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下得更紧密了。
中午时分,京城里的一流高手,围攻关七之际,是天地色变,风雨交加,而今,也是雷行电闪、风大雨烈!
──这真是见鬼了!
──竟被包围在茅坑!
唐宝牛额上、脸上,湿漉一片,本来是被雨淋湿,现在又冒起了豆大的汗珠,彷佛用刀一刮,就全可以簌簌地落下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的兵器已抵住茅厕四周!
──他们在等什么?
唐宝牛被困于茅房之中,上有敌人,四面八方都有敌人,只要他一冲出,兵器就会戳进来,扎穿他的身子,把他扎成茅厕里的一只刺猬。
唐宝牛可不想变成刺猬。
他也不想死。
──他更不想死在茅坑里。
──堂堂巨侠唐宝牛,居然死在茅厕,这算什么话?!
他要活。
──他可也不要活在茅厕里。
他想活。
──生命如此美好,他为什么要死?
──世上还有这许多恶人,为何他们不死,却先轮到他先死?
可是他又冲不出去。
在这种形势下,冲不出去就只有死。
至少也任凭人宰割。
──这些人在等什么?
──难道是在等待号令?
──一声令下,即可要了他性命的号令?!
唐宝牛全身都湿了。比刚才淋雨还湿。
而且也僵住了。
他已忘了他为何要进茅房来了。
他急极,但此急不同于刚才的急。
他急着出去。
他想高声大唤张炭来助,但也深知这一喊,只怕声音还未传到张炭耳里,抵住茅房的兵器已足可把他扎出十七八个窟窿了。
他在茅厕里急促地喘着气。
他不知怎么办好。
张炭苦笑道:“你们要杀我,那我该怎么办?”
“我看你只有两个法子,”习炼天道,“被我们杀了或杀了我们。”
张炭滚圆的眼睛道:“我不想杀你们。”
习炼天一笑道:“就算你想杀也杀不了。”
张炭道:“可是你们为啥要杀我?”
习炼天冷笑道:“你人都快要死了,还问来做什么?”
张炭道:“因为我不想带着疑问到阎王殿去。”
习炼天有些犹豫,望向孟空空。
孟空空淡然道:“你问也没有用,我们也不知道,而且,知道也不会说。”
“那我倒是明白了,”张炭道,“不是你们要杀我,而是有人派你们来杀我的。”
孟空空的笑容已有一丝勉强。
“能请得动你们三位来杀我的,”张炭道,“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方应看方小侯爷。”
孟空空笑得有些勉强,“太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他岔开了话题:“我倒想知道,你怎么会警觉到我们来了?”
“我不知道,”张炭坦白地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来了。”
“哦?”
“我只是看你们在桌上的酒杯,习庄主摆了三星向月形,意思是说:几时动手?彭门主三杯并齐,一杯覆前,是亮出暗号:现在!你则出两根筷子,交叉置于五只杯底上,表示:先等一等……”张炭笑道,“我一看便知道是道上的人来了,但不知座头上是你们,便故意装醉,先把那头大水牛支走,出语探问,以为能独个儿摆平,便出口试探,不料……”
习炼天轻弹刀锋,“你要是早知道是我们,就不会让那头大水牛离开了。”
张炭也诚实地道:“对,多一人帮手,总好过只有我一个人。”
习炼天冷哼道:“但多一个人,也一样是死。”
张炭一笑,笑充满了自嘲:“也许,有些人觉得多一个人陪他死,比较划得来。”
孟空空斜瞄着他:“你是这样的人吗?”
张炭反问道:“你看呢?”
孟空空忽道:“我们用的是江湖上极其隐秘的暗号。”
张炭道:“我知道。”
孟空空道:“但你却看得懂?”
“除非那暗号是他发明的,而且又是自己摆给自己看,”张炭一脸谦虚的神情,“否则,连我都看不懂的暗号,那也就不算是暗号了。”
“你真聪明,”孟空空的笑容很勉强,“可惜聪明人往往都是短命的。”
“可能是因为他们用脑过多,”张炭笑道,“我一向懒得用脑,只不过事事留心。”
习炼天冷冷地道:“多心的人也活不长命,容易心脏患病。”
“你也很多话,”孟空空道,“话说得太多的人也不容易长命百岁。”
“那是因为他们出气太多,”张炭的话充满了讥诮,“所以我争取时间呼吸。”
习炼天道:“可惜你很快便不能够再呼吸了。”
“这不可惜,可惜的是,我再聪明,也想不透,方小侯爷为何要杀我。”张炭像在问人,又似自问,“我未曾得罪过他,他到底是为了当年我得罪了他的同僚龙八太爷,因而杀我,或是为了我是‘六分半堂’的人,而动杀手,还是因为我是‘桃花社’的一员,他要下此毒手?”
“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孟空空抚刀道,“反正你问不着。”
张炭又在叹气:“这三张桌上其他几位,自然都是你们带来的人了?”
彭尖忽道:“他在拖时间。”
他的声音沙哑,出现以来,只说过两句话。
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说中了张炭的意图。
他一开口,就道破了张炭的用意。
张炭心一沉。
他本来就是要拖延时间。
因为他自知不是这三名刀手的对手。
他知道拖下去,仍然不是他们的敌手,不过他也只有一力拖延。
他至少要拖延到唐宝牛回来。
如果自己在唐宝牛回到店来之前就被杀害,唐宝牛回来之际,猝不及防,断无活命的机会!
──自己说什么也得撑持到唐宝牛回来!
──只是那头死牛,为何老是不回?!
──他急什么急的,竟急了这么久?!
彭尖这下一叫破,张炭便不能再拖了。
他只有发声大叫。
他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冲破风声雨声,传入唐宝牛耳中。他也希望唐宝牛不致于大醉,茅坑也不要离得太远,假使唐宝牛能听得见他的叫喊──如果大水牛立时逃走,或许还来得及。
他暗运气──
正要大叫──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此时此际,绝不可能也不应该听得到的声音。
打更的声音,打的是三更两点。
这只不过是酉时末梢,怎会有报更之声?更何况打的是三更两点?
紧接着,后头透过风声雨声传来了几声狂嚎和怒吼!
张炭脸色一变。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们又怎会放过唐宝牛?
──这些人早在后头伏袭他了!
张炭很后悔自己为何不早些发出大呼。
──也许唐宝牛早一步接到自己的警示,说不定就能逃过厄运,可是现在……
张炭却发现了一件事。
习炼天也变了脸色,大概就跟自己的脸色一样。
彭尖握刀的手紧了一紧,望向孟空空。
孟空空的笑容,已变得极其不自然起来。
──要是后头的格斗是他们的安排,这些人为何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又一声雷响。
但雷响掩不过咆哮的声音。
──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天晓得。
唐宝牛不明白为何外面一下又来了这么多都要置他于死命的敌人,也搞不清楚他为何会被困死在此处。
他喝过酒的脑袋热烘烘的,乱得找不到头绪──此一刻里,他打从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那些什么充好汉壮胆气的黄汤了!
此刻他只想大喊。
喊声未发,却传来打更声。
三更二点。
更鼓声越风破雨,清晰入耳。
更声一响,号令即发。
十三支长枪,枪尖一齐穿破茅厕,同一时间戳了进来!
唐宝牛却在这一瞬间作了决定。
他不能冲向前,前有伏兵。
他不能向后退,后有强敌。
也不能往左右闯,枪尖正准备戳穿他的胸腹!
更不能冲天而起,敌人的兵器正候着他的脑门!
既然前无去路,后无可活,左右上方去路尽被塞死,他能做什么?唐宝牛记得自己曾就这点问过他的结义大哥沈虎禅。
沈虎禅这样回答:“前无去路,退无死所,这样的绝好时机,我不全力反攻,还等什么?”
枪尖已刺入!
唐宝牛大吼一声,一拳飞出!
他的拳竟照正枪尖擂了过去!
喀的一声,枪锋竟硬生生被他一拳击断!
枪尖飞折,唐宝牛一口咬住!
他狂嚎一声,一俯首,自粪穴内捞出便桶,一手高举,一手在茅厕内一阵乱抓,跟着一抬脚,轰地踹开茅厕的门!
这一来,两柄长枪也被掀得往后扳。
唐宝牛一脚踢开厕门,风雨迎面来,他嗖地喷出枪尖,在雨中迎面一人应声而倒,大喝道:“唐门暗器来了!”
手腕一翻,粪桶里的屎便向在门前伏袭的几人劈头劈脑地淋了下去!
这时,伏袭的人意在必得,不料唐宝牛就在这时间反攻,破门而出,陡然现身,他高头大马,加上便桶内的秽物迎头倒下,正遇着斜风急雨,伏袭的人猝不及防,又惊闻是唐门暗器,登时惊心动魄,只觉臭气冲鼻,凡给沾着的,都骇然急退、跳避不迭。
唐宝牛先声夺人,一步跨出茅厕。
三四支长枪,已左右戳刺向他。
他又怒叱一声:“看打!”手掌一张,只见十几个黑点,飞扑来敌。
敌人正要趁他站定之前,将之刺杀,忽见风急雨密里十几个黑点袭至,怕是唐门的淬毒暗器,连忙封架闪躲,但那些暗器竟在半途绕飞,并嗡嗡作响,这几名杀手心惊肉跳,几曾见过这么古怪的暗器?顾得不给暗器叮着,便顾不得刺杀唐宝牛。
唐宝牛形同疯虎,亦似雨中巨灵,趁此际全力猛冲,撞倒两名黑衣人,往酒馆子后门直奔,挥舞手上便桶,碰砸挡扫,一边大吼道:“挡我者死!”
他这般神威凛凛,一时甚为骇人,黑衣杀手先声尽失,阵脚大乱,拦不住他,一名杀手掩近,正要振枪便扎,却给唐宝牛把便桶往他头上一罩,只见他手挥足踢,顿失敌人所在,反而阻挠了伙伴的追杀。
这时候,黑衣杀手也都已发现,唐宝牛发出的所谓暗器,原来不是粪便便是苍蝇,但唐宝牛破门、冲出、泼出粪便和发出苍蝇这些“暗器”,都只在瞬息间的工夫,众人要再截杀,已给他冲开一条血路,直奔向馆子后门!
杀手知道上当,都在雨中挺枪追杀!
唐宝牛高声大呼,挥舞双拳,他力大如牛,高大豪壮,一名杀手自门后闪出,长枪一探,却给他连人带枪扫甩出丈外!
唐宝牛已冲至后门,猛力一拉,大叫道:“黑炭头,有人要杀……”
语音未完,却听有人正大呼道:“大水牛,小心这儿!”
唐宝牛已冲入酒馆内,带着风和雨,甚至还有苍蝇和粪便。
当然还有血和汗。
后面紧接着进入了五六名枪尖闪着寒光的杀手。
唐宝牛却猛然站住。
他呆住了。
因为除了张炭之外,他还看见三个人。
以及三把刀。
习炼天手上有刀,惊梦刀,他的刀不仅碎梦,还可以断魂。
彭尖手中也有刀,五虎断魂刀,他曾一刀砍断三头老虎的脖子,当然,两头是真的金睛白额虎,一头是“雷老虎”,这“雷老虎”可比真老虎还难惹。
孟空空手里亦有刀,相见宝刀,他的刀使人别离,他为了练好他的相见宝刀,致使他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他,而永不相见。这种刀法,在一位前辈的武林榜上,曾一再提到过。
这三大刀手,手中都有刀。
刀口闪着寒光。
他们本来正要把张炭的头颅砍下来,忽见唐宝牛冲了进来,背后还有好些人。
挺着枪的人愣住。
持枪的人也愣住。
他们没想到这儿还有三名持着刀的人。
张炭瞥见黑衣人的眼光,然后再看见孟、彭、习三人惊疑不定的脸色,忽然笑了。
“大哥、二哥、三哥,”他向孟空空、习炼天、彭尖热烈地高声呼道,“果然有人追杀老四,你们早就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