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的娘亲是只鬼
没有人想到她的娘亲会是只鬼!
──那只鬼居然会是她的娘!
大家乍听,都以为她在开玩笑,都想笑,但谁都没有真的笑出来。
因为大家都在发噱之前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和诡异。
这么古怪的气氛下,是没有理由笑的。
──你的娘是一只鬼。这样的笑话虽然可以哈哈哈,但如果是真的,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连同情都还来不及呢。
所以谁都没有笑。
只一个人例外。
罗白乃。
“哈哈哈哈哈哈哈……”罗白乃笑得前俯后仰的,捧腹气喘不已:“你的娘亲是只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待他发现有点不对劲的时候,设法扭转乾坤,把笑声转成咳嗽的声音,但已来不及,回天乏术了。
但他心中却还是嘀咕着:
不是那么邪吧?她是说真的不成?她娘亲真的是只鬼?而且还是那只不穿衣服到处磨刀洗澡的鬼?!
──这样的鬼,也未免太爱暴露了些吧!
听到了这个答案,在场惟一不诧异的,好像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无情。
──他是发问者。
如果不是发觉了什么线索,他大概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问出这么一个突兀的问题吧:
──你觉得那只“鬼”像谁?
──那只“鬼”到底跟你有什么渊源?有啥关系?
另一个是习玫红。
──看来,习玫红跟孙绮梦是非常熟稔、十分要好的一对朋友。
此际,习玫红多情而精灵的目中,睇着绮梦,就充满了感情。
以及同情。
无情既然没有惊诧,所以也不受干扰地继续问他想要知道的问题:
“你怎会以为是她?”
──全句应是:你怎么会以为那只“鬼”是你的“娘亲”?
他把它缩短了,删节了,这样才比较“问得出口”,“礼貌”一些,但还是免不了有点诡异古怪。
不过绮梦却明显地并不介怀。
“我开始也并不清楚,”绮梦悠悠地道,“直至胡氏姊妹告诉我,她们遇上鬼了,而那女鬼除了形容颇与我娘相似之外,她的脸上还有一颗痣。”
“脸上有痣的人很多。我平常到街上走走,十人中有三四人脸上都有黑斑或者痣。”罗白乃指指自己的鼻头,“我这儿就有一颗大的。”又指指自己的屁股,怪不好意思地说,“我那儿也有一粒。”
“那是血痣。”绮梦淡淡的语调中有一种“认命”的流露,“而且,据胡娇说,就长在右唇边上。”
大家这才明白,为何那次胡娇在边骂边描述那女鬼“长相”的时候,绮梦为何会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我开初还希望只是巧合,”绮梦道,“可是后来杜小月又看见了一次,也发现她腿端还有一颗痣。”
她合了合眼睛。
睫毛很长。
她的眼睛很漂亮,再怎么倦慵的时候,眸子里两点星星还是极亮极亮丽的,没想到她眸子合上的时候,却更予人宁谧的感觉,感性得来很性感,罗白乃看得像要痴了。
无情不看她。
他看习玫红。
习玫红撅着红唇在看绮梦,仿佛有点伤情。
无情发现她的手很多表情,嘴唇也很多表情,眼里的表情更多,反而脸部的表情不多,好像都给她手啊眼啊唇啊抢去了。
“也是血痣?”
无情不看绮梦,但问的仍是绮梦。
绮梦又点了点头,倦乏之色流露更甚,但这种倦意,却使她仿佛像月色洒落在荒山一般,镀了一层光泽的气质,让她出落得更成熟、香艳。
而且宁谧。
“没理由这样巧合。”她又徐徐睁开双目,“我娘逝世之前,很喜欢洗澡。她喜欢干净。我还记得,她头发很长,很黑,身子却很白,白得就像月下的刀光一样。”
三剑一刀僮在旁听得触耳惊心,“阴山铁剑”叶告可听得心里嘀咕:这位大姐的娘的平生嗜好,居然是洗澡,这还不打紧,死了之后,还在荒山野岭人前当众洗澡沐浴,这只女鬼实太妖!
叶告反应特别强烈,那是因为他非常讨厌洗澡之故。
“母亲爱干净,常哼着歌,浴后在木盆旁梳理头发。”绮梦神色如在梦中,“她老人家后来知道爹在江湖上雄图野心,干下不少杀戮,她就洗澡愈勤了。”
“后来,爹又对门内不听他话的同门大开杀戒,娘劝他不听,自己躲起来洗澡,把一切污垢都冲洗得一干二净,这才成了她的癖好。”绮梦无尤无怨地说,“后来,她知道爹在外面胡混,有数不清的女人,她的神智开始有点不清楚了……”
“山东神枪会”的孙三点为人如何,不但无情早有听闻,聂青也耳熟能详,连罗白乃也知道一二:“枪神”孙三点,既是中兴重振“神枪会”的大功臣,但也是使“山东神枪会”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崇拜他的人,称他为“英雄”;憎恨他的人,也得承认他是个“枭雄”。
他的性格就是“枭”。
“她躲在浴室的时间愈长,洗澡的次数愈密。”绮梦不待无情问下去,便已一心说个详尽,“爹爹有次忍无可忍,几次喝令,娘亲都不出来,径自在里边唱着歌儿,于是他就心头火起,一脚端开了浴门,扯着娘亲的头发,连同木盆、桶子,一并儿扯了出来……娘当时赤身露体,尖呼怪叫,蘸血连着头皮的发丝,散落在沾满水渍的地上……”
大家都听得愕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是好。
孙绮梦虽然柔艳,但却绝对不像是需要人来安慰的女人。
相反,她倒像是那种男人在失意、失落时她会适时、适当予以安慰的女子。
何况,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大家对绮梦为何千方百计要“离家出走”不惜来这野店“当家”,又有了一番新的体悟。
而且,绮梦的娘亦已过世了。
问题反而在于:
──那只女鬼,到底会不会是绮梦的娘!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绮梦继续说她未讲完的往昔,这时,习攻红很轻的、很柔的,乃至有点蹑手蹑足的,拿了张凳子,靠近了她挨着并坐,“那天,是爹把白孤晶弄进‘一贯堂’,还要纳她为妾,那天要跟娘亲摊牌说明,所以娘才躲着不敢出来面对……”
“这之后,娘就更加无法自控了……”绮梦说,忽地,她流下两行清泪来,由于事先毫无征兆,使得这两行泪就似突发的暗器一样,让大家都有点惊惶,手足无措。
“尤其在白姨娘嫁入孙家之后,娘亲更举止失常,时常当众洗澡,常在半夜月下,赤身冲凉沐浴……”
二不洗澡也冲凉
“后来她便死了。”绮梦忽然语气一转,用一种利落而且淡漠的语音,迅快地把往昔告一段落:
“这就是我娘亲的故事。”
大家都觉黯然。
本来,绮梦的生母“雪花刀”招月欢,在武林中不但是位美女,也是位高手,更是位女中豪杰。她手中一柄雪花刀,成为“刀中之花”,由山西打到关东,没几个女子能敌得住她,就算是男人,也没几个能制得住她的“雪花飘飞片片刀”。
但她终于遇上了孙三点。
“枪神”到底治住了“刀花”。
“雪花神刀”便委身嫁给了“枪神”孙三点。可是,故事里的神枪王子和花刀公主并没有让人羡艳的好下场。
孙总堂主本来也极爱这位娇妻,但不知怎的,后来,他变得暴戾了,同时也野心勃勃,而强大的野心和无尽的欲望夹势而生的定必是放纵的疯狂:
孙三点表现“疯狂”的方式,除了残害武林同道之外,就是无尽无止的狂征暴敛,搜刮钱财,以及残杀同门,乃至抛弃发妻,纳了“感情用事帮”的副帮主白孤晶为妾。当然,他本意是,找个借口,休了招月欢,将白孤晶扶为正室。
只不过,他已不必“休掉”招月欢。
因为招月欢已死。
死得很突然。
她跟谁都一样,赤裸裸地来到人世间,但却不是跟大部分人一样的,她也赤条条地离开人间。
她死在浴盆里。
盆里的水赤红。
盆旁有木桶,桶里的水都是血。
她割脉自尽,长发披脸,她还衔住一绺发丝;她是用那把雪花利刃自尽的。
桶边有一条抹布。
很旧。
布上绣的图案,皆已模糊,但绣下去的两句诗,却还是很清晰:
相爱不敢愿双飞
相逢到底成落空
大家听了,都有点难过,尤其是在绮梦出示了那一方抹布之后,看了上面所绣的字,布仍有点湿,手指摸上去,心中也有点潮湿的感觉,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却是罗白乃开了腔:“这字绣得那么清楚漂亮,谁绣的?毛巾破旧,字却完好,手工可是一流,你娘真是巧手!这两句诗怎么有点熟,我也曾发愤作两句足以传世的情诗,你们不妨也听听……”
说得兴起,就要放吟,却“笃”的一声,给人在后脑勺子敲了一记爆花。
罗白乃“虎”地“吼”了回去:
“谁敢敲本少爷的头!”
“我。”
好一张艳然欲滴的美靥。
罗白乃一看,火下了一半,气消了泰半,连个性也泯灭了七七八八,马上改了脸色,笑嘻嘻地道:
“习姑娘真是……真是啊……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宛若凌波仙子,顾影生姿……只不知,为何……为何不嫌污了姑娘的纤纤玉指,不吝触抚本……在下的头,真是蓬头生辉,三生有幸也──”
习玫红本来是跟绮梦并坐一道的,忽地已到了罗白乃背后,屈指凿了他一记。
只听她说:“我敲你,是因为你──讨厌!”
罗白乃一时只觉脸上无光,只好低下头去假装找什么东西。
习攻红还是一个劲儿地说下去,握紧了粉拳,显得非常气愤。
“更讨厌的是:鬼!”
绮梦的冷艳和她的烈艳,在月下野店中,恰成对比。
“对对对。”
白可儿马上附和。
他也怕鬼。
他也觉得这儿的事最棘手的便是因为有鬼。
──敌人无论多强,武功多高,来敌再多,也有应对之法。
但对鬼……却没有办法。
──你如何去对付一只鬼?
那可是全没经验的事。
正如你也不会知道鬼如何对付你一样。
就算有人说他知道应付鬼的法子,你又焉知道是不是真的?说到底,谁见过鬼了?就算真的见过,你又如何知道他所见的是不是真鬼?
一听有人附和、同意,习玫红就更为精神抖擞──不管是不是小孩子,有人支持,总是好事。
“这鬼最讨厌。”习玫红继续发表她的高见,“如果她真的是鬼,那么,她就是梦姐的娘,一定会严重地伤了梦姐的心,也非常要命地打击了我们的士气──别的鬼还好,来鬼居然是好友的妈妈,这……这鬼可怎么打得下手啦!”
这一下,大家都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绮梦客栈”里的女中豪杰都在顿首不已。
只无情却在偷偷瞄了绮梦一眼。
这一来,习玫红就更受到鼓励了,她更振奋地发表她的伟论:“如果不是鬼,那就是人扮的了,对不对?”
“对。”
这次是何梵回应。
他一面抹去眼角的泪。
──四僮子中,他最富同情心。刚才他听闻绮梦娘亲的遭遇,他已忍不住要掉泪,但怕其他三名同门讥笑,不敢哭出声来。
他也怕鬼。
四个同门中,何梵最怕鬼,而且真的见过鬼。白可儿怕鬼,却没见过鬼,就是因为没见过,所以更怕。陈日月不大怕鬼,听说他见过鬼,所以不怕;叶告则完全不怕鬼,因为没见过,所以不怕。
怕与不怕,都各有理由。
“如果是人扮的,”习玫红依然兴致勃勃,“那为何她什么不好扮,却要去扮已过世的雪花娘子?”
无情听着听着,慢慢听出了味儿来了。
“对呀,”陈日月附和地问,“为什么?”
“我看,她好扮不扮,装神弄鬼,变身为雪花刀招娘子,用意无非是……”习玫红黑白分明的大眼珠转了又转,流盼又流盼,“为的是打击梦姊的斗志,还有──”
无情倒觉得眼前的习攻红,不似是他闻说和猜估中那么稚气、天真、无知。
相反的,她聪明得很哩。
“还有什么?”
问的又是陈日月。
他觉得习玫红很漂亮:说话的时候,模样儿分外的俏。
他对她很有好感。
他虽然只是小孩子──其实已不小了,也已经算得上是少年人了──不知为何,就是对这娇俏女子生了好感。
他喜欢听这位姐姐说话,她说话的声音,她说话的方式,乃至她说话的神态。
他一问,习玫红当然、本来就要说下去的,于是就名正言顺地说了:
“因为是梦姊的娘亲,所以让我们也不便、不忍放手一斗,乱了大伙儿的心志。”她的话明明告一段落了,忽然间,她那俏皮妖异的手势又奇妙地扬展了开来,像在空中弹琴似的挥动了一回,才一个峰回路转的反诘: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看来,这小妮子颇懂得推论。
“为什么?”
这次是无情开声。
──连无情也发问,习玫红可更得意了。
简直是喜溢于色。
“主要理由有三。一,她武功好极有限,怕万一打不过我们,只好用吓的;如果能把我们唬走,就不必开战了。另外,先行吓住我们,动手也比较占便宜些。要是她武功真的够高,实力够强,就用不着花那么多心思去扮鬼扮妖了。”
“对呀!”陈日月说。
“对!”何梵也赞同。
“二,她可能不想正面跟我们冲突。这便有可能她是认得我们,相熟的人。要不是熟悉的人,也断不会知晓梦姐的身世。──可是会是谁呢?”
“第三个理由呢?”无情问。
“三……你别急。那‘女鬼’为的是吓唬我们,逼走我们。要是真的打起来,伤亡必巨,非死即伤,可是如果闹鬼,而我们又真的怕鬼,那我们说不定就一走了之,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为所欲为?”无情不客气地问,“你以为那女鬼想做什么?”
“这……”
习玫红一时撑红了脸,一向脸色玉白的她,一时间红得像玫瑰一般的颜色。
她却不知道:以无情的个性,就是看重才会这样直问。
“我怎么知道?”一时答不出来的习家姑娘只好索性耍赖起来了:
“或许她要买这家客店,闹鬼就方便压价;或许她天性就喜欢唬人吓人……也许她心里有毛病,就爱装鬼……说不定她就爱独霸这野店来冲凉洗澡……就算她真是鬼,但鬼不洗澡也得冲凉吧!”
越说,她就越难自圆其说,越窘,于是越撒赖,一叉腰,瞪杏目,反诘过去:
“怎么?不行吗?我又不是鬼,怎知道鬼有什么鬼心思!”
三访鬼未遇
无情待她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才道:“我们先从你说的第三个假设讨论起。如果我们能证实那女鬼确是有所图谋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肯定她不是鬼,而是人了。如果我们能找出她的目的,甚至也可以推测她是谁了。”
罗白乃怔怔地望着无情。
又转首过去看看习攻红。
习玫红摊了摊手,做了个不知所谓的表情。
无情轻咳一声,只好说了下去:“假如那女鬼是为了保护吴铁翼而这样做,那么,她装鬼就是为了把你们吓跑,不惜下杀手来阻止你们对付吴虎威。以此推论,这只鬼,当然有可能是王飞了。”
然后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向绮梦问了一句:“可是,王飞总不会知道你娘是谁以及她的故事吧?”
绮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扮鬼的目的是为了抢夺地盘,那么,便有可能是‘四分半坛’和‘太平门’在搞鬼,而五裂神君和独孤一味的失踪,也可能跟他们之间很有关系了,是不是?”
“是的。”无情道,“所以习姑娘说的‘为所欲为’,对方‘欲为’的到底是什么呢?我们终究没找着,而追溯回来观察第二个假设,就不能成立了。”
习攻红扁了扁嘴,有点委屈地问:“为什么?”
“因为对方已动手杀人了。至少,”无情道,“手法还非常血腥,十分诡异,也很残酷。有人死了,有人失踪,所以,不想跟大家冲突的说法,现在已说不通了。也许,在开始的时候,对方只在警告、吓唬,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发动、动手、下毒手了。”
“那么,剩下的只是小红的第一个假设了。”这回是绮梦接下去推断起来,“对方既然那么倏忽莫测,而且下手又如此残毒,加上今晚的照面,来人不管是人是鬼,武功决不可小觑,片刻之间,已重创我们三员大将。是的,对方因实力武功不够强大才用鬼蜮伎俩,似乎也不太讲得通了。”
“对。”这次到无情说,“我怕的反而是:就是因为他们的实力够强够大,所以才故意搞这些名堂,来显示他们的威力。”
他本来是一直在担心绮梦心绪未能平复。尤其在习攻红提到“这鬼最讨厌”的时候,他生恐又触动了绮梦的伤心事,犯了她的禁忌,不过,现在看来,好像并没有这种情形。绮梦对习玫红感谢和欣赏之情似乎一直大于也强于任何嫌隙:习玫红对孙绮梦似并无介怀,绮梦对玫红也无芥蒂。他觉得自己的忧虑是多余的。他刚才在习玫红说话的时候,还特别观察过孙绮梦,她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姊妹之情,或是一种特殊的默契,使得绮梦宽容,攻红自敛,大家也互相信重,为对方抱不平,也打不平。她们的交情好像是已经深刻到:就算是这一个对另一个的批评,听起来也可以解释为赞美;而另一个对这一个的侮辱,也可以化为爱护的关怀。无情现在才知道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多虑的了。
本来也难怪无情担忧:
因为习玫红与冷血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而冷血又是他最疼爱的师弟。
而他是“大师兄”。
──为了“大师兄”及“四大名捕之首”这些名目,他身上有千斤担、万钧力,还有一生的责任重大、任重道远。
偏偏他却身罹残疾,且不良于行。
──到了这荒山野岭,本来要打大老虎,但现在老虎还未出现,甚至连敌人尚未上山,这儿却闹了鬼,也闹出了人命,他却仍然访鬼未遇,缉犯未获,但手下大将小余、老鱼一齐重伤,战友聂青也伤重,而他还得要照顾四个又怕鬼又冲动的弟子,以及一干女流之辈,其中一个,还可能是自己的“弟妇”,怎能教他不忧虑、负担、压力重重、愁眉深锁?
可是,既来之,则安之,他也没有选择了,更没有了退路。
“无论来者是人是鬼,都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情接着说,“他们的用意,无非是攻人者先攻心为上策。他们把我们吓走、吓怕、吓疯,至少也唬得失了方寸,他们就正好进行他们的‘为所欲为’了──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想做的是什么。”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比较熟知医理的陈日月、杜小月和张切切一直都分别为老鱼、小余、聂青医治,白可儿、叶告、何梵还有铁布衫,则分四面八方巡视把守,以防又有变异;至于言宁宁、李菁菁则负责打扫、清理、敷药、看顾,递水斟茶、看顾包扎,总的治理,还是得听由无情吩咐。
三人之中,以聂青伤得最重。
老鱼其次。
小余较轻。
其实,三人的伤都不算太重,但使他们几乎立毙和战斗力几近崩溃的原故是:
伤在要害。
都在颈、胛部位。
伤口有毒,伤处黑里翻青。
而且是一种诡怪、奇异的剧毒。
这种毒的可怕之处是在于:
它有极强烈的毒性,但最难以应付的是:它的毒力,只不过是发挥了一部分,如果没有适当的医治和药物,将毒力彻底清除,这毒质潜伏了一段时期之后,又可能因为别的缘故而激发,而且会以别的方式发作开来,相当难以控制。
也就是说,就算暂时控制了它,也难保日后不再复发,而且发作的方式,更无可逆料,难以治愈──除非是一开始就能把它彻底根治。
可是问题在于:如何根治?
谁也没有给鬼咬的经验,所以,用任何药物和治法,也没有根治的把握。
三人中伤得最重、中毒最深的虽是聂青,可是好得最快的也是他。
他能恢复得那么快,简直似是神奇一样,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因为他是“鬼王”。
鬼王聂青。
聂青两个伤处,都在背部,衫焦袍裂,给戳了两个洞,流出来的血水,黑胶似的脓血,妖绿多于赤色,好像他的血,本来就是惨青色的。
看起来,他的伤口是遭人在背后猝然戳伤的,可是,那必须在一个特定的条件之下才能造成:那就是暗狙他的人手指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齿,要不然,不会形成这样一个似给咬噬的伤口──问题是:除了鬼怪,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有这种“手指”。
如果说这伤口是给咬成这样子的呢?那也有可能。可是,咬他的人,必须嘴巴像脸庞或脸盆一样的大──只有这样大,才可以一张口,左上排的犬齿咬着聂青左背颈肩之处,而右下排的犬齿同时咬住了他右肋腰所在,两处伤口都很靠近脊骨──如果真咬在聂青脊椎骨上,毒力就会钻入骨髓里,纵十个聂青也早就抵受不住了──不过,天底下哪有那么大的一张嘴?
当然,鬼魅是例外。
天下间万一有什么事是解释不了的,解说不出来的,很简单,只要推给鬼:说是鬼做的,那都莫奈其何了。
假设不是那么一张大脸──嘴也如此之宽,其脸已大得可想而知──且是一共咬了两次,可是,以鬼王聂青的身手和反应,他会让“人”“咬”他两遭么?何况,以“咬”人为攻击,大概除了“鬼”之外,其实没有什么“人”会干这样子的事!
聂青虽然伤得重,但他好得快,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本身也浑身遍布毒力。
他一向修的是炼狱里的功夫。
以毒攻毒。
以鬼克鬼。
聂青在受创的伊始,神智很有点狂乱,而且也十分痛楚、痛苦,但他很快地就把那一种毒力和足以造成癫闲疯狂的毒素,引入他所修炼的“入魔大法”中,这一来,一半毒力受到克制,一半又变为己用。聂青一面靠无情、陈日月等人的救治,一面依靠他过人的意志力和惊人的战斗力,终于度过了死亡的威胁!
他在复元中!
而且复元得最快!
他是聂青。
鬼王聂青!
──连鬼都要怕他,连妖都要拜他,连魔都要祭他,连神都要敬他的:”慑青鬼王”聂青!
四鬼杀
他有一种斗志:
所以他好得最快!
人的斗志很重要。
命运是不可纵控的。幸运更无可掌握。有的人一出世便在王侯富豪家中,少了许多转折路,免了许多冤枉途,多了许多机会和靠山,但仍不代表他就一生都幸福、快乐。富有的人,不一定便开心;尊贵的人,不见得就快乐。世上有的是大富大贵的人却不幸不福地过活一辈子。快乐却是人人可拥有的。快乐不是目标,而是人生过程中的一种感受。人不可以控制命运,但却可以坚强的斗志来改变它。所以,一个成功的人,成功在于他能成就非凡大事。成大功立大业,不是靠幸运、权势、富贵便足够,更重要的,是毅力和坚持;坚毅之所以形成,乃因心中之斗志。
奋斗的斗。
志气的志。
──有着这等斗志,恐怕连鬼也杀他不死!
也许便是有着这股斗志,所以聂青好得特别快。
也许不是。
而是因为力量。
他浑身都遍布着一种鬼魅般的力量。
这股奇异的力量,足能以鬼制鬼,也以诡治诡。
但不是人人都具备这种力量的。
老鱼没有。
小余也无。
不过,老鱼却有一个特色,足以弥补他所无:
他皮厚。
他全身都结着厚厚的茧子。
他的皮也不是天生就是这样子的,而是经后天苦练而成的:
他修习了三十年以上的“铁壁铜墙”。
“铁壁铜墙”不是墙,也不是壁,而是气功。
一种练成足以驱毒辟邪、刀枪不入的硬门气功。
练这门气功,全身重要部位、大穴,都会结了厚厚的茧子保护,连睾丸也会缩入肚内,一般要穴,皆已移位,一旦受创,一向储存于丹田脉冲的潜力,全都聚注伤处,以保全性命。
这功夫不易练。
要练成得下苦功。
痛下苦功。
就是因为老鱼已痛下苦功,为了要练成这些聪明人通常都嗤之以鼻,或认为是贻笑大方的硬门气功,他比人忙,比人累,每至天色将明尚不能就寝,甚至比常人还早些风湿骨痛,腰酸无力,头晕眼花,但到他练成之后,他就免去了风痛、昏花、腰酸等一切“老人病”、“江湖疾”,反而神定气足,龙精虎猛,而且,到了今晚这一役,还及时提气御毒,保住了元气,护住了心脉。
并得以不死。
只伤重。
已在痊愈中。
而且快速非常。
小余则没有这等功力。
但他是一个反应很快的人。
而且中气很足。
但凡跟他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小余是个机警、醒目的人。
他原任职于“神侯府”。有时候,客人进门的时候,满手盈车的贿赂贵重礼品,且受到隆重的礼待,但他却着人准备好绳索枷锁,表示客人贵宾顷刻便要就逮了。人皆不信,后却果然。
有时候,刑部、衙差重拷、五花大绑了犯人进入“神侯府”,无情接见询查,小余看了就吩咐下去,准备侍奉茗茶浴洗等物,该人一定会给释放,且受礼待。
结果亦无不应验,令人不得不为之叹服。
听说他发暗器很快。
他什么暗器都能发。
这还不够厉害。
他也能把什么事物都变成了他的暗器。
无论是:筷子、匙子、绣球、指甲……乃至纸张、毛笔、辣椒、瓜籽……都可以成为他的暗器。
所以有人认为他不该姓“余”。
他应该姓“唐”才对。
──“蜀中唐门”,有位高手,人称唐大眼,外号“爆花”;另一位高手,名叫唐大耳,绰号“爆彩”;还有一名高手,名叫唐大头,人称之“爆星”,都是暗器高手中的顶尖高手,就合称为“唐三彩”。
任是谁撞上了他们,就是他的“不好彩”;谁要是跟他们交上了手犹能保住了命,就一生都“光彩”;学暗器的谁要是得到他们的点拨,那就是天大的“彩头”了。
对小余而言,什么暗器都能发,什么都能成为他的暗器,究其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他反应快。
实在太快。
所以,拿着什么,不管跟前有什么,都能成为他的暗器。
但这还不是他的真本领。
还不算。
不算是。
他的真功夫是:
把发出去的暗器追回来!
暗器已经发出去了,而且还那么快,怎追得回来?
但他能!
他的身法比暗器还快。
有时候,他发出了暗器,发现打错了对象,他马上便把发出去的十七件、十八种暗器都飞身去追了回来,截了下来,拿在手中。
他反应可谓快绝。
绝快。
所以,当他遭鬼噬之际,他也马上反应,立即反击。
因此他的伤最轻。
中毒也最浅。
他也在复元中。
不过,无论怎样迅速复元,伤仍是伤,毒还是毒。一个人只要受过伤、中过毒,就会知道,纵是极之强健、铁打的汉子,只要伤过、中毒,要完全伤愈、彻底康复,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聂青、老鱼、小余,这三人合并联手,力足以搏神杀鬼,但而今,他们显然都在鬼怪狙击下负了重创,中了毒,但依然挣扎求生,强忍不死。
这三个鬼杀不死的人,活下去显然要报复杀鬼。
不过,原先无情打算明日要与“鬼王”聂青、老鱼和小余上山到“猛鬼庙”走一趟的,可是,还不到半更次的时间里,三个都躺下了,只剩下无情。
难道只他一个人上疑神峰?只身独赴猛鬼庙?他能吗?
这时候,已到天明时分。
曙光初现。
聂青脸色青金,打坐调息,全身震颤不已,但他又竭力忍住苦痛,抵受煎熬,不时迸吐一两声疾叱、低吼,也不知他是睡是醒。
老鱼高热未降,时惊醒时昏睡。
小余一直昏睡未醒。
“无论如何,”无情叹息了一声,“到天明之后,我们还是得上一趟疑神峰去。”
只是何时天亮?
五杀鬼
天还没亮。
伤还未好。
案子还没有破。
犯人也还未就逮。
──就连杀人伤人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来到了这活见鬼的荒山野岭,无情只觉得很迷惘、很挫败。
但太阳总还是会照常上升的。
再迟出的太阳还是能发光发亮。
无情办案以来,不是不遭挫折,未遇困难,相反的,由于他身负残疾,行动不便,又负盛名,加上政敌刁难,同遭敌视,他所遇上的打击与重挫,通常都比别人大,比别人多,比别人更艰苦卓绝。
有时遇上这种情形,武功暗器也打不开困局,聪明才智也破不了迷局,他只有一个方式:
坚持下去。
──再苦,也要坚持。
坚定不移。
他相信:水滴石穿,不是靠那微弱的力量,而是靠专注和时间。
他坚信:光明终于战胜黑暗。
他知道坏人很多、恶人很奸、敌人很嚣张。
但他坚定地相信:只要他和他的同道锲而不舍,终有一天能破案。
敌人是人,就抓人。
敌人若是鬼,就杀鬼。
敌人就算是神──
如果神也要害人,神便不是神了,为保护人,他不惜弑神。
所以人叫他“无情”。
──必要时,他杀手无情。
下手不留情。
“大捕头,”绮梦的语音就像是发放了彻夜清辉,而非慵懒平和的黎明月色,“明儿你真的要上疑神峰?”
无情道:“是。”
习玫红用一种奇怪的眼色望着无情,忍不住问:“我们的战场明明在这里,伤者又在这里,我真不明白,你偏要上山去做什么?”
无清道:“我们抵达这儿,就受到敌人的袭击。只不过,只要对方不真的是鬼,也一样已受到重挫。小余、老鱼、聂青都有反击。我们不能老待在这里等候敌人的攻击,这样,我们会完全失去了主动能力,只熬到晚上黑夜里,任人鱼肉。”
绮梦道:“可是,你走后,谁来照顾这些已负了伤、中了毒的人?”
无情反问:“那么,其实这儿闹鬼,也闹了几天了,你们怎的没想过撤退、离开?”
他问得咄咄逼人,绮梦也回答得干脆利落:
“前几天,鬼只吓人,并不伤人,我以为它顶多只能唬唬人。何况,独孤尚在,我们战力颇强。之后,开始出人命了,独孤也失踪了,我开始有点心慌,初时只以为对方装鬼唬人至多也不过是为了把我们吓走而已,我就偏不走,再待一待,看一看,到底搞什么鬼。”
绮梦说话的时候,总有些悠悠忽忽的,就连在最紧张、迫切的时候亦如是。
“结果,”无情道,“这鬼来势汹汹,而且愈来愈猖狂、猖獗,变成了今晚的血腥场面。”
“我也想过离开这里,”绮梦幽幽地说,“就把‘打老虎’的事,放下来,至少,带同跟随我的人,先下山去,找个安全之地再说。”
无情看着她。
他的眼睛在凝望人的时候,很好看。
像月华一般皎洁、明亮、宁谧、清澈。
但月华没他眼睛好看。
因为月色没有神采,只有华彩。
而且月亮没有他眼里那两点黑而亮:
眸子。
──尽管有点冷峻,但让他看久了,凝视了一段时间,就会觉得很舒服,很清静,很有安全感,很有一种千言万语说不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
绮梦不由得有些心动。
她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甚至以为自己已失去这种感觉了:
那是心动的感觉。
“我之所以没撤离这地方,有三个理由。”世上有一种女子,无论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她都不会轻易表达出来,神色上也不会轻易流露的,绮梦显然就是这一类的女人。
无情在等她说下去。
她果然说了下去:“如果我带她们离开这里,而闹鬼事件本就冲着我们来的话,与其我们暴露在荒山野岭,绝壁险径上,让人狙击暗袭,不如据守此处,或许尚可一搏。”
对于这点,无情深表同意。
他想听第二个理由。
“另一个理由是,”说到这里,顿了顿,绮梦才接下去,说,“我已飞鸽传书,请小红过来相助。”
无情对这理由可说不上同意。
“何况,我听闻五裂神君也上山来了,”绮梦接着说,“我以为他也能助我一臂之力。没想到……”
罗白乃在一旁忍不住说:“他不来,我来了,有我在……”
他的语音充满了同情。
可是大家似都没意思要听他说下去。
“我还有一个理由……”绮梦犹豫了片刻,才说,“我不舍得离开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罗白乃充满热情、殷勤、殷切地劝说,“山下的繁华世界才好,那儿有锦衣玉食,有华厦美居,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事儿──”
无情冷冷地问了一句,就把他下面的话截掉了:
“为什么?”
“我留在这里毕竟已一段时间了。”绮梦的声音有点虚,有点浮,让人生起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就算这里荒芜、荒凉、无人烟,对我而言,住久了,一草一木一石,仍是有感情的。我不想说走就走,把这边地要塞,拱手让人。毕竟,这儿再荒僻,也是我们的家。”
大家都静了下来。
隐约,还有饮泣声。
──大概不是杜小月就是言宁宁吧?
这两个女子最是感情用事、感受深刻、感觉敏锐。
这一次,罗白乃也只好住了口。
讪讪然。
无情说话了,他把话说得很慢、很缓,听不出来带有什么情感:“你不离去的理由,我想,至少还有一个。”
“哦?”
绮梦凝眸。
微眄。
向他。
“你对见过鬼的人口里所描述的形象,与令堂大人吻合,十分迷惑,很是好奇,更加关心。”无情的话像一口口冷凝了冰但依然十分锐利的钉子,“你也想探究原委,才肯罢手。”
好半晌,只听绮梦才柔柔地叹了一口气,道:“不愧为名捕。”
然后她别过脸去。
这时,东方的天色,正翻现了几抹鱼肚白。
她脸上寒意很甚。
“不过,作为人子,发现逝去的母亲竟变成了这样子,”无情脸上的戚意也很深,“说什么,也会留下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是大捕头。”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说类似的话,而且是一连说了两次。
“我还是认为把人手集中在这儿对付来敌,比较明智。”绮梦马上又转入了正题,“这时候上山,客栈战力虚空,而猛鬼庙又不知吉凶,冒险抢进,有违兵法之道。”
无情道:“我是不得不去。”
绮梦问:“为什么?”
无情道:“因为……”欲言又止。
习玫红冷笑:“因为你把敌人和伤者丢给我们,自己却串门子搞关系去!”
无情也不动怒:“如果你们是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说到这里,他脸上泛起了一个诡笑,这笑容无疑使人感觉到他的心志更傲慢,心思更奇怪,“如果我上去是串门子,搞关系,相信,这门子也不大好串,这关系亦更不好搞。”
习玫红眼珠骨碌碌地一溜转,忽然高兴了起来:“不如,你就留在这儿应敌疗伤,我替你跑一趟猛鬼庙!”
无情反问道:“你去猛鬼庙做什么?”
习玫红一向不大讲理:“那你去猛鬼庙又做什么?”
无情语音一窒,稍作沉吟,才道:“我认为,疑神峰真正的战场,不在这儿,而是在山上:猛鬼庙那儿!”
“那就对了,”习玫红马上得理不饶人似的说,“你只许你自己上疑神峰,不给人入猛鬼庙,谁知道你是不是假意上山,其实是出门就溜了?”
无情这一回倒是寒了脸:“习姑娘好细的心!”
习玫红却绝对当这句话是赞美:“胆大心细,一向是姑娘我的本色。”
无情反问:“那你上猛鬼庙去又是干什么?”
“跟你一样,”习攻红兴致勃勃地道,“杀敌去啊!况且,山上我可比你熟!”
“杀敌?”
绮梦忽然悠悠地说了一句。
大家都向她注视。
“只怕,”绮梦的话语像一场奇梦,“你若真的上疑神峰入猛鬼庙,是杀鬼多于杀敌。”
大家都静了下来。
好一会,无情才说:“这正是我想请教的。”
他清了清喉咙,问:“孙老板曾上过疑神峰,入过猛鬼庙,那么,峰上到底有什么?庙里究竟是什么?”
“峰上?”
“庙里?”
绮梦仿佛又进入了沉思。
在往事的梦魇中沉思。
──是沉醉?还是回味?
六青黑色的怪屋
这时,天色渐渐亮了,整个天空,就像一张死人的大脸,正在复活,又呕又泻,煎熬挣扎,所以分外难看。
晓色虽不好看,但晨味和晓韵还是好闻好听的。
晓韵就是鸟的啁啾。
晨味就是早上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这儿一带,树木虽少,但土石山泥之间,弥漫的雾和晶莹的露,还是蒸发、散布着一种奇异而沁人的气味:
带点剔透。
有点甜。
清晨。毕竟还是使人振作、欢快的。
黑夜已逝。
天真的亮了。
无情却锲而不舍地问了一句昨夜的问题:“除了孙老板,还有谁上过疑神峰,进过猛鬼庙?”
他这样问,不算是大杀风景(这儿的风景毕竟太荒凉,没什么好杀的),但至少也大杀晨光。
但他要追问的便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他要查究的便一定会查根问底。
因为是他。
他是他:
无情。
他办案的方式一如他追寻真理的方法:
小的时候,诸葛先生为训练他,给了他一块“饼”。
或者说,那是很像“饼”状的东西,铁色,上面铺了点糖粉和芝麻一般的事物,且有香味。
他把“饼”交给了无情,留下了一句话:“找出它的功用。”
就没有了。
于是幼童时候的无情只好“研究”它:他先当它是“饼”,“咬”了它。
那天,他也的确肚子饿得慌。
但他啃它不下。
不能吃。
于是,他试着掰开它。
扯不开。
撕不破。
他发狠摔之于地,没有用。
他试图将它敲出声音,但这块“饼”闷不吭声,仿佛不仅是实心的,还是死心的。
但无情并没有死心。
他踩它。
它不爆。
他丢它入水中。
咦,它居然浮了起来。
可是没有用。
──一块浮起来不沉下到水里去的“饼”,他还是不能了解那是什么,有什么功用?
但他还是很用功。
用功找到破解之法。
用心去寻找秘诀。
终于,“在水里会浮起来”这一个试验,让年幼的他忽地有一个联想:
在水里浮得起,在空中呢?
所以他扔它。
把它掷出去。
结果,功用就出来了。
功能也完全显现了。
它破空飞舞,割风划劲地飞旋而去并“嗖”地嵌入石墙中:
原来它是“暗器”。
这是诸葛发明的独门暗器之一。
由于它的形状有点像“饼”,日后,无情就称这种暗器为:
“铁饼”。
另一回,诸葛先生又给了他一个“考验”:
那已是无情少年时候的事了。
有一次,诸葛先生带他到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悬崖。
崖边,有一间房子。
那是间青黑色的怪屋。
诸葛先生当然不是要他找出那房子的“功用”来,而是指着那怪屋子,交给无情一个任命:
“你攻进去或把里边的东西逼出来。”
然后就走了。
只留下无情。
还有那间屋子。
那间屋子里有什么?
不知道。
有人?有鬼?有神?
完全不可预测。
有狮子?老虎?还是高手?敌人?
一切未可预知。
诸葛先生没有说。
他只留下了少年无情,一个人在绝崖上,去应对这间诡怪房子。
一个残废的不会武功的少年人:
无情。
“我去过。”
答话的是张切切。
“那次,我们初到这里,刚在八宝客栈中落脚,听到很多传言,小姐就邀五裂神君一起到峰上的庙里上上香。”张切切的颜脸很大,也宽,所以,在她脸上所看到的恐惧,也分外宽和阔,“于是,我就和剑萍一道陪小姐上去了。”
很合理。
那时候,绮梦还只是个廿岁左右的小女孩,充满了好奇心。张切切在这些女子中年纪较大,也较成熟,当然是由她陪绮梦上山去──只不知“剑萍”是谁?
“八宝客栈?”
“对。‘神枪会’对这儿已准备放手,绮梦还没入主这地盘的时候,这客栈仍在‘太平门’和‘四分半坛’的势力互争相持之下,每一年易手一次,人称之为‘八宝客栈’。”张切切回忆道,“那时候,古岩关这一带,还不至于太过荒凉,还有一些采矿、戍边的蕃兵、矿工往来这儿,有时也会见一些军官、商贾来这儿做些冷僻的买卖──这几年下来,矿已停采,矿洞封闭,且矿穴倒塌,压死了不少采工,大部分的边防军队也给调走遣返,这之后,这地方就更加渺无人烟了。”
无情心忖:像绮梦这样一个小姑娘,当然不喜欢她所驻的客栈居然会称之为“八宝”了。
对她而言,“八宝”多俗气啊。
改名,也是对的。
她本来就叫“绮梦”嘛。
──这是“绮梦的”客栈。
人,只怕得要到一个年纪,一个程度,才会明了,通俗,其实就是一种不俗。高雅诚是美事,但通俗其实是好事。人人都懂,同享同赏,其实也是一种美德。
“就你和孙老板一起上去?”无情用眼角睃了睃在床角前的铁布衫。
他没问出来的意思是:他怎么没有同行?
他会这样思虑的原因很简单:
按照年龄、经验、资历和战力,铁布衫都没有理由独自让孙绮梦去冒险。
“那一次,他没有去。”这回是绮梦回答了,“他要留在这儿,照顾其他的人。”
这理由也很合理:
那时候,李菁菁、言宁宁、杜小月、梁恋瑄、胡氏姊妹等人,年纪都更小,更需要人保护。
“何况,我们上去的时候是在大白天。大捕头原在光天化日下突袭猛鬼庙的大计,我们这等小人物也一样想得出来呢。”绮梦漾起一丝恬笑说,“而且,五裂神君、萍踪剑客还跟我们一道上山。”
她笑了笑,双手抱着胸,很有点倦乏的样子,以致使得脸色很有点苍白,弧度很美也很嫩薄的红唇,仿佛还有点微哆:“五裂神君是识途老马,何况他还骑着龙,豢养了一群小战士队般的羊群。”
五裂神君的“战斗队伍”,四僮已“见识”过了,只不过,他们说什么都很难同意、那劳什子玩意儿居然算得上是“战士队伍”!
“是他邀你上山的?”
“不。”
绮梦摇头。
还笑了笑。
笑意很倦。
还很虚弱。
无情当然一早就觉察出来了:这个女子在虚弱的时候分外的美,那是一种别具非一般滋味的美媚,但他却不明白她为何要笑,话里有什么可笑的。
“那么,是你想上山,他陪你去了?”
“是的。”
又笑,笑容只在玉靥上、秀颔边浮了一浮。
还用手轻轻揉胸。
眼神很伶。
手势很柔。
──一种令人我见犹怜的柔和弱,虚和浮。
“你其实是为了什么要上山?”
“好奇。”绮梦腮边又浮起了那么幽幽的笑意,这使她在晨色中看来像是一缕要遁回水月镜花里去的幽魂,多于像世间的女子:
“他常常告诉我们,许多那山上庙里的故事。”
“故事?”无情仍不了解她为何而笑,但却锲而不舍地问,“什么故事?”
“鬼故事。”绮梦说,“那庙里闹鬼,且闹得凶。”
七鬼邀
“那还好些,”无情却有些欣慰,“至少,在这儿,一早已闹过鬼了。”
“对对对。”罗白乃连忙附和,“至少,鬼不只是她娘亲。”
“在这儿闹鬼好像已成为一种传统了。”绮梦的语音也充满了讥消,“但当年我上疑神峰,主要是因为不信有鬼。”
何梵忍不住问:“现在呢?”
绮梦幽幽的道:“是希望真的有鬼。”
大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但都明白她的心情。
白可儿憋久了,忍不住大声说出他心里的话:“如果来的真的是令堂的幽魂,她才不会伤害你的人。俗语有道:虎毒不伤儿。人死了,变成了鬼,也该保佑他后人才是,怎会如此加害吓唬?”
大伙儿都嫌他把话说得太直。绮梦却无愠怒,只忧忧的道:“所以,我不认为来的真是我娘亲。”
“当年,她自杀而殁的时候,我忍耐住了心里不停的尖呼。尸首给抬了出去,只剩下那一盆殷红的水,血兀自在水里颤摆、消融着,却忍不住满腹的疑问。我那时就想问她:有什么事,使她那么看不开,活不下去了?就算娘要寻死,为何不告诉我一声,至少,给我几句永远怀念诀别的话?她就这样死了,不能成双飞,到底落了空,那就算了,可是剩下的我呢?她又如何应对背弃我母女的父亲和促使我们家庭破碎的后娘?难道,娘只图一死之快,把我也完全给遗忘了吗?”绮梦依然柔柔地说,像没有愠怒,也没有抱怨,她只是在叙述一件事时说出这些感受,“她死了,我可怎么办?娘死了,我却怎么活下去?她觉得孤独,给人遗弃,所以才寻死的吧?可是我呢?我是爱她的,为什么又遗弃我呢?那时,我真也想一死了之,好下地府去问问她,问问我的娘,她为何把我遗留在人间,继续受苦?”
大家都静了下来。
这话题谁也接不下去。
有好几个人向白可儿和罗白乃投注忿怒之眼色,责备他们不该问起这些伤心事,现在可不知怎么圆场才好。
“从那时开始,我就希望有鬼,真的有鬼。”绮梦悠悠地说,“如果是娘亲的魂魄,那自是最好不过。我可以直接问问她。如果不是,那也可以,只要真有鬼魂这回事,我也可以转托游魂野鬼,去问问娘亲到底为何连我也抛弃了?──她大可以在自杀前也杀了我啊!”
随即,她似乎笑了一下,讽嘲的笑意中还有点带苦的甜:
“只是,我没想到,娘的魂魄,是在这个时候回来,且以这种方式来找我。”
大家都知道她难过。
大家也替她难过。
但生死大事,至亲之情,又有谁能置喙?
无情忽问:“所以,你一来到古岩关,听说疑神峰上闹过鬼,便亟欲上去探个究竟了?”
绮梦道:“是。”
她的心情还在伤感中,但她并不是个什么都独断而行的人。
她可以也尽量迁就别人。
“可以这样说吧,”绮梦笑的时候,不独让人怜,还带点凄凉的况味,“一听到有鬼,就像是受到鬼魅邀约似的,就此上了疑神峰。”
总算把话题扯开去了。
大家都暗自舒了一口气。
──不要再令她伤心了。
谁都这么思量过。
无情也顺着风势张着帆地问下去:“那时你听到的却是些什么传说?”
绮梦道:“从前,疑神峰上不只驻扎着蕃军和乡兵,还有一大堆工匠、矿工和三教九流的人。那都是因为这山峰盛产金银矿,所以天子下诏,令人到此大量开采,其中还有几个在皇上眼前当红的太监和军监,明在这里监督,搜刮到了钱财,暗自山高皇帝远,逍遥快活,作威作福。”
无情道:“是的。自古以来,这一带都曾产过质量俱佳的银矿,有一段时候,还发掘了金铁矿,对前朝铸钱冶金,有极丰富的贡献。
“大家都风闻过来采矿掘宝,此地日渐热闹起来,还在山下开了市集,名为‘野金镇’。
“至于一干孤苦无助的矿工,背井离乡,到这儿开采挖掘,冒上极大的危险,于是便在此地,盖了一座庙宇,上香祈愿。庙就盖在主矿穴上面。”
绮梦道:“可是到了近几十年来,金矿已给采空,银山也给毁了,大家一窝蜂地拥过来狠命地发掘采冶,宝矿所剩已经无几,只剩下铜和铁……”
“世事原是这样。大家不知惜福,用罄使尽,到头来成为无福消受了。”无情道,“只不过,钢铁也是珍贵的矿产呀,现在全成了废穴,必因奇祸之故。”
“便是。”绮梦道,“金矿掘光了,银矿也淘空了,但大家不相信,很多热心昏脑的人仍在那儿挖。听说,有一天,在五百多尺深的矿穴里,有一个叫庄老波的矿工,忽然发掘出一块小小的事物。”
大家都知道这事物必然事关重大,都饶有兴味。
陈日月问:“金子?”
白可儿不喜欢金,嫌俗,他喜欢白亮亮的颜色,故猜:“银子?”
何梵则说:“珠宝?古董?”
绮梦笑笑:“都不是。”
叶告不耐烦:“那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