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任怨要慢慢用内力催熬两人致死之际,任劳忽在他身边说了一句话。
声音压得很低的话。
“杀了他们,蛇无首不能行,不如留着有用。”
任怨害臊似地笑了一笑,缓缓收回内力。他在收回内力的时候,居然把温梦成和花枯发的部分内力也吸取为己用。
温梦成和花枯发要是在平时,只要能运功相抗,也不致如此轻易使敌人吸取了内力,偏是他们先着了“五马恙”,真力游散于体内经脉不能聚,故让任怨轻易得手。
任怨的脸上掠起一丝喜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点了二人哑穴,然后道:“你们既然真心加入,你们的徒弟当然也理应相随吧?”
他转过头去看花枯发一党的徒弟。
温梦成这回一个徒儿也没带,这儿是花枯发一党的总舵,今儿又是大寿,自然是徒弟云集,任怨问的正是他们,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自一张脸上逡巡过去。
这时,花枯发的逆徒“三十六着、七十二手”赵天容,已给押了下去。其他的门徒,则全聚集在大厅,不过都因好饮贪杯,全失了战斗之力。
任怨一个个地瞄过去,花党里几个已成了名的徒弟:“丈八剑”洛五霞、“袋袋平安”龙吐珠、“破山刀客”银盛雪、“前途无亮”吴谅、“孤独剑”沙老田……全在这儿,未艺成的弟子:蔡追猫、何择钟、梁色、宋展眉……也都在场,连花枯发的独子花晴洲,还有“发梦二党”的三大护法吴一厢、龙一悲、霍一想亦在大厅里。
任怨笑了。
笑得羞怯怯。
“要先处决谁?”任怨为难地道,“我不大熟悉,不如让熟悉的人告诉我。”
他拍拍手掌,立即就有人自堂内走了出来。
一共有三个人走出来。
三个人中有两个人长相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两人五官轮廓的酷似,已到了难以区分的地步。
可是谁也不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兄弟。
因为两人的气质,实在太过迥异。
一个十分肃杀。
仿佛他所在之处,天地无情,万物无心,人无义。
不过,他腰间的刀,要比这一切更冷酷无情得多了。
另一个很温和。
温和得像一只猫、一只小白兔、一头小梅花鹿。
当然,如果那人拔出了背后的刀,就立刻会变成爪子有毒的猫、长有毒牙的兔子、扮成小鹿的狼!
他们真的是兄弟。
气质完全不同的兄弟。
但出手之狠、行事之辣、作风之绝、刀法之毒,却完全一样。
大厅里的群众,就算没见过这对兄弟,也听过他们的名字:
襄阳萧白。
信阳萧熬。
──以“大开天”、“小辟地”刀法名震天下,和以“七十一家亲”刀法名动江湖的萧氏兄弟!
后面跟着的是赵天容!
──赵天容已给他们“释放”出来了!
赵天容仍是战战兢兢的。
“你不要害怕,现在,他们已肉在砧上,要杀要剐,全都随你的意。”任怨柔声细气地问,“依你看,这儿人不少,如果要杀伤几个使花老头儿痛心疾首、痛改前非的,你会选谁?”
赵天容仍然胆战心寒,一时答不上来。任怨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他们都着了‘五马恙’,想动也动不了,你要是弃暗投明,跟我们合作,不但可弄个官儿做,在“发梦二党”里你就当副党魁好了。”
赵天容仍是愁眉莫展地道:“可是,师父仍是党魁,我怎敢跟他老人家并比……”
任怨笑道:“谁说花老头儿还是党魁?他也当了几十年啦,而今理应退位让贤了。”
赵天容试探地道:“那么……是哪一位德高望重的本门前辈担此巨任?”
任怨笑道:“当然是你大师兄莫属了。”
众人望去,只见张顺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耳根都赭紫了起来,赵天容忍不住道:“怎会是大师兄?”
任怨嘉许似地道:“如果没有你大师兄,我们的‘五马恙’又往哪儿下?这些道上的哥姐儿又哪会这般听话?”
赵天容讶然道:“大师兄,原来是你?”
张顺泰忸怩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任二先生,你说过……不在当众说出来的,怎么又……”
任怨道:“这有啥关系?你大义灭亲,独担巨任,人人都敬仰你嘛!反正咱们现在已大功告成,这些人都得听命咱们,你犯不着当无名英雄‘五马恙’的功劳,明明是你的。”
张顺泰尴尬地道:“这……”他只觉得大堂内数百双眼睛正盯着他,都带咬牙切齿的鄙夷与深仇,如果这些眼光都镶有利刃的话,早已把他剁成肉泥了,尤其是师父那双眼睛,简直似是烧红了的──不过他们不但不能向他动手,就算想动都动不了,这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因为他知道“五马恙”的分量。
只听花枯发发出一声低吼道:“顺泰,我待你一向不薄,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张顺泰想答,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是好。
任劳道:“你待他不薄?一天到晚在人前呼来喝去,谁愿一辈子侍候你这孤僻老鬼?”
花枯发这回也不抗辩,只说:“顺泰,你、你是这样想的吗?”
张顺泰咬着唇,唇向下弯,似下了绝大的决心才道:“我待你再好也没有用!党魁之位,你不是一样交给晴洲!”
──花晴洲就是花枯发的儿子。
──他就只有这个儿子。
──花枯发中年丧妻,他当然疼他这个儿子。
花枯发只悲伤地摇了摇头叹道:“罢了,罢了!”
张顺泰发了狠地道:“你对我不公平,一向都不公平,我是你的大弟子,为你鞠躬尽瘁,但你待我只当是奴仆!”
“你错了!”温梦成痛心地道,“花师弟早在几年前就跟我说过,他想把衣钵都授给你,只不过不希望你太早得意忘形,又恐你不肯刻苦求成,所以才忍着先不告诉你。”
张顺泰退了两步,愣了愣,忽然涨红了脸,吼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的鬼话!”
“大师兄!”花晴洲苍白的脸与脸上的青筋恰好相映,“爹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叫我以后要听你的话,决不可以恃他的地位来逆你之意,真的!”
花枯发怒叱了一声:“住口!是我瞎了眼!”
任劳笑了起来,啧声道:“原来你就是花老鬼的儿子。”还用手去拧他的脸。
张顺泰呆立当堂。
“怎么了?想做大事,没有决心是不行的。”任劳又过去拧住张顺泰的脸,把他的两颊一合,脸肌都挤成一个怪异可笑的形状,他那张几乎已掉光了牙齿的嘴,就对着张顺泰的鼻子在呵气,“他们人之将死,说话讨好,自所必然。怎么样?到底找谁先开刀,你说说看。”
张顺泰左望望右望望,大汗涔涔而下。
“别怕,”任劳拍拍他肩膀道,“今日一役过后,你就是这儿的大英雄、大豪杰,只有人怕你,你不怕人。”
张顺泰却连唇都抖了。
任劳又眯着眼睛,笑了,“你不找人,总不成要我们找你先开刀吧?”
花枯发气得眼都红了,“畜牲!”张顺泰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毅然抬头,看人。
看他的同门。
──他的师兄弟们。
“破山刀客”银盛雪、“今宵多珍重”戚恋霞、“袋袋平安”龙吐珠、“丈八剑”洛五霞、何择钟、“目为之盲”梁色、蔡追猫、“扫眉才子”宋展眉、吴一厢、龙一悲、霍一想、管家唐一独,还有花晴洲……
张顺泰一时也不知指谁是好。
──谁给他指出,就先遭殃。
平时对他不好的同门,早已吓得簌簌地抖了起来。
有些师兄弟,平时欺这大师兄愣头愣脑,爱占他小便宜,而今却落在他手上,不由得不胆战心寒。
人总是爱在自己得势的时候欺侮人,总不去想他日被欺侮的人一旦得势,会怎么对付自己──当然,他们通常会把“想”的时间化作“阻挠”对方能够得势的行动。
他们现在面对的便是:
张顺泰会先找谁人报复?
这大师兄会对谁先下手?
这时候,赵天容忽道:“大师兄不选,不如由我来选。”
众人闻言,更是一惊。
赵天容与“发梦二党”,可谓恩了情绝,刚才他为了求生而“坑”师伯温梦成,被花枯发下令严惩,这必使得赵天容更加心怀不忿,亟思报复。
张顺泰毕竟跟“发梦党”还有情义可言,至于赵天容,可又好色怕死,此刻他出来在任氏兄弟、萧氏兄弟前“争功”,狼子之心,至为明显。
任劳一听,顿时乐开了怀,颔首抚着稀疏的灰髯,笑道:“好,好,你两师兄弟就商议商议。”
赵天容这般一说,张顺泰也松了一口气。
要他杀伤同门,他也真个儿有点不忍心。
赵天容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张顺泰没听清楚,说:“啊?”
赵天容又低声说了一句话。张顺泰还是没听清楚,只好又凑上了耳朵。
赵天容吸了一口气,说:“你去死吧!”
张顺泰这回是听清楚了。
可是已经迟了。
赵天容已经动了手。
他一刀就搠进张顺泰的肚子里。
张顺泰只觉彻心彻肺的一痛,功力一散,赵天容几乎是一连、一刹那间、一气呵成地刺中他三十六刀,张顺泰的身子立即就变成了一道喷泉。
三十六道伤口的喷泉。
赵天容的外号“七十二手”可不是白来的。
以他而言,他只是出手半招。
张顺泰便已给他刺倒了。
张顺泰这么一倒,他立刻就逃。
他的外号还有前半句:“三十六着”。
──如此情境,自然要走为上着。
可是他身形刚刚展动,信阳萧煞的刀也展动了。
第一刀,赵天容就少了一只手。
左手。
第二刀,赵天容就少了一只脚。
右脚。
没有第三刀。
萧煞出手,就只两刀。
一上一下,两刀。
两刀之后,就收刀、身退,望向萧白。
赵天容也不是没有闪躲。
他有。
他一闪又闪,在短短的一瞬间,他已总共闪了三十六次,在场的只要是高手,就一定看得出来,他闪得如何快、如何巧、如何敏捷!
不过依然没有用。
在萧煞出刀与收刀之间,赵天容就成为一个“没有用”的人。他再也不能逃走,甚或是反抗了。
萧煞身旁的萧白,却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似是说了一句话。
谁都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只有萧煞听见他兄长的话。
“你退步了。”
“你……为什么?”
这个问题,是从两个人嘴里同时问出来的。
一个是任劳。
一个是花枯发。
“我只好色,贪学绝艺,但绝不背叛师门,绝不出卖同门……”赵天容嘴里涌出了血,喘息道,“我以为师父是真的痛恨师伯,才会附和诬陷他……至于大师兄的作为,我是宁死不干的。”
任劳嘿声笑道:“所以,你只有死了。”
花枯发已经忍不住,泪簌簌而下,“好!你还是我的好徒儿!”
赵天容惨笑道:“师父!”
任劳扬声道:“那么,有谁过来使这位花先生的好徒儿一命归西?”
“我。”
这连任劳都觉得有些意外。
因为说“我”而且正行出来的人,居然是任怨。
任怨一向都很沉得住气。
任怨要比任劳至少年轻四十岁,可是,任劳最清楚任怨的定力与手段。
看来,他甚至还有点不忍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