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真正好的局面,必定都是和局。
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君子和而不同,在在都说明了“和”是快乐的源泉。
——不过,对一些人来说,和则无利可图,乱倒可混水摸鱼;乱世出枭雄,和平时世,反而无甚可为。
蔡京领“六合青龙”离去之后,米公公回到内宫住处,赫然正有“血剑神枪”方应看自酌相候。
米公公一面笑着赔罪,说是要劳侯爷久等,一面道出诸葛先生和蔡京互争的一动一静。
方应看听得仔细,听罢就带笑地问:“依公公来看,现在的局面是不是由明争转入暗斗?”
米公公一笑道:“反正明争也好,暗斗也好,这局面都对你我有利无害,大有可为。现在是暂时的和局,难保不正是酝酿着日后的乱局。”
“这次似乎是蔡京吃了点小亏,”方应看审慎地道,“以蔡京的为人,就会这样算数吗?”就算在谨慎的时候,他脸上笑意依然。
“当然不会,”米公公吃了一粒花生米,喝一口酒,再吃一颗花生米,“不过,蔡京与傅宗书一早已貌合神离,未必尽如人所料那么配合无间。傅宗书亦非等闲之士,他善观形察色,更长于掩藏锋芒、擅于应变,蔡京并非庸手,心中有数。且观蔡京为人,多年以来,他们是落落大方、能容能用,故有不少有才之士,投他帐下,但真正为他所重用的和大力提拔的,莫不是三流以下的人物!这些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人物,嚣张得势,一味阿谀逢迎,善拍马屁,本身且不要说骨气,连志气也欠奉得很,但际遇却远远凌驾于才智之士之上,浮嚣跋扈,横行无忌,这正是蔡京辱杀真正才智之士的方法!盖因才识之士,有日能与他争长短,这些人全是废物,永远都赢不过他,他才放心乐用;这些人都为了保自己地位而为他卖命,勇于内斗,挤兑能人,蔡京才能长保大位,永垂不朽。另一方面,又搏得肯提拔擢升部下之名,而又得到受他恩泽的人感激报答,真是好人当尽,坏事做尽。”
方应看听了,一笑饮酒。
“不过,这种人物也有好处:他永远懂得收买人心、照顾自己人,”米公公眯眯笑着,又吞了一粒花生,呷了一口酒,“到目前为止,我还算是他的自己人吧!”
“他们会因利而照顾自己人,也会因利而出卖自己人的。”方应看似还有顾虑,“依公公之见,蔡京确会另有异动的了。”
“反正,他越动,局面就越乱;局面越乱,对你一统武林就越有好处;其实,他是在帮你,他忙他的,你隔山观虎斗就好,最多不过不时射一支冷箭、放一把大火而已!”米公公哧哧地笑着,又说,“蔡京当然不是善男信女,他表面唯唯诺诺,但我看他至少会去进行一事。”
方应看即问:“什么事?”
米公公嚼着花生,眼眯得像一根横着的针,“找一个人。”
方应看当然问下去:“什么人?”
米公公用袖子抹嘴边的残沫,“元十三限。”
“像他那么一个聪明人,”他说,“自然不会忘了在这时候起用这个不得了的人去对付诸葛先生。”
他又去夹了一颗花生粒,扔进嘴里,嚼得“啵啵”作响,“我们且看这和局,能和到几时!且看着这乱局,乱到几时!”
方应看这回沉吟良久,才道:“可是,元十三限和诸葛先生分属同门,会为蔡京而自相残杀吗?”
米公公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他嚼看花生,啵啵有声、津津有味。
方应看马上为他斟酒,脸上又浮现那略带稚意、惹人喜欢的笑容。
“当年,韦青青青这武林异人,收了四个徒弟:首徒懒残大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云邀四海,早已不知所踪。懒残大师原名叶哀禅,年少得志,青年当官,后辞官闯江湖,光大‘自在门’,中年后看破红尘,遁迹江湖,不问世事。二徒是天衣居士,因体资所限,无法练成绝世武功,但见识学养、战阵韬略、六艺五经,无不卓绝。至于诸葛正我和元十三限,两人都是文武双全之士,只不过诸葛先生运气较佳,神宗时期,诸葛先受到王安石的越次赏拔,与王韶策上平戎三策;旋又在哲宗时期为苏氏三父子交好,并为司马光重用。司马温公卒后,旧党几遭排斥尽去,但诸葛先生因三度救过当今圣上,保驾有功;圣上再偏袒宠护蔡京,但也不致要罢黜诸葛,是以蔡京一直视诸葛为眼中钉,但一因忌于当今天子,二因惧于诸葛先生武艺高强、精明警觉,三因诸葛手上四名爱将:‘四大名捕’,在江湖上各有地位,在武林中也声望显赫,蔡京若然贸然动手,万一一个不讨好,诸葛先生便大可趁机反扑,就像这次杀傅宗书的事一样。”
米公公一口气说到这里,像说书似的,哼了几声,喝一口酒,又唉了几声,再呷一口酒,然后又扔一粒花生米入嘴里,又送一口酒。
“也许便是因为这样,蔡京才急着要把京城的武林人物,不是一网打尽,就是一举收揽吧?所以他才会使白愁飞在‘发梦二党’花府做出那样子的傻事。这事一旦教人揭破,蔡京和白愁飞都碰了一鼻子灰,日后想要笼络道上的好汉,谈何容易!”方应看思虑地道,“或许也因为如比,元十三限更加嫉恨诸葛先生吧?”
“便是如此。所谓同甘共苦,真是说的容易做的难。有时候,同患难虽已不易,但共富贵更难。糟就糟在元十三限,武功才智,无一在诸葛先生之下。他志大心高,原要报国效力,但在王安石越次入对、大权在握之际,他投效皇弟赵颢,而遭王安石弃而不用,只好投蔡确门下,甚不得志。俟司马温公拜相之时,报复新党,他因受蔡确之累,被贬戎川,直至蔡京任相,因要节制诸葛,所以才调他回京,但又防他坐大,闲置不用。屡经蹉跎,英雄已老,空负奇志,元十三限自然郁愤不平。”米公公一边吃花生一边喝酒一边追述往事,“诸葛先生其实也有顾念同门情谊,曾为元十三限说项,但元十三限十分倨傲,虽怀才不遇,但决不接受诸葛先生的援手。两人因怀抱各异,又各事其主,曾数度交手,但许是元十三限较为不幸吧,从来都没有胜过一次——”
方应看眼神一亮,这样看去,很有点像是一个聪明而淘气的孩子,“所以元十三限恨诸葛先生入骨,誓要打倒诸葛泄愤?”
“据说他们还有些私怨。”米公公哼了几声,他甚至闻到自己体内散发出一种老人味——一个在老去的人身上才会出来的味道。他很不喜欢这种味道,这味道尤其在他喝了酒之后、疲乏了之后会更浓烈。可是他又极嗜饮酒,而人总是会疲倦的。“至于那是什么积怨我就不晓得了。”
“可是,元十三限也是个聪明人,他会为蔡京杀诸葛先生吗?”
方应看还是这个问题。
“本来不会——要是会,蔡京早就出动元十三限来杀诸葛先生了,何必要差王小石去?元十三限此人自视甚高,极为倨傲,他对诸葛先生妒恨已极,直若深仇巨恨,但暗箭伤人之事,他还是未必肯干。”米公公一面说着,一面在想:这年轻人闻着我身上的味道没有?怎么他看来一点感觉也没有?究竟是少年沉着,还是反应迟钝,还是怕我生气佯作嗅不到?“不过,蔡京到这时际,一定会调出一个人来。”
“谁?”方应看问得快而慎重。
“天衣居士。”米公公道,“他们的二师兄。”
“天衣居士?”方应看重复了一句,马上就问,“天衣居士会为这件事而出动吗?”
天衣居士生性淡泊,一般江湖恩怨,他都不肯插手,至于朝廷斗争,他更不会理会。只不过,蔡京决不是个简单的人。”米公公用一种仿佛在看一场好戏的奋悦说,“天衣居士,退出江湖已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前,蔡京还没当上户部尚书之前,早已安排好了一个人,一直照应着天衣居士——”
他笑笑又道:“要不然,怎可说隐居就隐居?你以为真可以不食人间烟火,饮风吃云吗!天衣居士虽然不涉江湖是非,但他依然沉醉于琴棋诗书画艺,喜爱花草树木鸟鱼,时有些发明,时作些风雅,住得舒适,活得悠闲,你以为他真的是神仙?如不去抢劫偷盗,又不做事谋财,他哪里可以过这般写意生涯!”
方应看心里一面惊震于蔡京的老谋深算,一面暗佩米公公的深闻博知,“公公的意思是:蔡京早在数十年前,已在天衣居士身边伏了一人,以财力支持那人,成为天衣居士的恩主——”
“那人也是很多身怀绝学之士的恩公——蔡京不方便做的事,他指使其他的人去做,有一天,他便利用这些关系来让人对他报恩。”米公公挥不去自己身上发出的老人味,只好拼命喝酒,喝得自己都不大分得清究竟那是酒味还是老人味,心中才较宽和一些,“所以,蔡京手边总是奸诈小人得道,但手下也不乏能人。”
方应看这回小心翼翼地问道:“负责天衣居士的人是谁?”
“多指横刀七发,”米公公眯眼笑道,“笑看涛生云灭。”
方应看这次不笑了,神色凝重了起来,“公公的意思是……其他五位也是……”
“当世六人高手中,你就是‘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神通侯’方应看,蔡京当然想要用你,但公子绝非他掌中之物。”米公公说着说着,语音忽然变得又尖又细,连他自己几乎都不能辨别那是自己的声音,使他觉得一阵栗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常有这种情形,有时梦中乍醒,竟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头怪兽,刚杀戮了许多人。他这种感觉,发生得愈来愈频密,愈来愈明晰,愈来愈紧迫盯人,仿佛他身体里有一头可怕的兽,随时要把他吞掉一般。“蔡京想把六大高手尽收囊中,他还没那么大的本领,不过,多指头陀确是他的人。”
方应看微讶:“多指头陀?五台山的多指头陀?”
(注:“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出云灭”六大高手,请参阅《杀楚》一书里写的‘百袋红袍、欧阳七发’和‘横刀立马、醉倒山岗’的顾佛影。)
“正是精通少林‘多罗叶指’和‘拈花指’,但却能以五台山正宗气功‘无法大法’施为的多指头陀。”米公公觉得他身体里似有“另外一个人”替他说话,“这数十年来,照顾天衣苦士起居饮食、无有不从,而又能不令他生疑的,除了这位多指头陀,还能有谁!”
方应看微噫一声。
过了半晌,他的笑容又回来了,像阳光映在水上一样地浮了上来,极难得也极好看。“……天衣居士、元十三限、诸葛先生,还有‘大开大合三残废’与‘四大名捕’,”他像是品评雅赏奇花异卉般地道,“要是还加上懒残大师和他的徒弟沈虎禅,那真有热闹可瞧了。”
“懒残大师失踪已久,到底还在不在世上,仍然成谜,沈虎禅正与‘万人敌’及‘铁剑将军’为敌,现今是不是还活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米公公觉得“自己”又“回来”了,他大力地嚼着花生,来证实自己神智仍然清楚;只是当他精神稍为宁定时,那种该死的‘老人味’又回来了,“这些年来,元十三限摒除一切杂念,苦创‘伤心神箭’,诸葛先生忧烦国事、将绝艺倾囊相授于‘四大名捕’外,潜修‘浓艳一枪’。元十三限曾三度找诸葛先生决斗,但也败了三次。近十年来,他们各练绝技,这一战只怕得要不死不散。”
方应看笑了。他的笑容甚是灿烂好看。
“这样说来,局面又要开始乱了?”
“对小侯爷您这样的人杰而言,局面越乱越好。不乱又焉能显示出你平定天下的能耐!要是不乱,小侯爷又怎能名正言顺,再像方巨侠当年一样,统领武林、君临天下!武林中已有许多年群龙无首了呀!”
“对。乱就是大有可为。平静的局面是出不了英雄的。”方应看也笑着说,“蔡京虽然恣肆跋扈,但他是意图偏安,才能维持他的专权;这样不痛不快,那就太没志气了,不懂顺流应世的人,就该下去。赵家天下,积弱已久、积怨已深、积重难返,公公与金元帅早有盟誓,若能里应外合,他日蔡京的位子,就是您坐的了。”
“我倒不是贪图权贵。小侯爷,你是深知的,我早年就给赵姓皇帝抓去阉割,一家大小,全死在党锢之争里,所以不管对赵家还是新旧二党,一无好感。”米公公觉得那只奇异无比、宠大无匹的野兽又在心底里凄吼了一声,“这件事,小侯爷一向都是与我同一阵线的。否则,金主又何必派了大王营里三大悍将:契丹、蒙古、女真族的高手来为你执鞭掌辔?”
方应看忙道:“那是金主厚爱。”
米公公眯着眼看他,“你的血河神剑练成怎样?”
方应看答非所问:“义父始终不肯授我他的绝艺。”
米公公又问:“金主苦心暗中把他们的独门乌日神枪的要诀授予你,却不知练成怎样?”
方应看微叹了一声。
这一回,他倒了喝了一口酒。
一小口。
然后回答。
“希望能真看到诸葛生的‘艳枪’,好长长见识。”
还是问非所答。
这时候,到米公公心中掠过一阵寒意:眼下这个他日尚还仗赖他成大事的年轻人,最可怕处就是不愠不躁、高深莫测。有时,他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在督导他,还是他在领导自己?
他只知道:体内的那吼声,是愈来愈大,愈来愈响,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