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宗书冷然道:“王小石,你好大的架子!”
王小石淡然一笑道:“有人赏脸才有脸,架子大不大则因人而异。”
傅宗书嘿声道:“难道我和太师都请不动你?”
“那倒不然,”王小石道,“你们先以刀手威胁我朋友,我以为是些狗强盗,然后又诬栽我杀人,我以为是欺压良善的恶役,我怎知道原来是二位大人的主意?”
傅宗书怒得双眉戟立,“你……”忽又咳了一声,沉住气道:“好,不知者不罪。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来找你?”
王小石看看傅宗书,见他强把怒愤压下,心头也难免掠过一阵惊栗,道:“烦请大人赐告。”
傅宗书“嗯”了一声,抚髯走了几步,霍然转身,叱道:“王小石,按照你的罪行,我若要拿你治罪,恐怕你有两百颗脑袋都不够砍!”
王小石道:“不够砍,可以抓一百九十九个无辜良民凑够。”
傅宗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小石道:“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不知道小民身犯何罪。”
傅宗书道:“你勾结匪党。”
王小石心头一凛,“匪党?”
傅宗书道:“‘金风细雨楼’是乱党,你是他们的三当家,不是匪首是什么?你还不知罪?”
王小石明知“金风细雨楼”实得朝廷默许,才可以在天子脚下经风历雨屹立不倒的,不过这是暗地款通挂钩,可没有明令下来,这些人若要追究查办,局面一旦闹了开来,便大事不妙,王小石可不想牵累楼子里的一众兄弟,忙道:“我要是有过错,那是我的事,我在半年前已离开‘金风细雨楼’,一直就独行独往,要是犯了什么事,都与‘金风细雨楼’无关,尚祈大人明察。”
傅宗书见这招奏效,语气下得更重:“你真的已脱离了‘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深知此时应以大局为重,道:“我跟‘金风细雨楼’一直都扯不上什么关系,苏大哥虽然看重我,但我并没有成为楼里的一份子。”
“嗯!”傅宗书这才有点满意,望向蔡京,“太师看呢?”
蔡京也“唔”了一声,向王小石道:“王小石,现今可不比从前了。”
王小石道:“莫测高深,愿闻其详。”
“告诉你也无妨。以往京师大局,除禁军之外,仍需道上势力以稳定大局,而今太师请准于京畿四面置四辅,各屯马步军共二万人,积贮粮草每州五百万,且请铸当十钱,并更盐钞茶法,利民固国。今非昔比,你们这干亡命之徒,无论‘迷天七圣’还是‘金风细雨楼’,抑或是‘六分半堂’,对保卫京畿、监察民变已起不了作用。”傅宗书峻然道,“你们这些乱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既不听话,又不像话,国法不容,留着何用!”
王小石已经明白过来了,“当日帮会还有用的时候,怎不见朝廷说国法不容?”
傅宗书脸色一沉,王小石发现眼前这个人,像一张巨大的大理石桌,又似一把檀木蟠龙椅,比王小石还要高上一个头,如果他不是在身形上也有这样的厚度,就绝难显出他的持重威严,一如泰山岳立,在他如黑豹般结实的脸颊上,长着五绺十分刚劲的长髯,巧妙地遮掩如一块腥肉的嘴唇,一个帝王式的大头,铁截筒一般的鼻子,却有一双蜥蜴般死色的眼珠。
这对眼睛平时令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旦暴睁,所绽射的厉芒,却令人心神一震,饶是王小石,也有往后退去的打算,竟直比“八大刀王”联手一击的威力还甚。
只听傅宗书道:“这叫此一时,彼一时也。”
王小石反问:“那么,你们已下定决心铲除京城里的帮会?”
傅宗书道:“令是人下的。”
王小石道:“这是什么意思?”
傅宗书道:“令是蔡太师下的。”
王小石道:“那么蔡太师的意思是?”
蔡京平和地笑道:“我要看你的意思。”
王小石心里打了一个突,打量眼前这个名动天下的人。蔡京难分年龄,说他四十来岁既可,说他年近六十亦可。他保养得如此之好,雅洁如妇人。偶尔在笑容里流露出骄矜的残忍,以及放纵的奢豪,但又因教养使他不露于形色,就算残虐也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一个人,朝中至少有两万名高官得要匍匐在他脚下,江湖上至少有四万人非要煎其肉剥其皮拆其骨而不甘心。
“我完全不明白太师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现在兵祸连起,金辽寇境,内乱丛生,我们不能不先解决心腹之患,除非,我们能肯定某个帮会的确忠心耿耿,效忠朝廷,我们才能打算收编招安,成为正规军伍,这样一来,你们非但妻荣子禄,名正言顺,富贵荣华,亦当享用不尽。”
“招安?”
“不错。”
“太师的字写得玉树临风,诚然大家风范。”
蔡京见这人忽顾左右而言他,一怔道:“怎么?”
王小石忽道:“如果有人强按住太师的手写字又会怎么样?”
蔡京已有点明白他的用意,“当然写不好了。”
“这样岂不是不写更好?”王小石说,“正如热衷功名的人,何不直接考取科第,升官发财去?既然身在江湖,又要诸多掣肘,不如散了还好。”
蔡京微微笑道:“说得也是,只不过……”
王小石知道他有话要说,而且还是关键性的话,今儿个既然这些人都来了,他就非得要听个仔细不可,至少,如果还可以活出愁石斋,即可通知苏梦枕早作打算,“只不过什么?”
“相见容易别时难,”蔡京道,“有时候,聚时容易分手难。”
在一旁的傅宗书接下去道:“本来是乱党,怎可说从良就从良!”
王小石知道事无善了,“那么,朝廷是要追究定了。”
傅宗书向蔡京瞥了一眼,“除非蔡太师有心保存、另有决议,你知道,太师在朝廷里的影响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王小石暗吸了一口气,“还请太师成全江湖好汉,多美言几句。”
蔡京微微地皱眉道:“哎呀,我就是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可以管得住?你知道,我也不想为了这道上的事儿,教人诟病啊!”
王小石道:“却不知太师要什么样儿的保证?”
蔡京道:“其实只要为民除害,就可证清白了。”
王小石奇道:“除害?”
“对,”蔡京的眼睛又发出一种奢豪的悦芒,“除一大害。”
“这是什么害?”王小石紧接着问,“我为什么要除掉他?”
“这个人欺上瞒下,只手遮天,怀奸植党,镇压良民,他武功高,足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口才好,足令人为他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他人奸险,骄横不法,空疏矫伪,人以为他大忠大义,其实他颠倒是非,有他在的一日,自然朝政日非,一切兴革,无从着手,更遑论履行绍述遗志了!”蔡京忧愤地道,“这样的人,你说该不该杀?”
王小石脱口道:“人人得而诛之!”
蔡京脸色一整,诚挚地道:“此人厉害,非君难取其首级!”
“好!”王小石爽快地道,“那么,谁是大害?”
“当然是诸葛。”
“诸葛?”
“诸葛小花。”
“诸葛先生?”
“当然是他了,”蔡京悠然地道,“如果不是他,还有谁?”
王小石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诸葛先生?”
“正是诸葛先生。”
“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假仁假义,误国害政。王安石的新法不能推行,便是因之大力阻挠,罢斥新党;他好大喜功,强攻燕京,招怨金人,才致内忧外患。他又以‘四大名捕’为其爪牙,擅自鞫讯,诬陷忠良,侵渔百姓,矫旨受赂,不附者均尽斥去,纳贿攀附者无不以超升,这等气焰,如此大害,怎可不除?”
“为什么要我杀他?”
“因为你武功高。”
“那是误传。”
“刚才我叫‘八大刀王’一试,名不虚传。”
“比我武功好的人多得是。”
“你很聪明,又能随机应变。”
“反应比我快的人也不少,太师手上就有得是能人。”王小石诚挚地说。
“你工于书画医艺,容易接近诸葛先生。”
“只怕‘四大名捕’那关也未必可以通过。”
“可以。”
“怎么说?”
“一定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天衣居士’的门人,”蔡京悠然道,“以‘天衣居士’和诸葛先生的交谊,诸葛先生一定会不防备你,而且接近你……”
“所以只有你才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有你方可以杀诸葛先生。”
“我可不可以不杀?”王小石小心翼翼地问。
“为民除害的事,侠义者所当为。”
“诸葛先生可不是容易杀的。”
“要是容易,我们也不会叫你,甚至亲自来请动你了。”蔡京说得好像有些疲乏了,可是还是很耐心,但谁都看得出他要马上知道一个结果了,“‘金风细雨楼’建立得也不容易,苏梦枕待你一向都不薄,你也不忍心见它毁于一旦吧?”
“我是非杀诸葛不可了?”王小石仍是问。
傅宗书截道:“他不死,你死。”
蔡京只道:“诸葛不死,国无宁日。”
王小石沉思,然后道:“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想想。”
“不行,”傅宗书断然道,“这是机密,不能外泄,要在此地解决,而且必须马上进行。”
王小石诧道:“现在就要答复?”
傅宗书点头。
王小石长叹一声道:“看来,不管我求富贵功名,还是求生保命,都非得要杀诸葛先生不可了。”
傅宗书眼里露出喜色,“你答应了?”
蔡京也笑了,“好。你需要什么条件?要些什么支助?尽说无妨。”
王小石沉吟道:“我在想……”
傅宗书遽然道:“想什么?”
王小石嗫嚅地道:“我想试一试……”
傅宗书追问道:“想试什么?”
王小石突然发动。
他直掠蔡京。
直取蔡京。
王小石的武功有多高?
──有人曾经这样问过苏梦枕。
“王小石到京师以来,遇过几次重要和重大的战役,但他都未曾全力出过手,事情就解决了,”苏梦枕说,“而我却已重伤过三次,你说他武功有多高?”
苏梦枕这番话无疑是有点贬低自己,抬高王小石。
但他说的也是事实。
──王小石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在京城里、江湖上、武林中,已成了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好奇的重心。
不管王小石武功有多高,以他现在的出手看来,要比他击飞蔡小头和苗八方手中刀连同挫败“八大刀王”的那一剑,还要高明得多。
他的目标是蔡京。
要攻取蔡京,就得要经过四个人。
──四个什么样的人?
只见一个书生打扮,但样子却像个白天杀猪、下午赶牛、晚上抱女人喝酒赌身家的老粗。
一个披头散发,发上居然还戴了朵花,衣衫不整,目露狂放之色,偏偏神态又是十分的恭谨。
一个又高又瘦,环臂当胸,傲岸而立,看他的样子,就像是铁镌的,而且,浑身上下,决找不到纵是指甲大小的一块赘肉。
一个人,不高不矮,戴着张脸谱,不画眼睛鼻子,只画了一幅意境奇绝的山水!
王小石一动,这四人就动了。
这四人身形甫动,王小石的攻势就立即变了。
变得攻向这四个人。
──这四个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为何王小石原来的目标倒不在蔡京,而是在这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