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飞沉吟了半晌才道:“知道我为什么绝不放过你的原因?”
苏梦枕惨然道:“愿闻其详。”
白愁飞目光闪烁着比剑锋还锐利的光芒,“那是你教我的。那次你约战‘六分半堂’雷损雷总堂主的时候,雷损一味谦卑求和,拖宕延期,你却铁石心肠,咄咄迫人。那时候,他就曾请你高抬贵手,但你始终心狠手辣。那是你教我们的:雷损这种枭雄,岂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要是他一味隐忍,所谋必大,志在援兵,一旦情势对他有利时,必然反扑,那时可就必定杀手无情、赶尽杀绝的了。”
苏梦枕红着眼圈,双目吞吐着绿火,喃喃道:“你果然记得很清楚。”
“机会是搞出来的。”白愁飞道,“搞出来的机会就像果汁加蛋,你要是不一口喝了,就会变酸变坏,敢不成给人抢去喝了。我好不容易才苦心制造出足以推翻你的时机,我不杀你,难道还要等他日你恢复元气时再来杀我?我可不想搞砸了我的机会。”
苏梦枕很同意地道:“你果是个很懂得把握时机的人。”
白愁飞道:“我不会放过大好时机,当然也不会放过你了。就因为我是你的兄弟,我才不愿看你给病魔折磨下去,才不愿见你死后‘金风细雨楼’从此一蹶不振。我趁你风华未尽时杀了你,成全你死得光彩。一直以来,你都对王小石好些,对我差些,我还没跟你计较呢。让你战死,是看得起你。你应该感谢我顾全义气才是。”
苏梦枕又恢复了他的冷漠、倨傲、孤僻乃至不可一世的神态。
“我要你放过我,只不过是不死心,想再试一试你。既然已再无周转余地,我也可以死了这条心了。你说的话,让我越发证实了:我信任小石头是对的,怀疑你是应该的。”苏梦枕双目的寒火,将熄未熄,欲灭未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倦乏;他一面呛咳着,一面说话,还一面喘着气,但他在上气不接下气间仍清晰地传达了他要说的话:
“真正的友情是没有亲疏之分的。难道有人斫了你一只尾指,你会因为他没有砍掉你的食指而感谢他吗?迫害就是迫害,朋友就是朋友,终究还是分得清的。是出卖的便迟早都会出卖你,是真正的兄弟,便永远会是兄弟。”
白愁飞听了之后,沉默下来。
然后他深思熟虑地道:“对不起,我要杀你了,我恐怕再不杀你,就变成你来杀我,或者,我已不忍心杀你了。”
苏梦枕缓缓地合起了双目。这一瞬间,维持他生命体力的寒火,竟似熄去了。但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一瞬之后,他双眼又徐徐地睁了开来,那在幽冥沼泽深埋不灭的两盏寒火,犹在那儿,沁寒带青,周边暗红。
“时候来了逃不掉,你动手吧。树已斫了,楼也占了,只差个死人,你就大功告成了。”
白愁飞很仔细地观察整层塔,然后更非常仔细地望着苏梦枕,十分极之仔细地问:“你还要放手一搏?”
苏梦枕用手按住如风箱般抽动的胸口,惨笑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我不习惯坐以待毙,更不喜欢等死。”
白愁飞诧问:“你还能打吗?还是只虚张声势?”
苏梦枕双肩一震。
白愁飞又好奇地问:“你这些天来服树大夫的药,没有什么感觉的吗?”
苏梦枕脸色煞白,厉声道:“你把树大夫怎么了?”
白愁飞耸了耸,“你真的要我回答你的问题吗?”
苏梦枕霍然瞪向苏铁梁,厉声叱问:“是你负责煎服我的药的!”
苏铁梁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头很凸。
下巴很兜。
很白很白。
这是他比较特出的地方。其他的,都跟他两位胞兄弟没什么分别。
他的回答却非常凶狠:“就是我负责替你煎药的,所以我才不甘替你煎一辈子的药!我又不是药罐子,更不是你的药童子!”
苏梦枕倒吸了一口气。
他开始感觉到他体内的异常了;
苏铁梁有足够的经验和专业的能力,使他服了毒中有毒而不自知。
“你在药里下了什么东西?”
苏铁梁的回答十分平静,眼神却十分凶狠,“‘十三点’和‘鹤顶蓝’。”
苏梦枕心里往下沉。
沉到底。
桌上有镜。
他袖子一卷,像长鲸吸水一般把铜镜攫到眼前来。
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照镜子!
——难道在此时此境,苏梦枕依然爱美?大敌当前,还要顾盼自豪;死到临头,还要整顿衣冠不成!
镜中人,无限憔悴,一副给病魔多年折磨、煎熬、一息尚存、死去活来的样子。
就像一缕幽魂。
——但仍不改其冷、不改其傲、不改其不怒而威且使人不寒而悚的神容!
只不过,他的眼里除了寒火之外,还有红点。
一、二、三、四、五……
一共十一点!
他好久没照镜子了!
因为他不敢再看到自己的样子!
没想到,这一照,却照出了自己眼里的红点!
——给病火烧坏了烧毁了烧焦了的容颜,那是想当然耳的事。
要命的不是这个。
而是眼!
——眼里的红点!
另外他又发现了一件可怕——不,可怖——简直可畏的事。
他好久没剃胡髭了。
下颔长出了不少如戟短髭。
短髭的连皮肉的根部,给阳光和镜光一映,竟是带点蓝色的!
——汪汪的蓝色,就似是一支支淬了毒的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