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凄惶。
在幽灵一般的月光里,有一个隐隐约约,凄酸得令人洒泪,但又不寒而栗的女音,在细细声地唱:“……月色昏,夜色沉,幽冥府内,日月无光,又添无数魂……”这歌声飘过院宅,飘过小溪,飘过树林,始终似断非断。
在这林子里,有一团熊熊的野火正在燃烧着,火堆旁或坐或站的有三个人。这是三个虬髯怒目的大汉,三匹马就停在附近,用蹄儿拍踏着地面,用马尾拂拍着背脊,来赶走绕飞在它们身边的苍蝇。
那三名大汉,一人聚精会神在火边烤着肉,看他背上的弓箭,显示出烤着的是猎物;另一大汉在啃着一块烤熟了的肉,津津有味,还有一名大汉枕着手,仰天而躺,像沉思着什么。
天地无声,烈火熊熊,而那歌声,却不住地飘来。
那吃着烤肉的那名大汉忽然浓眉一展,“啐”地吐了一口浓痰,怒道:“巴拉妈子,半夜三更的,唱什么鬼歌儿,要是给老子逮住,先乐她一乐。”
那烤着肉的大汉道:“奇就奇在歌在人不在;刚才俺到林子里外转了七八个圈儿,歌声断不了,却鬼影儿也没一个,邪门,邪门!”忽地“啪”一声,打了自己一掌。
那吃着肉的大汉吓了一跳,道:“老三,你干嘛打自己的耳刮子?久没揍过,头皮发痒了?”
那烤肉汉子笑骂道:“去你妈的,俺是打苍蝇,怎地这儿附近七八十里,苍蝇这劳什子的多!”
那吃烤肉的大汉半晌没有作声,忽然又道:“嗨,老二,干吗今晚连屁也不放一个?”
那躺着的大汉道:“我在想着东西……”
那吃烤肉的大汉不耐烦地道:“什么鬼主意?看你乐不乐,愁不愁似的──”
那躺着的大汉一跃而起道:“大哥,今夜做不做买卖?”
那吃烤肉的汉子一呆,道:“这里七八十里,有人家也养不了一头牛,咱们哪有买卖做?”
原来这三名大汉,是有名的“陕西三恶”,是陕西一带的巨盗,老大“开山斧”鲍龙,老二“贼公计”鲍蛇,老三“穿云箭”鲍虎,三人的武功都不弱,不知有多少武林好手、镖师护院,死在鲍蛇的毒计中,鲍虎的暗箭上,鲍龙的铁斧下。
当下鲍蛇道:“大哥,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湘江一带,有座‘幽明庄’吗?”这回鲍虎抢着道:“有,听说‘幽明庄’庄主家财万贯,又喜收集金银珠宝,有好大的几口箱子……”鲍龙却沉着脸道:“不行,咱们‘陕西三恶’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么?那‘幽明庄’庄主石幽明,据说武功已入化境,连咱们道上的大阿哥‘九子冷连环’也在他手里吃了大亏,号称‘湘江第一人’,咱们三人的道行,也配打‘幽明山庄’的主意吗?”
鲍蛇却摇手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幽明山庄’现在变了‘幽冥山庄’啦。”
鲍龙奇道:“这话怎么说?”
鲍蛇侃侃而道:“据说‘幽明山庄’已遭大劫,全庄上下,无一幸免,究意是遭到什么人的毒手,则不得而知,听说死在庄内的人一个个瞪目眦牙,死状极惨,血被吸干,尸首残碎,所以人人都说,‘幽明庄’闹鬼就成了‘幽冥庄’了。”
这时歌声忽断,风声萧萧,烈火似明似灭,树林虫鸣大盛,鲍虎有点心惊胆战,道:“二哥,你别吓唬人。”
鲍蛇笑道:“怎会吓唬人呢?我听说那些把‘幽明山庄’里尸首抬出来的人,都说庄内的财物,丝毫不乱,全部东西都摆在那儿,丝毫无人动过……”
鲍龙大喜道:“既是庄内无人,‘幽明庄’家财千万,我们正好下手!”
鲍蛇却摇手道:“大哥勿躁,这‘幽明庄’确是有些邪门儿,一年来,如咱们兄弟动过这庄子脑筋的人,少说也有一二十人,但一入‘幽明庄’,如泥牛入海,没有消息,据说有些人的尸首发现在‘幽明庄’后山上,被剖腹刮心,通体苍白,咽喉上有两个齿印,连血都被吸干──”说到这里,寒风吹来,不禁打了一个突。
鲍龙却冷笑道:“二弟,怎么你也信起邪门来了?管它人还是鬼,只是‘幽明山庄’的死鬼庄主不在,老子一板斧,叫他是鬼也给俺劈了!”
鲍蛇笑道:“大哥神威惊人,自是不怕,再说那些进入‘幽明山庄’的人,比起咱们三人,只怕连大哥你三斧都接不下,咱们兄弟今晚亲自出手,自又不同。不过,这‘幽明山庄’邪门儿是马虎不得的,那些宵小进入‘幽明山庄’,力不如人,被豺狼吃了也不一定,可是那些曾进入过‘幽明山庄’的抬尸首的邻人,也纷纷在一月之内,大叫一声便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么一来,‘幽明山庄’就成了鬼域之地,住在附近的人,也搬到远远去了,‘幽明山庄’闹鬼一事,更是确实了──”
鲍虎颤声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免去惹‘幽明山庄’了。”
鲍龙吼道:“老三,放着金银珠宝不要,你少给我丢人。”
鲍蛇却道:“大哥莫怒,要是我不敢去,也不必在你面前提这庄儿了,不过咱们得步步为营才好。”
鲍龙大笑道:“这才是我的好二弟!就算石幽明未死,俺也可以挡他几斧,胜之不易,要逃却也不难,老三,你去是不去?”
鲍虎苦着脸道:“二位哥哥都去,我怎敢不去!”
鲍龙畅笑道:“谅你也不敢不去!对了,老二,山庄在何处?”
鲍蛇遥指道:“靠近了,就在林外。”
鲍龙晃一晃手中大斧道:“好呀,今晚俺要砍鬼了,呼,呼,呼,一斧一只鬼,哈哈哈,咱们打马就去!”
三人三骑,奔行如飞,不消一刻便到了林子外面,只见一角飞檐,挂在树林天外,“陕西三恶”互顾一目,即策马出林,只见一座气势沉雄的大庄院,出现在眼前。这座庄院建于密林与绝崖之间,沉沉大度,气势非凡,只是荒于修建,所以已显得鬼气森森,三人勒止了马,那似断非断、似喜若泣的歌声,又在三人的耳边响起。
“……月色昏,夜色沉,一入幽冥,永不超生,可怜无数魂……”
鲍龙“霍”地跃下马来,叱道:“吵得人好心烦,咱们这就进去。”
鲍虎听了这歌声,心目中着实有些儿发毛,当下道:“大……大哥,真的要进去呀?”
鲍蛇忽然道:“也好,大哥,咱们就留下三弟照顾马匹,免得咱们进庄,马儿反给人偷了,那时几箱珠宝,要搬出极难,三弟,若是我和大哥出不来了,你就远远逃掉好了,永远也不要来这儿,反正连我和大哥也非其人之敌,你去了也是送死。”
鲍虎巴不得不必进内,眼见偌大一座庄院,阴风阵阵,寂静无声,当下道:“我守候大哥二哥便是。”
鲍龙冷笑道:“你多给我留点神。”望了鲍蛇一眼,三手两脚的,爬上了墙壁。
这“幽明山庄”的院墙,足有丈来高,异常坚固,纵是“陕西三恶”轻功不弱,也不能一纵而上。
鲍虎眼看鲍龙和鲍蛇上了墙头,向墙内打量了一阵子,挥了挥手,便跃了下去,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了。
鲍虎眼巴巴的等着,寒风吹来,树叶沙沙,鲍虎几次都几乎以为是有人在他背后头上吹气。等了一个更次时分,鲍龙和鲍蛇都没有出来,院内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因为墙高,鲍虎也看不到院内发生了什么事。
鲍虎硬着头皮等下去,又是一个更次了,里面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按理说,就算鲍龙和鲍蛇要偷整座庄院的钱财,也早应得手了,纵或鲍龙和鲍蛇遇敌,也总该有点声息呀。鲍虎想想,十分不对劲,鲍蛇叫他独自先逃的话又响在耳边,不过鲍虎还算是重义的汉子,一想多年来三兄弟横行江湖,若两个兄长已身遭不测,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想着想着,一咬牙,拔箭便射,“飕”地一声,箭头嵌入墙上,箭尾系着长绳,鲍虎手执绳子,一下子便拉上墙头,往下一跃,便消失在墙内。
不过他一跃入墙内,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恐已极的惨叫。这一声惨叫过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声息。“幽明山庄”仍一般静寂无声,也没有人从里面出来过,山后偶然传来几声惨烈的狼嗥。
“幽明山庄”依然如一座巨无霸地立在山壁之上,黑暗一片,了无声息。
没有人再见过“陕西三恶”。
墙头上的绳子,以及利箭,渐渐因风雨侵蚀,绳子已长满了青苔,利箭上生满了锈。
晨阳的光辉,自树缝间撒了下来,照得令人浑身舒泰,很是好受。
林子里,有盈满朝露的野草,雾湿枝丫。
忽然一阵蹄声,急传而来,显然赶程飞快,顷刻已驰过林子,奔出林外,猛然勒住了马,这一共四匹马,在急驰中仍被一勒而止,而且四匹马毫不惊乱,可见马上的四个人,膂力奇大,兼且配合无间。
马一止,马上跃下四个壮年僧人,宽袍大袖,走动之间霍霍生风,四人虽体壮力大,但落马一跃,竟不带一丝声响。
这四名僧人,在“幽明山庄”门前停下,四顾左右,忽听林里一阵长笑,并有人朗声道:“少林达摩院龙、虎、彪、豹四僧,果然名不虚传。”只见一名白髯老翁,拄杖行近,这老翁虽年事已高,但双目炯炯有神,手中所持的,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重的拐杖,老翁提起来却毫不费事。
这老翁身旁有两个人,一人年约四五十岁,长眉黑髯,样子十分刚正,另一人约二十余岁,但样子十分世故,却又谦和冲虚,文士打扮。
那四名僧人齐齐向三人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等来迟,尚请翁施主莫怪才好。”
那老翁笑道:“这次是老夫相约少林、武当二派高手相助,自应先到此地相候,令四位劳碌奔波,老夫已心生不安,何敢怪罪;哦,对了。”那老翁指着那脸容刚烈的人道:“这位是‘十绝追魂手’过之梗先生,那位就是‘笑语追魂’宇文秀宇文学士,你们彼此,大概早已见过了吧!”
少林四僧鲜出江湖,当然并未见过二人,不过曾听说河南有位秀才,文武兼备,但最喜收集民间异事,据说为此而撰写专书,这人似乎便是眼前这位‘笑语追魂’宇文秀;另外江湖有一性格刚烈的好手,叫做过之梗,有十种绝技,座下有十名弟子,一人只学得一技,在江湖上已大有名头,眼前这人,显然便是那“十绝追魂手”。当下四僧虽自视甚高,也十分恭敬地向宇文秀及过之梗合十为礼。
过之梗只冷冷的一点头,道,“我跟你们来意不同,我是要到这鬼宅中找回我的三个逆徒处死,我们可以不必打交道。你们还婆婆妈妈不休,我自己可要进去。”
宇文秀却恭恭敬敬还了一揖,向过之梗笑道:“过兄,此言差矣,要知道这所‘幽明山庄’里,奇案迭生,石幽明一家二十三口,也死得不明不白,继续下来,不管是寻访石庄主的还是偷入庄内盗物的,都一一暴毙,或下落不明,弟撰写‘沧海搜秘录’,正需亲自目睹这等题材,可是眼见连石庄主这等人也遭不测,弟也不敢贸然入庄,过兄若太急躁,不是自甘冒险么?再等武当三子来,咱们并肩入庄,纵对手再强大,咱们也可有个照应呀。”
过之梗的脾气最为躁烈,原来他收了十个徒弟,其中的老七、老八、老九是三个兄弟,学的是“开山斧”、“赤练鞭”与“穿云箭”,可是这三人却偷偷在师父背后,无恶不作,坏了过之梗的名头,过之梗为人刚烈,行事十分严正,怎让这“陕西三恶”横行江湖,于是下令杀之不赦,可是事前走露风声,“陕西三恶”连夜脱逃,一路上奸淫杀戮,无所不为,过之梗与座下七名弟子分头追踪,知道这三人乃逃往湘江一带,月前听说“幽明山庄”院墙上有一支箭及绳子,乃自己所制的独门箭及绳索,当下赶至“幽明山庄”意图看个究竟,若“陕西三恶”要是死了,那也罢了,若还生存,则非亲手毙之不可。可是途中遇到了宇文秀,宇文秀闻说“幽明山庄”闹鬼,而过之梗又是赶去严惩恶徒的,于是宇文秀便要去跟在后面,看个究竟,来到“幽明山庄”门口,却遇“铁拐”翁四先生,翁四也是为“幽明山庄”而来的,翁四要求宇文秀与过之梗及少林、武当派高手齐至后,才一齐进入“幽明山庄”,宇文秀当然遵从,过之梗虽然暴躁,但碍在翁四的面子,没敢发作,不等也得等。
要知道这“铁拐”翁四,不单止武功不弱,而且为人正义,素得侠名,又曾在少华山,巧遇过七大门派的掌门人,而且跟“风云镖局”局主,人尊称为“武林第一人”、“天下第一刀”的“九大关刀”龙放啸有甚好的交情,所以一般黑白道上的人,都敬翁四三分,惧翁四三分。不过“铁拐”翁四之所以力阻过之梗贸然入庄,也出自一番好意,因若敌人真能把“幽明山庄”庄主石幽明也放倒的话,只怕过之梗单人匹马闯入,也绝讨不了便宜。
翁四此番来“幽明山庄”目的无他,他与“幽明山庄”庄主石幽明,有过数面之缘,石幽明为人冷傲,少有深交,但翁四乃重义之人,得知“幽明山庄”中的人死得不明不白,故前来“幽明山庄”看个究竟,可是他行事素来小心,先约好少林、武当二派的好手,一齐来查明真像。
九年前七大掌门人在少华山相聚,误饮山泉,泉里有毒物,七大掌门运功逼毒,而“血衣派”的恶徒趁机偷袭,幸翁四先生路过少华,才解了七大掌门人之危,少林、武当二派,素来是武林宗主,“幽明山庄”凶案,不但惊动了衙门,也惊动了少林、武当,而今翁四有书相请,少林即派出达摩院内“龙”、“虎”、“彪”、“豹”四大弟子前往,武当一派也遣“武当三子”赶来湘江。这时忽听马蹄急驰之声,三名白衣中年道人,由远而近,“铁拐”翁四大笑道:“可是‘武当三子’大驾光临了?”
马上三人一勒马,徐徐步下,长揖笑道:“武当三子,见过翁先生。”
翁四颔首道:“好。我们这就入‘幽明山庄’,不管此庄内有何妖魔邪怪,咱们十人,也足以应付了。”当下哈哈大笑,当先大步入庄。
少林四僧、武当三子、及“十步追魂手”过之梗以及“笑语追魂”宇文秀相继步入。
“幽明山庄”依然寂静一片。
没有声音。
忽然隐约可听见庄院最深处,有人惨嚎、惊叫、哀号、痛呼之声,惨绝人寰。而以这十名武林高手,就算遇上强敌埋伏,也绝不至如此恐慌和狂乱的。
一阵惊嚎过后,又寂静无声了。
第二次惊呼声响自庄院之中,显然那些武林高手已不求闯入,只求速退,但退至庄院之中,又发生了第二件可怖之事。
这一阵惨呼后,又是片刻的寂静无声,蓦然又是一阵惨叫、哀嚎,发自靠近庄院之外,显然这些武林高手已退至庄院围墙之前,又遭受到一次极大的恐慌。
‘砰!’“幽明山庄”之大门猛地被劈开,一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碎,满衫鲜血,目光发赤,发了狂一般地冲了出来。十只手指,自第二关节起,竟都硬生生被折断了,碎骨刺破肌肉,满手是血,竟是宇文秀!
这“笑语追魂”平素的冷静与镇定,尽皆不见,现在他状若疯狂,拼命狂奔离“幽明山庄”,他的颈项上隐然有两只牙印,一面狂奔,一面狂叫:“鬼……那声音……活不了!……放开我……我的功力……啊……鬼……龙吟秘笈……鬼!”