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不是人!
“那种情形之下,他着了花无错的‘绿豆’,我、‘古董’、花无错一齐截击他,还有外面四百支强弩对准着他,可是他只要一刀在手──“他一刀就剜去自己腿上沾毒的一大块肉,一刀就逼走我和花无错,再一刀就杀了‘古董’,那柄魔刀饮了血,更红!
“如果我们走迟一步,只怕──
“苏梦枕的刀,不是刀,他那一刀不是对着我们发,但令我们感觉到无可拒抗的震怖,我们只有速退,那一刀的恐怖,我们前所未见。
“可是,遥望苏梦枕砍向‘古董’那一刀,妖艳得见所未见,看来那么风华绝代,令人无法相拒,‘古董’便被一刀就身首异处。
“这是什么刀!?
“苏梦枕是什么人?!
“人怎能使出这样的刀!”
“豆子婆婆”犹有余悸,想到那一刀的艳冶与畏怖,本来正向雷滚禀报的话说成喃喃自语,接近语无伦次。
“我躲在墙里,闭住了呼息,闭住了杂念,甚至完全连脉搏和心跳也闭住了,为的是不让姓苏的王八蛋发现,所以,我才能一击得手,沃夫子着了我三根化骨针,要不然,以沃夫子的‘少阳摔碑手’,谁都不易制得住大局……
“我又力战茶花,逼他毒发身亡。更敌住师无愧,让他无法过来抢救姓苏的王八蛋,可是,却忽然冒出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否则,姓苏的早已躺在地上,不能再在江湖上充好汉了!”
“花衣和尚”额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水珠,也不知是汗,还是雨水。要不是他额上烧着香疤,瞧他花衣锦袍,准以为他只是秃头,并非和尚。
“我安排好了四百支快箭,本要在苏公子身上穿四百个窟窿,但那两个人突然出现,使我们的战阵有了缺陷,阵脚大乱。
“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在无意间造成的。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是一时之念,日后可能造成极大的影响,甚至是可以易朝换代,改写青史。我觉得这次行动,事先没有考虑到这些意外的事件,是失败的主因。”
“三箭将军”虬髯满脸,胡子长得浓密如乱草,但一张脸却极瘦削,双颧高窄,眉毛也乱而浓,所以乍看过去,在头盔下只有大团小团的黑,而看不到脸容。
“完了。
“苏梦枕是有仇必报的!
“你们说过这次行动一定能把苏梦枕置于死地,我才敢动手的。可是,这样子重要的行动,怎么总堂主不来?怎么大堂主也没出现?
“现在苏梦枕不死,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至少,他一定会来杀我的。
“五堂主,你要为我主持公道。”
花无错全身都在发着抖。
他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以前他面对生死关头,毕竟还有勇色豪情,但他现在却感觉到全然的彷徨与无助,因为他忽然失去了让他勇和豪的力量。
──这力量是什么?
──为什么在他出卖故主的时候,狙杀他的兄弟之后,力量就突然消失无踪呢?
现在轮到雷滚说话了。
他的一双棱棱生威的大眼,如雷动一般滚扫过去:“豆子婆婆”、“花衣和尚”、花无错、“三箭将军”全都有被雷霆辗过的特异感觉。
雷滚说话的语音也似雷声滚滚。
“‘豆子婆婆’,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其实你们这次也干得并不坏,至少已杀了痨病鬼手上的两员大将,把他吓住了,少不免要对内部大事整饬,这是无过有功。姓苏的只是人,人使的刀,也只不过是刀,你怎么越活越回头了?
“这次剿敌战,大家都冒了点险,人人有功,‘花衣和尚’居然还要争首功!如果杀了姓苏的,你争得还情有可原,但现在姓苏的还未死,你争个啥!
“鲁三箭你这话算是自省,还是推诿责任?别忘了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你领四百张弓,射杀不了一个痨病鬼,如果要作检讨,恐怕你自己也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吧!
“这个行动一旦展开,我们就不怕姓苏的报复!最好那痨病鬼敢来,我雷老五在这里候着他,花无错,你押的这一注,错不了,别魂飞魄散地当不上汉子!”
雷滚又“盯”了每人一眼,直到他自觉眼神足可把人螫得痛入心脾,然后才道:“姓苏的这次受了伤、死了人,至少要一番整顿,这番挫一挫他的锐气,也是极好的事,是不是?”
当他问“是不是”的时候,他期待别人回答“是”的时候,自然不希望听到“不是”。
如果他要别人回答“不是”的时候,他的问题自然就不让人能有答“是”的机会。
──有些人在会议的时候,根本希望人只带耳朵,不必带嘴巴。当然,在需要赞美或附和的时候是例外。
就在他问“是不是”的时候,外面喧哗的雨声中,陡然传来一种刺耳的铁笛尖啸声。
笛声刺耳,此起彼伏。
雷滚的脸色变了。
三个穿宽袖短襟绉袍高腰袜的汉子,一齐进入中堂,一齐跪倒,雷滚即道:“说!”
后面两人站在一旁,当先一名汉子道:“前街有敌来犯,十一堂主正在全面抗敌。”
花无错听得脸如死灰,全身一震。
雷滚只“嗯”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忽又“嗯”了一声,即向三箭将军道,“你带人去守后街。”他闷雷似地道,“他们攻前街,更要提防后街!”
“三箭将军”立即站起,道:“是!”飞步而去。
花无错失神地道:“他……他来了!”
雷滚深吸一口气,连下七道告急请援令,心想:总堂主和大堂主究竟在哪里?不然,老二、老二、老四至少也要来一来啊!
不过他随即想到:自己将与名动天下的苏梦枕对决时,手心都因亢奋而激出了汗!
他稍微凝聚心神,道:“好,他来了,我们这就出迎他去!”
陡听一个声音道:“不必了!”
声音就响在雷滚的身前。
然后就是刀光飞起。
一片刀光,撷下了花无错的人头!
刀光来自那两名侧立的汉子。
雷滚大喝一声,左重九十三斤、右重五十九斤双流星飞袭而出,这种奇门兵器又以不同重量的流星锤最难收放,不过一旦练成,又是最难招架的兵器,远攻长取,杀伤力大!
流星锤打出,人已不见。
人随着刀光。
刀光艳艳。
刀轻轻。
刀飞到了花衣和尚的光头上。
“花衣和尚”大叫一声,手上铜钵,飞旋打出!
他手中的一百零八颗铁棱念珠,也呼啸而出!
同时间,他的人也破窗而出!
他只求把苏梦枕阻得一阻,方才有逃生的机会!
厅中的高手那么多,只要他逃得过这一刀,一定有人会挡住苏梦枕!
窗棂飞碎。
外头是雨。
他果然看见自己逃了出去。
可是他怎么“看见”自己“逃”了出去呢?
他马上发现,从窗子里飞出来的是一具无头的躯体。
──为什么会没有了头?!
──这确是自己的身体,那衣履、那身形……
──莫不是……
“花衣和尚”的意识到此陡止,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他已不能再想。
他失去了想的能力。
“豆子婆婆”看见苏梦枕一刀砍下了花无错的头颅,就像他砍掉“古董”的人头一样,美丽而飘忽,还带着些许风情。
然后第二刀便找上了“花衣和尚”。
追上了“花衣和尚”。
婉约的刀光带着绯色,在“花衣和尚”刚要飞掠出窗外的脖上绞了一绞,“花衣和尚”这时正好撞破了窗子,所以头先飞出窗外,身子余势未消,也摔落窗外。
然后刀又回到了苏梦枕手中。
苏梦枕转过头来,目如寒星,望向她。
豆子婆婆在这一刹那,几乎哭出声来。
她还没有哭出声,但雷滚已发出了一声雷吼!
雷滚不明白。
那一抹灰影掠到哪里,他的双流星就追到哪里。
因为他知道灰影子就是苏梦枕。
──苏梦枕居然进入了他的地盘,正在格杀他的人!
这个正在发生中的事实像一柄烧红的尖刃,刺在他的脚板上!
过激的反应使他整个人都弹跳起来,而且充满了斗志。
这一刹那,斗志甚至要比生命力还旺盛!
──宁可死,但决不能不战!
──杀死苏梦枕,就可以在“六分半堂”独当一面、举足轻重!
──杀死苏梦枕,就可以名扬天下、威风八面!
一个人一直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既不敢叛长逆上,又不服膺已成名的人物,于是便在心中立定了一个头号大敌,以策励自己有一天要越过他、击败他,来证实自己的成功。雷滚的头号大敌便是苏梦枕。
尤其是当别人对他这个人嗤之以鼻,以一种萤虫也与日月争光的眼色对待时,更令雷滚感觉到焦灼与愤怒。
──有一天,一定要击败苏梦枕。
──只有击败苏梦枕,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所以在这一刻,他已被斗志所烧痛。
他对苏梦枕做出疯狂的截击。
但他的招式却一点也不疯狂。
他的双流星,重流星锤自后追击,轻流星锤在前回截,一前一后,只要给其中一记流星锤绊了一下,就可以把敌手打了个血肉横飞。
他的轻流星锤明明可以从前面兜击中苏梦枕的身子,可是,苏梦枕忽一晃就过去了,已到了轻流星锤之前、击不着的地方;而重流星锤明明眼看要击中苏梦枕的后脑,可是不知怎的,只差半寸,苏梦枕的后发都激扬了起来,但仍是没有击着。无论把铁链放得再长,都是只差半寸,击了个空。
苏梦枕这时已二起二落,砍掉了花无错和“花衣和尚”的人头。
淡红色的刀变成艳红。
艳红如电。
“豆子婆婆”却连眼睛都红了。
她突然卸下身上那件百结鹑衣。
这件千疮百孔的破衣在她手里一挥,就卷成了一条可软可硬的长棒,手中棒“呼”地划了一个大翻旋,横扫淡红的刀。
艳红忽乱。
乱红如花雨。
“豆子婆婆”手中的布棒忽然碎成了千百片,漫扬在空中,“豆子婆婆”疾闪飞退,苍发断落,乱飞在空。
刀光回到苏梦枕袖中。
苏梦枕把手拢入袖里。他这样说道:“能接我一刀,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记住,我不杀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并没有亲手杀死我的兄弟。”
“谁杀死我的兄弟,谁就得死!”
他一说完,转身就走。
他不但对堂上围堵的四百八十六名“六分半堂”的子弟视若无睹,而且也好像根本就看不见雷滚这个人。
这一点足以把雷滚气煞。
这比杀了他更痛苦。
至少是更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