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被丢进牢房来的时候,就像两堆垃圾。
人有时候也像垃圾,只不过垃圾这两个字,有时候是指他的人,有时候系指他们脑子所想的东西。
对唐宝牛、张炭而言,垃圾是指他们现在的外形。
以外形来说,唐宝牛就像一堆“大垃圾”,张炭则像一堆“小垃圾”。
因为唐宝牛的块头较大。
可能也因是这个缘故,两人手腕、脚踝都铐上了铁链,垂着铅球,但唐宝牛的脖子上,还加了一副铁枷。
铁枷重七十三斤,若非唐宝牛,别人恐怕连走都走不动了。
张炭之所以不必套枷,也许是因为他比唐宝牛不具威胁性之外,他的确已被修理得不似人形。
唐宝牛望着张炭,望了半晌,才透出一口气,道:“没想到我们两个,今晚都变成了垃圾。”
“你比较像,”张炭居然仍能开玩笑──唐宝牛本来以为他还能说话已属奇迹,“你又臭又脏,比我像垃圾。”
“我还以为你已快不久于人世,”唐宝牛讶然道,“没想到你已死了七八成但那张口还生龙活虎。”
“对,我一向都是‘舌在故我在’的。舌在人在、舌断人亡。你没发现刚才那个痨病鬼一说要割我舌根,我就不说话了吗?”张炭说,“没有了舌头,怎么活?我有个结义兄弟张叹,便是少了舌根,我可不想像他那样子活着!”
唐宝牛点头道:“我明白了。”
张炭问:“你又明白了什么?”
唐宝牛道:“好人一向都不长命,像你这种无情无义、无发无天、自私自利、自大自负的东西,只怕一时三刻都死不去。”
“你说对了,所以,你死了我都没死。”张炭笑道,“我还等着替你发丧呢!你没听说过吗?有一种人,平时很脆弱,动辄呼天抢地,但活得比许多强人都更有韧性、更加长寿!”
唐宝牛怪眼一翻道:“我们身在此地,处于此际,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谈情说爱?”张炭扬着他那条被烙去半爿的眉毛,歪着扭伤的脖子,“我们?”
唐宝牛道:“我们比谈情说爱还不如,我们正在等死,在讨论谁先死。”
张炭苦笑道:“不谈这些谈什么?难道说逃亡?你以为被关在这还能逃出去?”
这时,两个巡逻的狱卒走过,一个粗眉横眼,伸腿进来就往张炭背部踢一脚,一面怒骂道:“死孬种!谈什么逃亡,看我踢死你!”
他还没缩回脚,唐宝牛已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因行动不便,受伤不轻,手脚上镣铐又太重,无法扣拿对方,只全身大力地压了下去,只听喀啦一声,那狱卒的腿敢情是折了。
狱卒痛得哇哇大喊。
另外一个暴眼麻脸的狱卒,连忙把水火棍搠进牢来,往唐宝牛头上、背上使劲地打,张炭手脚并施,扑抓住棍子,大叫:“两位大爷,饶了我们吧!”
狱卒打了一会,才告气消,叱道:“还不放手,讨打吗?!”
张炭连忙停手,那狱卒趁势把棍首一搠,在张炭胸口顶了一下,张炭只觉胸口发闷,喉头发甜,几乎吐出一口鲜血来。
唐宝牛一见,吼着又要上前,那麻脸狱卒连忙收棍退后,隔着铁牢,唐宝牛也无用武之地,那麻脸狱卒狠狠地道:“看你爷爷日后怎么收拾你!”
这时候,喧闹早吸引了几名狱卒,都过来把原先那名被唐宝牛折伤了脚的粗眉横目的狱卒拖走,一个牢头过来劝那名麻脸狱卒道:“猪皮蛋,算了吧!这两人还是朱老总要提审的人哩,待任大爷审得他只剩血肉,你再把他们连皮带骨咽下肚,也没人管了!”
说着就把他拉走了,狱卒们对二人加倍戒备,在远处虎视眈眈。
唐宝牛经这一折腾,也累得气喘吁吁。在刚才与狱卒纠缠的时候,其他牢里的囚犯也引起一阵骚动,现在都平息下来了。
张炭倒有兴致,用手上的铁铐捶打着石壁,一名龅牙的狱卒光火起来,抄哨棍就要进来毒打,那猥琐的牢头却止住了他:“由他们去吧!等拷完了,自有你止痒的。”
张炭这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唐宝牛可忍无可忍了,骂道:“死兔崽子!敲丧乐呀!你要死,就拿头壳去敲,别吵烦了老子,也要你好看!”
张炭笑了一笑,摸着脖子的伤处,低声道:“听!”
唐宝牛啥也没听见,只听到隔几室的囚犯的镣铐声和低声呻吟。
“听?”唐宝牛低吼道,“听个屁!”
张炭噤声道:“别嚷!你没听清楚吗?”
唐宝牛见他煞有其事的样子,也只好倾耳细听,才发觉也有敲打石墙的声音。
他哼道:“见鬼了!发疯也会传染!”
张炭道:“你可知道我刚才说话一直都在胡扯一通,言不及义的理由吗?”
唐宝牛不情不愿地答:“你说话一向如此!”
“废话!那是因为刚才有人在隔壁囚室偷听咱们说话。”
“你怎会知道!”唐宝牛将信将疑。
“因为人偷听的时候,如果内力不高,必定耳贴墙壁,屏息细聆,就像你刚刚那样。”
“这样又怎样!你听得出来有人偷听不成?!”
“可是,耳紧贴墙,血液流动的声音,血脉震动的声音,同样也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难怪你对那痨病鬼的耳朵那么有兴趣,”唐宝牛依然不服气,“原来你对耳朵素有研究。”
张炭不理他的话,“一个人屏息之时,呼吸法自然与常人不同,只要仔细分辨,很容易便能辨别得出来。”
唐宝牛道:“现在还有没有人偷听?”
“经过刚才这一闹,他们都以为我们胡说八道,现在又被揍得七荤八素的,就算能说得出话,也准像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你是狗嘴,我是象牙。”
“对,你还有象鼻呢!反正认不认随你,不过,他们倒把人暂时撤掉了,不然,怎么刚才那么一纠缠,就跑出那么多名狱卒来!”
“难怪,原来就是从隔壁牢里钻出来的!朱胖子这么做是啥意思?”
“他可没意思。”
“他无缘无故地把我们抓来这儿,平白毒打了一顿,还说没有意思?!”
“他可没毒打我们,动手的只是任劳。任劳在刑捕班可没有司职。”
“那算什么?”
“至少他可以脱罪,矢口否认,不关他的事。他把我们抓起来,看来至少有三个目的。”
“什么目的?”唐宝牛这回可兴味盎然了。
“第一,他想凭借我们,知道更多一些‘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事。”
“呸!他想知道‘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事,不会去问雷损和苏梦枕吗!”
“嘿!雷损和苏梦枕可会回答吗?”
“那他也可以随便抓几个‘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人来问呀!”
“抓不相干的喽啰,可都问不着。要抓重要角色,雷损和苏梦枕一定会有所警惕、有所行动,你知道,‘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跟朝廷都有挂钩,朱月明这样做,划得来吗?”
“要不是朝廷的意旨,朱月明又何须蹚这浑水,去探‘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底?”
“说得好,看来,朱月明有他的打算。”
“说不定,是那个什么方小侯爷下的命令。”
“这倒不会。方应看看来也跟这件事有关,但不见得就与朱月明同路,不然,他们就不会在酒馆里跟孟空空等人有所争执。”
“嘿嘿!”
“‘嘿嘿’是什么意思?”
“‘嘿嘿’有两个意思。”
“哪两个?”
“第一个‘嘿’是现在外面还是黑天暗地的意思。”
“第二个呢?”
“就是人心隔肚皮,黑得很的意思。”
“你说的是谁?”
“这还有谁?”
“你说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是张炭,一向皮黑心不黑。”
“你心不黑?把朋友当猪当牛般卖出去还不知道的,还算不上黑?!”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才没意思!几时跟孟空空、彭尖、习炼天这一些耍刀的宝贝哥们结拜起来了?像老子这等人物居然才当老四!哼!”
张炭笑得脖子都痛了。
唐宝牛几乎立即就要翻脸:“我管你有几个耍刀子的结义兄弟,你再笑,信不信我把你门牙都拆下来镶到眉毛上去?!”
“你请便。不过,刚才在酒馆,我为了让他们鬼打鬼,才叫出那么几个名目,你这位四肢发达的,居然听了就信,哎呀,真是……”
唐宝牛窘红了脸,“那班在茅房外暗算老子的又是谁?”
“你问我,我问谁?”
“那他们抓我和你来问‘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事,也问不出道理来呀!”
“可是如果朱月明要知道的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跟‘桃花社’及‘七大寇’的关系,抓我们就很有道理了。”
“我们‘七大侠’跟‘金风细雨楼’有啥瓜葛?!”
“我们‘桃花社’与‘六分半堂’也没有牵连啊!不过,朱月明可不是这样想法。”
“所以他就把我们抓来这里?”
“我担心的是他们不只是把我们抓来这里。”张炭眼有郁色。
“你的意思是说,要把其他的人也引来……”
“或者可以用你我来威吓我们的兄弟。”
“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
“我问谁!”唐宝牛抢着说,“这就是他们把我和你抓起来的第二个目的?”
“敢情是。”
“第三个目的呢?”
“他一定有第三个目的。”
“什么目的?”
“我……现在还没有想到。”
“你……你又说有三个目的?!”
“是呀!只不过有一个目的还未曾想出来罢了。反正,多说一两个也有备无患呀!”
那击墙声依然断断续续,张炭两手铁链忽在唐宝牛的头枷上敲了几下,发出锒铛的响声。唐宝牛怒道:“你又要讨打?!”
张炭低声道:“你这还没发现?”
唐宝牛诧道:“发现什么?”
张炭的样子冲动得像要跳起来,对唐宝牛戟指大骂,但其实所说的话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咱们假装是在骂架,彼此恶言恶语,但说的是正经事儿,这就比较不受人注意。”
唐宝牛本就坐得高大威猛、凶神恶煞,装腔作势本亦是他所长,两人看来真是像在争执、吵架。
“那敲击声是暗号。”张炭一面说,一面装得好像很激愤的样子,“在牢里,一定有同道中人,按照江湖规矩,他们理应要做营救工作。”
“你是说他们会救你?”
“至少他们会设法。”
“他们要是能救人,为何不先救自己!”
“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行规,每一帮有每一帮的帮规,每一家有每一家的家法,每一门有每一门的门禁。他们进来这里,就不一定能够自救,但不等于说他们全没了势力。事实上,在监牢,也立山开寨,有时候一座牢,有十几个大阿哥哩!”
“他们为啥要救你?”
“因为我大。”
“你……大?”
“我辈分大。”
“在江湖上,你的辈分……”
“很高。日后他们出来,需要我照应,而且,盗亦有道,这些人特别讲义气,江湖救急,他们比谁都热心。”
“所以那暗号是告诉你……”
“不,是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走不走。”
“走,怎么不走!”
“这可不一定。”
“为什么?
“可不止是犯人那帮人问我,刚才那些狱卒中,也有我们的朋友,我也跟他打了手势。”
“难怪你刚才那个窝囊样子……原来在唱戏!”
“没想到我们被关进来的事,会传得这么快,朱月明也始料未及。”
“谁传的?那个‘天下第七’?还是你那大哥二哥三哥?”
“都不是。”张炭说,“酒馆的老店主和小伙计。”
“啊!”唐宝牛叫道,“那两个怕得要死的人!”
“怕?一个人怕,怎么会外表怕得要死,但眼瞳如常,既不放大也不收缩呢?”张炭又摸抚着伤脖道,“他们两人,一老一少,在江湖上从来只有人怕他们,他们从不怕人,也不必怕任何人。”
“那好极了!”唐宝牛亢奋地道,“那就叫他们助我们逃出这鬼地方吧!”他好高兴地道:“没想到,认识你这种一无是处的朋友,到如今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居然还有这点小用,喂,这可是你报答我一向对你照顾有加的时候了。走吧!”
“走?怎说?你还不想走哪?”
“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这样就走。”
这次唐宝牛是真的跳起来要破口大骂了:“你不想这样走?难道要八人大轿吹吹打打你才愿走不成?”
“不是,我只是不想连累别人。”张炭苦恼地道,“我这样走掉,会连累朋友的。”
唐宝牛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在大白天里突然冒出来的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