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静
你杀我我就杀你。
你暗算我我也暗算你。
你下毒手我还手。
你暗算我有暗器。
以牙还牙。
血债血偿。
以恶制恶。
以毒攻毒。
──这一向是无情行事做人处世的原则。
也是四大名捕行事的作风。
那人似呆了一呆,说时迟,那时快,对手虽然顿了一顿,但椅扶的刀锋已疾弹了出来!
那人捂胸,冷哼半声,划一道冷刀花,倏地挡住了椅刀,借势向后一翻身,再两个起伏,便消失在幽黯里。
或者说,全身都消融在黑影里,化成了黑的一部分。
庙,依然很黑。
黑得令人心发冷。
无情一扳机关,终于能翻椅坐起。
──好好地坐着,真是一件舒服的事啊。
假如能好好地站着,那该多好!
可惜他不能。
多少年来,他想站一站都不能够。
可是,那些天天都能够享受站立走动的人,却依然怨艾连天,日日去想望那些他们还没有到手的事,却忘了能够站立,对一些人来说,已是一件莫大的幸福。
人在福中不知福。
但人在险中要冒险。
因为险已经迫近眉睫了。
劫已到了近前。
不冒险往往就无法脱险。
此刻,脱了险的他,依然身在险境。
因为他发现了两件事:
一,习玫红已不在庙里。
二,聂青也不知去了哪里。
其实两件事是一件事。
这件事说明了一个事实:
他的朋友、战友都失踪了!
这个发现,要比任何事更打击、重挫无情。
──在他翻落中伏之际,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了?
──聂青惊动了那具白骨和那只腐尸,还打了起来,到底谁胜谁负?
──刚才强光斗室的白骨,是不是就是原先庙里棺中的骷髅?
如是,聂青只怕凶多吉少了。
可是习玫红呢?她有没跟聂青联手,一块儿斗僵尸?
他紧接着又发现了一件事:
在聂青去抢斗腐尸与白骨之前,也在他中陷阱翻落之前,他已向神龛和阴影发出了暗器。
可是,如今,神龛里只剩下了一块红布,判官桌后只余一张灰袍,都是松垮垮的,但上面插满了他所发出去的暗器。
里边的神,或是怪物,已然消失不见。
只余空壳。
──如果这两只妖怪是活的,一起出袭,习玫红可能抵挡得住?
无情忧心忡忡。
庙里虽然黑,仍然黑漆漆一片,但说什么也不似刚才的黑。
刚才黑得好像泼一团墨也会比周遭亮。
现在,毕竟那陷阱给撞开了缺口,就算机关重阖,也还是留了点缝隙,依然能透出些光芒来。
这几片光,足以勉强视物,对庙里情势能够作出估量了。
何况,庙外此际还透来了一点月色。冷而冽。
片刻之前,在庙里最恐怖的是黑。
黑得好像连心跳声也凝固成鼓。
黑鼓。
此刻,在庙内最可怕的是静。
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静。
仿佛,静得只要放一口古筝在那儿,也会迅速给青苔占领似的。
没有声音。
万籁无声。
静
千年枯寂。
无声明尽。
静得恍似一种攻击。
──真的攻击,那还倒好,可以防守,可以还击。
但静却不能。
──谁能防范静?
谁能打倒静?
能。
声音。
终于,无情听到了声音。
声音非常微弱。
但无情还是听到了。
他擦亮了一支“霎瞬烛”。
──他身上能点燃的事物,多已着火甩掉,只剩下两支只能短暂烧和一只略可燃多些时间的点明物,所以,他非得要十分珍惜地使用。
因为他已所剩无几。
这只“霎瞬烛”便是其中一支,只可短暂燃烧。
但现在他一定要弄清楚状况:
烛亮了。
火焰很不稳定,但依然照出一角微明。
那就够了。
因为他已看到了他要见的东西。
蝴蝶。
一对黄蝴蝶。
翩翩而飞。
时飞到东。
时飞到西。
偶然经过庙的破隙间漏进来冷月的清辉,那对蝶儿便瑟缩了一下,再起落浮沉地斜飞开去了。
它们似要躲开月色。
无情心里一疼。
因为他看到蝴蝶,便想起习玫红。
──她在哪里?
──是否遇险了?
随即,他又听到一种声音。
很特别的声音。
在荒山、月下、庙里听来,更加神秘、可怖:
那是扒搔声。
声音传自棺木。
──有人自棺内用指甲扒搔的声音。
不错,是后排第三口棺木。
这口棺木比其他棺木稍为横斜,似给人重新排放时匆匆放歪了似的。
扒搔声就自棺廓内传出来。
无情正想照看清楚,就在这时候,火熄了,连同地底下渗透出来的厉光,一同灭去。
好像,庙里,根本就没有“光”这回事存在过。
二开棺
他没有马上点火。
一是因为他身上的照明物已然不多,要慎着用。
二是因为他若一亮火,即形同告诉敌人自己所在。
三是敌人在暗中,他也在暗中,目前,发出声音的反而成了“明”,但也可能只是一个“饵”。
他决定在暗斗暗。
以黑制黑。
他仗着冷月微光推车,迅速且无声,已到了那发出扒搔声的棺木所在。
就在这时候,连扒搔声也突然静止了。
就像利爪、利器扒刮到一半,陡地,就凝在那儿了,再没有动过,再也没有声音。
黑。
静。
黑加上静,不是黑静,也不是静黑,而是孤寂。
要命的孤独寂寞。
无情在等。
等声音。
敌不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
他在黑暗中等待。
他在寂静里忍耐。
在对敌中,交手只是刹瞬光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艰苦锻炼、勤奋学习。
在人生里,成功得意,只是瞬间芳华,绝大部分的岁月,都只在磨炼意志、辛勤工作。
能够不让一天无惊喜的人,已经是十分幸运;只怕惊多喜少,人生长忧,岁月常哀。
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夜正长。
黑更浓。
──聂青到哪里去了?
他身上的伤可会发作?会否影响他的战斗力?
──习玫红是不是出了事?
她是四师弟的女友,如果不幸,自己又如何向冷师弟交待?
这是个生死关头,无动静则平靖,一有异动则可能立见生死。
可是无情并不情急。
这么多年来,官场斗争、江湖仇杀,他已学会了冷静对付、沉着应战。
他还趁这个狩猎、守候之际,坠入沉思,把这两天来发生的一切事情,反复回想、整理了一下。
在破庙的昏黑里,他的双目渐渐明亮,如两盏灯,这连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就在这时候,棺木响了。
那不再是后排第三口棺木。
而是前排第五口。
那口棺材,就正在无情身后。
无情还没有回身,双手已在轮椅扶手木上一掐。
崩崩两声,扶手板夹陡然弹出两块钢板,准确地楔入棺盖缝隙。
无情双手肘部用力一压。
轮椅忽然升高。
钢板一扳、力挠,“格勒勒勒勒勒”一阵连响,棺盖已给撬开。
无情一拔主括,轮椅回转,“轰隆”一声,无情已拧转身来,对着棺木,而棺盖也给这一拧一扳之力,完全给撑开,并甩了开去,飞旋到了半空,发出了呼呼的厉风声。
这时候,无情脸部微微俯向棺内,他的手则放在轮椅之前一块用以置物、写字用的木板上(跟桌面的功用相近)。
棺椁内层居然隐隐透着光:红芒似血。
就在这一霎间,棺里忽然弹坐起一个人。
这个“人”,披头散发,完全遮住了样貌。
他陡然伸出了手。
青光。
白手。
他的手白得可怕,就像涂了一层白垩。
但他一出手,就泛起了一股青气。
青得像柳树精的妖气。
那棺中人一手按住了轮椅。
另一只手闪电般扣向无情的咽喉!
无情不会武功。
棺一开他就遇上了这狙击!
而无情不会武功。
他和棺材相距极近。
他的人仍坐在轮椅上。
但无情不会武功。
无情不会武功。就算他想躲,也不及棺中青光白手之快之疾。
哪怕他要退,也来不及推动轮椅,何况,轮椅后有棺木截住了后路。
纵然无情能及时操动轮椅往左右闪挪,但轮椅已给棺中人一手抓住了,纹风难动,进退不得。
无情却不会武功。
其实,世上不会武功的人,远多于会武功之人,而深谙武艺的高手,也远少于一般练家子。
──此所以庸人易得,高手难求之故。
因此,不一定要武功高,才能得天下,才能称无敌。
智者,以手腕夺天下,以道德服人心,以才干称无敌。
不会武功的无情,突遇此变,并没有惊惶,似乎,也并不感到意外。
他只做了一个反应:
他双手往轮椅的桌面侧边一按。
一个铁扣,突地弹了出来,正扣住那棺中人的手腕。
棺中人冷哼一声,右手加速,眼看就要箍住无情的喉咙。
但棺中人却蓦然发现了一件事:
在无情轮椅的下挡屏板(用作在轮椅滚动时,遮挡泥泞碎石,以及防止草丛钻入的齿状挫板),忽然嗖地弹出一截尖刃!
尖刃迅速刺向棺中人心窝。
无情的左手食指按着一个钮掣。
棺中人欲往后退,但不行。
他在棺中。
来不及坐起。
就算退,也为棺柩所阻。
他要回手捉住利刃,也不行。
因为他的左手已给扣住。
而他的右手,正疾取无情咽喉,已来不及变招!
来不及了!
他断断躲不开这记轮椅吐刃。
来不及!
这只鬼轮椅!
不及!
他就算一手捏碎无情的喉骨,也势必给这挡屏利刃贯胸而过!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什么似的,大叫了一声:
“你是无情?!”
手陡止,
──不再前攻。
三燕窝
果然,他的攻势陡止,那利刃弹伸也遽然停了。
无情的手指没再用力。
但他的食指仍按着机钮。
他也好像及时认出了棺中人:
“慑青鬼!”他叫,“是你!”
他们俩及时互相认出了,也及时止住了杀手。
“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刚才掉落到哪里去了?”
两人几乎都在问对方。
在棺中的当然是聂青。
“刚才,你正要发动暗器攻神龛和判官桌后的阴影,我却发现两口棺内有异动。”
“异动?”
“有呼吸声。”聂青用手撂上了乱发,道,“我的鬼耳特别尖,就算是鬼吹气,我也听得出来。”
“我看到你劈棺逼出了那两件异物了。”无情道,“可惜我却掉了下去。”
“那时候,庙里忽然全黑。我跟那两具东西交手几招,忽然全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它们在哪里,而习姑娘那儿也忽然没了声响,我怕受到它们的夹击,所以就往原来那副白骨弹上来的棺材里一伏,并偷偷拉上了棺盖,本来是要躲在里面,伺机反击……”
“你进入棺材里去了?”无情承认,在全然黑暗中,那不失为一个避开围攻的良策。
“没想到,棺材内的天地却是那么大……”聂青兴奋得脸上在冷月下也有点亮着青光,“我一伏了进去,棺底就徐徐下降,我等到它抵达实地之后,往侧边的棺柩一推,嘿,却像一道门户一样,应声而开……”
“那儿可有没有强光?”
“没有。”聂青摇头,“但却有些豆大的油灯,挂在泥墙上。四壁都是泥涂的,又湿又黯又滑漉,而且既狭又窄,我走了几十步,都只是窄仅容身的甬道,路势主要是往下倾斜,但四通八达,一重又一重,错综交织,不知有多少路,也不知有多深邃……”
无情喃喃道:“莫不是──”
聂青吸懦道:“只怕你所想的也跟我一样……”
无情目光一长:“你认为?”
聂青这次只说了三个字:
“猛鬼洞。”
“矿洞就在猛鬼庙的下面。”
“这些棺木,就是进出口。”
“庙里的鬼魅妖怪,就是从这些棺椁往来倏忽!”
“我一旦知道已走入矿洞里,就想跟你们一道进来,又担心你和习姑娘中伏,所以就一味往回走,”聂青继续道,“但泥甬的路不好认,来来去去都一样,分辨不出,而且,在泥墙上,有许多泥石,像雕塑一样,嵌在墙上,它……”
竟一时说不下去,眼里还有畏怖之色。
──连“鬼王”聂青也感到惊骇而欲语还休的景象,无情只有苦笑。
他仍等着听。
但并不催促对方说。
聂青顿了一顿,还是说了下去:“那些人头,好像给活生生斫了下来挂上去似的,有的是牛头,有的是马脸,但最多的,还是人的头……墙上湿泥,还是血淋淋的。”
昏灯。
地底。
泥甬。
黄土。
──还有牛头、马脸和人的首级,这端的是够阴森可怖了!
“然后,我终于找到了上去的路,找着了这块棺垫,便徐徐上升;可是,这棺内却沾着很多泥垢,且有恶臭,不似我刚才往下沉的那口,内里干净无味。我正觉奇怪,便试着搔刮去泥层,才再顶开棺盖……但在这时候,我却听到了一种机关催动的声响。”
无情点头道:“那是我正催动‘燕窝’前来。”
──“燕窝”,是他对自己轮椅的昵称,就像有的人喜欢把他的坐骑雅号为“踏雪”、“追风”、“卷云”一样,又或者像有人喜欢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做“听雨楼”、“黄金屋”、“知不足斋”一般。
“我以为是敌,”聂青道,“我立时停止了搔刮。”
“然而我却莽然开了棺,”无情道,“幸而大家都及时收了手。”
“你的轮椅……‘燕窝’?……好厉害!”聂青目中青光闪烁。
“你的‘青光银手’更犀利。”无情也由衷地道。
“那么,”聂青问,“刚才,你又落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无情一一相告。
毫无隐瞒。
而今,他们在同一条船上,只有同舟共济,合作无间,才能突破障碍,斩除妖孽,达成任务,平安下山。
可是,能吗?
你要是相信一个人,那人却来害你,伤害力远比你所不相信的人来得可怕。
如果你不相信这个人,他又怎能相信你,为你忠诚做事?
如果那个人相信了你,也一样要冒为你所害的大险,但人与人之间若不互相信任,又怎能合作做事?
只一个人是断断做不出大事的。
疑人不用,用了害己;用人不疑,疑了误人。自古艰难惟识人。
识错了人,就信错了人,也用错了人,小可以遗恨终生,大可以误尽苍生。
不过,他们现在只有互相依靠,相濡以沫。
因为他们已无别的人可信。
有。
或许还有一个。
“习玫红。”
──她在哪里?
然后大家都看了看下面,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已没有了退路。
为了要找出真相,为了不虚此行,至少。为了要找回习玫红,他们都得要到下面去走一趟。
聂青提醒了一句:“要不要通知那两个小娃娃。”
──小娃娃就是白可儿和陈日月。
无情已拿出一支玉笛。
他信口横吹,发出几声时而悠扬时而尖锐的乐音。
然后他侧耳听了一阵。
没有回音。
只有远处隐约猿吼。
夜啸阵阵。
无情脸色沉重,道:“我已通知他们了。”就没有说下去。
聂青看了看无情的轮椅。
自从刚才那一次交手后,他可决不会小觑无情和他的那张轮椅,且不管它叫“燕窝”,还是“鹰巢”,或者“虎穴”,抑或是“鼠窦”什么的。
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心。
“下面很窄,只怕,”他说,“这轮椅不好走。”
无情问:“还走得动吗?”
聂青想了想,道:“我经过的地方,还勉强行得过去。”
无情道,“那就好了,走不过去的时候再说吧!习姑娘可能危急呢,事不宜迟!”
聂青用眼角瞄了瞄这个身有残障的人,他不想让对方看出他此时涌上心头的敬意和感动,所以打趣地道:“这么多副棺木,咱们要选哪一副下去?”
“我们有两个人,当然是一人选一副;两个人挤,只怕过不了奈何桥呢!”无情道,“随便哪一副,总之,能下地狱就是好棺!”
四牛马脸
无情选了聂青自地底升上来的棺椁,下地狱去。
聂青则选了另一副。
这一次,他选的是刚才他曾一掌震出一具腐尸的棺木。
反正,两人不能一齐下地狱──地狱太窄了,黄泉路太挤了──他们一个一个下,也是一样。
反正,黄泉路,路不远。
到底,还是下地狱。
地狱里,听说有刀山、油锅、炮烙、锯宰,这儿有没有?
无情却先看见了牛头马脸。
路的确很窄,又挤又湿,而且霉腐恶毒,不住扑鼻而来,凝聚在坑道间。
甬道交错复杂,走一条甬道,不到三十尺之遥,左右至少经过十二三处转角,转角后,又有相同的甬道,在不算长的一条甬道里,又至少有十四五处分岔。甬道宽度都大致相近,连颜色、气味、凹凸不平和湿度都几乎一样。
颜色是黄。
黄泥凝土。
气味是霉。
霉得仿佛令人身上马上长苔。
一路虽然颠簸,但依然窄可容车(至少是木轮手推车)行走,大概,是因为挖这些坑洞时,是为了开矿采石,所以,再狭仄也必须能容纳及推动木头车行走方可。
无情现在就是推着车走。
所以,他平时一向小心保护白皙秀气的双手十指,而今已沾满了泥污。
一路都有些豆大的油灯,至少,每逢转角处都必定点上一盏。
情势已非常明显:
这儿有人管理。
──只有人,才需要光。
鬼不需要。
──鬼喜欢黑暗。
鬼魅向与黑暗同存。
所以无情格外留神。
──有人,才要特别提防。
比起来,鬼,也许反而不那么可怕。
无情一路推车缓走,留意一切值得留意之事。
他发现:
灯油是半满的。
甬道有风口,油灯晃闪不已。
有风口就是有出路。
墙是湿漉的,渗着黄水,泥层后就是坚硬的岩石。
他再走了一会,就发现墙上嵌着头。
聂青并没有说诳:
主要是动物的头。
尤其是牛的头、马的脸。
甚至还有猪头。
猪头染着黄泥,一头金发似的,眯着眼睛嘟着嘴,在笑世间万物似的。
但只有头。
头给嵌在墙上,大部分封着泥泞。
却没有身子。
然后无情便发现了人头:
脸容全在扭曲、抽搐,脸肌发扭、痉挛,仿佛在死前的一刻,受到了极大的震怖与惊恐,而且还死得十分哀愤与痛苦。
他们大部分的脑髓以及血肉,已被吸食殆尽,甚至可以想像在吸噬的时候,这些人依然清醒着。
灯光昏昧。
摇摇欲灭。
甬道犹如地狱的路,木轮辗过地面,回声轧轧,这边荡了开去,这边又传了回来,相互回环,互相回旋着。
无情看久了,不但恶心,而且也有点晕晕然的。
这次一下地狱,就发现行动失当。
而且失策。
因为他和聂青并没有像预期的聚合在一起。
甚至,现在聂青已不知道掉落到第几层炼狱去。
这鬼域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及他的轮椅。
还有头:
牛头。
马首。
──以及在痛苦挣扎与煎熬中死去的人的首级。
他不知道矿层有多深邃,但却在闻风辨位:有风的地方,就是有出口,他且向出路走去。
轱辘轱辘……他的木轮椅辗过凹凸不平的黄泥路,仿佛脚不沾地但傲然独行于地府之中。
就在这时,他忽然扳住了转动中的轮子,仿佛为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整个人也都怔住了。
无情这时正好走到甬道的弯角,弯角的尽头是向左方转,又是一条大同小异的甬道。
眼前,仍是黄土路,没什么异样。
异样的只是路上伏着一个人。
一个庞然大物。
这个人,头埋向地,全身用崩带裹着,血迹自裹伤布渗透出来,发出强烈的腐臭。
看来,已死去多时。
无情看到了这个首级还没给斫下来的人,却是楞住了。
他太震动了,以致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泥墙,正好有了变化。
地道很窄。
甬道狭仄。
就算无情的木轮车可以勉强通过,但也仅容他一人一车。
他推车往左俯视之时,车背已完全靠贴着泥墙。
这泥壁也跟所有的泥壁一样,湿漉、滑腻、凹凸不平,发出阵阵冲鼻的泥腥味:仿佛,这地底本就是黄河千万年来卷冲囤积的淤泥一样,又黄,又烂,又无生机。
可是,壁上有两个本来只是小小的凸点,现在却有了变化。
它们已慢慢突显。
突了出来。
也就是说,这两个凸点正渐渐破墙而出。
正好,无情背向着它们。
它们突墙而出的位置,正好是无情的肩背所在!
然而,无情却不知道。
全无所觉。
五黄泉路
无情并不知道后面有两只手,正破壁而至。
他正在俯视那尸体。
他在观察,而且愈看愈震惊,愈诧异。
就在这时,波波二声微响,手掌已破墙而出,和着黄泥碎块,十指箕张,一左一右,攫住了无情的左右双肩!
无情的脚不能动。
如果他的双手给扣住了,轮椅又不能发动(他的后头是泥墙),那他就完了!
在这种绝境下,他只有下地狱。
其实他已不必下地狱,因为他早已身在地狱之中了!
不过,无情并没有拧动。
他觉不妙时双肩已遭箍住了,对方只要一发力,他的肩骨就会碎裂。
所以他根本没有挣扎。
他只是臀部用力一沉,发力一坐。
他只做了这件事,对方已将他捉住,并挟持高举,把他的身子拔离轮椅。
他没有了轮椅,双手又受制,他就一定完了。
无情的双脚是废的。
可是,挟持他骤离轮椅的人却没想到,那轮椅在主人离开它之后,忽然好像得到了一个决绝的命令似的,猛往回撞。
后面就是泥墙。
正是施暗算者的所在地。
“轰垮垮垮垮”一阵响.泥墙吃轮椅全盘发动的一撞,夸啦夸啦地倒塌下来了。
而且正撞往墙后出手者的下盘。
那人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双脚会像无情一样废了,但他双手又抓住无情,要往后退,但泥块已压住了他的脚踝和小腿;眼看轮椅就要撞辗了过来,他蓦地换手,把无情一放,大叫了一声。
“怎么又是你?!”
无情飕地落下。
正好落在撞倒了泥墙的轮椅里。
他并且及时煞住了正往前疾撞的轮椅。
然后,他也叫了一声:
“怎么还是你?!”
墙后的人当然是聂青。
据他的解释:是他一落便落在这泥墙围堵住的斗室里,也在到处寻觅无情。
然后,他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尸体令他惊疑不定。
接着,他便听到异响。
这异响轱辘其实是无情和他的那“坐骑”──“燕窝”的声响。
可是他不能判定。
所以他以安全为上,闪身进入泥房内,然后,运劲于双手,透入墙中,准备把来人一举成擒。
来者却是无情。
他当然没有遭擒。
只是遇险。
不过,总算二人又会在一起了。
然后他们开始“研究”那具尸体。
“你看他像……”
聂青问的语音有点发苦。
“铁拔。”
无情说得斩钉截铁。
“铁布衫?”
无情点点头,沉重地。
聂青楞楞地道:“如果他是铁拔,却是为何会死在这里?”
无情望望四壁四周、四围四处,尽是黄土,喃喃地道:
“他已死去多时。问题是:如果他真的是铁布衫,那么,在绮梦客栈里的那个,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