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图穷
其实不仅是谢梦山惊疑,铁游夏震异,就连庄怀飞与唐天海,也各有各的震疑。
唐天海一只左脚离了地,正要跨出去,另一只脚刚踏了实地,那儿一地是水,已浸湿了他的鞋面,他一只袖子扬了起来,好像正要出击,但另一只手却搁在胸前,好像要自襟内掏出什么东西似的──然而他就楞在那里,不动了。
他这举措不但尴尬狼狈,还十分的“志未酬”。
因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铁手看来好像是随手一拦,把两块石桌往他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两个位置一放、一搁,其实,已把他要前进的攻势和往后的活路,全都塞死了。这使得他心里一悸。一急,陡地,一阵快感在周身百络聚于一点,爆发开来,然后,他也似给“凝固”了,一动也不能动。
只要铁手趁这时候,再出手一击,他就完了。
只要再出手一招,他准得完。
只一拳。
就够了。
可是铁手没有再出手。
他已不能动弹。
唐天海的“定”,本来只是给吓住了:
好险啊!
──幸好,铁手所中的毒,还是及时发作了。
要不然,──要不然怎么样?他也不堪设想。
看来,铁手的战斗力;还是远超乎于他的预想,但更超乎他预想的是:随着那一下欢愉的迸涌,他突然也没例外地僵住了,就像一块给重重裹在粽叶里的糯米。
──怎么,他明明是施暗算的人,怎么却遭了暗算!
庄怀飞心道侥幸,虽然顺利得手,但仍不敢确定实效,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一向以为自己很了解铁手的战力,毕竟,他曾与铁手多次并肩苦战过。
不过,没见面一段日子的铁手,功力又比他估计中高出了许多!
他以为中了毒的铁手,是断接不下唐天海掷向他但却让铁手双手接实那两块石桌──何况,石上已布“绿幽灵”之毒。
他不想铁手死在这里!
他也不愿意让铁手死于唐天海手上!
他更不欲看到铁手为了救助他而死!
所以他大声喝止。
──他要唐天海勿下毒手!
──他警示铁手不要硬接!
结果是:铁手不但硬接了石桌,还砸飞了刀剑,更以石块封堵住唐天海的生路与退路,还救起了那几尾垂危的鱼──到了这时分,铁手才“毒发”不支:
定在那儿。
──要是还制不住他,那可真是麻烦至极了!
铁手的韧力,令庄怀飞吓了一跳,就连唐天海对毒性的抵抗力,也大大出于他意料之外,只剩下谢梦山的反应,算是尚在他掌握之内。
他现在才算吁一口气。
他现在才能松一口气。
他舒一口气,叫了一声:“红猫!”
“啸”的一声,一人自东面跳身而入,在鱼缸边缘上点了一点,已到了庄怀飞身边。
这人把蓬发一股脑儿扎于脑后,尖脸、塌鼻、瘦削如柴、吹火口、四白眼,外加两张像给飓风吹倒一般的塌肩,便是庄怀飞身边心腹夏一跳。
“红猫”一入“愚缸”,却不先到庄怀飞那儿,只见他耸肩一跳,已飞掠了过去,这一刹间,连铁手几乎都喝一声彩,叫一声惊:
那是因为“红猫”这一跳足尖是平踩在一口大缸的水面上。可是他不沉反浮,且借力一跃,已跃到西南方一口石缸旁。
那实在是手值得喝彩的轻功。
令铁手也吃上一惊的是。
他原以为自东掠进来的“红猫”,这一跳是往西南面掠去──如是,则是他已发现了一直在瓷缸和小石砌的方缸间那个女子。
原来不是。
幸好不是。
“红猫”却另有目标。
因为这时候,一人正自石缸湿淋淋的挣扎而起──他跄跄踉踉的双手一压缸沿,正要跃起,但已迟。
“红猫”突然低头,他那曲曲折折的长颈。像完全缩入衣托里去了,剩下一对又削又尖的肩膊,像两把尖锋,向前一撞,全没入那人的两肋间。
那人惨呼了半声。
他从没遇过这样的打法。
──就连铁手作战经验丰富,也没见过这般以肩胛为兵器的杀法。
血水已染红了缸水。
那半爬上来的人正是余神负。
先前,他给庄怀飞连环鸳鸯腿,自台底踢到了缸里,早已身受重伤。
伤虽不致死,但已战斗力大失,却一照面就遇上了红猫。
他怒目惨瞪住红猫:“你……你──!你趁我受伤……算什么英雄?!”
“红猫”完全不避开他濒死前的眼神,“你在绿林时劫了财还要杀人全家,后来在军中又领兵做尽欺压良民的事,我只找不到机会杀你,现在得偿所愿。我一向是小人,不是英雄,也不想当英雄!我就是以小人的方式杀小人!”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很凶悍,杀人不眨眼。
因为不够凶不够悍便很可能闯不了江湖荡不了武林反而死在江湖道上武林中。
但大多够凶够狠的人,杀人的时候,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
这里面有些顾虑:譬如有人不希望记住这临死前的眼色,以免常要做噩梦;有的怕给人记住了样子,下辈子惨死者投胎报仇;有的则怕厉鬼复仇……诸如此类。
然而红猫却不怕。
他盯着余神负的眼,在近距离,直至他死去。
他死的时候何可乐也死了。
因为在红猫像猫一样跳进来的时候,那个一直看来都垂头丧气、苟延残喘的何尔蒙,突然之间,俯首往下一冲,双膝一撑,整个人竟平平如一片纸扇般掠了过去,而且高度不过膝。
掠得高是难,但毕竟还只有轻功高手优而为之,像他“飞”这样低而且贴地,又快又怪,整个人就像一只平飞的鹰,真是世间罕见。
他掠向负伤折臂的何可乐,不,他是整个人“捶”了过去,就像他本身就是一件利器。
何可乐一看见他,眼就绿了。
──如果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在他身上,那就肯定是错的。
他的眼真的是绿色的。
何尔蒙的双瞳也是绿的:
惨绿。
──这也许是“下三滥”何家子弟的特征。
何可乐马上站了起来,用他余下的一只手,一掌就劈了过去。
就在要拍出之前一刹,何尔蒙整个人突然变了。
变软了。
──一下子,他不是硬冲向何可乐的那一掌,而是整个人似面粉团一般,包卷住何可乐的手臂。
然后他就松开:
回复原型。
然后何可乐整个人都变成绿色:
眼反而变成红。
血红。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然后……何尔蒙吐了一口血:
他的血也是稠红带浓绿色的。
战局极为明显,且残暴,双方两处出手都直截了当:
何尔蒙拼着以躯体硬接何可乐一记“大开碑手”,但却一照面就毒死了他。
他清理了门户。
同一时间,红猫也杀了余神负,也是在一回合间。
他们出手都很狠、很辣、很凶残,且都速战速决。
庄怀飞似乎也很满意。
他向那本来垂头垂脑垂目垂手,而今虽仍在咯血,但已昂首挺胸厉目振臂的何尔蒙问了一句:“一切无误?”
“稍有出入。”何尔蒙手抹净唇边的血,答,“铁二爷是因为功力深厚,不过,药力既已发作,一切运作。秩序都会依样不变。”
庄怀飞问:“唐天海呢?”
何尔蒙答得迅疾:“那是因为他有抗体。”他的唇仍是惨绿色的。
庄怀飞沉吟:“抗……体……?”
何尔蒙人虽毕恭毕敬,但一说到他的专业时,脸容则出现了一种罕见专业光彩来:“那是因为唐将军平素用惯了‘冰火五重天’之毒力,他施用多了,接触频密,加上他是‘蜀中唐门’的弟子,体内自然有了一种潜伏的抵抗力,我称之为‘抗体’,使得我布下的‘冰火七重天’在他身上,遇到抵抗,至少会迟一些发作,并且发作得比较轻微。”
“不过,”他随即补充道,“那也没有用,我的‘冰火七重天’是不会失手的,毋庸置疑的。他一样会有七次的‘小死’,任凭宰割。”
庄怀飞抚拿着大腿,微笑道:“那我明白了。”
只听唐天海一声大吼,气急败坏地咆哮道:“庄怀飞,你搞什么鬼?!”
庄怀飞的脸色很冷。
笑意也很冷他的语气所以更冷:“没什么,只是图穷了。”
“图穷?”
显然,唐天海一时没听懂。
二匕现
“图穷,”倒是铁手在一旁温和的解说,“匕就要现了。”
他虽不能移动、运劲,但说话、思考,还是全无问题的。
听罢,庄怀飞含笑对铁手道:“还是你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铁手温和的自嘲了,“我如果了解你,还会落到这个地步吗?”
“落到这地步也没什么不好。”庄怀飞皱着眉,舒腿、屈膝、伸踝、扭动趾根,似下盘的血脉都凝塞了似的,他要将之活络起来,“我原只是想帮你,很抱歉。”
铁手平和地道:“朋友交情,本来就是你帮我一下,我帮你一下,你害我一次,我害你一次所建立出来的。”
“这叫做帮!”唐天海在旁忿忿骂了起来,“我呸!我才是帮你,你居然连我也暗算了!”尽管他骂得颇为激动,但全身除了五官之外,还是不能动一动。
“你也一样。”谢梦山又在咳嗽,“你也暗算了我,枉我那么信重你们!”
庄怀飞见这时候大局已定,才有心情好好说话:“其实,咱们在这里,是你暗算我,我暗算你,咱们是暗算对着暗算,就看谁暗算得比较高明罢了。”
铁手抗声道:“这说法对我不公平。我没有暗算过谁。”
庄怀飞看了他一眼,眼里居然升起了一种颇难言喻的感情,只见他叹了一口气,才道:“你说的对,你是例外。”
铁手居然笑道:“这就公道多了。”
庄怀飞奇怪地望着他,奇怪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奇怪?”
铁手气和心平地道:“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一向都以为自己很正常。”
庄怀飞白了他一眼:“我也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该佩服你好?还是讨厌你好?抑或是鄙视你好?──天下哪有这样坦荡、诚实、正直而且那么容易受欺的捕快?然而你却因而成了名,还命大不死──这样的人,早该死了一百次,墓上的碑早给人敲去了围墙,坟上的草早过牛角了,而你却还活着!”
铁手居然又笑了:“谢谢你的赞美,我反而可能是因为这些原因,才能活到现在的。”
庄怀飞嘿嘿、嘿嘿的笑了几声,他现在的笑声,作用和效果,已有点类似平时谢梦山的咳嗽声,“你居然觉得我是在赞美你──你说,你这人是该鄙视、讨厌还是佩服的好?”
铁手居然回答:“佩服。”
庄怀飞失笑道:“佩服?”
铁手道:“你该佩服我,你应该感到惭愧。”
“惭愧?”庄怀飞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感到惭愧!现在你落到我手里,还是我感到惭愧么!一个人活得那么正义,你也不觉太闷!”
铁手坦言:“因为你不像我那么正直、坦白、诚实、公平、坚定的去当一个维护法纪、锄暴安良的捕快。我有意义。有目标的活着,怎会觉得闷!”
庄怀飞怒笑道:“我又不是‘四大名捕’!你有天子后台,诸葛撑腰,朝廷靠山!我名气不够你大,薪俸不如你多,威望不及你隆,我还廉洁得起?正直得了?坚持得了多久?我只怕连站都站不直呢!你当然会这样做,你已成名,又建立了权威,我们这些人呢?!”
铁手响亮地道:“我公正,不是为成名。我坚定,不是为权势。我坦诚,是因为交朋友本来就是应该如此。我做事,是要为民除害。名头大不大不是我控制得了的;薪俸够用就好,要那么多来干啥?威望用来做什么?既不能吃也不能穿,不如躲匿在神像里边。人人见了都上香下跪,那才真够威望哩!蔡京还活生生的,就着人到处建他的长生祠,他是把自己当死人了,而且还要别人把他当死人了。我们所作所为,乃性情所至,不是为了什么现实利益才委屈求全的。就算我今天死了,从未成过名,也一样会依奉我正直、诚恳、廉明、坦荡的宗旨,不为什么,因为这样我觉得快乐,可以大丈夫的气概活着,那使我活得淋漓尽致。完满愉快。”
他还补充了一句:“你也该这样活着才是。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你本来也是这样子的人,早已树立了威望和名声,不知已有多少后进倾慕你,崇拜你,以你为榜样。”
他现在已中了毒。
已落入人手。
他居然还在规劝制住他的人要向善向上。
这使得庄怀飞十分不快,也十分无奈,又好气又好笑:
“你别让我感到内疚──我不是这种人。”
铁手却坚持:“你别隐瞒你自己,自欺欺人没有用,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庄怀飞嘿笑道:“如果我是这种人,我岂会如此对待你。”
铁手大声道:“如果你不是这种人,我一早已经是个死人了,还能对你说这番话么?”
庄怀飞一时为之语塞。
其实,铁手说那么多,一方面是要劝庄怀飞,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掩饰。
因为他发现那曾与庄怀飞一道见过的女子,正自苑外慢慢挪身、移步、退走,这干人中,唯一够机敏发现有人潜走的,只怕是庄怀飞。
所以他要引开他的注意,直至她成功走脱。
而今,她已抽身。
离去。
另一个他心萦梦影的女子,还留了下来,娇小的身子正挤身于缸边,匿伏静候。
铁手故意挑引起庄怀飞灵魂深处的挣扎,成功地掩护了那第一个女子的安然离开。
虽然他也不知此举是对是错,那女子有何目的,剩下的女子有何打算。
不过,该做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虽死无侮。
这就是名捕铁手。
三途穷
他对庄怀飞说的也是真话。
该说的,他总是要说,至于如此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他可不理。
执迷应悔。
有理无愧。
但现在看庄怀飞的样子,像是很有些惭愧:不过尽管在他惭愧的时候,却仍然瞪住了他的敌手以及铁手,好像看到了大白天里一只鬼的样子,红猫大概跟铁手一样,能推测他的心思,便上前一步,低声道:
“头儿,我替你做了他。”
庄怀飞摇首。
他明白红猫的好意:
杀朋友毕竟是件不容易下手的事。
──不是朋友的人代为下手,那就容易多了。
所以他更不能接受红猫的建议。
铁手却道:“你是红猫?”
红猫冷笑:“你劝不了我,也感动不了我。我不是个君子,我是个小人。”
铁手道:“好一个小人。你刚才那手轻功,还不算怎么,但以身体当作飞镖、利锥,大概只有一跳杀人‘红牛’夏金中才做得到。”
他笑笑又问:“你到底是红猫?还是红牛?”
红猫咬了咬牙,额上青筋又一现再现:“我、只、是、个、小、人!”
“原来夏一跳竟是当年江湖上的黑煞星夏金中!”谢梦山咕哝咳了一声,道:“红猫,老何,你们都是衙里当差的。怎么胆敢造反?快把庄怀飞拿下,将功赎罪!”
红猫道:“我是隶属于飞爷部下,他是头儿,他要干什么,我就干啥,我是小人,我绝对服从命令。”
唐天海怒叱道;“夏一跳,他要造反,你也跟着去造反不成!?你这小人不要命了吗!”
红猫嗤声道:“小人大人,都是命一条,也只有一条命!你原来联同飞爷来毒倒谢大人、毒杀铁二爷,为的是那笔宝藏,你也不一样是造反!”
这一句,听得谢梦山双眉一轩,向唐天海怒目而视:“你这贼子!你既是跟庄怀飞是一伙的,为什么一向以来,又跟他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唐天海龇牙哆肉的回了一句:“那是因为你!”
“我?!”
“如果老子和庄怀飞,一个监军队一个管公差的,两人和睦共处,合作无间,你做知县的,会让我们好过吗?就算已调走其一,也会投闲不予重任。”唐天海理直气壮的道,“老子和小庄像贴错门神,相争不休,那是因为要演戏给你看!”
这一回,谢梦山可老羞成怒起来了:“好极了!原来你们俩是老相好,这倒失敬了!不过,你跟他就算是一伙,吴铁翼也只瞧得起小庄,却没怎么把你这块肥猪肉看得在眼里呢!”
他倒是临死不忘离间。
“他老王八是瞧不上老子这副高人德性,所以恰当他混账而今成了缩头乌龟到处逃亡找人投靠这般窝囊下场!”唐天海理不直气也不壮地说,“他是信任小庄,但也不得不与老子合作,因为他胆敢当贼的喊拿贼,就是因为有老子家里的实力:没有蜀中唐门撑腰,他算老几?唐铁萧会给他当护院?!他还甩不了老子!”
谢梦山狞笑道:“可是,吴铁翼的案发了,你们蜀中唐门也白下注了,一无所获!”
“他一个崩子都没给过!我操他女儿的!”唐天海海虎一样的破口大骂,骂得脸肉横扩,打哆不已,“他把大部分的财物全交小庄托收,这点老子比谁都清楚!他已途穷、技穷,他等死吧!”
他向谢梦山咄咄逼人地道:“你也是!”他虽已中毒,但依然势凶若狼,凶霸过人。
谢梦山咳。
他也受制。
他此刻也在途穷的逆旅里。
不过他的语锋却从不忘挑拨:
“你们既是一伙的、为何你又在今午的‘郿县大会’中向高阳一得告状:你看见庄捕头跟吴铁翼同在一道。”
庄怀飞盯着唐天海。
唐天海无疑给他瞧得有些心虚:“老子只有这样说,高阳一得、上风云、杜渐这些鹰犬走狗才不致以为老子跟小庄是同谋。老子一旦回来,定必先照会小庄,让他先有个防范。我刚才是还没机会说哪。”
“有机会下毒却没机会跟说这么几句话?”庄怀飞冷晒道,“你先向高阳大人告我勾结吴铁翼,为的是要与我划清界线,然后,你让我依计行事,先行放倒谢大人和铁手,你再来收拾我,独占赃物,而又可与此事脱离罪嫌,如此而已……”
唐天海这回有些慌张,所以脸肌扭曲,像一只海狗多于像海虎了:“你……你别受人挑唆、摆布!我……我跟你是好拍档,共同进退,你怎能恩将仇报!”
他的气一泄,就不”老子”前“老子”后了。
毕竟,他是受制于人。
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四穷途
穷途的人,自然没办法不气沮。
“我没有受人摆弄!”庄怀飞庄重的道,“我一早已收到情报,你在高阳大人跟前诬告我。”
唐天海虽然气馁,但依然暴躁的像一头发情的海象,“谁?!谁在背后造谣弄是非,没有好死!”
他盯住了铁手,神情像一头海豹。
──他们一道自郿县返武功,就只有铁手有机会接触过庄怀飞,他当实是铁手传的话。
“是我说的。”
说话的人是何尔蒙。
这一次,唐天海和谢梦山两人都明白了过来,且大为震怒:
“何尔蒙,枉我那么信任你,你居然吃里扒外!”
“老何,谣是你造的,毒也是你下的,是不是?!”
何尔蒙依然是静静的。
他着了一记“开碑手”,伤势颇不轻──但他依然宁可着了一记重击,也要把敌手一招搏杀,这气势无疑摄住了一向是他长官的谢梦山和一直气焰高涨的唐天海。
“是。”他回答,“话是我说的,没有我,这毒便一网打尽的毒倒头儿、谢大人和铁二爷,你唐天海便成了大赢家!”
唐天海刷地涨红了脸。
激怒和忿怒使他的手脚居然缓缓的有了些知觉,还慢慢地把跨出去的脚缩回,张开的手收回。
铁手冷眼看着这些微的变异。
谢梦山却仍不解,“可是,你还是没有机会去通知庄捕头。”
铁手叹了一声,忍不住道:“可是,红猫却有机会跟庄捕头说话。”
“你是说──难怪了!”谢梦山恍然道,“难怪一入衙门,老何就跟红猫密斟了几句!”
“别忘了!”红猫诡异的笑笑,“我们才是一伙的!”
“是!我是忿恨你杀了我的胞弟唐郎!”唐天海忽然咆哮道,“是你杀了他的。”
庄怀飞道:“我是重创了他,因为他要杀害吴铁翼。”
唐天海怒道:“他杀吴铁翼关你屁事,他又不是要杀你!”
庄怀飞肃容道:“吴铁翼是我的恩人,谁要是伤害他,我就伤害谁。”
唐天海道:“狗屎!猪粪!乌龟放屁!他只是个假仁假义、借公徇私、身居高位,实在是个杀人不眨眼无所不用其极的恶寇!”
庄怀飞居然承认:“他是。”
唐天海反问:“那唐郎为何不能杀他?”
庄怀飞道:“不能。”
唐天海一愕:“你根本就不可理喻。”
“不!我虽非依法行事,但却绝对依理作为的。”庄怀飞道,“唐郎根本就是唐门派去监督吴大人干那些大案的人,他一见吴大人的行迹败露,就伏在陕道上,想暗杀他,独吞赃物,我只不过是收到消息,先一步重创了他。”
他加重了语气:“唐郎是‘蜀中唐门’中力主并吞武林各门各派的人物。他要占有这笔钱财,便是要血洗武林。为了巩固实力,他也做了许多令人唾弃的事,例如你们唐门中有位精英,叫作唐首雷,发明了一种暗器,叫做‘大块田’,但给他知道了,便窃夺了唐首雷的发明,说是他的,唐首雷抗议,说要告到唐老奶奶那儿去,他便施暗算,杀了唐首雷,是不是有这样的事?”
唐天海喃喃的道:“你……你倒知道得不少。”
庄怀飞道:“我还知道唐首雷的妹妹知道了这件事,悲愤若狂,要为她哥哥报仇,却给你截住了,而且奸杀了。有没有这样的事?”
唐天海额上的汗,马上涔涔而下:“那……那终究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这外人来管!”
“那好。”庄怀飞道,“你家的事就算我不管,但‘下三滥’何家的‘飞调走音’何非凡,他精研出一种令人暂时失去作战能力的迷药,就叫做‘冰火三重天’,他不幸当令弟是朋友,告诉了他这秘密,可是,又给唐郎窃夺,抄袭过去了,还害死了何非凡。这事你也有份。另外,‘飞斧队’中的‘一斧送终’余默然,创出了一种‘飞斧技法’,名为‘大苦头’,却又给令弟老实不客气的模仿了,照搬过去了。同时,还把何非凡研究的‘冰火三重天’加重了药力,成为一种武功愈高愈致命的毒,拿余默然作试验,毒死了他。”
他顿了顿,道:“那当然就是‘冰火五重天’。你今天本来就是要用这种毒力,来毒死铁手和谢梦山。”
这时,大家都很鄙夷的望着唐天海。
唐天海整张脸都在抖哆着:“我弟弟毒死的是姓何的、姓余的,关你姓庄的什么事?”
何尔蒙忽道:“我就是姓何的。”
唐天海这才警省:“你……”
何尔蒙道:“但何非凡却不是我同胞兄弟。”
唐天海这才放下心中大石:“还好,还好……”
何尔蒙忽又加了一句:“但我还是姓何的。”
唐天海听得心里凉了半截。
庄怀飞道:“不管姓什么,我救了吴铁翼,是合情;杀唐郎,是合理。是不是,我做事虽然狠,而且辣,但都讲究‘合情合理’四个字。何况,我一向痛恨抄袭的人。一切发明、创造,始创的人千辛万苦,熬尽心思,牺牲一切所得的成果,就给他不谢一声剽窃了,这种人就算不亲手杀人,但也形同杀了别人的创念。”
何尔蒙加插道:“你只是重伤了‘飞天螳螂’,杀他的是我──我当然用‘冰火五重天’加上剧毒的方法杀了他。”
唐天海只觉毛骨悚然,只好涩声说:“他……他说来也该死……但我可不是他。”
何尔蒙忽柔声道:“刚才你要施用暗算的,岂不就是‘冰火五重天’吗?”
唐天海嗫嚅的道:“我……我不知道‘冰火’原来是何非凡独创的……该死!不不不,该打……”
何尔蒙依然阴森地道:“对,是该死。”
他本来是个垂首贴耳的人,像烂泥中的一只垂老的鳄鱼,但本性却非常的凶暴火爆,大家现在才发现他是个深沉、孤僻且杀戮极大的人。如今他忽尔温声说话,更使唐天海顿觉大祸临头,已临穷途。
连谢梦山也觉不妙。
所以他决定“挣扎”,扬声道:“唐天海是该死,可是你这样对我,却不公平。”
庄怀飞好像心情好多了:一个人把事情都做出来了,反而豁出去了,也放开了,所以也不那么眉头深锁了:“怎么不公平?”
谢梦山道:“我一向对你不薄。”
庄怀飞点头。
谢梦山说:“我对你推心置腹。”
庄怀飞不置可否。
谢梦山又道:“我还想把女儿嫁给你。”
庄怀飞不说话。
谢梦山忿忿的说:“但你却只认得吴铁翼的恩典!”
庄怀飞在听。
“你刚才说合情合理,这就不入情,也不入理,更不够义气!”谢梦山气呼呼的道:“吴铁翼已是穷途末路,天神共愤,人人喝打,走投无路,我却一直都在信任你、培植你、看重你、寄望于你──你是这样对待恩人的吗?!”
五末路
“不错。”庄怀飞点点头持平的道:“你确是我恩人。”
他忽尔这样坦诚,谢梦山也有点啼笑皆非,心中忐忑,不知其意若何。
“你对头儿是不错。”何尔蒙在旁就事论事的说,“不过,你没有他,只怕控制不了这儿江湖上的人物,还有衙房里的哥儿们。头儿跟最低微的走卒、禁子同衣同住,同甘共苦,吃一样的粥,啃一样的馍,跟他们一样睡在地上,不另设床,办案行军时徒步行走,不但不骑马,还一样背负行囊。还替士兵肩粮,分担士兵的辛劳。我们班房里有人病倒,他亲自喂药照料,连看大夫的钱,他都代垫,他自己病倒了,却没有看病的钱。牢头梁往下,他害了眼病,眼看要瞎了。成天躺在床上,背上瞎出了瘫疮,要不多走动便要渍烂,头儿便在办完公事后,扶着他走动到天明。衙里有个老庶长,叫陈上下,因长年骑马走报,得了痤疮,溃烂灌脓,奇臭无比,痛得死去活来,头儿每天便为他吸脓刮毒──你大概连陈上下、梁往下这些小人物也没听说过吧?”
红猫接道:“我是小人,更是小人物,大人您就别嫌我这小人物多嘴、多事。武功一地,本来就一直任用大人你的亲友在重要的职位上,但后来是头儿逐步将尸位素餐、拿钱不做事的闲官调走,请能干的人取而代之,而且采取刚烈的手段,来打击罪犯,用严厉的手法,来取缔土豪劣绅,更以维护律法的精神和行动,谁仗势行为,知法犯法,他一定厉办不赦,使县里的百姓活得比邻县和睦平安。在这之前,民声怨道,民怨不得伸,而今,人人拍手称庆,说大人是青天父母官。衙里兄弟,个个能打;差官皂快,无不守法。是以连知府高阳大人都对本县另眼相看,可是,头儿迄今,也只任职总捕,还是个候补,稍有出头,就给打压,要不然,大人就先调升唐将军,以压制头儿──你说,大人你这是对头儿算好,还是算坏?
是重用,还是轻用?到底是恩人,抑或也跟我们一样,只不过是小人?”
谢梦山听得脸色发黄。
他现在是真的打从心里认为:这两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当真是多嘴、多话、多舌、多是非!
──不过无论怎样,他都得熬过这关再说!要真让这些人造反得成,只怕今儿就是自己的末路了!
所以他干笑如干咳──真的干笑得好象他的干咳一般的笑道:“庄捕头,你当然是个能干的人,所以我才重用你呀!庄捕头当然是个得人心的人,所以才会有那个多拥护他的部下啊……这点嘛,可见下官没看错,嗯,的确没看错咧。”
铁手说话了。他忍不住要说几句话。
说几句衷心的话。
他先叹道:“庄兄。”
庄怀飞忙道:“铁兄。”
铁手道:“就这么听来,庄兄来这儿任事不过数载,有这样的非凡成果,可真是不容易的事啊!”
庄怀飞道:“却是说什么,也比不上铁兄。铁兄办的是大事,破的是大案,我的却是区区小事耳。你做的好事都有人留意,传诵天下;我做的善行不足挂齿,最多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心知。”
铁手道:“这不对。庄兄是真正建立地方上的治安,维持百姓平静的生活,这才是最实在的,最需要办好的,也最了不起的。”
庄怀飞道:“但我兄是在高处做事,在亮处行事,无论做了什么,当即传诵天下,事半功倍。当然铁兄是有实力、有才干的人。可我是在低处着手、暗里办事,做什么都分外吃力,事倍功微。”
铁手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庄兄这般比较不公平,也不公道,且太自贬了,为民请命,身先士卒,这点庄兄做得比我出色,县里民生安泰,庄兄居功至伟。行善不讲求人知,方是真正的善行。”
庄怀飞感喟的道:“可不是吗?所以,我却还只是个县城里的小捕头。”
铁手截道:“可是,却人心拥戴,部属皆愿效死命的领袖──这一点,铁某人这点虚名虚势,就远远比不上你!”
谢梦山插口道:“这便是了。若不是我的扶植与栽培,今日他岂能龙游大海,尽展所长?──他却是这样对待他的恩公!”
铁手这次忍不住了,直斥道:“你常在口头上说栽培他、扶植他的,事实上,他没有你,会不会更成功?你没有他。会不会更槽?你到底是在真心扶植、培育,还是在打击、压杀?你对他好多,还是坏多?你是功大、还是过大?”
“可是……”谢梦山期期艾艾地道,“我还把女儿嫁给他呢!”
“可是,”铁手冷然反驳,“你刚才以为已制住他的时侯,还说才不会把令千金嫁给一个贼!”
谢梦山顿时变脸,怒不可遏:“铁游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非要揭下官的疮疤,激庄捕头杀我不可吗!”
“你只是贪心,虚伪,却罪不该死。”铁手忽然觉得身上好像有些异动,好像烧热了的水,即将在壶嘴喷出热气似的,他沉住了气,把话也下去,声不变音,调不更节,“我却认为庄兄仍是不该做这样的事!”
红猫一听便叱道:“铁手,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何尔蒙也阴洌洌地道:“铁二爷,而今,你也自身难保了,还是省省吧。”
庄怀飞脸上没什么,眼里却出现了一种戒备的神色,道:“没关系,你只管说说。”
铁手道:“吴铁翼作奸犯科,罪无可恕,你维护他,那是害了自己,也误了大事。”
格楞格登,外面传来一阵急风。
山风。
斜急。
太白山下,本就气候不稳定,常伴有急风斜雨,招人愁思。
“愚缸”之外;有许多密集的四方竹子,山风袭来,分外潇潇。
庄怀飞正色望着铁手:“你可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掖助我的?”
铁手摇摇头。
──摇摇头时他才发现,他的脖子已能动了。
难道他中的毒已然逐步解除了?
──如是,庄怀飞等人为何没有觉察?
是他们高估了这药性、毒力?
既然他自己渐有活动能力,却不知谢梦山。唐天海等人是否亦然?
庄怀飞可有防范?
风更急,悲回哀还,小雨密且寒。
如泣如诉。
如诉如泣。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栽培过我。他是真的下了功夫。敛抑我的锐气,培养我的志气,训练我的武功,磨练我的耐力。我能当上衙差,并且几次因办案而得罪当朝掌权者而不死,便是因为他保住了我,那一次你师兄无情要抓我,还是吴大人阳奉阴违,不了了之,我若在一处得罪了权贵,他便设法在上疏通,调我他去。”
“我明白,他是识英雄于微时。”铁手沉重地道,“可是法理人情,毕竟不能混为一谈。你是捕快,更不能因询私情全小义而误法纵罪。”
“我娘瞽目,一直因他之助,我才能放心出去办事、办案。”庄怀飞充满感情的说,“他是知法犯法,杀人放火,劫财夺宝,甚至还植毒殆害,残杀同党──可是,其实,只要他叫我一道,我也一定放下一切,陪他卖命──但他还是不想我惹祸上身。”
铁手长叹了一声,心想:可能他还防着你,不让你参与吧!但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也不知该不该说,说出来会不会伤他的心。
“就算我能来武功县里任事,也是由于他的力荐,”庄怀飞缅怀的说,“他常常来看我,由于他面子,谢大人也只好对我礼待──毕竟,他仍为官的时侯,好歹都是谢大人的上司。”
这点倒是铁手也不知道的。
却见何尔蒙这时向庄怀飞点了点头。
庄怀飞也向红猫颔了颔首。
“何况,”庄怀飞说下去,“吴大人现在已走到了穷途──”
“那是末路。”庄怀飞的语音在山风来条里充满了悲情,“一个人在这个年纪面临绝路,我怎忍心将他舍弃,还在此时此境背叛他呢!”
“那是英雄末路啊!”
庄怀飞又叹了一声,眉峰似积了雪花似的,用手掌抚拍着双膝。
“是末路,但不是英雄……”铁手更正道:“庄兄,我有事要相告。”
“你说。”
“你要小心。”铁手告诉他,“我感觉到我的功力已差不要……”
话未说完。
因为说不完。
唐天海己似杀人鲸一般,发动了狂飙式巨大的攻袭。
他左手“飞”出了一大块黑压压的泥浆也似的事物,才一出手,便有一股浓浓的苦味。
他右手却“炸”出了一团白光,且“虎”的一声。
一面斧头!
这都是他的杀着,一招两式,两路并进,同时施为!
他要拼命!
他要一击必杀。
──因为如果失手,这也可能是他的“末路”了!
他竟比内力深厚的铁手更快恢复战斗力!
稿于九七年七月十日至十四日,在澳门葡京酒店豪华套房一气写完“大对决”,并调整生活秩序,酣畅淋漓,元气磅礴,天天玩玩,花花FitFit。笑也一世,哭也一世,我打算、让自己、笑一世。
校于同段岁月,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惊雷中闻无声,在当日埋首搏杀了15个月,曾每天22小时的战场“凭吊追思”、任情遨逛,好玩的事:说不赌便决不赌,要戒便戒,且在赌城住下来,在赌场里写作,一心不乱,才是真戒,过瘾非凡。过去过去,事情过,烦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