军,就不愁将军的女儿不拿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
唐宝牛和方恨少都吓了一跳。
吓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